楊艾明
(河南物流職業(yè)學院,河南 鄭州 450012)
1922年,奧地利作家茨威格出版小說集《熱帶癲狂癥患者》,其中包括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自這部小說問世以來,無數(shù)讀者閱讀過這篇小說,并有著各自不同的解讀。1948年,該小說被美國環(huán)球影片公司搬上銀幕,劇中男主人公從作家變成了鋼琴家,劇情與結(jié)局都與原著有所不同。2004年,國內(nèi)導演徐靜蕾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改編、翻拍為同名電影,同樣對原著做出了細節(jié)方面的大幅度調(diào)整,除保留故事主線架構(gòu)外,對故事的地點、年代和女主角的身份、性格等都進行了調(diào)整,因此,這部電影呈現(xiàn)出迥異于茨威格原著和1948年版本的本土化的傾向,具有典型東方文化的意蘊。本文將從故事的背景、人物、情感等方面,通過小說原著與電影改編的對比,分析文本與電影之間文化差異性的具體體現(xiàn)。
“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
這句突如其來的、令人不解的問候,出自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那封沒有地址和署名的信件。小說中R先生收到了一封沒有任何寄信人信息的信,這封信以這句話作為開端和稱呼,講述了一個“陌生女人”對中年小說家長達十余年的卑微苦戀,這份低到塵埃里去的暗戀,最后以“陌生女人”的死亡而宣告終結(jié)。
整個悲劇最可以稱之為悲劇的因素,正是“素昧平生”四個字。對于小說家來說,“陌生女人”固然是素昧平生的。直到看完了這封信,震驚的小說家顫抖著手放下信,卻依然想不起來這個曾與他有過肌膚之親,甚至有了一個孩子的“陌生女人”的樣子?!澳撤N回憶浮現(xiàn)在他的心頭,他想起了一個鄰居的小孩,想起一位姑娘,想起夜總會的一個女人,但是這些回憶模模糊糊,朦朧不清……他覺得,所有這些形象仿佛都夢見過,常常在深沉的夢里見到過,然而僅僅是夢見而已?!?/p>
茨威格對于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小說家R先生,只簡單地描述他生活在維也納。徐靜蕾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的維也納,換成了戰(zhàn)火紛飛中的北平城,這為故事增添了更濃重的悲劇氛圍和歷史厚重感,并且更容易被本土受眾接受。小說中的小說家R先生成為暫居北平的作家徐先生,在一位老仆人的陪伴下,過著有條不紊的生活。
整部電影伴隨著主題曲《琵琶語》悠悠然哀而不傷的弦樂曲調(diào)淡入。時而低沉,時而高昂,時而快,時而慢,時而如白云悠悠飄蕩,時而似泉水汩汩流淌……“你是我生命里程中唯一的目的,即便交會目光的瞬間再短暫,有你的回憶,我便有繼續(xù)的勇氣……我愿永遠是你陌生的美麗際遇重逢,如果只有一絲,刻骨別離,我寧愿不擁有熟悉的淚滴……我是你不經(jīng)意的珍惜,像曇花一現(xiàn)般的癡迷……”伴隨著如泣如訴的音樂和吟唱,伴隨著寫著毛筆字的一疊疊信封、發(fā)出單調(diào)敲擊聲的郵戳、郵政員的制服、吱扭扭旋轉(zhuǎn)的自行車輪輻,“北平,一九四八年底”的字幕打出,陽光里的北平城就在這樣交替的畫面中映入觀眾的眼簾。電影中時不時響起的古韻弦樂,配合著情節(jié)的推進,撩撥著觀眾的心弦卻并不傷筋動骨。除了“陌生女人”與徐先生“相識”的游行外,整部電影的大場景并不多,多數(shù)場景與原著架構(gòu)相同,圍繞著兩個人的情感歷程,伴隨著“陌生女人”畫外音的陳述,將她癡戀徐先生的一生娓娓道來。
這樣的背景設(shè)定在拉近了受眾心理距離的同時,也為兩個人的情感發(fā)展做出了鋪墊,增添了合理性的因素。在原著中,“陌生女人”對R先生的愛熱烈而決絕,換作中國文化語境,顯得突兀而難以理解。但是,在戰(zhàn)亂中的北平,徐先生的風流和“陌生女人”的癡戀就有了一定的理由,使這一曲戰(zhàn)亂中的離歌唯美而憂傷。
茨威格擅長描寫細膩、復雜的情感,他筆下的人物往往耽于某種有悖常態(tài)的激情,最后導致沖突的全面爆發(fā),因而毀滅?!兑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陌生女人”在信中寫道:“你是一個具有雙重人格的人,是個熱情洋溢、逍遙自在、沉湎于玩樂和尋花問柳的年輕人;同時你在事業(yè)上又是一個十分嚴肅、責任心強、學識淵博、修養(yǎng)有素的人……你過著一種雙重生活,它既有光明的、公開面向世界的一面,也有陰暗的、只有你一人知道的一面……”
R先生英俊且富有,他有著修長的身材、秀美的頭發(fā)和生動的神態(tài),這一切導致圍繞在他身邊的女人太多了,所以R先生也沒耐煩記住這些女人的樣子,至少他對任何一個女人——無論是路邊經(jīng)過的少女還是飯店里的女侍應(yīng)生——都一視同仁地溫柔、多情、纏綿。
而暗戀他的少女呢?這是一個生活在郊區(qū)公寓樓里的尚未成年的女孩,跟自己寡居的母親過著窮酸的小市民生活。搬入這里的斯文的單身男小說家,實在稱得上異類。在“陌生女人”的眼中,R先生的身上圍著一圈富貴、神秘的光,這讓她窺視到自己無法觸及的階層的一角,那美妙的生活令她向往卻又不敢靠近。
與R先生短暫的情緣過后,失望的“陌生女人”選擇獨立撫養(yǎng)孩子。她背離了母親的新家庭,拒絕繼父的扶助,又想讓孩子過上優(yōu)越富足的生活,最后淪落至出賣肉體。與身體的“背叛”相隨的,是她永遠堅守的心靈的“歸依”,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這種歐洲式的表達符合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代背景與文化環(huán)境,對于本土觀眾來講是一種陌生化、異化的人物設(shè)定與情感表達。因此,在徐靜蕾執(zhí)導的《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中,對“陌生女人”的身份與性格都進行了調(diào)整,電影可以分為明顯的三個段落。三個段落中,“陌生女人”身份各有不同,但都有著堅強獨立的人格。少女時期的“陌生女人”在四合院里與寡居母親過著貧窮的生活,她仰慕著學識淵博又風趣開朗的徐先生,但是少女的矜持與強烈的自尊讓她始終沒有吐露心跡。在隨母親離開北平六年后,她考入北平女子師范,回到了這座她念念不忘的城市。在一次游行中,“陌生女人”被徐先生所救,兩個人正式“相識”,度過了纏綿繾綣的時光。徐先生作為憂國憂民的作家,雖然身在溫柔鄉(xiāng),卻依然惦記著戰(zhàn)事的發(fā)展?!叭A北危矣,北平危矣!”他憂心忡忡,離開了“陌生女人”,并承諾回來就來找她。然而,他并沒有回來。這數(shù)日的情緣,對生性風流多情的徐先生而言,不過是“襄王有夢”“春風一度”,很快就曲散音消,不復記憶了。
留給“陌生女人”的,是一個不期而至的孩子和戰(zhàn)亂中的顛沛流離,所有的親人朋友都已失散,但“陌生女人”并不覺得孤單,因為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與最愛的人共有的血脈至親。她同樣為了給孩子提供優(yōu)渥的生活而周旋在男人之間,但從未締結(jié)婚姻,這是與美國版《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最大的不同。在美國版電影中,“陌生女人”嫁給了一位奧地利貴族,她的死令丈夫悲痛不已,最終向鋼琴師挑戰(zhàn),通過決斗來宣泄心中的憤懣。而對于傳統(tǒng)的中國人來說,宗族、家庭、婚姻都是重要的羈絆,這緣自中國人根深蒂固的家族觀念與血親傳承,是東方文化的根。所以,一旦這個孩子不在了,“陌生女人”便覺得失去了所有賴以生存的力量、信念與希望,因而在留下一封信后香消玉殞。
小說中,“陌生女人”的情感熾烈、癡狂到了驚人的地步。某種程度上而言,她的愛情已經(jīng)到達了偏執(zhí)、病態(tài)的地步,狂熱、決絕、不留余地,以一種燃燒生命的姿態(tài)綻放在讀者的面前。
首先,“陌生女人”對R先生產(chǎn)生好奇、崇拜、神秘之感后,她選擇了“窺視”,盡一切可能“窺視”著R先生的生活。她先是好奇地“站在門口望著”,之后“整個晚上我都沒法不想你”“我還不認識你,就第一次夢見了你”。隨著R先生搬入公寓,“陌生女人”開始了無所不在的“窺視”,然而“無論怎么窺伺,還是沒能見著你的面”,“我把一個十三歲姑娘的全部犟勁兒,全部糾纏不放的執(zhí)拗勁一股腦兒都用來窺視你的生活,窺視你的起居了。我觀察你,觀察你的習慣,觀察到你這兒來的人……我以狂熱的好奇心來探聽和窺伺你的行動……”自此以后,“陌生女人”將R先生視為生命的全部,恨不得將整顆心擲到他身上去。“我整天都在等著你,窺伺你的行蹤,除此之外可以說是什么也沒做。我們家的門上有一個小小的黃銅窺視孔……這個窺視孔是我張望世界的眼睛”。
“陌生女人”的舉動對于中國讀者來說,多少有些不可思議。這份洶涌澎湃的激情一部分緣自R先生自身的魅力,另一部分被“陌生女人”解釋為“我沒有一個可以向他訴說心事的人,沒有人開導我,沒有人告誡我,我沒有人生閱歷,什么也不懂。”但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這樣大膽的窺視是不被允許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講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感情的表達相對含蓄內(nèi)斂。父母對于子女的教育更是要求與陌生人保持適當?shù)木嚯x,開導、告誡更是必不可少。我們可以看到,當“陌生女人”成年并離開母親和繼父的家庭后,她選擇獨自承擔生活的重擔,即便在骯臟混亂的醫(yī)院中生產(chǎn),也沒有尋求母親和繼父的幫助。與此相對的是,中國人即便成年后,組建了新的家庭,通常仍與原生家庭保持著相對緊密的聯(lián)系。
徐靜蕾對于“陌生女人”的情感進行了本土化的改編。在原著中,“陌生女人”情感本質(zhì)上對自己的存在是否定的,她否定自己的存在意義,并因此茫然無措,在這種前提下,R先生承擔了她的關(guān)注和希冀,她試圖通過尋求R先生的肯定和承認,證實自身的存在。因此,原著中的“陌生女人”的情感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自戀”的異化形式,她對R先生的狂熱,其實是對驗證自身存在意義的極端渴望,因此這份感情才呈現(xiàn)出極端化的瘋狂色彩。無論是R先生,還是他們的孩子,都是她用來證明自身存在價值的工具,她的堅持可以稱之為偏執(zhí)。
在徐靜蕾的改編下,鏡頭語言與人物情感都展現(xiàn)出東方化的內(nèi)斂與堅韌?!澳吧恕钡漠嬐庖籼谷欢降?,不同于原著信件中的激烈、狂熱,她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件往事,在舒緩雋永的鏡頭和音樂之中,將一切娓娓道來。當徐先生搬入四合院時,少女時期的她趴在窗前,用好奇的眼睛看著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與“窺視孔”相比,這種“看”帶著三分好奇,七分坦然,因為院子里的人,同樣可以看到窗子里的她?!澳吧恕睅状闻c徐先生擦肩而過,看著徐先生的背影走入院子或門,她對這個人充滿了好奇,又有著淡淡的傾慕。
六年后,當“陌生女人”發(fā)現(xiàn)自己懷了徐先生的孩子后,她毅然離開,原因是“你永遠不會坦然無疑地承認這個孩子是你的親生之子,你也許還會覺得我另有企圖,你會對我疑心。而我是有自尊心的……”包括“陌生女人”與徐先生的第二次相遇,直到最后孩子被傷寒奪去了幼小的生命,“陌生女人”都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悲傷,保持著獨立堅強的人格。或許戰(zhàn)亂讓她流離失所,或許帶著孩子讓她不得不周旋在有地位的男人之間,但是她所有的路,所有的決定,都出于她自己的選擇。與原著中的“陌生女人”相比,減少了混亂、無助和癲狂的成分,而是多了理智、清醒和無奈。
同樣是一場悲劇的“暗戀”,原著瘋狂、激烈、不顧一切,徐靜蕾改編后,變成了一場哀婉無奈的“相思”,充滿東方文化的意蘊,悲傷、厚重、舒緩、安靜,成為一幕“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的東方童話。
不同文化背景中的同一個故事,在不同的媒介和語境中產(chǎn)生了極為有趣的碰撞。近些年來,跨文化、跨地域、跨語境的改編非常多,有不少傳統(tǒng)東方故事被搬上了西方電影的舞臺,對外國作品進行本土化、東方化的改編是非常值得嘗試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