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
前文我們說到龔鼎孳攜眷赴京后,被授予了禮部尚書之職,主管全國文教事業(yè),顧橫波亦被誥封為二品誥命夫人。龔心中自然是很高興,但顧橫波卻對丈夫這種投降行為大為嫌惡,竟至與龔分居,眼不見為凈。
龔鼎孳畢竟也是讀了一輩子圣賢書的人,當(dāng)然知道自己身為前朝重臣,任職新朝,是很失氣節(jié)的一件事。是以他在橫波面前,終是有些抬不起頭。開始,他也厚著老臉勸過橫渡:“橫渡啊,顧全氣節(jié),我當(dāng)然也想過,但螻蟻尚且貪生,人豈有不惜性命的?所謂‘三寸氣在干般用,一旦無常萬是休,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橫波聽了更是心煩,對其也是更加不屑一顧。一天,顧橫渡突然說要去文信國公祠拜祭,老龔聞言大晾:“夫人這是要置我于死地啊!”家中很多下人也都紛紛跪地勸說:“夫人,這個時候,你去拜祭文天祥,萬一被人告發(fā),說老爺還心懷前朝,搞不好,我們?nèi)胰硕家裟X袋,還望夫人三思?!睓M渡見狀,亦是無可奈何,只得長嘆一聲,轉(zhuǎn)身回了后園。但是晚,她還是于后園擺下香案,對著文信國公的牌位拜了又拜,并賦詩一首,以明心跡,詩曰:
舉世無蘇武,傷心話李陵。
董狐筆若在,諒亦淚縱橫。
老龔見了,亦是一臉羞隗,還偷偷地和了一首詩,以示懺悔。詩曰:
氣節(jié)人成敬,紅顏亦可求。
捫心思舊事,風(fēng)雨動閑愁。
后來,老龔又勉強(qiáng)在京做了十來年官,終因深感漢人在清朝為官不易(清代,六部尚書均是滿、漢各一人,雖同為尚書,但滿人尚書的權(quán)力,要比漢人尚書大得多),特別是像他這種曾在明朝做過官的,就更不自由了。同時,也是為緩和與橫波的關(guān)系,便以年老體衰為由,向朝廷遞交了辭呈。清帝照準(zhǔn),于是,老龔便又舉家回到了南京,定居在城南大油坊巷市隱園?;貙幒螅瑱M波雖對老龔的態(tài)度有所好轉(zhuǎn),但仍郁郁寡歡,也愈發(fā)思念故人。她經(jīng)常會想起曾與自己有過婚約的閆公子,只可惜他已死在了亂軍中。每想到他,橫渡都會淚流滿面……
其實,閆爾梅并沒有死。當(dāng)日,他在揚(yáng)州保衛(wèi)戰(zhàn)中,只是身負(fù)重傷,昏死了過去。等他悠悠醒來,發(fā)現(xiàn)清軍已經(jīng)入城,周圍全是明軍和百姓的尸體,而自己的胳膊腿還能動,于是便乘夜逃離了揚(yáng)州。這些年,他一直在為反清復(fù)明四處奔走,也聯(lián)絡(luò)了不少義十。老龔一家回到南京時,鄭成功的大軍已開到長江口,正準(zhǔn)備沿江而上,收復(fù)南京。閆爾梅為打探消息,也潛入了南京城。
這天,橫渡來到秦淮河畔,尋訪舊日的姐妹。不料,在經(jīng)過文德橋時,竟一眼瞥見了化裝成道十的閆爾梅。橫波欣喜若狂,大叫了一聲“閆公子”,就急忙追了上去。閆爾梅停下腳步,就見—位美婦人,正向自己這邊沖來。當(dāng)她沖到近前時,他也已經(jīng)認(rèn)出了地來,不由心中熱浪翻滾:“橫波,怎么是你?”
“是我啊,閆公子,原來你沒死!忒是想煞奴也。這些年,仿都到哪兒去了?”“噓,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你隨我來?!彪S后,閆爾梅便將顧橫波帶到了一個茶館,并要了一個單間。兩人久別重逢,真是有說不完的話。眼見天光不早,閆爾梅說:“我還有事要做,改天我再到府上去看你吧。”橫渡知他事情重要,就和他道了別,然后便打道回府了。橫渡回到府中后,看到老龔正在書房里寫詩,一時沒忍住,把白天遇到閆爾梅的事告訴了他。“閆爾梅?天啊!他可是朝廷一直在通緝的重犯!你可千萬不能和他再聯(lián)系了!”老龔一聽就急了?!斑@么說,你之前就知道他沒死?”顧橫渡頓覺心中一冷。
“這,”老龔不由老臉一紅,“我,我沒告訴你,也怕,也是為了你……”“唉!”橫渡一聲長嘆,覺得已再無話與他言說,遂轉(zhuǎn)身離去,留下老龔一人坐在那里發(fā)呆。這天,是老龔原配夫人70冥壽。龔府中人正在家中擺設(shè)香案,準(zhǔn)備祭奠一下。忽有下人來報:“門外,有一自稱姓閆的道十求見?!薄靶臻Z的道十?”老龔忽然想到了什么,一向膽小怕事的他,連忙擺手道,“我就不認(rèn)識什么姓閆的道士,不見!”“老爺,今天你要為正室夫人做冥壽,正缺和尚、道士念經(jīng),這有送上門來的道士,卻為何又不見呢?”當(dāng)時就站在一邊的顧橫渡突然發(fā)話道。
“這,我這都忙暈了頭了?!崩淆徻s緊掩飾道,“還是夫人思慮得周全,那就叫他進(jìn)來吧?!辈欢鄷r,下人便將一個身穿道袍的中年人領(lǐng)到了上房,老龔定睛一看,不是閆爾梅又是誰!閆爾梅一進(jìn)門就拱手道:“龔年伯,別來無恙。”“無恙,無恙,你,怎么會在南京?”老龔礙有橫渡在旁,只得勉強(qiáng)擠出一副笑容,回應(yīng)了一聲,正欲吩咐下人去府門外盯著,若再有人來,都說不見。就在這時,門子來報:“老爺,大事不好!”
“何事驚慌?”“門外來了隊清兵,已將府門堵住,口口聲聲,說有一朝廷要犯進(jìn)了咱們府。讓我們交人?!薄把剑崩淆徱宦?,頓時嚇得面如土色,“這可如何是好?”“這是沖我來的!我這就出去,一會兒,你們就說不認(rèn)識我,是我自己混進(jìn)來的。”閆爾梅聞聲抬腿就要往外走。“不行,你不能走。你現(xiàn)在出去,我們也說不清楚?!鳖櫃M渡一把拉住閆爾梅。
“可是,我不出去,你們就更說不清楚了?!?/p>
“莫慌,且隨我來?!睓M波說著,便拉起閆爾梅急向后園而去。原來,在龔府后園的假山下有一地窖,她將閆藏好后,便回到前院,讓龔鼎孳且回臥房待著,沒事不要出來。早已沒了主意的老龔這時也只有一切聽從橫渡的安排。將一切安排妥帖之后,橫波又換了誥服,這才帶著幾個下人來到了府門前。面對氣勢洶洶的清兵,神情談定地說道:“這里是龔尚書府,諸位這等氣勢,堵在門前,究竟是何道理?”
“龔尚書府,那么你是?”清兵頭領(lǐng)問道。
“這位是我們尚書夫人,誥封二品夫人?!币晃幌氯舜鸀榇鸬馈G灞^領(lǐng)也看到了橫波身上穿的是二品誥服,不敢造次,但仍不想放棄,于是說道:“夫人,剛我接到報案,說有一穿道十服裝的人進(jìn)入了貴府,他乃是朝廷一直在通緝的要犯閆爾梅!”“什么和尚、道士的?我一直待在家里,并未見到有什么人進(jìn)來。”“那,可否讓我們進(jìn)府去搜上一搜呢?這也是為了尚書大人和夫人安全?!?/p>
“那好吧,你們進(jìn)來搜可以,但千萬要小心,不要碰壞了府中的東西,否則,我定饒不了你!”
“是,我們一定注意。搜!”清兵頭領(lǐng)一聲,數(shù)f清兵涌入府中,由于地窖十分隱蔽,清兵搜了半天,也沒搜到。就在這里,有人來報,江南總督裕慶裕大人來了。這江南總督裕慶身份十分高貴,一進(jìn)府門,他便看見有很多清兵在這里跑來跑去的,就皺著眉頭問道:“你們在這里做什么?”清兵頭領(lǐng)趕緊上前說道:“有人看到,有一朝廷欽犯進(jìn)了龔府,我們正在搜查!”“裕大人,您跟我家老爺也算是交情不淺了,這都是你手下的兵吧?他們這也搜了半天了,連個人影也沒搜到,您看這事該怎么辦吧?”橫波不失時機(jī)地在插了一嘴。
“搜到?jīng)]有?”
“回稟大人,還未搜到?!?/p>
“混蛋!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竟敢在此胡來,還不快給我滾!”
“是,是,大人息怒,我們這就走。夫人,打擾了?!闭f完,清兵頭領(lǐng)就帶著他的人撤走了。就這樣,閆爾梅躲過了一劫……
但事后,裕慶總覺得把龔留在南京,難免樹大招風(fēng),便給順治帝上了一道奏折,說還是將老龔叫回北京好。于是,順治帝下旨,讓龔鼎孳即刻北上,復(fù)職禮部尚書。老龔不敢不從,只得又舉家北遷。橫波也只好又跟著老龔回到北京,但從此閉門不出,每日青燈古卷,打發(fā)余生。
公元1664年深秋,一代佳人顧橫渡終因積郁成疾,吐血而亡,終年只有44歲。死前還作絕命詩一首:
未能全節(jié)酬知己,茍且偷生總是羞。
風(fēng)雨撩人懷舊事,珠黃人老悔當(dāng)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