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雪
聽到一聲清脆的汽車?yán)嚷?,她就知道是他來了。他總是這樣,車停穩(wěn)后習(xí)慣按下喇叭,然后才不慌不忙地下車,鎖車。
其實在他的車剛剛拐過街角的時候她就看到了的。她的這個飯店在這個小鎮(zhèn)上不算是大的飯店,頂多能算是個比小吃店大點的中檔飯店,但是卻因為占據(jù)了離街角不遠的繁華地帶,加之又打理得很干凈,所以生意一直還算不錯。
今天,她比往日更關(guān)注他的神情,一雙柔美深邃的眼睛從他進門就不時地瞄著他。她隱隱聽說,他遇到了麻煩,他的工地出了事情,當(dāng)然是不好的事情。這兩天來這里的人,不論是當(dāng)?shù)卮迕瘢€是不遠處高鐵工地上的工人,都在繪聲繪色地說著這件事。而且她也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他工地上的工人在鑿除混凝土。大家不知道是為了啥鑿除,只知道是質(zhì)量問題。
兩天前她聽說這件事以后,就開始為他擔(dān)心。雖然她不懂建涵洞,甚至連所謂的建筑都一竅不通,但是她知道涵洞鑿除就是返工,就像住家蓋房子,房子蓋起來了,卻發(fā)現(xiàn)沒窗沒門,需要扒掉重蓋,人工啊材料啊,肯定會有損失。何況他建的還不是民房,建的是上面可以跑高速火車的橋涵,用的人工和材料哪是住家蓋房子可以比的。所以她斷定他這一次肯定會損失不小,心里有些擔(dān)心他,可是自從那場哄搶風(fēng)波后,他就再沒來吃飯。她就心焦起來,有些坐立不安。在這擔(dān)憂中,她實在忍不住偷偷去了趟衛(wèi)生間,給他發(fā)了個微信,問他發(fā)生了什么?她很擔(dān)心他。他很快回復(fù)了簡短的四個字:沒事,放心。然后再無下文。她懷著擔(dān)憂和惆悵走出衛(wèi)生間。出門看到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態(tài)了,便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很快恢復(fù)了平靜。
今天當(dāng)他踏進門的時候,她的心里有種異樣的感覺,她甚至都有些緋紅了臉龐。她瞟了一眼在廚房忙碌的丈夫,極力克制著自己情緒,手腳麻利地倒了一杯水,快步給他送過去。他已經(jīng)在餐桌前坐好,微笑著注視著她,目光沉靜,充滿了自信和堅定。她從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鎮(zhèn)靜,也看到了他傳送給自己的信息:沒事,放心。
她不能和他對視太久,深望他一眼,問過了他想吃啥,就轉(zhuǎn)身離開。其實她知道,在他的眼睛里永遠看不到慌亂和不知所措,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他永遠都該是冷靜淡定的,甚至他目光里柔和的光芒,反倒會給替他擔(dān)心的人足夠的安慰。
她知道他這次遇到的麻煩不會小,要不就不會傳得沸沸揚揚。她知道他的沉靜和鎮(zhèn)定是裝給自己看的,怕自己替他擔(dān)心。不,這種沉靜和鎮(zhèn)定就是他骨子里的東西,不管何時何地,與他緊緊相隨。雖然自己不知道他的工地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絕不會像他目光里表現(xiàn)得那么輕描淡寫。她也同樣知道,雖然自己對他了解得并不多,甚至一起說過的話很少,但是她自認自己對他還是有些了解的,就像她自信她和他之間有著驚人的默契一樣。當(dāng)她轉(zhuǎn)身進廚房給丈夫送菜單的時候,她的心并沒有因為餐桌旁那個男人沉穩(wěn)溫暖的目光而輕松,她心里對他的擔(dān)心甚至更重了。盡管她們并不很熟悉,甚至連個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但是她就是這樣為他牽腸掛肚著,就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吧。
她對他所有的了解,都是通過他的微信朋友圈。通過看他發(fā)的東西,她對他有了一些了解。他給她最深的感覺就是,這是一個陽光、堅強,充滿了正能量的男人,他可以談笑間化解不快,用朗朗的笑聲把自己的苦壓下去,暗地里自己慢慢消化,留給別人的永遠是快樂。她雖然讀書不多,但是很多東西還是能從他的文字里理解出來。
她轉(zhuǎn)身離開廚房的時候,臉上又發(fā)出了會心的微笑。她拿起爐子上坐著的茶壺,走到他的桌前,一邊給他往茶杯里續(xù)水,一邊迎著他望向自己的清澈的目光。此時此刻,他們都有些恍惚,彼此期盼著時光永遠停留住才好。但是時光真的不會因為他們內(nèi)心的波動而停留,就像倒向杯子里的水一樣,不會停留。杯子很快就滿了,她深深地看他一眼,轉(zhuǎn)身離開,回到廚房里,給丈夫幫廚。但是她十分肯定地相信,他今天來,不僅僅是吃飯,一定會有很重要的事情傳達給自己,她從他堅定溫暖的目光背后看到了一些端倪。她知道,他一定和自己一樣,想到了他們戲劇般的相識,想到了他們交往中的那些波瀾不驚而又不能忘懷的心路歷程。
半年前的一天,因為孩子有病,她給孩子請了假,自己也沒去飯店,留在家里照顧孩子。本來給孩子吃了藥的,以為孩子的病就會好起來的,可是到了快中午的時候,孩子卻越發(fā)燒得厲害。她慌了,趕緊把自己和孩子一起穿戴好,急慌慌地抱著孩子出門,站在大門口堵車。
她家住在一個離鎮(zhèn)子幾公里遠的村子里,平時她都是打發(fā)好老人孩子坐著丈夫的電瓶車一起去飯店。丈夫把電瓶車騎走了,她只能抱著孩子在村路邊堵往鎮(zhèn)里去的車輛,坐順風(fēng)車去鎮(zhèn)醫(yī)院。
仿佛老天都和她作對,這個一向少雨干旱的地方,這天還偏偏飄起了雨絲。她焦急地向路的遠方張望著,把自己頭上寬大的頭巾拽起來以手和頭的支撐使它形成了一個小斗篷,以此給孩子遮風(fēng)擋雨。連綿的雨絲中,孩子在她的懷里越來越熱,她感覺自己像捧了個火炭,她心里心疼孩子,急得不行,望向遠方的眼神仿佛都噴出了火苗。
終于,一輛黑色轎車從路的那邊駛來,由于村路都是混凝土鋪就的路面,光滑平整,因此來的車開得速度挺快。她來不及多想,遠遠地就揮手示意停車。車的主人肯定是看到了她懷里抱的孩子,開始減速,在她身邊穩(wěn)穩(wěn)地停下。
落下車窗的車?yán)镒粋€面相溫厚的中年人,對方正一臉狐疑地看著自己,顯然是沒有聽懂她說的話?!澳枰獛椭??”他用磁性很強的聲音問道,說的是一口好聽的普通話。
這個車的主人是外地人,他應(yīng)該聽不懂這里的方言,于是她急忙用夾著家鄉(xiāng)土話的“普通話”把自己想搭車給孩子看病的意思又說了一遍。男人啥也沒說,擺手讓她上車。
幾公里的路很快就到了,他們在車上啥都沒說,她的注意力全在懷里的孩子身上,但是她沒有忘記禮貌,很真誠地對他道謝。他微笑著點點頭,直接把車開到了鎮(zhèn)醫(yī)院大門口。
臨下車的時候她又道謝,他微笑著說:“不用謝,趕緊給孩子看病去吧?!?/p>
事情本來就這么過去了,那時候她的心全在孩子那,啥都沒有多想,抱著孩子就急匆匆走了。后來有次他在微信里調(diào)侃著說:要不是后來又有緣再見,你是不是連我這個好人長啥樣都不知道?
她在這邊臉色一紅,反問道:你看到我長啥樣了么?
他回到:你把臉遮的那么嚴(yán)實,我哪看得到?
她和這里的女人一樣,習(xí)慣出門穿一襲長裙,頭上戴著顏色淡雅的紗巾,半張臉都遮在紗巾后面,只露出腦門和一雙深邃明亮的眼睛。
雖說彼此都沒給對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是當(dāng)此后他去她飯店吃飯的時候,她還是先認出了他。
那天中午他在街上買工地用的東西,中午的時候就想在街上隨便找個地方吃點飯,眼見著前面有個飯店門臉挺新,看樣子挺干凈,他就把車??吭陲埖觊T口,鎖好車走進門。
她那時剛招呼好一桌客人,一抬頭看到一臺越野車??吭陂T前,開始她沒有多想,以為是哪個高鐵工地上的老板來吃飯呢。
自從高鐵開始在這里修建,開著越野車來她這里吃飯的老板很多。對于這些來自外地的漢人們,她和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禮貌待之,敬而遠之。她只是不像有的人對這些外地漢人抱著冷漠的態(tài)度罷了。畢竟開門做生意,來的都是客,何況他們來這里竟挑好的菜點,東西只要好吃就行,不問價錢。所以很多時候她都是微笑著請客人坐下,倒上一杯熱茶,然后問客人吃啥。
當(dāng)然也有令她討厭的老板,他們穿著雖然體面,但是態(tài)度強硬,對服務(wù)態(tài)度和菜的口味挑剔,更有好色之人會一直盯著自己看,滿眼滿臉的貪婪。說真的,她一直都覺得自己是個很普通的女子,可能唯一的優(yōu)勢是自己還算年輕,剛剛?cè)鲱^,但也僅僅只是年輕而已,算不上漂亮。
記得后來有次她在微信里問他:你們這些遠方來的男人干嘛那么喜歡盯著女人看?雖然隔著手機屏,但是他還是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咄咄逼人和不屑,好像盯著她看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
那是因為你們這里的女人漂亮,漂亮得與眾不同,身上散發(fā)著一種脫俗的魅力。他回答。
她在心里“切”了一聲,剛想說他嘴真甜,專撿好聽的說。他微信里又來了一句:實話,沒有虛夸的成分。她就知道他是認真的,差點要問:在你的眼里我也是那樣的么?但她忍住了沒問。
他似乎看到了她的心一樣,緊接著說了句:你就是這樣的女人。
她在這邊淺淺地笑了笑,一抹緋紅上了臉龐,她趕緊下了微信,怕丈夫看到誤會。
那天他停好了車進門找了個靠邊的位置坐下,沖著她招手示意點菜,就在倆人目光對接上的一剎那,他們彼此認出了對方。她滿面喜色地端茶倒水,還把他介紹給丈夫認識,說這就是那個雨天拉她們娘倆去醫(yī)院的好心老板。
她丈夫是個體態(tài)微胖滿臉善意的男人,連忙過來伸出寬厚的大手和他相握,操著方言連聲問他想吃啥?盡管點,今天的這餐算請他的。夫妻倆的熱情反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起來,他連連推辭,心里后悔進了這個飯店遇到了她,他實在不愿意白吃人家的。但是盛情難卻,就隨意點了一個小炒,沒想到菜上來的時候卻是兩個,多了一個杭椒牛柳。他有些難為情地看看夫妻倆,他們都滿臉真誠笑盈盈地看著自己,他也就不再推辭,索性大大方方地吃起來。
吃飯的間隙,他看到她家的酒柜里擺著很多包裝好的枸杞,就隨口問了句:“那些枸杞是賣的么?”他剛到這里就聽說這里是枸杞之鄉(xiāng),全國大部分的枸杞都是這里生產(chǎn)的,而且最好的枸杞也當(dāng)仁不讓出在這里,這里的枸杞天下聞名。他一直想買點貨真價實的枸杞給家鄉(xiāng)的親戚朋友郵寄回去,也算自己在這里施工沒有忘了他們。
她微笑著回答:“是的,這些枸杞都是我們自家產(chǎn)的,自然烘干的,不敢說是最好的,但肯定貨真價實。”
他也隱約地聽說過,枸杞實際分很多種,最好的枸杞就是端午節(jié)后采摘的,色澤好,養(yǎng)分足。而最關(guān)鍵的是枸杞在烘干晾曬過程中很有說道,有的枸杞是自然晾曬的,有的是用烘干機烘干的,這都屬于正常??善陀幸恍┎环ㄉ特湴研迈r枸杞收購回去以后,添加了一些防腐劑,烘干過程中添加了硫磺,為的是枸杞在新鮮的時候不腐爛,烘干后顏色鮮艷,品相好看。
此刻聽她這么一說,他相信這個目光純凈的女人說的是真話,他有了想買點她家枸杞的想法,可是又怕人家不收錢。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問:“你要買著送人的?”
他點點頭,說是的。
她繼續(xù)微笑著說:“那可是要收錢的,因為枸杞都是老人侍弄的,我們可不敢送了人情?!?/p>
他忙不迭地點頭,打聽了價格,剛要付錢,這時口袋里的電話響了,是項目經(jīng)理找他去項目部,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談。他略一思索,要來了紙和筆,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說可以加他微信,訂好了買多少,他微信轉(zhuǎn)賬給她,再把地址發(fā)給她,麻煩她用快遞給發(fā)回去,自己還真沒時間整這些事。
見她點頭同意了,他匆匆起身走了,臨走時硬是在桌上留下了餐費,說你們不收我就再也不來了。夫妻倆只好隨了他,熱情地送他出門。
后來,她加了他的微信,雙方談好了價格,他轉(zhuǎn)賬付款,并把親戚朋友的地址給了她,她就按地址一一把貨發(fā)走了。再后來他又如法炮制買了幾次枸杞。漸漸地他們就有些熟悉了。加之他又去她的飯店吃了幾次飯,彼此就覺得有些像朋友的感覺。
他實在是忙,每次吃著飯還打著電話,但是他絕對不會影響到別人,有時候從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出來他很急切或者是有些動氣,但是他的話語永遠是柔和的,那好聽的帶著磁性的男低音果斷而有力。不像這里的男人打起電話來粗聲大氣,仿佛能把房蓋子揭開。他常常是打著電話吃著飯,吃完飯很快就離開,好像永遠都有事催著他似的。所以他們幾乎沒有機會說話,大多時候都是彼此相對著笑笑,各忙各的。
但是他們也有交流,那就是偶爾會用微信說話,時間大多是在晚上九點以后,那時候他們都忙完了各自的事情有了空閑時間。他們聊著家常,聊著各自家鄉(xiāng)的風(fēng)土人情,也會聊彼此眼下的工作生活。
這時候她才知道,那些所謂的建筑業(yè)老板們,遠沒有表面上看得那么風(fēng)光。特別是像他這樣比較認真的老板們,簡直就是個管家婆。
他告訴她,每天早晨六點鐘左右,他就得起床洗漱,然后去工地,到現(xiàn)場給帶班的安排一天的工作。看著工人都到各自的崗位上了,這邊各路負責(zé)人都陸續(xù)找到他,有需要工具的,開了單子給他讓他去買,有需要材料的,給他報了數(shù)目,伙房那邊也過來說米沒了,油和菜也得買了,等等等等。他領(lǐng)了任務(wù),能吩咐下面人做的他就吩咐下去,像購買大件物品的事就得自己去辦了。這邊還沒等走,帶班的就把他叫到旁邊,小聲說監(jiān)理那邊又來找毛病了,是不是得打理一下?一般一切都按正常做的時候,如果監(jiān)理找個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讓你整改,就無法進行下道工序,那監(jiān)理這邊就得做工作了。他告訴帶班的,該整改還是要整改的,監(jiān)理的工作由他來做。忙完了這些,他還要叮囑一下安全,告誡各個工班長在保證安全的前提下開展工作。他再三強調(diào),現(xiàn)在我們做的就是清包人工費,一點也出不得紕漏,哪個工人出了點磕磕碰碰,都夠受。要是不小心出了大事,不僅要賠一筆大錢,更沒法對人家家屬交代。
工地的事安排妥當(dāng)了,他趕緊驅(qū)車進城,購買那些需要的物質(zhì)。人在城里的各個大街小巷忙乎著,電話不間斷的打進來,他一邊加快買東西的速度,一邊電話里處理著事情。東西買好了回到工地,一大堆雜七雜八的事情在那等著他處理呢。這邊鋼筋綁扎好了,等去請監(jiān)理來檢查。那邊模板加固完成了,得聯(lián)系混凝土泵車澆筑混凝土。這些都安頓好了,又要守在工地和混凝土拌合站聯(lián)系混凝土,控制混凝土來料的時間,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才能保證混凝土施工的正常進行。間或也許會有電出了問題,振搗器壞了等一些問題,現(xiàn)場解決不了的問題,都得由他去解決。這樣一忙起來,往往就是半夜。有時候她微信微他,他還在工地忙著呢,時間卻都過了夜里十點。她心里不免感嘆:人不管干啥都不容易。
不知道從啥時候開始,她一想起來他,心就變得柔軟起來,想著他每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忙個不停,心里微微地有些心疼。有次夜里十點多了,她微信微他,他半天才回,說剛才混凝土罐車在來工地的路上被當(dāng)?shù)乩习傩斩伦×?,說噪音太大,說啥不讓走了,司機給他打電話他去給了堵路的人點錢車才過來的。
她問經(jīng)常有人堵路么,他發(fā)來一個苦笑的表情,說,正常,在哪施工都一樣,都會遇到這樣的事。有時候是施工時真的擾民了,有時候是當(dāng)?shù)貝厶羰碌娜私桀}發(fā)揮。不管怎樣,出了問題就得解決,工期耽誤不起呀。
聽他這么說,她就想到高鐵開工前,這條穿過許多村莊和田野的鐵路線,從一開始征地就糾紛不斷。村民們想多得些補償錢,施工方和業(yè)主則是能省就省,鬧來鬧去的就有矛盾激化的時候,于是警車經(jīng)常響著警笛穿行在鄉(xiāng)村曠野里。這個矛盾解決了,雙方都覺得平衡了,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灰塵啊,噪音啊,車壓誰家的田地了,施工污水流進誰家的田里了,等等等等。這些紛紛擾擾的事她聽人家學(xué)說都覺得頭疼,心里就想,這建高鐵真是一項涉及到千家萬戶的大工程,個中的紛繁復(fù)雜不是憑腦子就能想象得到的。好在這是國家的工程,自然有拿著工資的國家人去解決。她實在沒有想到,在這條線上承包工程的那些老板們也是這么累,原來只看到他們風(fēng)光瀟灑花錢如流水的一面,沒想到他們要付出這么多。
唉,人活著難也好,累也好,只要有錢賺就算是有了補償吧,起碼遇到事情口袋里有錢不慌張。有次她就調(diào)侃道:你累也值得,但是可以賺好多錢的。
誰知他卻發(fā)來一個尷尬的表情。錢,其實一直都是困擾他的大問題。一個新的工程開工,他需要墊付很多錢,車輛人員的進場費,人員的住宿安置吃喝拉撒費,這些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更大的開支是施工需要的各種機械、電線電纜、施工耗材。有的,需要維修維護,沒有的,就要購置新的。隨著工程的不斷往前推進,需要添置的東西更多,除了必要的耗材,還要源源不斷地添置一些木方木板鋼管。這樣的花費要堅持兩三個月,項目上才開始計價,遇到資金好的項目、盈利的項目,會在這以后按月?lián)芸?。遇到資金緊張?zhí)潛p的項目,撥款的時間和數(shù)額都會大打折扣,拖到最后,撥下來的錢勉強能把工人工資付了,而自己投入的資金和剩余的那些錢就只能暫時在項目的賬上掛著了,他們啥時候有錢了,才能再給一點。他告訴她,他一直跟著的公司,還欠著他六七年以前的工程款,那是一個虧損嚴(yán)重的項目,他的幾十萬的尾款就一直在那壓著,找過公司領(lǐng)導(dǎo)幾次,答復(fù)說公司資金也緊張,等啥時候?qū)捤闪嗽傧敕ń鉀Q。這個期間可以酌情給他點活。領(lǐng)導(dǎo)后面的這句話說中了要害。像他一樣被拖欠工程尾款的包工老板還有很多,大家都得無奈地接受這個現(xiàn)實,和公司急不得鬧不得,更不能用所謂的法律武器去起訴人家,除非你不想在這個行當(dāng)里混了。前些年還好說,利潤高些,也有些空子可以鉆,可是近幾年國家加大了建筑市場的整治力度,施工管理變得越來越規(guī)范化,各大施工企業(yè)也都精打細算,不再大手大腳地把到手的活整體分包出去,而是控制著鋼筋混凝土等主要物資供應(yīng)等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只是招能夠干活的清包隊伍,包工老板由原來包工包料變成了領(lǐng)著農(nóng)民工干活的清包工頭,說白了就是靠管理工人、多干活來賺取微薄的利潤。這種情況下工程款就不能都給結(jié)清,那么他們往往在新的項目開工的時候,東倒西借地籌錢,有時工地等著錢進木方木板等材料,而手里又沒錢,又無處可借,只能咬著牙借高利貸緩解資金的壓力。幾年下來,他們欠別人的,別人欠他們的,大家不停地在三角債的迷宮里周旋。
她聽他這么一說,深深地嘆口氣,說,那你就別做這個了唄,這么操心,風(fēng)險還大。
他在那邊發(fā)了個無奈的表情,說,自己一直從事這個行業(yè),其他的又不懂,能做啥呢?再說自己手下還有那么多跟著自己的弟兄,他們靠這個吃飯呢。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經(jīng)成了這個行業(yè)里的一個輪子,根本停不下來了,那么多的債務(wù)關(guān)系要靠這個來穩(wěn)定、平衡,直到徹底破解的那一天。
她聽他這么說,不免替他擔(dān)心,這些亂事想想都頭疼,他是怎么扛過來的?而且表面上看,他永遠是那么沉穩(wěn)、鎮(zhèn)定。她長出了一口氣,不想彼此聊天的話題太沉悶了,就轉(zhuǎn)移話題,問他對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怎么看。
他在那邊沉吟了一下,說,那我就實話實說了。
嗯。她回道。
這里雖然地處偏僻的西北高原,但是生活水平還算可以。他開始侃侃而談。
別竟挑好聽的說,說你自己的真實感受。她打斷他說。
他發(fā)來一個調(diào)皮的表情,接著說:當(dāng)然,我肯定會說出自己真實的感受的。這里吃的用的物質(zhì)豐富,消費水平不算高但是也不低。就是在這偏僻的鄉(xiāng)村,很多家都有了小汽車,而且據(jù)說婚喪嫁娶也挺鋪張。
她對他的說法給予了肯定,此時此刻,她心里莫名地被這個外鄉(xiāng)男人所吸引,從心底生起了一縷溫情,“說說你對這里人的看法吧”,她說。
“這里民風(fēng)淳樸。”他直接說道:“但是思想相對狹隘落后。好多人不注重文化教育,孩子們好多沒等初中畢業(yè)就輟學(xué)的。特別是回族人,盡管年紀(jì)輕輕,卻都養(yǎng)了幾個孩子。養(yǎng)那么多孩子,如何能教育他們成才呢?多了自然就疏于管理,只能任由孩子們在街上瘋鬧?!?/p>
她有些不悅,盡管他說的是事實。她問:“還有呢?”
“這里的人比較不好打交道,固執(zhí)認死理,不容易變通。”
她不悅地“切”了一下,不再說話。
他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情緒變化,忙說,當(dāng)然這只是一部分人的觀念吧。我還是愿意和這里做生意的人打交道的,他們誠信,實在,不占便宜。畢竟見了世面,思想不那么保守了。為人處事也比較讓人覺得親切。
說了這些,見她沒有回話,知道她還處于不快的情緒中,就故作輕松地問道:我特別奇怪,這里干旱,風(fēng)沙又大,陽光強烈,可是為啥這里的女人不管年老的還是年輕的,不管容貌如何,她們?yōu)樯犊偸墙o人一種清新脫俗、端莊典雅的感覺呢?而且身材也好,膚色嫩白。
說完了,怕她誤會,連忙補充道: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特意向你請教。
她回了個微笑的表情,說,這也許和我們地處黃河邊緣有關(guān)吧。黃河賦予了我們骨子里的端莊,造就了我們的氣質(zhì),這里雖地處西北高原,但是黃河水和黃土地卻養(yǎng)育了我們,給了我們不遜色于別人的身材和容貌,這也算是老天對我們的恩賜吧。
隔著手機屏,他似乎看到了她臉上流露出的自豪。對于一個身處此處估計文化也不高的年輕女子能說出這番話,他并不覺得奇怪。現(xiàn)在的網(wǎng)絡(luò)爆發(fā)年代,雞湯文哲理文滿天飛,對于一些年輕人還是起到了一些好的作用。起碼他們懂得如何交流,也能讓他們對生活對事物懂得更多一些。他由衷地給她點了個贊。
你對這里的女人肯定是比較欣賞了,那么你對這里的男人又是咋看的呢?她問。
說實話么?他思忖了一下回問。
當(dāng)然。她很快回道。
那我就實話實說了,這里的男人我就不敢茍同了,在我的印象里,他們比較邋遢,做事也比較小氣。有時候我真的很奇怪,這里的男人和女人為啥差距這么大?
她在那邊沉默了半晌,好半天才回道: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現(xiàn)象,他們在你們外人眼里怎么不好,都是我們這里女人的神。
他覺得自己的話讓她不高興了,剛想解釋一些下,她緊接著又說,他們是很好的男人,有著西北漢子粗獷的秉性,而又不失溫情。特別是當(dāng)面對問題和困難的時候,他們很團結(jié)。
果真她是動了氣了。
他接連發(fā)過去幾個微笑的表情,以示自己的理解和抱歉。
她似乎并不領(lǐng)情,接著問道:你在外做工程一定走過很多地方,是不是到哪里都覺得哪里的女人好,而男人都不好呢?
面對她的問話,他沉默了半晌,覺得實在也無需解釋過多,只簡單地回復(fù):你誤會我的意思了。然后就下了微信,安然入睡。
此后,倆人也偶爾聊天,她也知道他真的不像自己說的那樣,自己的話說的確實有些刻薄。在以后的聊天中她多少有些歉意,對他的關(guān)心就多些。他也能理解她的反應(yīng),心里完全沒有芥蒂。
她曾經(jīng)問他,走這么遠多久回一次家?
他說,基本一走就是一年,除非家里有需要自己回去解決的事,一般不回家。
她“哦”了一下,可能是心里有了些震動,過了良久又問:那嫂子會來看你吧?
不來,孩子讀書,她得在家照顧他。
她又“哦”了一下,不再說話。
他也在這邊沉默著。他不知道這一刻她會如何去想自己。也許他會覺得正因為如此自己才會關(guān)注這里的女人吧。說不定她會覺得,包工頭的生活可能就是如此,常年在外,手里又有點錢,到哪都得有個女人的吧。
果然,從那天聊天以后,她和他說話少了,他主動找她說話她也是敷衍的時候比較多。他苦笑了一下,也不再主動找她聊,更不想解釋什么。他覺得既然她那么認為自己,那么自己還真得保持男人的尊嚴(yán)。
就在這以后不久,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幾乎終止了他們的微信交流。
那天,他有一個完工的工地撤場,現(xiàn)場有很多木方、木板和鋼管。他本來雇好了車準(zhǔn)備把這些物資拉到下一個工地上的,可是忽然間,場地四周出現(xiàn)了好多當(dāng)?shù)氐娜?。這群人里有男有女,有年輕人也有老年人,他們把他和在場準(zhǔn)備裝車的幾個工人以及堆放的物資圍得水泄不通。
開始他們似乎還是友善的,起碼臉上還掛著笑??墒呛芸烨闆r就變了。先是有幾個年長者湊到他的跟前,這個索要一個木板,那個索要幾個木方,還有要鋼筋說要拿回家做點啥的。他是個聰明人,看到了這些人笑容背后潛藏的危險,很爽快地把東西給了他們。這些人高興地拿著東西走了,可是更多的人都向他伸手要東西,他還沒等說話,不知道人群中誰喊了一聲什么,人群哄地一聲炸開了鍋,無數(shù)個身影撲向了他們圍著的核心,無數(shù)雙手伸向了一堆堆的物質(zhì)。他和工人剛想伸手阻攔,早被人群不客氣地擠出了圈外,好像他和工人不是這些物資的主人,而是來看熱鬧的礙手礙腳的圍觀者一樣。驚慌失措的工人手足無措地望向他們的老板,目光里滿是驚恐和無奈。他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沖工人揮了下手,示意大家別和對方發(fā)生身體沖突。然后他往外緊走了幾步,打了報警電話。
盡管他心急如焚,但是警方接線員還是不慌不忙地問清了事發(fā)原因和詳細地址,好在接線員說的是普通話,他們交流還算順暢。了解完情況后,接線員告訴他她會聯(lián)系屬地警力,他們會盡快趕到現(xiàn)場,讓他保持冷靜,不要和群眾發(fā)生沖突。
他趕緊答應(yīng)著,很快掛斷了電話,怕自己多說一句話,耽誤了警方出警。而現(xiàn)在,他和目瞪口呆的幾個工人,只能眼睜睜看著瘋狂的人群喊叫著瓜分著他的東西,卻又不敢向前半步。
眼見著地上的東西被滿面笑容的人們呼喊著搬上三輪車、電瓶車、摩托車,他束手無策,除了無奈就剩心疼了。他不忍看別人狂歡、自己揪心的場面,把頭轉(zhuǎn)向了別處,正看見一臺電瓶車飛馳而來。騎車的正是她,風(fēng)吹起了她的面紗,露出了她粉嫩姣好的面容,她雙眉緊蹙,在人群外剎住了車,清澈深邃的眼睛深深地看他一眼,卻沒和他說話,而是把頭轉(zhuǎn)向從電瓶車后座上下來的一個老者。老人大概有七十多歲的年紀(jì)了,頜下半尺多長的胡須雪白、飄逸,卻襯得他那一張布滿皺紋的臉異常的威嚴(yán)。
她低聲和老人說了些什么,老人朝他這邊望了一眼,頻頻點頭,很快轉(zhuǎn)身走向人群。早有人看到老者,停止了瘋狂的搶奪,紛紛為老人讓出了一條道兒。老人在人群中站定,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環(huán)顧了四周一圈,人們紛紛躲避著他的目光,有的人低下了頭不敢與他對視。剛才還人聲鼎沸的現(xiàn)場,此刻安靜的出奇,就連跟著湊熱鬧的孩子們都躲在大人身后,瞪大了眼睛怯怯地看著老人,一聲不吭。
良久,老人開口說話了,聲音洪亮渾厚,直透人的心底。老人的話很簡短,說的是當(dāng)?shù)胤窖?,他這個外鄉(xiāng)人一句都沒聽懂,但是他看到那些哄搶東西的人是聽懂了,紛紛把車上的東西卸下來,放在了原處,悄悄地轉(zhuǎn)身離開。
人群開始漸漸散去,老人轉(zhuǎn)過頭看他一眼,微微頜了頜首,啥也沒說,沖她揮了下手,示意她走。她深望他一眼。他看懂了她目光里的含義:沒事了,事情過去了,不必擔(dān)心。
還沒等他過去對她和老人說聲謝謝,電瓶車一溜煙就沒了影。他回過神來,趕緊組織工人裝車,免得夜長夢多,再出事端。很明顯他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就在他們裝車的過程中,陸續(xù)有人開車?yán)鴱乃@里拿走的東西回來了,也不和他說話,默默地把東西放到地上,轉(zhuǎn)身開車離開了。
這讓他感到很奇怪:這個老人是誰呢,竟然有如此威望?而她又是怎么知道他這里被哄搶,又是怎么突然把老人載到這來的呢?
忙過了白天。到了晚上,他迫不及待微信問她。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沒有回話。也許她是忙了吧。他沒有多想,卻沒把微信下線,把手機放在枕邊睡了。
到了半夜的時候,手機嗡嗡震動了幾聲,他睡意惺忪中拿過手機看,是她回話了。她告訴他,老人是附近村莊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因為老人年輕時是這里的干部,為大家做了很多好事,在這一片很受大家敬仰。本來昨天自己是臨時有事回家的,走到那里看見他的東西被人哄搶,想到派出所離那個地方比較遠,情急之下就想到了這個和自家有些交情的老人,也算是幫他救急了。
她說不要因為這件事就看低了這里的人,要不是有少數(shù)幾個壞人煽動,白天的事不會發(fā)生。最后她叮囑他不要回她的微信了,這件事已經(jīng)有嘴快的人對她丈夫說三道四了,說他沒管好自己的老婆,幫著外人。晚上她已經(jīng)和丈夫解釋過了,丈夫雖然沒再說啥,但是臉色很不好看。她不想為此惹出麻煩,以后沒事還是少聯(lián)系,請諒解。
看完了他的留言,他心里莫名有些惆悵,在床上翻騰了好久無法入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此就會陷入無邊的黑暗中。他說不好自己是不是對她很有好感,但是此時此刻,他的心里感到隱隱作痛。在無邊的黑夜中,他想:她會不會也和自己一樣的心痛呢?
好在他一直是忙碌的,他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有時候他想在微信里和她說話,但是他忍著不說。倒是她隔幾天偶爾會和他說幾句話,全是吃沒吃、注意身體的客氣話。能回復(fù)他就及時回復(fù),有時回復(fù)了她沒了下文他也就不說了,怕她不方便。真的讓她丈夫看到引起誤會,那就是自己的罪過了。他們就這樣有一搭無一搭地聯(lián)絡(luò)著,彼此都很高興還能再聯(lián)系,也很高興有了這種默契。
要不是因為出了后面這件事情,他也許不會再像以往那樣去她的飯店吃飯。他不想讓彼此都不輕松。
但是今天他來了。
他覺得他不得不來。怎么能不來呢?自己就要走了,而且這一走今生就不可能再見了。在走之前,自己無論如何是要見她一面的,哪怕是什么都不說,他也得來,就算把這當(dāng)做是一種道別吧。
他進門坐在餐桌旁,接過她遞給他的茶水,迎著她驚喜熱辣的目光,他的心里很滿足,他知道她和自己是一樣的心情,很多的話不能說,但是也許心里都存在著。呵呵,但愿自己不是自作多情吧。他在心里暗暗嘲諷著自己。但是起碼她不反感他的到來。他又這樣安慰自己。
菜做好了,卻不只是他點的辣爆豬蹄,還多了一個蔥爆羊肉。菜是她和老公一人一個端上來的。在他有些意外的目光里,她老公笑呵呵地在他對面坐下,說:“你好久沒來了,給你加個菜,不要錢?!?/p>
說完樂呵呵地看著他。他看看對面的男人,又看看她。她白凈臉上的深眸里滿是笑意,令他有些眩暈。他忙收回目光,拿起筷子低頭吃了起來。
還沒到吃飯的時間,店里沒其他的客人,她丈夫就和他攀談起來,問他工地是不是出了啥不好的事情,話語里既有好奇,也有著關(guān)心。
他雖然一直看著對面的男人,但是余光里看到,站在丈夫身后的她眼里滿是關(guān)切,急切地等著他說出答案。他的心里一股暖流騰起。在整個的事件處理中,他冷靜、堅強,從來也沒有悲觀過??墒墙裉?,在這個遠離親人遠離家鄉(xiāng)的地方,在她溫暖目光的籠罩下,他的眼窩一熱,差點掉下淚來。盡管他和她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遠不近,也許連個朋友都算不上,彼此間僅有的那些微妙的內(nèi)心情感有時候那么的虛無縹緲,甚至可以說這些情感好多都是自己虛構(gòu)出來的,沒有和對方思想交流碰撞,就屬于完全虛無的。但是不容置疑的,她有著女性特有的溫柔與善良,他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被觸碰到了,他感覺自己的淚水就要流出來了。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他趕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在叮囑他們夫妻倆一定要對今天的談話保密后,他簡單地說了下工地這次出現(xiàn)的意外。
事情其實很簡單,但是鬧得很大。他施工的涵洞所用的鋼筋是項目部鋼筋廠加工的,在鋼筋送到工地開始綁扎的時候,鋼筋班長匯報說頂板箍筋做小了,下邊的彎勾勾不到主筋上去。他當(dāng)時覺得這是一個不大的問題,不會對工程質(zhì)量有太大影響,但他還是及時匯報給了項目部。項目部管技術(shù)的來了,看了一眼說,問題不大,打吧,再重做箍筋還得耽誤一天時間,工期緊,耽誤不起。他當(dāng)時也怕停工給自己造成損失,又覺得問題不大,就沒再堅持。可是偏偏不湊巧的是,鋼筋綁扎完畢混凝土澆筑到一半的時候,業(yè)主過來檢查,越怕越出事,有個眼尖的人看到了這個問題,于是當(dāng)場叫停,讓整改。
事情由此變得麻煩起來。整改是需要時間的。那邊鋼筋廠要連夜加工鋼筋,這邊繼續(xù)跟業(yè)主溝通,可是業(yè)主就是咬住不放。等到箍筋加工出來送到現(xiàn)場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七八個小時,那些澆筑了一半的混凝土早已經(jīng)初凝。業(yè)主又提出,這樣接著澆筑不僅會有無法處理的施工縫,外觀形象不好看,而且也會有連接不好、強度不夠的隱患。鑿掉重新施工吧。業(yè)主留下一句話就開車走了。項目領(lǐng)導(dǎo)幾經(jīng)溝通未果后,只好無奈地通知他拆除模板,鑿掉混凝土,重新施工。損失暫且不論,鑿掉重新施工對項目部來說是件極不光彩的事。為此,項目領(lǐng)導(dǎo)單獨和他談了一次話,游說他把責(zé)任承擔(dān)下來,這樣項目部就承擔(dān)個管理不到位的責(zé)任,而不會因為出現(xiàn)重大質(zhì)量問題被全線通報批評。領(lǐng)導(dǎo)語重心長地說,錢你不用擔(dān)心,鑿除混凝土的費用全部由項目上承擔(dān),而且還會酌情多給一些補償。但是他和他的施工隊必須在混凝土鑿除后撤出這趟高鐵施工線路。這么做,也是為了給業(yè)主一個交代。他能夠理解領(lǐng)導(dǎo)的意圖,權(quán)衡再三,決定為他分憂,就答應(yīng)了下來。
這就是整個事件的經(jīng)過,過路的行人只看到打了一半的混凝土又被鑿除了,哪里會知道這里面有這么多事情呢。
現(xiàn)在,再有兩三天,他的混凝土鑿除工作就要結(jié)束了,所以他才抽時間來道個別。他知道她每天回家都要穿過那趟在建的高鐵線路,而那個鑿出的涵洞旁邊的便道就是她的必經(jīng)之路。她曾在微信里問過他為啥打上的混凝土要鑿掉,他都以“沒事”倆字敷衍過去,但是他知道她是一直擔(dān)心的。所以這次來道別,他們夫妻倆就是不問,他也會簡單地說說這事。但是在說的過程中他還是有所保留的,涉及到一些不易外傳的事他沒有說,只是說因為自己的原因造成了混凝土鑿除返工,但是沒有虧錢,條件是自己的隊伍得離開。
說到離開的時候,他看到她臉上的微笑凝固了,她很快轉(zhuǎn)身進了廚房,半天才提著水壺出來,平靜地給兩個男人的茶杯里續(xù)上了水,臉上依然帶著微笑,只是眼睛里多了一層水霧。他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屋子待下去了,就和一臉惋惜一直感嘆著的另外一個男人握手告別。他沒敢再看她一眼,走出門去,坐在了車?yán)?,卻還覺得她眼里蒙蒙的水霧一直籠罩著他。
三天后,她百無聊賴地在枸杞林里幫著爸媽摘枸杞,正是枸杞成熟的季節(jié),家里人手不夠,她就抽時間到田里幫忙。可是她總覺得渾身沒勁,干起活來有一搭無一搭的,已經(jīng)惹得媽媽投過來幾次詢問的眼神了。她管不了這些,只是陷在莫名的無精打采中。
手機就在這時響了一聲,她從口袋里拿出來看,是他,卻只有寥寥五個字:我走了,再見。
她突然覺得渾身輕松了,那種百無聊賴一散而去。她在心里“切”了一聲,很快刪除了這條信息,接著又從聯(lián)系人欄里把他也刪除了。再見?離開了就永遠不可能再見,從此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吧。她在心里向他默默禱告,為了他,也為自己。
她在紅綠相間的枸杞林里抬起頭,拉緊了鮮艷奪目的紫色面紗,深邃的目光穿過林子,停留在瓦藍天空下不遠處熱鬧沸騰的高鐵工地。熱烈的陽光下,人聲鼎沸車水馬龍的在建高鐵線路承載了太多人的夢想和汗水,它像一條蘇醒的巨龍,不停地伸展著腰身,一天一個模樣,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伸向無盡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