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乃俊
“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968年10月5日,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一列火車專列滿載著一千多名懷揣家鄉(xiāng)的眷戀、親人的不舍的少男少女,徐徐駛離周水子火車站。
車外鑼鼓喧天、紅旗飄揚,車內(nèi)群情激昂、歌聲蕩漾……夜幕悄悄地降臨,夜色中的原野一片黑暗,車廂里燈火映耀,歌聲依舊。
初離家鄉(xiāng)去遠方,思家的念想縈繞著每個人的心?;溉示烤乖谑裁吹胤剑覀円粺o所知,只知道它是長白山的余脈,在遼寧東北部的林區(qū),離大連有一千多里地。
夜深了,車廂里暗了下來(那時候鐵路有規(guī)定,23點以后照明燈減去三分之二,仍在照明的燈必須減壓)。熱鬧的車廂漸漸安靜下來,越來越靜,靜得能聽到周邊人的呼吸聲,靜得車輪碾壓鐵軌發(fā)出的“吭哧、咔嚓”的響聲震耳欲聾。
在家里的日子,此時早已進入夢鄉(xiāng),那一天我卻毫無睡意。其他人也跟我一樣,有的拄著下巴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發(fā)呆,愣愣地仰望著天棚上昏暗的燈光,有的埋頭思索著什么,沒人說話,沒人走動,沒人去打破這寧靜。
突然,不知誰低聲唱了一句:“年三十無月光……”,隨即有人附和起來,接著不斷有人加入,最后形成了整個車廂的大合唱。歌聲充滿蒼涼,飛出車廂,沖向曠野,在夜空中彌漫開來。
經(jīng)過十多個小時的奔行,我們于10月16日黎明到達了南甸子火車站。在站上經(jīng)過幾小時休息(其實是在等待火車往汽車上倒行李),大約9點多鐘,我們坐上了解放牌敞篷汽車向目的地進發(fā)。
汽車在崎嶇的盤山公路上吃力地前行,慢慢甩開崇山峻嶺中一片片荒蕪的山丘和土地。車尾冒出串串黑煙,路上時時揚起滾滾黃塵,車一減速,我們就籠罩在黑煙黃霧之中,嗆得我們咳嗽聲不斷,鼻涕眼淚直流。
經(jīng)過五個多小時的奔波,我們總算在下午3點多到達了目的地——桓仁縣鏵尖子公社川里大隊。
川里大隊的地界上,一條不算寬闊也不平整的土路兩邊,歡迎隊伍站成兩行,彩旗飄飄、鑼鼓陣陣、號角嘹亮?!皻g迎——歡迎——熱烈歡迎”,口號聲在寂寥的山谷中回響。
這一幕熱鬧景象,我們無心留戀,拍拍身上的塵,擦擦臉上的灰,徑直奔向住所,那是我們以后生活的地方。
寒流突襲,烏云蔽日,天空陰沉,嗖嗖的冷風夾雜著碎碎的雪花,讓剛剛抵達的我們感到深深的寒意。迎接我們的貧下中農(nóng)個個笑臉盈盈,讓我們暖意融融。
在他們的簇擁下,我們走進了一個坐北朝南的大院。院門的門楣上用大紅紙拉著一副金字橫幅,橫幅上是幾個大字分外醒目:“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廣闊天地大有作為”。院子足有200平米,圍欄足有三米多高,用清一色碗口粗的柞木柈子柵制而成。
院子右邊兩米遠是個空豬圈,豬圈東面拐角是男廁所,實際就是個1.5米見方的大坑,坑上搭個木架,搪上兩塊踏板。外面支個木棚子,造型像極了大花轎。里面一人高的地方掛著手工編織的小筐,裝滿三四寸長的光滑干凈的高粱秸稈。后來才知道這些物件的用途,其實是當?shù)厝送ㄓ玫男l(wèi)生紙?zhí)娲贰?/p>
廁所北邊三四米是一個大倉房,整齊擺放著鋤頭、鎬頭、鐵鍬、土籃子、濾糞筐等農(nóng)具。
院子左邊是一片空地,立著兩米多高間距三四米的的兩根樹干。這是貧下中農(nóng)特地為城里姑娘準備的晾衣桿。
西南角是女廁所,廁所旁是占地20多平、高約5米的燒柴垛。燒柴全是截過的樹棵子樹柈子捆成的捆,一捆一米來長,大約四五十斤。
進院直走是我們的住所,一排5間大草房,每間房屋門窗之間都立著一座埃及土堡似的建筑,有3米多高,直徑1.5米左右,每個建筑的頂端都探出一截空心樹樁,這竟然是煙囪。5間大草房的左邊兩間是女宿舍,中間一間是廚房,右邊第一間只有一鋪南炕,北面空地上放著一張5米長的桌子,沒刷漆,它既是飯桌也是學習和辦公桌。第二間是純臥室。
整個院子布置得井井有條,可見當?shù)刎毾轮修r(nóng)為迎接我們的到來花費很多心思、付出很多勞動。
盡管如此,習慣了城市生活的我們走進屋內(nèi),還是有點心涼。炕上鋪著新葦席,仍然掩不住炕的邊邊角角原本不平整的樣子,墻面用白灰粉刷過,也掩不住原本不平整的泥墻面。窗戶是紙糊的格子窗,分上下兩隔四扇,像清宮戲里住宅的窗戶一樣,是典型的滿族風格。更具特色的是窗戶紙糊在外面,聽說這是滿族由來已久的習慣,應了“關(guān)東三大怪,窗戶紙糊在外”的民謠。糊窗紙的材質(zhì)有兩種,一種是添加了絲絨的蠟光紙,很有筋道;另一種是白草紙,紙面清晰可見橫七豎八的麻絲線,這些麻絲線的添加也是為了增加紙的韌性。川里百姓基本都用后者糊窗,因為便宜,供銷社都有這種糊窗紙銷售。
屋子將近60平米,三面都是炕。讓人聯(lián)想到另一句民謠——三世同堂對面炕,拉個幔子擋一擋。由于一幅幔子需要7至8尺布,要花掉不少布票,能買得起的人家不多,所以在川里生活的三年中,我只見過一家用幔子擋過。
對著門的炕只有50公分的寬度,這是榀炕,作用是連接南北炕的煙道,那時家境好的人家會在這個炕上放個柜,柜上擺放鐘表、鏡子、化妝品、首飾盒之類。但在川里三年,沒見到一家人在柜上擺過那些的東西,偶爾擺的也只是空瓶空罐用來裝飾。
這炕上已經(jīng)打好行李架用來擺放我們知青的行李,兩盞精新的煤油燈耀眼地立在行李架最上方。沒有電,這也是城里孩子無法想象的。
晚上,我們在煤油燈下吃了有生生以來第一次的“燭光晚飯”。那天晚飯很豐盛,豬肉白片、酸菜豬肉燉粉條子、小雞燉蘑菇、白米飯。在家過年也沒吃上那么好的飯菜,可是那天面對著豐盛的飯菜,我們卻食而無味。
一路顛簸勞頓使我倒頭就睡,朦朧中又回到了大海邊的家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