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高 晶
扶著光圈,這光圈,是雪花與蠶繭一起締約時的鴻箋。
水上樓閣生,天青色鴛譜探出水紋之下的流年。
佛,可以破例不必醒來,可是誰又在微微打著哈欠?
那點(diǎn)著眉心痣的寶兒、巷口賣藍(lán)印花布的阿婆。
百米朝天蹬的蠶花竿,嘈嘈切切:“此生何以報君恩?唯有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p>
烏墩過了即青墩。雪后,江南水域的一葉龍涎香,又如宋詞中的象牙板: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釘銀釘……
民國女子耳邊的翠羽明珰,在煙光裊娜的間隙,打開枕水人家的唇齒,扶著烏鎮(zhèn),浮槎泛游,船工船娘水陸交織的生涯,如車溪水的一個個漩渦。
仿佛正趕著一個失魂落魄的讀書人,東西南北柵送了又送,送過西柵七十二座小橋,測著夜與晝的距離,叨念“瓜瓞雖遙,芳枝無遠(yuǎn)”,生出無數(shù)自己,卻送不走,烏鎮(zhèn)的雨雪晨昏。
他一定是從烏鎮(zhèn)香市認(rèn)識蠶農(nóng)“老通寶”的,江南梅子黃時雨,石階下倒了的三白酒壇瀝滴不止。
繅絲房里發(fā)出天裂巨響,整個烏鎮(zhèn),是一絲不晃的烏篷船,晃的是水、一把蒼老的骨頭、一座水上的墳。
他習(xí)慣了天竹和棕櫚的幽暗,馬頭墻上苔痕仍淺;
黃浦江碼頭,總是漂來幾雙“蘆柴棒”的爛鞋,或者餓殍的牙齒;
深綠的光泛濫,像解開胸口第二道扣子的年輕女子,還未白璧,就已玄黃。
一抹胭脂淚,落在霜葉紅于二月花的深秋。他望著天井,手心汗珠沁潤湖筆與祖父發(fā)黃的舊書。他的目光,越過謎宮一樣的河道和溪網(wǎng)。
終于抵達(dá),那個故鄉(xiāng)烏鎮(zhèn),比比皆是的林家鋪?zhàn)雍退纳寄鹃T;那些背影,逐漸與落敗的地蘚,篩出兩個時代交接生出的一些孔洞,直到落下,毫無乞憐狀的陽光。
長窗后面,掩著“大雪紛紛的情欲”,男子抽著廉價紙煙。他要找的財神灣,被河泥填埋舊跡,像練習(xí)生的油畫一樣斑駁,這折磨死人的老式童年啊,他開始區(qū)分布料和臉色一致,臉色和水色一致的船工。車溪水,與他們的血液在爭奪著水速和單循環(huán)的拍岸聲。
很強(qiáng)的凝固感——大清郵局、百年藥店、粗葉茶水、加糖黃酒;
匆匆趕路的人,唱著聲聲慢,雕花木檁上的龍,舊居通道碎磚蒿萊;
他恨這個地方的速度超過了他慢的欲望,他的欲望很快腐爛過度,水,不再記起烏篷船的年輪。
伽藍(lán)寺的雨聲已經(jīng)作古,銜命憑吊的使者,找不到主人。他命名著詩里的中國漢字鶴臂與螳形,都是借一程山水抵命的人,烏鎮(zhèn)的當(dāng)鋪不賒金銀細(xì)軟賒光陰,杉木老門的吱呀聲,仿佛一遍遍呻吟“死咯”,疼得他打著激靈,又仿佛從未漂洋過海。
面容清癯的是樹,石級可及水面的橋堍,都比他年輕,都比他好看;
這時,他抓住了自己的影子,是的,水生幾代,一圓片一圓片地拍著岸,不起水花,就像他倒地不起可立時歸葬的靈柩——
兒時的烏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