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獨
和第一叢竹棚一起,被種進建村立寨的基座里,牢牢地在滇南的半山腰上盤根錯節(jié),吐翠拔節(jié)。
更久的年代,隨游牧的先祖,在高原的草地上或席地而歌,或馳馬逐風;夜晚,住宿在藍幽幽的水塘邊,與篝火唱和,邀星星對飲。
烏黑的放牧犬,靜臥在腳邊,被黑夜吞沒。
長流的河水,有干涸的時候,酒歌沒有干旱的年代。
苦難的時刻,酒歌,是堅韌再起的攙扶墻。
歡樂的時光,酒歌,是歡聲高騰的助燃劑。
陳舊的是時光,不老的是酒歌。
酒歌把人生打開,把村莊打開,再艱難的日子,即便命運倒成一片,被歲月的水流無情地沖刷,酒歌最終也會堅守住生命的山頭。
水和梯田的關(guān)系,是母親和兒女的關(guān)系。
梯田之上,是村莊;村莊之上,是水;水之上,是樹;樹之上,不是天,是我們渴望的心空。
源源的水日夜穿過我們的心空。誰從水的歌聲里,聽到了大地的心跳?
大地在沉默!
沒有誰,能夠真正聽到大地的聲音。
但是,水和梯田的關(guān)系,我們畢生銘記在心底,銘記在山寨與生俱來的血脈里。
如此,知道了梯田與哈尼的關(guān)系,亦是命運與生命的關(guān)系。
半山腰上,既要仰視頭頂?shù)母叻?,又要俯瞰腳底的低谷。
那個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上上下下走動的親人,已經(jīng)用自己稠密的腳步穿針引線,把水與梯田、梯田與哈尼人生生世世的親情,縫得嚴絲合縫。
屏氣、凝神、靜穆。
凡俗的眼睛,除了樹,還是樹,從未看到其它任何異物。但我們相信。
祖?zhèn)鞯哪J?,蘑菇樣的房屋,一叢叢被茂密的樹林掩映?/p>
茶香裊裊,那碗老祖宗傳下的茶,又擺在樹腳前,從未錯過一個年度。
金黃透徹的茶水里,綠影搖翠,與翻卷的茶葉交錯融匯,互訴著葉與葉一年一度的又一次相會。
一碗烈酒,始終與一碗茶水為鄰。
那些邪念,還有疾病,在林子之外就覺得無地自容,自覺地退避三舍,退出一個節(jié)日的禱告之外。
綠溢四季的寨神林喲!寨神不住在寨神林里,寨神住在我們的心里。
首先,從河谷的一粒谷子開始。
由淺入深的,不僅僅是一粒谷子堅持走向成熟的腳步,還有從山底到村腳一臺高于一臺的稻田,每天早出晚歸的太陽一層層鋪在年上的陽光,日復一日從下到上經(jīng)過稻田吹進神林的風,拄著勞動一日三次從田埂上走過的母親的身影……
村莊上方的林子,亦深深地感覺到了來自稻田的越來越深的熱情。
秋天隨一枚稻穗的低垂,彎下了腰。
一枚稻穗的低垂是謙恭的,一萬枚稻穗的低垂,讓大地的背感到劇烈的灼痛。
那是一座金子坡。
金黃的稻田,把村莊的面龐映照得如此燦爛。
在鏡頭的正中央。雖然彎彎曲曲,卻清晰、粗壯,
像一股脈絡(luò)。
左右的梯田,都向中間靠攏,緊緊地,依偎在兩邊。
每一條田埂,都成為一條血管,連接你,通向每一棵禾苗。
被父親從上端輕輕一扯,就把所有的田,一連串扯痛。
扯痛的,還有在一粒種籽里沉睡的春天,還有在村莊的渴望里亢奮的豐收的神經(jīng)……
坎坷、陡峭,總是叫勞動爬得氣喘吁吁。
那幾頭老水牛,一生跟在勞動后面,默默地爬上爬下。
亦常常成為妄想逃竄或者走投無路的水奔兀的捷徑。
中心在村莊,在一座火塘邊。
田間路,這是稻神回家的路。
竹子之外,哈尼山寨的另一個符號,挺拔、粗壯,高高立在村口。
龐大的樹冠,撐出一片天地。
這是山寨的一個舞臺。
那些早晚,那些寨休日,在晨曦或者晚霞里,總有些老少爺們,在龐雜的樹根上,或蹲或坐或站,召開自發(fā)的民主生活會。
一陣陣辛辣的煙味騰起。
總有出工或者收工的人,或者打聲招呼,匆匆離去;或者放下農(nóng)具,加入到人群里,抱上一回水煙筒。
仿佛從沒小過,村莊很小的時候,就這么高大了。現(xiàn)在,山寨已是百歲老人了,你還是老樣子。
一年年,變化不變化的鴨群、牛群、馬群……從你的面前走過,你見證著,但無言。
萬年青啊!新春,那些芽苞密密麻麻地結(jié)滿枝頭,蘸鹽巴辣子或者舂吃,那酸酸辣辣的勁頭,給一批一批的山寨童年,送來一個個美好的春天。
在命運的坡地上,小小的村落,被時間涂滿滄桑,甩在生活的角落,像被隨意遺忘的一件往事,陳舊、偏僻,活在自己的故事里。
但對于父親而言,這里就是中心,愛情的中心,生活的中心,生命的中心,和傳說朝耕暮鋤,早出晚歸。
那些人來人往的城市,這個五花十色的時代,是親情的遠方,遠在九曲十八彎的夢幻之外。
本分做人,勤懇做事。
災(zāi)難臨頭,沒有人怨天恨地,怪只怪自己時運不濟,善事沒有做夠。
村莊,與稻谷攜手,和五谷雜糧合謀,用幾丘梯田,把父親哄得安安心心,一生生活在半山腰。
雞才叫了頭遍,六月的山寨靜靜地沉睡在有些潮濕的氣息里。
電筒光引領(lǐng)你穿街過巷,疾步來到村尾的水井邊。
水井是前兩天才選過的,清洌洌的水晶瑩透徹,清澈見底。
打水、抹臉、沖腳、洗桶、洗桶里的芭蕉葉……
幾只電筒光柱也往井的方向移來。
理理額前洇濕的發(fā)際,你擔起水,匆匆往回趕。
這個凌晨,你要趕在山寨所有人家的前面,把第一擔水挑回家。
老婆,你比我懂:晚睡早起,跟勤勞賽跑,這是哈尼兒媳不成文的規(guī)矩。
翻山越嶺遠道引來的自來水早已接進了家門。
但這擔井水還是少不得,天亮就是苦扎扎節(jié)了,一代代的祖宗,都要回到山寨過節(jié),他們只喝自己生老病死的井水,只吃故園的井水煮的祭貢。
這是一份習俗的傳沿。但傳沿的,不是一份習俗,是一個民族的生命之水。
半夜了,山寨趨于寧靜,狗吠聲漸漸稀疏。
一座座蘑菇房宛若一幅幅剪影,黑黑白白,條塊分明。
風,留宿在山上沒有回來;或者回來了,只是它躡手躡腳悄然溜過了有情人的心坎。
屋前的竹林黑黑一片,靜立著,抱成團,連腰都不伸一下,只有很少的葉子,被身上的毛毛蟲蟄癢了,才稍稍騷動了幾下。
村里村外,蛐蛐的鳴叫有一聲,沒一聲,零落對吟。
村巷的土路,亦明一截,暗一截,一頭通向林子,一頭通向田野。
村邊的田野亮如白晝,月光那么皎潔,一塵不染。
偶爾,悠悠的簫聲,從田角的一棵棕樹下,幽幽地傳來。
簡單的房屋,前前后后被簇擁,顯得從未有過的突出與顯眼。
稀稀疏疏的葉片,細細的、窄窄的,一枚枚在雪白中泛著小小的綠。
滿眼的雪白啊!
一簇簇隱形的浪花,從傳說的深處趕來,在到達山寨的一瞬,被季節(jié)用純凈的美現(xiàn)形并凝固,把土土的村落雕鑿。
踏著傳說路過的女神,下馬棄鞍,被眼前錦團的花簇迷醉。
命中注定,梨樹下的白馬,被愛情牽走。
村莊把那些零散的雞鳴犬吠暫時一一收理,放任那些嗡嗡的蜂吟,房前屋后到處彌漫。
淡淡的花香,隱約、飄逸,像蜜蜂的翅膀一般透明。
這是村莊最素凈的時光。整個村莊,被一片小小的花瓣,干干凈凈地掩映。
一年一度,這是一場春天的婚慶。
一面山坡,熱熱鬧鬧地打開:為一株懷春的禾苗。
糯米亦用暖暖的稻香,為這株懷春的禾苗打開自己。
鋤頭、犁鏵、耕牛等等,共同用忙碌早早地打開自己。
一把葉號亦迫不及待地,在那只竹簫表白之前,自己把自己打開。
那雙繡花的手熱情萬分,從深深的箐澗采來野姜葉,卷裹出這把葉號。
她延展的腰身被季節(jié)放大,推到婚慶的前臺,把愛情的尺度又擴展了一截。
這是需要表達亦需要表現(xiàn)的季節(jié)。
葉號,愛情的一張嘴巴,說著喜,說著樂,說著美,說著熱愛,說著勞動,說著青春無以壓抑的一份騷動。
約定俗成。無扇,甚至無形。
在村口,在寨前村人自以為是的某個位置。
炊煙裊裊,人丁興旺。一年年,不老的日子在村莊的懷抱,溫暖而安康。
并不是因為季節(jié)的更替,氣候的異變,使村莊受寒、生病,人心惶惶。
亦不是由于寨門松了,污濁和邪氣溜進了寨子,禍害人畜。
一年一次,驅(qū)邪攆祟立寨門:以安寧和潔凈為祭臺,祭上祖?zhèn)鞯氖难院椭湔Z。
竹竿為門柱,稻繩為門頭,雞頭和狗尾巴被懸掛在門頭上。
寬大或者矮小,形式并不重要。關(guān),或者開,出,或者進,它不堵人,只堵不凈的靈魂。
這是一扇心門,惟有地地道道的村民,才能真正感覺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