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雪
田林女人漂亮,大眼直鼻,紅唇皓齒,加上腰軟腿長,嘴鼻中看,待人態(tài)度溫恭,說話柔聲細氣,所以就牽來了男人們的目光。
而在田林女人中,尤以百樂的妹仔最為耐看,除了兼有田林女人的這些優(yōu)點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百樂就在西江邊,是西江水將百樂的女人漂白了,反正百樂的女人很白,白得就似捏泥人的師傅用寒冬里的豬油捏出來的一樣。難怪在田林一帶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古來十人上百樂,九個牽得美人回。
九翠就是這百樂鎮(zhèn)上的一個姑娘,和其她百樂姑娘一樣,她長得美,也很白,鎮(zhèn)上的男人都說九翠是百樂鎮(zhèn)上的一枝花。那些自認(rèn)為也很美的女子聽了這話之后,心中多有不服,但暗地里和她一比,也沒誰覺得自己能比得上她,于是也就一個個垂眉低眼,不敢說出半個不字。
九翠是百樂鎮(zhèn)上王七公的第九個女兒。王七公生于廣東順德,早年間便沒了父親,年紀(jì)輕輕的就接過了父親撂下的擔(dān)子,成了一家雜貨鋪的老板。他的生意主要是販?zhǔn)畚髂系鹊氐脑贫?、筍干、香菇、肉姜,還有各種珍貴的野物皮草,再就是往那邊的山里運去一些布帛百貨、瓷皿鹽巴,生意風(fēng)生水起,規(guī)模越來越大。
一次為拓展貨源,他親押一批日常用品前往云南,沿著西江來到百樂,當(dāng)他看到百樂的妹仔時就不想再走了,他找了個理由在百樂長住下來,并在兩年的時間里一口氣娶了三個百樂妹仔,于是就不再回家,將順德的生意丟給他的兄弟,和三個妹仔在百樂鎮(zhèn)上蓋起了幾棟大瓦房,一家四口守著幾間大瓦房逍遙起來。
這王七公也著實了得,幾年時間里他一直沒有讓這三個妹仔的肚子有過片刻的空閑,三個人一個接一個地追著生,但可惜生下的全是光板板的賠錢貨,沒有一個是男孩。七公不甘,又拼盡了力氣讓幾個妹仔更賣力地生,一直生到第九個還是沒生下一個滿意的來,而此時的七公似乎已力不從心,竟讓幾個妹仔的肚子歇了下來。九翠是第三個妹仔所生,排行第九,成了七公最小的一個女兒。起先人們九妹九妹地喊,那七公嫌難聽,說“什么九妹九妹的,叫九翠”,于是上下人等就都喚她九翠。
七公的九個女兒自然都似她們的母親,一個個美貌標(biāo)致,九翠更顯嬌柔秀美,所以深得七公的寵愛。
但就是這個九翠,差一點為百樂鎮(zhèn)招來一場橫禍,讓這深山里的老鎮(zhèn)幾乎葬身一片火海之中;可也是這個九翠,就在大火即將在鎮(zhèn)子中燒起來的時候,她救下了老鎮(zhèn)中的數(shù)千男女。
那年國民黨兵敗如山倒,解放軍自北向南長驅(qū)直入,廣東不少有錢人家聽信國民黨謠言害怕被解放軍共妻共產(chǎn),于是就糾聚起幾支看家護院的老槍,拉上幾個莊丁,跑到深山里躲了起來。躲在百樂鎮(zhèn)旁邊九茅山上的仇天順就是其中一人。
仇天順是一個大戶人家,家中有百畝良田,數(shù)萬家產(chǎn),除原配王氏外,還有五房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他聽到解放大軍占了廣州城后,就將家中金銀細軟捆成幾個包袱,讓每個老婆身背一個,他自己則十字交叉背著兩個,提了一支爛駁殼槍,率一百幾十個莊丁來到了百樂鎮(zhèn)的九茅山里,說是要來這里打游擊。明眼人都知道,就他那幾條破槍能打什么游擊?分明就是要躲共產(chǎn)黨嘛!
的確,這仇天順是在躲共產(chǎn)黨,家中的老宅和良田就讓那些窮鬼們拿去吧,以后共產(chǎn)黨走了,那些老宅和田地也跑不了,可幾個老婆怎么辦呢?她們?nèi)垦G無比,個個都是他花上萬銀錢買回來的呀,他寧可讓人來共他的產(chǎn),也萬萬不能讓人來共他的妻,于是他就一匹老馬馱一個老婆來到了這深山里。仇天順是個情種,幾個老婆他不忍心丟下哪一個,但在遇到九翠后,他就覺得再沒有哪一個老婆有什么姿色了,在他的眼里她們?nèi)克颇窃湟粯?,全都成了黃臉婆。
而九翠在碰上仇天順的那一刻起,也就告別了純真的童年,心靈上一種淺淺的屈辱與不平就一直伴著她度過了漫長的一生。
九翠的一生中,她最難忘的就是她十六歲的生日。
按慣例,每年這一天九翠的母親就要為兒女磨米打漿,讓女兒吃上一頓蕉葉糍。蕉葉糍是將糯米磨粉、用蕉葉包裹蒸成,吃時剝開蕉葉,就現(xiàn)出雪白雪白的糍粑,咬一口即露花生芝麻做的餡,唇齒之間立刻便香軟甘飴,那滋味令人陶醉向往。九翠什么都不愛,就好這蕉葉糍,旁人見后,便說九翠的白是吃蕉葉糍給吃出來的,于是凡養(yǎng)有女兒的人家便也熱衷包蕉葉糍。九翠生日這一天,人們看到九翠媽在磨米,便也紛紛量米泡浸,上山采葉。而對于制作蕉葉糍如何包裹蒸煮的幾道緊要活兒,不諳此道的人也常來九翠家討教。
麻煩就出在這蒸煮蕉葉糍上面。這天晌午,鎮(zhèn)上開雜貨鋪的趙老餓的女人前來問詢蒸煮蕉葉糍的辦法,九翠媽說了一遍,那女人還是不甚明白,于是九翠媽就叫來九翠:“你跟她回去,蒸一鍋給她看看。”
九翠應(yīng)聲便跟那女人走了。在蒸完一鍋之后,九翠便要還家,不想剛一出門就和一個人撞個正著,當(dāng)下兩人都退后了一步,九翠看到對方是個戴禮帽、穿綢衫、屁股后吊支駁殼槍的男人,她當(dāng)即羞紅了臉,低著頭快步走出這家人的門口。
這背槍的男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拉家牽口“游擊”到這兒來的仇天順。他到百樂之后,就常來百樂鎮(zhèn)上一個有生意來往的朋友趙老餓家里喝茶聊天。這天他來到朋友家里,剛要進門就與一個妹仔撞了個滿懷,剛想發(fā)火,一看到眼前的妹仔,眼前馬上一亮,眼睛和嘴巴就再也攏不上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美的女人,那俏眼,那紅唇,還有那耀眼的白臉,一下子就將他那幾個老婆從他的腦子里趕了出去。
妹仔和他相撞之后,紅著臉低頭從他身邊走開了,他馬上追出門口,目送著姑娘漸遠的身影,老半天都沒回過神。直到妹仔的身影拐了個彎不見了,他才踅回家里,叫來朋友趙老餓,問起那臉皮白白的姑娘。
“她叫九翠,”趙老餓告訴他,“今年十六了吧?是百樂首富王七公的女兒?!?/p>
“王七公?”那仇天順低頭吟哦了好一陣,最后將一袋光洋丟到趙老餓面前說,“麻煩你明天到七公家去給說個媒,那九翠,我想娶她?!?/p>
“你?”趙老餓詫異地看著仇天順,他剛想說你不是已經(jīng)有了幾房姨太太了嗎?干嘛又……話還未出口,見仇天順從屁股后抽出一支駁殼槍拍在桌面上,立即嚇得不敢再說,只好改口:“哈哈!老兄真有眼力,那可是我們百樂鎮(zhèn)的第一美人啊!好好好,我明天就去,明天就去!”
當(dāng)晚仇天順少有地將幾個老婆都趕出了他的房間,在床上呆呆地望著蚊帳頂睡不著覺,翻來覆去一直折騰到天亮。
第二天,趙老餓提一紅紙貼著的禮包,一搖一擺地來到王七公家里。王七公一聽仇天順來提親,立即氣得吹胡子瞪眼。從百樂到順德,這條路他近年也經(jīng)常走動,他也認(rèn)識經(jīng)常奔波于這條路上的仇天順,知道他已有六房太太,也知道他近來帶著百十條槍來到了百樂,現(xiàn)在就住在百樂附近的九茅山上,常干一些明火執(zhí)仗月黑風(fēng)高的勾當(dāng),實與土匪無異,他不屑于和這樣的人為伍,一聽趙老餓是來為仇天順提親的,馬上抓起那盒糕點禮包摔出大門外:“瞎了他的狗眼,我家也是堂堂大戶,九翠怎能嫁這種人?什么東西!”
趙老餓見得這樣,馬上退出王家回到貨棧對仇天順一說,仇天順臉色一沉,也不說什么,立即返回了九茅山。
當(dāng)晚后半夜,王七公被一陣砸門聲驚醒了,起身一看,見鎮(zhèn)子上的居民全被趕到了他家門口,十幾個黑衣騎馬戴頭罩的人圍在周圍,個個左手高舉著火把,右手端沖鋒槍,槍口直對著這一幫子人,他趕緊將跟在他身邊的九翠撥拉到自己身后,然后慢慢地走到街中央。
為首的披一件黑披風(fēng),他走到王七公面前說:“王七公,我仇天順明人不做暗事,我就是看中了你的女兒。我告訴你,你的女兒若嫁給我馬上就立為正房,其她幾房姨太太全由她著意差遣,另外家中一應(yīng)財物由她一手調(diào)派,三個裝滿金銀首飾匣子的鑰匙也由她掌管?!?/p>
“仇天順,你以為你是誰呀?你就是把你全家人的性命都交給她,我女兒也懶得理你!”
仇天順一聽這話馬上大怒,但他沒有朝王七公發(fā)作,只是對他的手下說:“聽著,給他一支香的功夫,從現(xiàn)在起到頭一聲雞叫,如果這老家伙不答應(yīng)嫁女兒,就一把火把這百樂鎮(zhèn)給燒了。我看他是要女兒,還是要鎮(zhèn)子!”
仇天順說完一踢馬肚噠噠噠地走了。在場的人全聽見了他說的話,人們趕緊往街兩邊張望,兩邊的茅房,家家戶戶的門口都有一支火把亮著,那些茅屋全在那火把的火煙中影影綽綽蒸騰搖擺,仿佛馬上就要被那陣青煙飄走一樣。
人群中一時鴉雀無聲,人們都不知該怎么辦。良久才有一人大叫一聲:“七公,不能讓他們燒了鎮(zhèn)子呀!”人們一看,這人就是那仇天順的朋友趙老餓,他跪到七公面前,額頭不住地往地上杵:“七公,你就讓九翠嫁給他吧,不能讓他們燒了鎮(zhèn)子呀!”
趙老餓帶了頭,街上幾乎所有的人也都全跪在七公面前,都在高喊:“嫁吧,嫁吧,不能燒了鎮(zhèn)子哪!”
七公看著眼前一幫子人,又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女兒,最后仰天一聲長嘆,依然還是沒有吱聲。鄉(xiāng)親們?nèi)栽诳嗫喟?,時間在一片哀求聲中慢慢過去。
“喔——”哪家的公雞啼了一聲,那伙匪徒中有人喊了一聲:“燒!”立刻,火把就要往茅屋頂上湊,有一家的屋角甚至還被點著了火,跪著的人們開始騷亂起來,大家都在喊著,有人還跑著要去救火。
就在此時,人們聽得一聲喊:“住手,我嫁!”
人們猛一回頭,看到是九翠在叫,一下子全愣住了,大家都一齊看著她。那些匪徒一聽有人喊說肯嫁,立刻就收住了手,那已經(jīng)在屋頂上燒著的火很快就被撲滅了。
九翠鎮(zhèn)定地走到匪徒跟前:“不要燒房子,我愿意嫁。你們等著,我去換衣服,雞叫二遍,我跟你們走!”
全場沒有響聲,大家都在看著九翠,看著她從匪徒跟前慢慢轉(zhuǎn)回身子,慢慢走回家中鎖上大門。立刻,人們就聽到了大門里九翠媽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雞叫二遍了,人們看到九翠紅衣紅褲、紅鞋紅襪地走出屋門,一直走到匪徒旁邊,輕輕地說:“走吧?!?/p>
匪徒拉過一匹空馬扶著九翠坐上,然后一聲喊,簇擁著九翠風(fēng)一般地去了,唯有九翠媽帶著哭腔在喊:“九翠——”全鎮(zhèn)的人也跟著哭喊:“九翠——”
九翠隨著匪徒來到了九茅山上,因為九翠肯嫁的消息早就有人飛馬報告了仇天順,所以九翠一到就看到仇天順正指手劃腳地指揮著一眾人等在布置新房,此刻他正在指點手下要往大廳里掛上兩只大紅的燈籠。
九翠被關(guān)進了一間木屋內(nèi),屋里靜悄悄的,沒有人來打擾她,她拉了拉被關(guān)上的大門,大門已從外面鎖死,她只好退回來坐在一張木凳上。
晌午時分,一個廚子模樣的人打開大門,托一個食盒走了進來,在桌上擺上一碗白米飯、幾碟菜肴之后又退了出去。九翠對桌上的飯菜連望都不望一眼,只是定定地坐著。
一會兒就進來一個人,九翠仍低頭不理,只用眼角余光瞟了他一眼,但就是這樣的一瞟,九翠猛然發(fā)覺這進來的人就是昨天早上和她撞了個滿懷、又于夜半雞叫時向她父親求親的人,現(xiàn)在她才知道這個人是仇天順。這是她頭一次這么清楚地看仇天順,眼見這仇天順也不是兇神惡煞的樣子,中等身材,白凈臉皮,三十多歲的漢子,頭發(fā)梳得油光錚亮,看著和他的名字一樣,和順得很。
“翠翠,怎么不吃飯呀?”仇天順開口了,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叫她九翠,而是叫她翠翠,這樣更透出一種親近一種溫柔,與今早的兇神惡煞判若兩人??删糯渲坏椭^定定地坐著,沒有理他。
“翠翠,不吃飯不行啊,你不吃飯我心疼啊?!背鹛祉槺M量把話說得柔情動聽,但九翠就是不睬他。
“還是吃點飯吧,我的心肝——”仇天順走到她身邊把手搭在她肩上,九翠卻跳了起來,從懷里摸出一把剪刀緊緊地攥著,圓瞪雙眼怒視著他。
“啊,不不不,不要這樣,翠翠,你不要這樣……”仇天順一邊往后退,一邊急急地搖著雙手,“你你你,你不是愿意嫁給我嗎?”
“嫁給你?你算什么人?我堂堂王七公的女兒你就這么把我搶來,我就這么嫁給你啦?”
“不是你自己說愿嫁的嗎?”
“我不那么說,你們不是要燒房子嗎?”
“那房子不是沒燒嗎?”
“沒燒我就嫁啦?像你這樣硬搶的,誰愿嫁?”
“那要怎樣你才愿嫁?”仇天順自己也奇怪怎么對這小小妹仔這么客氣,自己手中有百十條槍,手下也有七八十人,娶個小姑娘哪用費這么多口水?但不知為什么,在這白白的小姑娘面前,他說的話就是硬不起來,老實說,他是不想對她來硬的。
九翠一聽他這樣問,心底忽地一下閃過一個主意,說:“要想娶我呀,就得三媒六聘九重禮,你得抬花轎來接我,我爹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我送出門。要不,你得了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p>
“那我再派人上門說媒,你就心甘情愿嫁給我?”
“那當(dāng)然,只要是明媒正娶?!?/p>
“那行。”仇天順轉(zhuǎn)身出了木屋,一會兒他手捧一個匣子走進來。他打開匣子,匣子里面滿是金銀珠寶耳環(huán)手鐲什么的,他滿滿地抓了一大把放到九翠面前:“翠翠,我馬上派人把你送回去,明天媒人再上門提親,后天我就抬花轎去接,一切都按你的意思辦。這些東西你拿回去給你爹,也辦一些嫁妝……”他想,強扭的瓜不甜,反正他有人有槍,不怕這小妹仔跑到哪去,把她送回去再上門提親,為的就是娶回一個死心塌地嫁給他的妹仔。
九翠一聽有門,心想先回去再說,離了虎口就不怕找不到生路,于是她欣然收下了那一堆金銀珠寶。隨即,仇天順連夜派人將她送下了山。
九翠去而復(fù)返,喜壞了七公一家。半夜,正當(dāng)七公領(lǐng)一家人商量著九翠要往哪兒躲的時候,鎮(zhèn)外九茅山方向傳來一陣槍響,之后一切又復(fù)歸平靜。
天亮了,正當(dāng)七公一家在為一夜都想不出九翠要往哪兒躲而焦慮萬分的時候,有人來報告,說九茅山上仇天順那股土匪昨夜被人收拾掉了。
真的?一家人將信將疑喜不自禁的當(dāng)兒,又傳來消息說,仇天順那股土匪是被開到這兒來的解放軍收拾掉的。
這解放軍早些日子就說要來,但就是沒見個影,想不到現(xiàn)在悄沒聲息地就來了,而且一來就救了九翠家的大難,九翠不必躲了,那仇天順來不了了。一家人為此事狂喜了一天,但九翠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她的腦子里總浮現(xiàn)這樣一幕:火光下,一大片男女老少都跪在她爹面前喊:“嫁吧,嫁吧,不能讓他們燒了房子??!”她知道這些話的意思,她不明白這伙人怎么就能讓她嫁給那土匪頭子呢?當(dāng)初在房子就要被點著的一剎那,她大喊了一聲,她這么一喊房子是保下來了,而她卻被擄上了山,現(xiàn)在她回來了,鎮(zhèn)上那些人應(yīng)該為她能夠回來而高興才對,但她的去而復(fù)歸卻招來了人們對她的猜疑,他們不相信她能這樣輕易回來,她就親耳聽那趙老餓說:“她為什么肯嫁?還不是看上了人家有錢有槍,一個女子被帶上了山,不拿出點什么東西給人家,人家會讓她回來?”
一夜之間,她從一個受人尊重的漂亮妹仔變成了一個不要臉的壞女人。從此人們很少在街上看到九翠,人們只知道她躲在家里納鞋底做針線,很少有人知道其實她已不在百樂,她上了縣城,在縣城一家小學(xué)讀書去了。這是她和她爸吵來的結(jié)果,其實也不是吵,是她爸看到她整天在家悶悶不樂少言寡笑,怕她悶出病來,所以她一提她爸就答應(yīng)了,然后就派一個馬馱將她馱到了縣城。十六歲的人擠在一堆小孩里在教室里上課,這在那個時候不是稀罕事,和她一樣大的人班上有好幾個呢,所以九翠也不覺得有什么不自在。
光陰似水,一下子就過去了兩年。這年九翠十八了,長得更是光燦奪目,她成了縣城里的一道風(fēng)景,有事無事的人們都喜歡到這小學(xué)校里來看學(xué)生上課,順便看一看這道風(fēng)景。但很快九翠又離開了縣城,這年省城的幼師招生,她就去報了名。九翠到省城去了,縣城里沒了這道風(fēng)景,人們悵悵然若有所失,但很快也就習(xí)慣了,畢竟街上走著的妹仔一個個也蠻好看的。
又過了三年。這年縣城的人們傳說著從省城里來了個美人,美得就似月亮上的嫦娥,于是人們又三五成群地擁去看那“嫦娥”,不想人們一看,就嗤地一聲笑開了:“哪是什么嫦娥???不就是前幾年和一幫小孩一起讀書的百樂妹仔嗎?”
當(dāng)人們知道這“嫦娥”是要回來辦幼兒園教小孩唱歌跳舞的時候,都牽著各自的小孩來了,沒有小孩的就牽了隔壁家的來,沒有小的就牽著和自己一樣高的大孩子來,有的上午來了下午又來,為的就是要看看百樂出來的妹仔憑什么竟被人家稱為月亮上的“嫦娥”。
漸漸地,人們再來看“嫦娥”的時候不再單純地看了,看過之后紛紛問“嫦娥”,有了廝守的“吳剛”沒有?上了年紀(jì)的人抓住她的手問:“可曾有了婆家?”年輕的就經(jīng)常圍著她轉(zhuǎn),不時地向她獻出種種殷勤。不知不覺的,那些小子們就以能和她說上一句話為榮,以能見上她一眼為幸,他們都認(rèn)為這“嫦娥”就是縣城里的一枝花。但九翠不為所動,對人們的好意,她都只是回報一個甜甜的微笑。
人們不解了,這“嫦娥”難道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對殷勤小伙子們的追求真的就無動于衷?很快人們發(fā)現(xiàn),這“嫦娥”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原來是她早已心有所屬。每當(dāng)月明星稀的深夜,就有人發(fā)現(xiàn)“嫦娥”牽著一個男人的手在縣城旁的小河畔漫步,人們不知道打哪鉆出來的野仔竟有如此好運,能夠摘下這一枝花,幾個膽大的人就在黑暗中迎著這對戀人走過去,交臂的當(dāng)兒人們看清了,那小子不是別人,是新近才榮升為縣水電局局長的梁富才。
梁富才是隨解放大軍剿匪搞土改的干部,于是人們雖然心有不滿,又奈得人家?guī)缀??就在大家的一片唏噓聲中,局長向人們宣布:“下星期六我和九翠結(jié)婚,你們過來吃糖啊……”
日子似是抹了一層冬蜜,這局長和九翠過得很是愜意。不久九翠就給局長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紅紅。
可那天發(fā)生的一件事卻讓九翠的日子變得索然無味起來。按慣例,九翠每天都要親自將幼兒園的每個小朋友送回家,那天她送完了最后一個小孩,牽著女兒紅紅的手正走在一條小巷里時,有個人叫住了她:“翠翠——”
那聲音一響起她就聽到了,沒人這樣叫她的,叫“翠翠”的聲音留給她的記憶太恐怖了,她的心頭當(dāng)場就一陣狂跳,當(dāng)她順著聲音找到那個叫她的人時,心頭更是跳得厲害了——她看到了一張她曾經(jīng)見到過的臉孔,那張臉孔曾經(jīng)猙獰過,也曾經(jīng)和善過,但現(xiàn)在那張臉孔卻顯得是那樣落魄和可憐,一身破舊衣裳上面露出的臉孔是蒼白無血色的,那張臉此時又對她說:“翠翠,是我呀——”
“是你?仇天順?”九翠差一點就要喊起來。
“嗯,是我。”那張臉又說,“一個月前我剛從勞改農(nóng)場出來就到這兒來找你了。我以前給你那么多珠寶,你給回我一些吧,現(xiàn)在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我今天就沒有吃飯,我餓呀……”
九翠看四下無人,就帶著他走出小巷,找到一家食店為他要了一碗肉粉,邊看他吃邊聽他說話。他說他那年被解放軍抓住后勞改了十一年,現(xiàn)在老家田產(chǎn)房屋什么都沒了,幾個老婆全跟人跑了,現(xiàn)在是孤身一人,沒有去處,就來找了她。
九翠聽了也干脆地告訴他:“你給我的那些東西也已經(jīng)給共產(chǎn)黨拿去了,你要是想拿回就去找共產(chǎn)黨要吧。你也不要再來找我,我已經(jīng)嫁了人,小孩都這么大了……”九翠說完站起身就想走,看著他骷髏般的身影,她又從荷包里摸出一些錢遞到他手里:“你吃吧,我回家了?!闭f完她就牽著紅紅的手急急地走了,走出老遠,心頭還怦怦地跳。
那晚九翠反常地早早就睡了,可一整晚輾轉(zhuǎn)難眠,丈夫問她怎么啦,她說沒事,然后一直睜眼到天亮。
日子在平靜中一天天地過,可九翠心里卻是一點都不平靜,仇天順沒有離開縣城,而是隔三差五地在那小巷里等她,時不時問她要錢吃飯,并告訴她,他不打算回老家了,他準(zhǔn)備在這兒長住,現(xiàn)在他在縣城后山上的一座廢廟里棲身。
九翠無法說服仇天順回老家,只好找了一床舊棉絮、幾件破衣服、一口舊鍋,還有一袋米,一起送到破廟里。之后逢月頭月尾,她就將鹽、干菜、大米,有時還有一兩斤肉或幾條咸魚送到破廟里來。
日子一久,人們發(fā)現(xiàn)了九翠這奇怪的舉動,后來知道了她是給一個勞改釋放犯、一個過去的土匪頭子、那個差一點點就娶了她的男人送東西時,謠言馬上四起,說那個男人是九翠的第一個老公,現(xiàn)在她舊情不忘,背著現(xiàn)在的老公養(yǎng)著以前的男人,又說那梁局長自以為摘到了縣城的一枝花,其實只是喝了一瓶“二鍋頭”,而且這“二鍋頭”還拿著他的錢去周濟以前的男人。九翠的事漸漸在縣城里傳開,一些知道九翠以前“委身嫁匪救百樂”的人就說,那人是個土匪頭子,九翠曾經(jīng)嫁過他的,九翠是舊情不忘。
謠言越傳越烈,最后終于傳到了梁局長的耳朵里,可梁局長壓根就沒信這話,因為他在新婚那天晚上清楚地看到了她身下的那一片紅,他在問清她事情的原委后,沒有責(zé)怪她,只對她說以后不要再理他就是了。
九翠在一陣自責(zé)中答應(yīng)了丈夫,還說我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干嘛要去理他?。坎⑶以谛睦锇底园l(fā)誓,以后再也不理睬仇天順了,但仇天順還是三天兩頭地在小巷里等她,每一次看到他的可憐樣子,她總壓不住心底的憐憫,她不再給他錢,而是將他領(lǐng)到小食店親自買一份飯放在他面前。
這一年很冷,臘月天都過完了,卻又遇上一個長長的倒春寒。這天一早,九翠剛剛起床就聽得屋外一陣嘈雜,出得屋來一聽,說后山的破廟里死了個人,是被凍死的。她心里就格登了一下,后山的破廟?該不會是仇天順吧?
她馬上踅回屋里草草打發(fā)丈夫女兒出門,撐了把雨傘就直奔后山,老遠就見得破廟門口圍了一些人。她撥開圍觀的人群走進破廟,見那沒了熱氣的火塘邊曲蜷著一個衣著單薄的人,她上前扳過那人一看,果然是仇天順。仇天順雙目緊閉,臉色臘黃,任憑她怎樣喚,他也沒能睜開眼睛答應(yīng)她一聲,但九翠覺得他的身體還未僵硬,鼻息間似還有進出的氣,于是趕緊跑回城里將此事告知了丈夫。丈夫立即拿過一瓶酒和九翠又跑回破廟。他們找來一些柴禾樹枝生起一堆火,將仇天順扶到火邊,把他的衣服全部剝掉,倒上那瓶酒一陣狂擦,他們試圖將瀕臨死亡的仇天順救活過來,但無論怎樣,那瘦骨嶙峋的身體終究沒能變暖。九翠和丈夫仍堅持著,直擦得那瓶酒見了底,仇天順卻越擦越冷,眼看著再沒有什么希望了,夫妻倆才不得不停下手來。
就這樣,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仇天順?biāo)懒恕K懒说某鹛祉槺痪糯浞驄D換上一套干凈衣褲,在破廟后面挖了個坑埋了,他們?yōu)樗麎酒鹨粋€圓圓的土堆,土堆前立了塊無字的瓦片,又燒了幾張紙錢。
回到破廟中,火塘里的殘火已滅,九翠的眼光突然久久地落在火塘旁的墻壁上,墻壁上有幾個用火炭寫的字:翠翠,好人。
看著這幾個字,九翠有些想哭,但她緊緊捂住了嘴巴沒有哭出聲,只是有兩行清淚滾滾而落。
仇天順?biāo)懒?,但他的死卻給九翠一家?guī)砹撕艽蟮穆闊鹣仁蔷糯涞恼煞蛲蝗槐幻馊チ司珠L職務(wù),再后來是九翠本人被調(diào)到另一個單位的食堂去煮飯。夫妻二人沒有什么怨言,每天默默地上班下班,有關(guān)九翠花錢養(yǎng)前夫的謠言,由多到少,由濃到淡,最后自然是沒有了。
幾年后,她的丈夫又當(dāng)回了局長,她也依舊回到幼兒園去做老師。倒是她的家鄉(xiāng)百樂鎮(zhèn),自她那年出來后就一直沒再回去過。
終有一天,九翠也走完她的人生路,彌留的那一刻,她的孩子強笑著問她:“媽,聽說當(dāng)年你是田林一枝花?”九翠僵硬的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那……那都是……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