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亞洲
這是翼城的歡迎晚宴,我扒了一大碗小米飯,又喝了一大碗小米粥。我必須以一種最質樸的方式,表達對堯的敬意。
到了翼城才明白,這是堯走上領導崗位的地方。
堯受封于唐,山西翼城,就是古唐之地。
唐地,粟麥翻滾,猶如黃河。
四千多年前,堯任命百官,中國第一次有了國家的形態(tài)。
而且,堯為了粟麥掀動更大的波浪,專門命人觀天象,立四時,確定春分、立夏、秋分、立冬;命令所有的莊稼,都嫁給歷法。
同時,也命令一大群小米飯與一大群小米粥,走上翼城縣人民政府的歡迎晚宴,在今天這個無酒的桌面上,擺下中國政治與中國文化最初的草稿。
我必須用上牙床與下牙床的連續(xù)磕頭的動作,表達,我對堯的敬意;我愿意看到,當代中國所有的地方父母官,都與堯,成為一伙。
風吹過,茅草搖動。
平坦的大地上,為什么要裂現這么一條深刻的凹溝,數千年不變,長二里,寬五尺,深三尺?
凹溝之上,茅草終日搖動。
千萬,你不要,將它與女人生孩子的地方,聯(lián)想在一塊兒。如果你堅持這樣聯(lián)想,那么,我干脆告訴你:舜,就是孩子的父親!
舜親自掌犁,犁開了這塊土地;甚至駕上大象,用了一個男人進入農耕時代的全部力氣。
他犁,不光是為孝敬父母,盡管父母總是打罵他;
他犁,也不光是顯示一個男人的善馭一切;盡管他后來,同一天,就娶了堯的兩個女兒做老婆;
他犁,主要是為萬世,留下一個農耕民族的圖騰!
深溝的意義就在這兒!
這條深溝,分娩道德、孝敬、勤勉、和平,這些可愛得要命的中國嬰孩。
現在清楚了,孩子們的父親,就是舜。
接生婆,是象。
如果非得問我,為什么,要選擇歷山之顛南天門,做俯臥撐八十個?
我可以告訴你,這是為一種契合。
我事先就計劃了,一定要把我的大口喘氣,細定位于2358米的海拔;要把我的肺葉,做成遍布山巔的那些九節(jié)菖蒲、車前子、黃芩模樣;要讓兩萬個負氧離子,在我胸腔里,飛成嗡嗡作響的蜜蜂。
要讓我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成為出身純正的清風,往西吹向翼城縣,往南吹向垣曲縣,往東吹向沁水縣;讓因我而生的秋風,沿著山脊,滾成三路花香。
那么,你好,連香樹!你好,翅果油松!你好,水曲柳、野木耳、領春木、紅豆杉!——你們都是觀眾,連同你們身上的藤蔓與露水。
我要記住專家的話,歷山是華北的肺葉,歷山擁有華北最大的一片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我要記住,歷山有上萬畝亞高山草甸;我要記住,我的這只屢戰(zhàn)屢敗的肺,只能,選這南天門突圍!
做完八十個俯臥撐之后的喘氣,聽起來,相當于八十只蜜蜂的嗡嗡。這一刻,吞吐三縣,我是多么高興!
蜜蜂斷定我小小的肺已經干凈,我的肺已經是華北肺葉里的一粒細胞!
就為這種契合,我把俯臥撐帶到了歷山的山巔。
此生,能風清氣正地走上南天門,這樣的做人,還有什么可說的?
為了低調,我堅持不說自己已經成仙。
不僅堯用紅蓋頭蒙著臉,舜也用紅蓋頭蒙著臉,禹也蒙著臉,湯也蒙著臉。
四位圣君,都不看我。
也算是走了幾十年的廟、觀、寺、庵,我還頭一回碰到這種尷尬。
對這四位圣君,我是多么心懷虔誠;知道這四位,都與翼城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知道善良的翼城人民,非要建造這座全國唯一的集堯舜禹湯四君于一體的廟宇不可;那還是在元代,門外的狼牙棒還血跡斑斑。
據說不見我的原因只是,四座新塑的神像尚未開光。
在我心里,堯舜禹湯早已閃耀四千余年!
但我此刻,并不想細敘委屈。圣人面前,一切雜念都顯得可笑。那么,也好,就讓我這樣解釋吧——堯舜禹湯,四塊紅蓋頭,蒙著中國人民一生的愛情!
走進這個古村落請讓我不要太留意“大夫第”與“元帥祠”,讓我關注八路軍某部的一個團衛(wèi)生所,以及,這個團的三營營部。
讓我拉著這位缺牙老人的手說,你的村子,是偉大抗日戰(zhàn)爭的一部分。
讓我斷言,支撐這個村子的明清古磚與墻基的卵石,與抗日前線的紅纓槍、子彈帶,并無本質區(qū)別。
這位姓侯的老人說他清楚記得,住他院子里的營長姓魏。老人當年五歲,那是1944年。
那個營,屬于八路軍386旅“尤太忠團”;在村子的另一頭,則設立了這個團的團部衛(wèi)生所。后來,日軍飛機像蒼蠅一樣嗅到了這些氣味,并且投下了炸彈。
這個古村落不是以文化的姿態(tài),而是以軍事的姿態(tài),進入歷史的。這不是別人說的話,這只是我的斷言。我跟明朝與清朝都商量了,他們都點頭稱是。
民族危亡關頭,任何古建筑,都只能是開滿射擊孔的堡壘。
當一顆心跳成萬馬奔騰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可以開始尋找衛(wèi)青的足跡了。
所有的馬蹄都踏在戰(zhàn)鼓上。
衛(wèi)青,多么激越的名字!
吹過翼城縣王莊鄉(xiāng)鄭莊村的大風里,哪一陣長嘯,是衛(wèi)青的呼吸?北關南門外的“衛(wèi)青飲馬溝”,哪一根柳條,是少年衛(wèi)青揮過的牧馬鞭?
馬刀上舉著衛(wèi)青,馬鞍上坐著漢家的江山!
七戰(zhàn)七捷,匈奴的單于最不能聽見衛(wèi)青的名字!
這一刻,我又聽見馬蹄聲在轟鳴而去。是直搗龍城,也就是今天的烏蘭巴托西南之地;還是殺過河西走廊,舉起一塊沙漠擦拭刀尖的污血?
有堯有舜的地方,必須同時有衛(wèi)青,如此,才有中國的延續(xù)!
所以,不要怪我今天如此贊揚,漢代,發(fā)生在晉西南的一次私通:一個,是在平陽侯曹壽府中當差的小吏鄭季;一個,是同在府中做婢女的衛(wèi)媼。
我不負責解釋中國道德,我只報告大敗匈奴的戰(zhàn)果。
馬刀上舉著衛(wèi)青,馬鞍上坐著漢家的江山。
五萬馬蹄咆哮成我的一顆小小的心臟,這就夠了。
今日在翼城,走進了一位進士的家;準確地說,是走進了三位進士的家。清朝與夕陽,一起坐在雕花的窗欞上。
而坐在墻上的,是那位上官薦的笑容。
此人太有本事,專門配合夫人,連續(xù)分娩進士。
上官鉝、上官鉉、上官鏗都考上了進士,都做大官,都得善終,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都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況且皇帝是從關外殺進來的。
我想象三兄弟幼時在父母膝前承歡的場景,他們一個個都孝得不行;他們幾乎是中國的第二十五孝、第二十六孝、第二十七孝。上朝廷做官必須有這樣的前奏,他們要唱念做打,他們要抑揚頓挫。
這個院子是小舞臺,中國是大舞臺。
三兄弟后來既堅持原則,又順承上意,這種長袖善舞,我們今天多么需要。
辭別這個院子的時候,我又朝墻上的笑容多看了一眼。上官薦先生,你是怎么連續(xù)把三個兒子,分娩成如此卓越的中國知識分子的?
殺進關內的皇帝,把帶血的刀插回刀鞘,又把每一塊故宮牌匾都寫上滿文。他多么喜歡,這三個通曉兩種文字的孩子,他親自吩咐,給他們“上官”!
中國就是一個大宅院;滿清皇帝,就是宅院的主人上官薦先生!
自己給自己豎一個牌坊,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上面不給豎——上面,經常是瞎眼的!
這位叫史學遷的大官,一生做了這么多的好事:身為監(jiān)察御史,今天說這個,明天說那個,恨不得把所有的惡吏都“雙規(guī)”了;還今天舉薦這個,明天舉薦那個,舉薦的也都是剛直不阿之士,有好幾個,后來都被奸臣魏忠賢砍頭。
他自己的直言,也有一次得罪了皇上。那也好,貶官返鄉(xiāng),寵辱不驚,照樣大家敬重。
晚年時分,放眼春秋,人生感慨還是有的——既然上面不豎公務員標兵,那就,自己給自己豎一個!
我瞻仰過很多奉旨敕建的宏物,而相遇翼城的這座“四面石牌坊”,還是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看見了許多公然表彰自己功績的文字,看見了監(jiān)察御史當年出巡辦案的威風畫圖!
石匠在萬歷年間的雕刻,確實精美無比。
史學遷文人出身,膽大包天方面沒有問題。生前,硬是用這千年青石,出版了自己的傳世佳作。
大牌坊立于十字路口,劈開腳,向四街洞開。已經有許多朝代的人民和車馬,從下面熙熙攘攘經過。誰走過都說這座牌坊造得漂亮,造得正氣,造得藝術,誰都沒覺得有胯下之辱。
誰都認為,自己說自己好沒啥了不起——只要他,真的好!
為了尋找那把火,這五百多級陡峭的臺階,我是必須走上去的。
而且,我還要背負足夠沉重的尊敬。
介子推與其母親的被燒死,其實就在此地“古綿山”,方圓十四里,不很大。司馬遷說燒了三天三夜,應為可信。
晉文公讓他做官,老介死不下山,燒山也不下山,直至,與母親一起成為焦炭。
其實,他是完全有資格被封為大官的:晉文公落難那年,饑渴難忍之時,就是他偷偷割下了自己的一塊腿肉,做成肉糜。
以血肉與中央保持一致,這樣的人,真的不多。
他這份至死拒祿的高潔,我就是在八月的烈日之下,爬五百多級臺階,也無法接近半分。
我的心中有烈火燃燒,下山之后,三天三夜,未曾熄滅。
不是碑上的那只鶴驚了,是我驚了!
風這么大,竹葉爭相爆炸;顯然,石碑也即將震裂,那只鶴要飛出碑外。
是我的浙江老鄉(xiāng)呂紀先生畫的,給明代的皇帝老兒收藏了。順理成章,后來就做了滿清皇帝的玩物。再下來,順治將之賜給了近臣上官鉝,此人告老還鄉(xiāng),將一場風、一只鶴、五根爆炸的竹子,帶回了山西。后來,又把它們托付給兩米高一米寬的石頭。
于是我今天被石頭里的風暴打暈。一片浙江的竹葉飛出碑刻,擊中我的額頭,讓我發(fā)出鶴的驚叫。
我很想搞一張碑拓,將這只失散多年的白鶴帶回浙江,但我后來,還是走開了。
我明白,這只鶴,早已學會了晉腔。
她那聲驚叫,是高亢的梆子。
這些孩子們戴著髯口,搖著羽扇,咬著紅腰鼔在干什么?這些孩子把自己的鼻子涂白,表演成人社會的狡黠與滑稽——他們在干什么?
“丑花鼓”,這是藝術!
孩子們要在幼小的枝椏上,預先嫁接復雜的人生;他們壯起膽子,要讓周圍擠得密不通風的爺爺奶奶、叔叔伯伯,照一照人性的鏡子。
未來社會的某一時刻,也可能是一副白鼻子;柔軟的羽毛扇,也會煽起鮮血和戰(zhàn)爭——孩子們似乎明白了這些。
讓大紅大綠大善大惡的“丑花鼓”傳承下去吧,讓再狠的鑼鼓也敲打不碎的鏡子,永遠豎著吧。
不管大人們怎么想,孩子們先答應了!
山西蘋果并不比山東蘋果個頭來得更大,但是山西蘋果里面,會多半個太陽,多二兩蜂蜜;而且山西蘋果汁水比較多,會在舌苔間迴流澎湃,還帶響聲,真有如壺口的瀑布。
當然我這里說的是翼城蘋果,主產地為隆化鎮(zhèn)、唐興鎮(zhèn)、王莊鄉(xiāng)。那里的蘋果樹,遠遠望去,是地球腮幫上精心涂抹的一塊塊胭脂,不帶化學的。
八百米的海拔與疼愛過頭的日照,使得翼城蘋果一直處于“富養(yǎng)”狀態(tài)。所以,熱吻翼城蘋果是一種妙不可言的體驗,她讓你明白,為什么人們總說愛情是——多汁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