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劉彥林
拍打菜籽,拍打麥子,也拍打黃豆,更拍打高粱——拍打是它一生的宿命。
甩動連枷的那雙手,握緊連枷把賣力地拍打,是想讓它的手掌下跳出最飽滿的籽粒。
所期待的驚喜,連同汗珠跌落時濺起的回聲,讓豐盈的村莊把燦燦的笑雕刻在幸福的臉龐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拍打中,連枷的容顏涂抹上了時光的色澤,更在拍打中把身子骨拍出嶙峋和斑駁的烙痕。
轉(zhuǎn)動橫軸,磨損了曾經(jīng)的堅硬;摔動的連葉的有力手掌,如今也瘦削疲憊不堪。
那牽系木棍的枸皮,斷了再接,接了又斷,但仍然執(zhí)著地謀劃著:明年,后年,還能繼續(xù)拍打……
揮動連枷的手臂,已擎不起一家人的希冀。
而家庭的接班人,已把它閑置在老屋的陰暗處。
土地出租后,場院上再也見不到菜籽、麥子、黃豆和高粱的身影。
連枷真老了,腰身佝僂,走路顫巍……
所有的美好,只能在夢里一遍遍地溫習——夕暉般的余年,只能靠回憶韶華來延續(xù)!
從山巖上鑿下來的那一刻,石頭的命運被改寫。
石匠揮動鐵錘,鐵錘助推鑿子,鑿子雕刻石頭,脫胎換骨成為嶄新的碌碡。
碌碡的生命,從此豐富而多彩。
把坑洼的地塊碾平,把虛浮的土壓瓷實,寬闊而平整的土場,用來安置從田地里運回的莊稼。
成熟的小麥,透著成熟的清香,透著泥土的馥郁,透著陽光的亮色——這成眾的孕婦,飽滿的穗頭里儲存的粒粒金黃,才是父親眼中足量的黃金白銀。
讓她們順利生產(chǎn),是碌碡義不容辭而又神圣不可褻瀆的責任。
被牛鞭催促著,碌碡神圣地行進,有山歌的伴奏,有木制撥架的咿呀聲,有麥子彈跳而出的沙沙碎響。
被陽光朗照著,碌碡莊嚴的使命就是讓麥粒誕生,讓麥粒脫離胎衣的包裹,讓更多的驚喜擦亮那張曬黑的臉膛。
吱吱呀呀,堆積的農(nóng)事,一點點滄桑了曾經(jīng)的容顏。歲月的風刀,一次次在堅硬的肌體上刻下蒼老和皺紋。
當碾麥場被棄之不用,只有選擇退讓到雜草叢中,靠回憶溫暖日漸蒼涼的心事。
一首古老的歌謠,突然就戛然而止……
不是水流推動木輪帶動的那合石磨,也不是被蒙著眼睛的毛驢拉動的那個石磨,而是臉盆口般大小的兩扇手推石磨。
小巧,輕便;灰色,堅硬;冷漠,隱忍……
它石質(zhì)較細,鐵鏨鑿出的紋理,像蕩漾開來的道道水波,也像葵花盤上走向規(guī)整的圖案,更像歲月的手掌拓印下的指痕。
它胸膛上的花紋,和另一扇石磨肚腹上的花紋,一經(jīng)面對面地接觸,就成了一對生死相依的鋒利的牙齒。
咬碎玉米、黃豆、小豆,讓它們在磕磕絆絆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粉碎那些飽滿的顆粒,把一堆堆粗礪的心事研成粉末,把生活的疙疙瘩瘩一口口咬碎,從小孔流淌出的日子流淌著醉人的醇香。
奶奶青筋暴突的手推過,母親布滿老繭的手推過,我和姐姐稚嫩的小手也推過,把單調(diào)的日子推出歡聲笑語,把恬靜的鄉(xiāng)村生活調(diào)配出豐沛的詩情畫意。
在粉碎時光的年輪上,石磨的牙齒越來越鈍,再也無法讓堅硬的谷粒俯首稱臣,更無法把心中的塊壘磨成粉塵。
讓它一再品嘗過苦蕎滋味的奶奶,已不見當年硬朗的身影。老態(tài)龍鐘的磨盤,只有選擇淡出村莊的視野,隱身屋后那堆茂盛的荒草,如今更像春光特制的一處墳冢。那里掩藏的,可否是它最美好的記憶?
即使彎曲成一件農(nóng)具,仍然保持著樹木生長的姿態(tài)。
一把可握住的主干,像一個站立而生的人;兩邊的細枝伸向前方,像一個人舒展的臂膀。
挑著成熟的莊稼,像擁抱著一生的幸福。
碾麥場上,怎能缺少它瘦削和忙碌的身影呢?
攤開麥子,可以挑動沉甸甸的麥捆;翻動麥子時,可以把那些金黃的心事翻曬;在摞草垛時,可以把秸稈高舉到想達到的位置——用麥草搭建一座房子,安放童年最鐘情的游戲,多么浪漫而有趣?。?/p>
就在挑、翻和甩的勞作中,把自己勞累得越來越滄桑,越來越失去曾經(jīng)的骨氣。
當聯(lián)合收割機替代了揮汗如雨的收割和碾麥場上的繁瑣勞作,曾經(jīng)翻曬出那么多驚喜的木叉,也被擱置在老屋的墻角,蒙上了歲月的塵埃。
也有些木叉,從那一刻起被人力強行折斷,塞進了火焰熊熊的灶膛,把光輝的韶華付之一炬。
當再也很難見到木叉時,我的懷念如沖上天空的炊煙,把我期待的眼瞳嗆出了朵朵滾燙的淚花。
把自己彎成一種姿勢,是為了保持更銳利的刃口——這世界上最有鋒芒的牙齒。
啃咬是一種傷害,卻是一生躲避不開的命——讓被命運之神劃歸刀下的生命,都要經(jīng)過那個動詞從肌體上劃過,然后走向境遇的下一個生命的岔口——也許就是這樣的宿命。
從一塊生鐵,到經(jīng)過鐵匠的鍛打和淬火,再到一把鋒芒畢露的鐮刀,生命的意義便有了更豐富的蘊涵。
砍,是離它心靈最近的詞匯;痛,是它聆聽最多的呼喊——讓對方溫柔地受傷,這種愛的方式是多么悲壯,又多么的刻骨銘心??!
一經(jīng)出手,便再無退路,只能讓痛的長度減到最短。
那就在粗礪的石頭上多磨礪自己吧。讓發(fā)絲和棉花,也感受到自己迅捷而過的灑脫。
不停地讓對方受傷——麥秸、玉米、豆干、高粱,它們積攢的疼痛越多,鍋碗瓢盆的協(xié)奏曲里,就會甩出幾句酸而有味的山歌;茅草、艾蒿、柴火、刺藤,堆壘的垛子越高,冬天的土炕上升騰的溫暖就更持久……直到把身板消磨成一彎可供懷念的月牙。
多年后,獨自回到墻旮旯,想起讓眾多植物對自己俯首稱臣的景象——自豪,宛如一顆經(jīng)久耐用的酸梨果……
皮鞭可以甩出一聲脆響,也可以抽打出一生之痛。
牛皮細如麻繩的一綹邊角料,細到毫無用處;拴在木棍的一端,用來驅(qū)趕拉車或犁地的耕?!米约旱钠こ榇蜃约旱募◇w,不知牛在心里作何感想。
只有童年的牛,才不被皮鞭垂憐。一旦到了拉犁的年齡,它的肩頭就多了牛的使命——把每塊田地耕耘到軟滑,讓飽滿的種子安心地在泥土的子宮,受孕、孕育、萌芽,誕生出一株株養(yǎng)活人的新生命。即使累得渾身發(fā)軟,步履也不能慢下來,因為有一根皮鞭,就揮動在自己的身后。
皮鞭是驅(qū)趕,也是激勵;是催促,也是嚇唬;是憤怒,也是疼愛……
那個軋制皮鞭的人,本意并不是為了抽打;那個揮著皮鞭的人,比任何人都疼惜牛,理解牛,寬容牛。只不過,生活的重壓,肩頭的重擔,日子的盼頭,全都壓在他瘦削的肩膀。他只有讓皮鞭一次次對牛發(fā)號施令;他只有讓皮鞭一次次地抽打牛,卻把自己的善良抽得鮮血淋漓。
拿著皮鞭的那只手,也感到了追悔不已,尤其是當一頭壯年的牛,被他一次次抽打到瘦骨嶙峋的垂暮,最后還打進了一頭牛生命的黃昏,他都有剁掉自己那只右手的沖動。他的一生在鞭打快牛,他怎能不被深深的懺悔淋濕,被太多的無奈掩埋呢?
一把鋒利的鐮刀,能讓竹子瞬時分解成細長的篾條,柔軟到無骨,乖巧到逆來順受。
兩只粗糙的大手,讓一根根篾條在手上翻飛,聽話地纏繞成精巧的器皿,承載可以背負而走的東西。
背簍的一生,就是把一個地方的沉重,執(zhí)著地挪移到另一處,并穩(wěn)妥地安放。
要裝載的東西太多,有麥粒、土豆和玉米棒子,也有高粱沉甸甸的穗頭,更有用來肥沃田地的糞土??梢员尺\的有供豬仔、耕牛肥壯的野草,也有蓋房子需要的石頭和泥土,更有把貧窮的家從故鄉(xiāng)背運到陌生地的堅韌和聰慧。
它承載過幾代人的童年,也承載背井離鄉(xiāng)后的思念,更承載過父母對生活在小城里的兒子一輩子也丟不開的掛牽和惦念。
終身都在依靠脊背的背簍,如今被迫隱身于歲月的皺褶。
當滄桑一次次掠走了一個人的青春韶華,我只能一遍遍地念叨背簍土氣的名字,并用拙劣的文字把它的模樣細致地描摹在心靈的壁板上。
像一盞永恒的油燈,驅(qū)趕走心頭蔥蘢而豐茂的灰暗與煩憂。
截取半尺來長的一節(jié)木頭,楔入一根細長的木把,就是一個田間勞作的好幫手。
模樣簡單,相貌丑陋,一臉土氣,仿似其貌不揚的莊稼漢。
對于麥地里眾多的玉米茬子,卻是愛憎分明;對于密集的土坷垃,更是虎視眈眈。
恩愛麥田,是一生執(zhí)著如一的選擇;呵護麥田,是年復一年永恒的堅守。
不怕雨淋,也不怕暴曬,更不怕風霜雨雪肆無忌憚。
把壓在麥子頭頂?shù)哪嗤?,揮動拳頭捶打得服服貼貼,砸得粉身碎骨,心里才會升騰起無盡的自豪。
風里來,雨里去,年年歲歲,信念不曾改變分毫。
艷陽天,冰雪天,風風火火,每一次都不惜氣力。
只要莊稼們需要,就會忙碌在田地里。直到顆粒歸藏、糧倉飽滿,才獲取到幸福的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