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蘇建平
陶潛啊,桃花源,它在紙上?還是在其他地方?
——題記
Part1——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我像一尾魚,從高度不斷增加的層層疊疊的城市,游向那高度近乎不變和幾乎永恒的深山。
一條無名的河,以及一條河邊無名的路,一直指引著我。
我一路奔,到山腳時,棄車而行。
秘密始終藏在這樣的地方:看起來沒有路的地方,路沿著植物們的生長不斷延伸,塞滿了四面八方。
未必是小徑。未必是幽徑。四面八方全是路。
那近似于禪宗中的偈語:喝!
Part2——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
我驚訝于眼前所有的事物:橫陳在這個足跡罕至的地方,生死不驚地呼吸、飽滿、轉(zhuǎn)化,各自分離又相互交融,并將自己寄存在他物之中。
偈語閃電一般:喝!
我看到堅硬的巖石在走向細碎的沙子,沙子在走向變動不居的流水,水在走向豐盈多姿的植物,植物在走向純粹又混沌的顏色,顏色在走向近似于過剩的時間。而時間走向這所有有所待的一切。
然而它們?nèi)匀徊皇墙K點。
Part3——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我的道路在前方。那是說,我的腳要向前邁。
那是另一座山。山上是樹木蔥郁的林子,那也是另一片無名的樹林。林子疊著山,山又將一片林子長出和托起。就像一個簡單的音符兩次奏起,在演奏中擁有共同的和聲。
但山必有窮時。
偈語閃電一般:喝!
我尚未割斷與外界的一絲聯(lián)系:手機。當我停下腳步,掏出手機并掀開它,我看到屏幕上那呼叫時的閃光,有形,有色,有聲,并且有律。它像密碼一樣在暗處追蹤。
Part4——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
我在那一刻看到了屏幕上倒映出來的自己,宛如一種陌生的生物,并陷入了奇異的停頓。
一個停頓,在人生中,無源無頭,莫名而來,蠻不講理。
它如此而來。它在暗示什么?
偈語閃電一般:喝!
拐過一條小徑,踩著無數(shù)的落葉和比落葉更多的細碎的聲音,這條路會發(fā)生奇怪的變化:向左,或向右,落葉多一些,或少一些,泥土或隱,或顯,有時向上,有時向下。更重要的是,我走之前,它一直在變化,我走過之后,它也一刻不停地在變化。它在變之中不停地刻畫自己。
我還在這同一時刻,看到了山水中倒映出來的自己,剛剛遠離了堅硬的并且越來越堅硬的城市中的自己。
Part5——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但山水覆蓋了我,覆蓋了我徹底多余的手機,覆蓋了我更多的與此相關(guān)的肉色的欲望。
那正是它們的使命:對著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順著他曲折而幽暗的道路,彈奏屬于自己的音樂。
并且,
偈語閃電一般:喝!
它在喝醒我睜開眼睛:
于是,我看到了眼前的人。這山水自古以來一直懷抱著的人,被遺忘的人,幾乎不存在的人。
Part6——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那是一些如此陌生的人。用最簡單的詞句即可描述,在無形的空間上卻又離詞語最遠的人。一樣的絲,一樣的麻,一樣的七種顏色,當我靠近他們,他們好像隔壁的鄰居。如果他們在笑,那并不是對著我。
他們的快樂幾乎超出了語言,僅僅是一些純粹的聲音。我不知道,快樂下面,是否有悲傷。那也本來是一個難解之謎。
偈語閃電一般:喝!
有時候,他們的模樣化成流水般的聲音,有時候,他們的聲音倒過來化成雕像般的模樣。
Part7——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
好吧,我在這里歇腳。
我注意到,這個山村,已經(jīng)通電,并且安裝了電視機。就像魔法師用手指輕輕一點,他們可以看到跟他們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生活。
但他們?nèi)詫ξ业氖謾C感到無限的新奇。
那比電視機更神奇的東西。的確是一種東西。并且僅僅是一種東西。然而卻令他們深感不可思議的東西。來自于魔法的東西。
這東西來自于遙遠的城市。城市在南北東西。
正是這南轅北轍的東西,搭起了我和他們不辨東西的橋梁。
Part8——便要還家,設(shè)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
酒是好東西:從舌尖到胃,它一路刻下標記。
雞是好東西:從舌尖到胃,它一路走著自在的野路。
飯是好東西:從舌尖到胃,它一路在填大地的肚子。
偈語閃電一般:喝!
(3)影響下一年度經(jīng)費爭取。目前,財政部門對預算執(zhí)行的進度都有具體的要求,并都實行與下年預算安排相掛鉤。比如,廈門市財政局對各部門月度支出進度進行統(tǒng)計排名,對預算支出進度多次偏慢的部門進行約談,并將有關(guān)情況反饋市政府。對約談后預算支出仍然執(zhí)行不力的部門,由市政府予以通報批評,并核減下一年度預算資金規(guī)模。
陌生人越來越多。這越來越多的陌生人,在門口閃爍,一旦來了,就成了面對面的熟人。
這最艱難的道路:從生到熟。這讓我憶起,繁華城市里小區(qū)樓梯對面的熟人,迄今仍然生如陌人。
Part9——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
他們開口就說出奇異的歷史:僅僅屬于他們自身的歷史,來自于神話年代因而過于古老的歷史,那口口相傳、不斷演變而底色永不改變的歷史。
那不在文字中,只存在于聲音中的歷史。
在他們?nèi)怏w上流淌著的未曾斷裂的歷史。
二十世紀另一部古怪的野史。
這也許是一種真正的美意:他們的祖先曾倉惶地東奔西走,過去在此安息,如今仍在此安息。
偈語閃電一般:喝!
一場大雨淋漓直往頭頂澆下。他們紛紛在雨中跳舞,我在大雨和舞蹈中感受到莫名的喜悅。
Part10——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
我們的交談,牛頭不對馬嘴,卻又牛馬心心相印。
如果仔細辨認,那是人跟草木的交談。
以前的人常有這種神奇的本領(lǐng),互相解釋的本領(lǐng),僅僅用最最簡單的擬聲詞。這緣于這樣一個秘密:他們和萬物一樣,吹一樣的清風,淋一樣的大雨,照一樣的艷陽,以及一樣地生和死。
偈語閃電一般:喝!
我嘆惋我自己。我已倦于打開手機去漫游,無論電話,還是網(wǎng)絡(luò)。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安靜裹住了我。
我獲得了在握手中溶解自己的本領(lǐng)。
Part11——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shù)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存在于此的世俗的節(jié)奏依然令人著迷:宴飲。
一張已經(jīng)蒼老變色,再也看不出材質(zhì)的桌子,幾把最初沒有拋光而最終被時間拋光的椅子,積著茶垢的杯子,掉了牙齒一般豁口的碗,光線暗淡的窗口,窗外明麗的落葉和流水。
還有,除了這一家,還有另一家。
還有,他們多么易于醉!
偈語閃電一般:喝!
我的告別不像告別:更像是一個漁獵而歸者。而事實上,我所有的漁獵,跟背包無關(guān)。我什么也沒有帶走。
所有一切只合乎心間。
Part12——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
我離開此處,繼續(xù)往前走,而不是踏上回程。
一路我小心翼翼,不留下任何痕跡。
偈語閃電一般:喝!
未盡之路,仍那么長,長于所有城市道路的總和。
Part13——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
我繼續(xù)往前走。城市在我背后越走越遠。
我徹底關(guān)掉了手機。那一個個日常生活中性命交關(guān)的人,他們在我背后大踏步地后退。
這一個一個人呀,每個人的網(wǎng)都尚未編織完成。他們一定正全力以赴,打下自己的某個結(jié)。
偈語閃電一般:喝!
我深知,那是一個入了籍冊,卻被遺忘的地方。它的命運等同于原始森林中的一只甲蟲。它所有的歡樂也系于此。
未至之前,它仍是一個蒙面之地。
Part14——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guī)往。
我仍在路上。
我知道一定有另外的人上了路。至于是誰,走到哪里,為何尋找,尋找何物,這一點都不重要。
偈語閃電一般:喝!
口渴的時候,我喝水,寂寞的時候,我喝酒,而內(nèi)心飽滿的時候,我反復聽這一神圣的偈語:“喝!”
Part15——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
我越過山,進入了另外的城市,穿過城市,又進入了另外的山。山和城市交替出現(xiàn)。它們似乎無窮無盡。
我絲毫沒有結(jié)束的打算。
偈語閃電一般:喝!
它又像炸雷一樣轟響。你看,以有涯搏無涯,以有窮量無窮。我的數(shù)學糟糕得一塌糊涂。
然而那也不重要了。就像以前寫作一樣,我在走向蒙面之地的路上,一次次地頭頂星空,生火,做飯,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