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鷹
給你糖果、冰淇淋、汽水,跳支舞來吧!
九月的一個周末,雷和切克在公園里玩堆沙堡。他們倆是鄰居,上同一所小學,兩人寫完功課后從各自母親那里得到玩樂的允許,雙雙推開大門。雷的動作比切克快,他站在街道盡頭80厘米高的綠籬旁,兩人商量了兩秒,還是決定去公園。
公園里適合兩人玩的只剩沙池。沙池后面挺立一棵古老的大槐樹,豐茂樹蔭遮擋住半片天空的陽光,兩人在那陰影下開始堆沙堡。滿池的沙經(jīng)過一天的酷暑,沙里殘留著烈日暴曬后的余溫,雷在公園一角撿來破盆子,抽出花匠藏在草叢后的水管,往盆里裝了點水,往沙池一撒,沙里的熱氣遇見了水,如魚得水,化成了水蒸氣,蒸軟了他們的汗腺,汗流滿一身。
雷的臉頰紅似驕陽,他赤腳踩在沙面上,一雙舊涼鞋呈八字形擱置在地上,上身穿的襯衫原本是藍色,因穿的時日長,被水洗去大片顏料,日光下那片藍被光吸去,只能在黑夜的環(huán)境下看出些往日的端倪。它服貼地搭著他的背,凝聚成水柱的汗水肆意地在他背上畫起了地圖。他正在搭建一個城堡,幾乎完工,外形、輪廓已經(jīng)出來,剩下的是庭院的配置。
切爾在旁幫忙,他在這方面沒法跟雷比,他有自知之明,自己那一堆不成形的作品早就棄之不顧。誰讓他父親是紡織廠的工人,而雷的父親是建筑工人,先天條件就比不過他,他自然認為贏不過雷是件正常事。很久以后,雷告訴他,父親年輕的時候是一名飛機師,并不是一出生就從事建筑的。
“雷,你這個真好看?!彼f,“要是真能建起來,那該多好?!?/p>
“能啊,讓我爸建起來,他一定能做得到?!崩渍f,臉上綻露驕傲的笑。
現(xiàn)在,庭院的配置決定了,是游泳池。他要建一個游泳池,這樣夏天就可以去玩水了。沃爾德里鎮(zhèn)上家里有泳池的人只少數(shù)幾戶,且公用的澡堂全鎮(zhèn)也只有一個,還掛著婦女小孩不得進入的木牌。雷要挖一個大大的泳池,讓所有人都能夠享受到公平的待遇。
他起身去水龍頭接水時,樹上的麻雀忽然受到驚嚇般地飛走,他抬頭,看見了正向他們走來的菲,以及他的兩個塊頭高大的跟班。
然而雷目光所聚焦的地方首先是菲手中的冰淇淋。
那是在伯利恒商店買的冰淇淋,雷曾親眼見過店主邁克做冰淇淋的過程,那里有一臺專門做冰淇淋的機器,能做各種不同口味,香草、巧克力,牛奶、草莓和香蕉口味都有,口味可單一也可以雙重,按下選擇好的口味,搖動把手,那小圓口會流出嫩滑的奶油,它里面像藏了一個精通肚皮舞的女人,女人每扭一下,就精分出了一層奶油,女人加快速度扭動水蛇似的腰部,奶油也快速地層層疊滿整個蛋卷,最后往上面撒些碎粒的花生和五彩的糖果屑,作為最后一絲點綴。雷看著邁克將它交給別人,自己則踢著街上的小碎石,一步一步地離開那里。
雷愛它。他覺得那很美,自己舍不得吃。事實上伯利恒商店里的所有東西他都買不起。他生在不富裕的家庭,有些東西并不是唾手可得,不像菲。
菲伸出他那笨重且粗魯?shù)纳囝^碾過冰淇淋,一陣陣強風般地掃過它嬌嫩的身體,顏色的編排一次次被他打亂,毫無美感。享受著美食的菲,臉上也無滿足的表情,他那張臉活脫脫地像一個傲慢無禮的大人,為了提神,迫不得已去喝苦澀的咖啡。
雷眼中的羨慕、嫉妒、可惜以及隱藏得有點深的自卑慢慢地浮現(xiàn)出來,一張白色的幕布攤開在雷的臉上,那張臉完美地表演了幾種情感的切換,這一切都收進菲的眼里。菲望向他時,他正好吞下一口腔的臆想,菲窺看了雷的內心,嘴角閃出一絲狡猾的笑意。他再一次伸出舌頭繞著冰淇淋轉,這一口竟令他感到美味。
“喂,窮人家的孩子們,在這里玩什么呢?”
身后的兩個跟班咯咯地笑了起來。
切爾站起來,拍打掉手中的沙粒,雷聽見他小聲地說:“天曉得他心里在打什么算盤,小心點,搞不好你和我都得倒霉。”
菲來到雷面前,他斜眼瞟向沙池上雷建好的城堡,他笑了:“你是打算繼承父親的衣缽嗎?”話音剛落,身后的跟班再次咯咯地笑起來。這次,菲不樂意了,他最討厭別人打斷他的話,他回頭瞪了那兩個跟班,他們立即低下頭,識相地縫上了嘴唇。
然后,他挺起胸,昂起肩,那副姿態(tài)就像是在臺上演講。
“伙計,我可不認為那是個好活兒,又累又臟,還是食物鏈的最底層,建好了也不是你住,分工錢也不是你拿最多,上面分了再分,分了再分,到你手的就是一點點錢,我吃一頓飯花得都比那多。說實在的,我也不認為那是一份工作。你知道嗎?這是我父親說的?!彼D了頓,學起他父親說話的語氣:“那是掙扎!那是妄想!他們把賺錢想得太容易了,那不是你抬一包水泥,搬幾條鋼筋能解決的問題,做生意需要的是智慧,聰明人靠的是腦袋,愚蠢的人才會去折騰自己的身體?!?/p>
雷聽不下去,他擺開身體,邁開腳步,切爾拉住了他的手,并迅速在他耳邊投下一根針:“別亂來,他爸是局長?!?/p>
在任何一個地方、國家,有錢人手握權利,是一件對窮人來說最可悲的事情。多數(shù)人,像切爾那樣不敢與之抗衡,見到那些人,腰背會自覺地微駝,擺出一張討好的長相,好像他們天生就是為了喜悅別人。
菲喜歡雷的反應,新鮮,像是一口咬下檸檬帶來酸爽刺激感,征服他是一件能夠獲得成就感的事情。父親曾說,世上若有人不服你,證明你攀越山峰的路程還長著,腳下有路,雙腳才有存在的意義。面對不服從你的人,首先要打擊的是他的精神。
為此,菲掛上一個誘餌:“來吧,別玩小孩子的東西了,我請你吃冰淇淋?!狈瓢佯D扔進海里,接下來便是等待。
“聽說你跳舞不錯?!彼f,“那么,一個舞換一個冰淇淋,怎么樣?”
這一句話如同一把耳光打向雷,雷的臉火辣辣的,菲窺看了他的內心,并以此為樂。
切爾踮起腳尖,打開胸腔,如同音樂劇里迎接王子的仆人,他脫下帽子,即將下跪,并且一臉尊敬,說:“菲少爺,我也能加入嗎?”
“切爾!你不是他的仆人?!?/p>
“那有什么關系,鎮(zhèn)上大家都這么叫我,他沒有錯?!?/p>
“不!這是錯的,你不應該理所當然地接受,人們懼怕的不過是你的父親,并不是你。我不跳舞,也不要冰淇淋?!?/p>
“是嗎?那一個冰淇淋再加上一瓶汽水怎么樣?你還沒喝過吧,伯利恒出了最新的氣泡汽水,可好喝了。”
切爾在旁急得上躥下跳,他手指一次又一次地戳向自己的胸口:“菲少爺,還有我!我也一起去吧!”他張開腳,幾乎要開始跳舞。
菲的眼睛卻只落在雷的身上,雷是他的獵物,他必須緩緩地靠近,杜絕一切的干擾,否則會驚動獵物的心。他把手放至背后,學著父親示意士兵拖走無關緊要的人的動作,他示意跟班們做下一步行動,那兩人讀懂菲的手語,兩人中一人瞪著切爾,一人揚起拳頭。
切爾是個明白人。他退后半步,低下頭,嘴里蹦出一句似是埋怨似是嫉妒的話:“雷,你今天走大運了?!?/p>
雷不怪切爾,沒有小孩能夠拒絕這樣的誘惑,事實上,也沒有大人能夠反抗這樣的逼迫。此刻他想到了父親,那個高大的男人,為他和母親一手撐開天空的男人,如果是父親,他一定不會接受。剎那間,在這一場對峙中,雷變成了自己的父親。
“菲,我不需要那些,我也不想要那些。”雷轉身蹲下來繼續(xù)堆他的沙堡。
“你說什么!”菲臨近極限了,他就知道!父親說過,窮人總是貪得無厭,心中無感激之心,他們最最狡猾,跟他們打交道要小心自己別受騙??煞茷榱酸炆线@一獵物,他豁出去了,他決定再投下一個誘餌。
“這樣吧,雷,再加上糖果。你沒吃過吧,那種糖果里面夾著松軟的巧克力漿,外面松脆,內里則入口即溶,很好吃的。冰淇淋,汽水和糖果,統(tǒng)統(tǒng)給你,你只需跳支舞給我,就可以免費得到這些東西,沒有比這更劃算的了?!?/p>
他加上一句威脅:“雷,這是你最后一次機會了。”
就是這樣,你做得很好!菲認為若是父親在場,也會賞識他的做法的。這是一個狩獵的游戲。他深呼一口氣,聚精會神地盯著雷的頭頂,他等待著,準備著,獵物自動地跳進他的袋子。
雷抬起臉,望向菲。菲的迫切全裝在眼里了,他還是個孩子,做不到他心目中所認為的收斂姿態(tài),雷看出在威脅背后的請求——菲是在請求他答應。為此,他倒替菲感到可憐,他甚至開始同情起菲,或許菲也承受了不少壓力,來自他的父親,來自他的家世,他不得不做出盛世凌人的姿態(tài),他想,或許那是菲交朋友的方法。
雷的心中對菲再無敵意了。他對菲說:“抱歉,我真的都不需要?!?/p>
菲氣炸了,像是抓狂的貓揚起四肢朝空氣發(fā)火,他一腳踹了雷的城堡,一下又一下地踐踏著,雷被兩個跟班鉗住手腳,切爾只能低頭望地磨鞋,不敢亂動,深怕自己也遭殃。
菲走后,切爾靠近雷,拾起一把沙想要幫忙重建雷的城堡:“我還以為他會讓那兩個跟班打你呢?!?/p>
“所以,我還是走運咯。”
“你自討的苦,看,好不容易建好的沙堡現(xiàn)在全沒了,要怎么收拾呢?!彼掷锬闷鹨粔K沙,嘴里又嘟囔著:“冰淇淋沒了,汽水也沒了,糖果都他媽的沒了?!?/p>
“好了,下次我請你吃?!?/p>
“說得像真的一樣,你和我哪有錢去買?!鼻袪柊l(fā)著牢騷,囔囔道,“不過就是跳個舞,在我們面前也沒少跳過,這時候偏逞強?!?/p>
“好啦,你非得像一個長舌婦那樣噼里啪啦說個不停嗎?我們比誰跑得快,慢的人請吃西瓜?!?/p>
“西瓜!你們家買了西瓜嗎?”切爾在身后大喊大叫。
雷張開手臂,像一只鷹般在地面展開飛翔姿態(tài),迎面而來的風將他圈在眼眶里的淚吹向眼尾,掉出眼眶,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那是淚,他們都以為那是汗。
母親的教導
“媽媽,我可以等爸爸回來再睡嗎?”
秋夜是涼爽的,晚風徐徐地吹來,撲打著未關緊的木窗,發(fā)出吱呀呀的聲音。暈黃的燈泡下照出床上母子的身影。男孩躺在床上,女人雙膝跪地伏在床邊,她輕柔地撫摸著男孩金黃的毛發(fā),它們柔軟似棉花,散發(fā)著淡淡的沐浴香氣。
“不行,明天是周一,你必須早早起來去上學?!迸说脑捳f得干脆利落,那源自她的教育方法,也源自她從小受到的教育。女人是個溫柔的女人,這一點毋庸置疑。而男孩是聽話的孩子,他不會對女人發(fā)脾氣,盡管在聽到回答的那個瞬間,憂愁爬上了他的臉,他也會在一秒內將它們全部扯下。他瞇起眼,對女人說了晚安。
女人進了廚房。
她熟練地從冰箱里拿出晚飯剩下的凍肉,切碎了,均勻地倒入烤盤里,在凍肉上鋪上一層土豆泥,再加上幾滴男人鐘愛的辣油,最后放進烤箱。這是一道名為農(nóng)舍派的美食,它所需材料便宜、簡單,且飽腹感重,用來慰勞辛苦勞動一天的男人最為合適不過。
女人總在這個時候抬頭看掛在墻上的時鐘,再半小時男人就回來了。
半小時后,門開了,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隨之是男人重而有力的步伐。他關上門,門框都微微地發(fā)顫。他走入客廳,客廳是連著廚房的,他大步跨過幾張木凳子,來到女人身邊,像小貓撒嬌似的抱住女人,把頭埋進女人的脖子,腮幫的胡須刺得女人脖子發(fā)癢,手撕扯著女人的內衣帶。
他喝了酒。男人一進門,女人就聞到那一股深嵌入男人身體的酒氣,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團肉泥摻入了調味的黃酒,聞起來就暈暈的。她推開男人,他滿臉通紅,海藍色的眼珠蒙上一層海霧。
女人問:“今天怎么喝酒了?”她把男人扶到飯桌上,男人背靠著椅背,笑呵呵道:“今天活兒結束得快,福拉心情一好,就說要請喝酒,大家伙就去喝了點酒?!痹挳?,他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輕點聲。他剛睡下。”女人回頭望了望男孩的房門,然后她問:“餓了嗎?”
男人們去喝酒就只喝酒,從來不點食物來吃,一方面是男人喝酒的規(guī)矩,一方面則是價格的問題。那么一大群精力旺盛的男人,放開肚皮吃起肉來十頭牛都不夠,工頭福拉也承受不了那天文般的費用。
男人點頭,臉上笑意從進門就未停止。女人是個賢惠的妻子,他從來都認為把女人娶回家是他一生中做過的最正確的事。他溫柔地看向女人忙碌為他張羅飯食的身影,眼里的蜜意甜死螞蟻。
女人把農(nóng)舍派從烤箱中端出,香氣溢滿了整個房子,她用木勺子勺了一大塊放進碟子里,配上叉子送到男人面前,男人的胃因這股辛辣并焦甜的香氣而劇烈地翻滾,他顧不得土豆泥燙嘴,叉起一塊直放進口中,熱氣不斷地從他的胡須中冒出,像是火點著了一堆稻稈。
女人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廉價的啤酒,打開,體貼地送到男人面前,男人拿起灌上一口,冰爽澆滅了口腔中的熱浪,食物流經(jīng)食道,安穩(wěn)地坐落于胃中時,他感覺人生完美了。
他抬頭看向女人,想要再次表達自己對她的感謝時,卻無意地捕捉到了她眉間的憂慮,他放下叉子,問女人:“怎么了?”
“你不該寵他的?!?/p>
“他今天又做什么事了?”
“沒有別的,就是臨睡時問能不能等你回來,我猜,他還想著找你要點什么?!?/p>
“小孩子貪吃貪玩,很正常,你別想得太嚴重了?!?/p>
“我也希望,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我怕會成為他的習慣,這樣不好?!?/p>
“好,我答應你,以后再也不買了。好嗎?!?/p>
“最好是這樣。得讓他明白任何東西都不是隨便就能得來的?!迸苏f完,又夾了些農(nóng)舍派到男人的碟子里。
現(xiàn)在她回歸女人的身份,不再是嚴苛的母親,她照顧男人吃喝,洗刷沐浴,上床睡覺,起身關掉家中的最后一盞燈。
緊接著第二天到來,雞鳴天亮,她第一個起來準備男孩和男人的早餐。直到男孩上學,男人上班后,家中只剩她一人,她依然邁開腳步,踏踏踏地在這屋子里到處忙碌著。
她拿出洗好的衣服來到屋子外面。
他們住的屋子是平房。這里住了有十幾戶,都是工人家庭,從高處看他們像是被圈養(yǎng)在一起的特殊群體,和外面的人保持著相當?shù)木嚯x。他們不是小區(qū),卻成立了一個類似物業(yè)的小組,小組成員就是每個家庭的主干,主干們聚在一起商量誰家的垃圾熏到了誰家,誰家的狗到誰家門前撒了泡尿,以及誰家的小孩抽了誰家小孩的臉,一商量就得喝酒,喝酒后任何事就好辦了,大家拍拍肩,說聲下次注意,這些事就隨風去了。說到底在這里誰都不能把誰怎么樣,人人都是一樣的身份。
女人把最后一件內衣掛好,拿起木杈把衣架子掛在橫梁吊著的木棍上。家務活做完,她還得到附近的工廠做剪線的零活。等她到達工廠時,大姐和二姐已經(jīng)開始工作。她從組長那里拿來剪子和一筐留待處理的布偶,坐在大姐和二姐的對面,三人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聊的都是各自家里的事。
大姐說前些天家里的水管爆了,水流了很多,老人家看了很心疼,一直讓她趕緊堵住爆開的口子,她又因為擔心水浸壞了別的電器,忙得團團轉,男人不在身邊,小孩幫不上忙,老人家在一旁氣得跺腳,那天簡直就是個災難日。
二姐開口之前先嘆了一口氣。男人表姐家的老人得了肺癌,長年累月抽煙得來的病,家里沒人能拿出錢給他治病,在家就是等死,他那病也是晚期,附近的人家也都體諒表姐家的做法,來探病的人帶上老人家愛吃愛喝愛玩的東西,都說臨死了,也就別戒嘴。二姐說完又嘆了一口氣。
女人說了自家男孩的事。
男孩一向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他從來不會鬧脾氣,故意刁難家里人要點什么吃的玩的,同齡人會在玩具面前一哭一鬧為難大人買,男孩不會。可不知為何前天見他不高興,男人為了哄他高興去買了糖果來,結果他卻推開糖果說要伯利恒商店里的好萊特糖果。天知道,那一包糖果頂了一家三口四天的飯錢——男人兩天的工錢,自己得一個星期不間斷去剪線才有的錢。問他原因,他說想拿到學校跟同學分享。
“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事。他一向是個好孩子,從來不會主動向我們要點什么吃的玩的?!迸嗽俅螐娬{男孩的品性是多么好。
大姐二姐紛紛點頭,眉頭跟著剪刀一起緊蹙。
她接著說,男人心里有傲氣,在孩子面前拉不下臉來,于是就連著周末兩天去加班,終于給他買了那一包糖果。既然買了,我就不好說什么,母親教導過,在男人面前不能太好強,要依順著男人,給彼此留點余地。只是,最近我看那孩子又想故伎重演的樣子,所以心里很擔心啊。
大姐說:“小孩貪吃正常,往后觀察就是。”
“就是,孩子的調皮事還聽得少嗎?這不算什么。”二姐附和著。
如果事情到這里結束就好了。女人想,那么她也不會太在意??珊竺娴氖虏荒芨蠼愣愣颊f了,就算是家里人,家里的事情也不能全盤托出,一方面是顧忌孩子,一方面也關乎她的自尊心。
中午她回家燒飯帶給在工地做活的男人,男人正在切割鋼管,他頭戴著防護帽,非常認真,火花在他腳邊奔騰,他卻毫無感覺。女人放下飯盒就走了。
下午她到鎮(zhèn)上局長家?guī)兔ψ鰪N房活。廚娘雷諾是個好人,她有一張慈善的臉,臉頰紅潤似蘋果,身材圓潤,走起路來像是在跳舞的鴨子。她總是看顧女人一家,每當需要人手的時候就會叫女人過來幫忙,活兒也不重,都是些挑菜洗菜、切肉剁肉,女人家都能做的小事情。局長家今天要開派對,他們負責把晚餐的食材準備好。
她正坐著洗菜,雷諾走過來了。
“我多怕你不來了?!彼f,“是啊,大人可不能也跟著鬧起來,再說,這份工作不做就可惜了?!?/p>
女人困惑地看向雷諾,她不知道雷諾在說什么。
雷諾瞪大了眼睛,而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地拍了拍手掌,她說:“準了,你小孩肯定沒說?!?/p>
話題扯到男孩,女人的心緊了起來,她抓住雷諾的手腕,問:“發(fā)生什么事了?”
雷諾握住她的手,示意她放輕松:“你別緊張啊,沒什么事,就是小孩子之間的玩笑,鬧鬧而已?!?/p>
女人追問道:“到底是什么事?”
“好吧?!崩字Z說,“前些天,你是不是給小孩買了糖果拿到學校去?”
“是啊,那是我家男人買給他的,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就是,他說那是在伯利恒買的好萊特,那糖多貴啊。菲,就是局長的兒子,他一看,就說那是假的,不是真貨,還說,你們家買不起真的,就拿假的來忽悠同學,聽說,你家小孩當時哭著跑了。”
雷諾瞥向女人,安慰她:“男孩子不同于女孩,他不跟你說也是正常。你回去就別說了?!?/p>
女人這時想起,當時男孩把糖果分給附近小孩吃,自己還責備他,她認為男孩對男人的勞動成果毫不在意,知曉原因后,她心里很難受。她捂住臉,淚水從手指縫間劃過:“我不知道,后來他拿給別的小孩吃,我還罵他了?!?/p>
“這么說,糖是在伯利恒買的?”
“那是男人周末加班給他買的,絕對不是假的。”
“唉喲,可憐的孩子,那他一定傷心死了?!崩字Z說,“菲就是調皮,眼里容不得別人,這一點真是像極了他父親。”雷諾拍了拍女人的肩膀。
女人懊惱極了。
回家之前她去了一趟面包店,買了男孩最喜歡吃的香腸包。她看了看時鐘,男孩放學的時間到了,十分鐘后他就到家了。她望向門口的方向,手掌握成了鷹爪的形狀,指甲嵌進了木桌。
冬夜的泡沫
男人和工地的工友進了酒吧,酒吧里熱乎乎的,他們脫去藍色的工作外套。服務員看見了,走過來把幾件工作外套用手指甲捏住,掛在貼近洗手間的那面墻上的鐵鉤。
“來三杯啤酒。”男人轉頭問其余兩人,“還要吃的嗎?”
那兩人均搖頭,同時暗暗地瞥向鄰桌,那桌上擺著一碟炒豬頭肉片,廚師用了不少醬油和胡椒粉,動動鼻子都能聞到那股獨特的味道,享用它的人是個年輕男子,他好像餓了好幾天,正在大快朵頤,嘴巴發(fā)出吧唧吧唧的聲音。
服務員收走桌上的餐巾紙,或許他認為純喝酒不需要紙巾,把它留給更需要的人。
啤酒很快上來。
鮑勃是個仔細的人,他拿起酒杯,看了看泡沫占據(jù)的厚度,他說:“真黑心,這泡沫也不鏟去,占了快一半的位置。”
另一個叫萊恩,他顯得沒那么在意,他擺擺手,喝了一大口,說:“算了,人家做生意不容易,大家都這樣?!?/p>
男人聽了,笑了笑,他說:“你這意有所指啊。”
“可不是嗎,上面的人就想著壓榨下面的,一層一層榨下來,還不如這杯酒公道呢。”萊恩啜了一小口,剩下的他打算慢慢喝。男人看他一眼,又笑了,說:“沒關系,今天可以喝兩杯。”今天請客的人是他,他們來酒吧前就說好了。
“真的,晚上得喝一杯酒才能睡覺?!滨U勃撇著嘴,“我家媳婦不理解,以為我沾惹了酒癮,她是不知道做了累活的人,身上的痛要靠酒精來麻痹,不然,哪里睡得著啊?!?/p>
萊恩還沒娶媳婦,他是這里最年輕的,才二十出頭,他對鮑勃的話卻非常地贊同,他說:“是啊,我家老母每天都在叨叨,出門就讓我少喝點,好像我是嗜酒為命的酒徒。他們都不知道,那活多累人。”
“對啊。男人是力氣大,可是每天這樣用力氣也就耗盡了?!?/p>
“又不是松鼠,要是松鼠就好,吃一顆松果就飽了。”
“松鼠只吃一顆松果嗎?”
“不知道,我家附近的那棵樹上有一只,每天就見它抱著一顆松果,飛來飛去?!?/p>
“是嘛,那倒是容易滿足?!?/p>
男人始終臉露笑意,沒有插足兩人的抱怨,他在心里暗自比較自己的處境,妻子理解并體貼他,每晚還給他準備夜宵,兒子在她的教導下更不用他操心,自己的家庭實在美滿。
萊恩注意到男人的笑意,他羨慕道:“嫂子對你一定很好,我們都聽說了?!?/p>
“整片區(qū)都知道?!滨U勃數(shù)著指頭。
“看,中午會帶飯過來,晚上又準備夜宵,多晚回去都等著,早上還給做早飯,這些我家婆娘能夠學到一樣,我就謝天謝地了?!?/p>
“不是我夸她,她每天除了準備我的事情,還要準備兒子的,兒子的事一件都不用我操心。還有,晚上洗澡水、被子都給我弄好才睡的,她自己平時也不閑著,去工廠做零活幫忙補貼家用,我跟她說在家休息就好,她卻說自己坐不住。我呀,上輩子一定是個好人,這輩子才能娶到她作妻子?!?/p>
“喲喲,真讓人羨慕啊。”
“就是,你看,那嘴都咧成什么樣子了。”
男人擺擺手,說:“都別說了。趕緊喝完回家了?!?/p>
話是這么說,三人還是在酒吧呆了將近兩個小時,酒吧的氛圍比家里好,它暖和,燈光明亮,地板是大理石,桌子是厚實的巴西木做的,沙發(fā)也讓他們屁股感到愜意,雙腿搭在上面都軟了。
鄰桌的男人已經(jīng)吃完炒豬頭肉了,他點了一杯黃油啤酒,香氣傳向他們那一桌,鮑勃感覺大腿的某根筋硬了。
接著,酒吧門推開了,一群男男女女像一支棒球隊,互摟著對方,不留一點縫隙,嘻嘻笑笑地走進了酒吧。他們坐在酒吧的貴賓位,那里有半圓形的長沙發(fā),玻璃桌上擺放著精致的小菜,一個男人把那些都推開,讓其中一個女人坐了上去,接著他們擁吻,發(fā)出黏黏嗒嗒的聲音。
“好家伙,真帶勁?!?/p>
“可不是嘛?!?/p>
鮑勃和萊恩伸長了脖子,覷眼望向那一邊,嘴張得大大的,喉結上下地滾動著。男人趕緊把手中的啤酒一飲而盡,他催促兩人,“好了,時間不早了,我們趕緊回家吧。”他順著兩人的目光也看向那一抹煞人的春光。簡直比啤酒還要熱身子。
三人走出酒吧,戀戀不舍。
“不看白不看,怎么那么快走?!闭f話的是萊恩,可他也是第一個起來離開座位的。他是三人中唯一的單身漢,回家后這點燃的欲火該如何退去。
“看了又能怎樣,還是早早回家鉆被子去?!滨U勃套上藍色外套,搓搓手邁開了腳步。
男人告別兩人后,他也加快腳步往家的方向走。遠遠的,他能看見他家的燈還亮著,外頭曬著的衣服還沒收進去,他來到門前,一件一件地收下來放在手臂上。
進門時,妻子正在廚房,她背對著他,說:“回來了。”然后,她轉身看見他手上的衣服,發(fā)出唉呀一聲,她說:“我忘了收衣服?!?/p>
“沒事。”男人把衣服交到女人手中,“忙起來忘了也很正常。”
男人望向兒子的房間,“兒子睡了嗎?”
“睡了,今天早早就睡了?!迸苏f完,又回到廚房。
男人走過來,抱住女人的腰,他把頭埋進女人的脖子,他說:“今天不吃了,我想早點睡覺?!彼H吻著女人,手開始游向女人飽滿豐挺的胸部。
“別?!迸宿D過身來,她推開男人,“今天我有事要跟你說?!?/p>
“明天再說,好嗎?!蹦腥藦堥_手臂再次向女人靠近。
女人搖頭,她說:“不行,我怕明天我就沒勇氣說了。是關于我們兒子的?!?/p>
“兒子?兒子又做什么事了?難道還是那件事,小孩子偶爾要大人點東西,這很正常?!蹦腥瞬幻靼?,女人的體貼轉到兒子身上似乎就用完了?!澳闾珖绤柫?,偶爾也順一下他的意,不能只讓他害怕?!?/p>
女人忽然流淚了,淚水不斷地從眼眶里涌出。她捂住臉,不讓男人看見。
“怎么了。”男人走過來,他心想,自己是不是把話說得嚴重了。
女人深呼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后,她轉過身把男孩在學校的事情都告訴了男人。
男人聽完女人的講述,半響后,他嘴里蹦出一句話:“我是個自私的人?!?/p>
“不,這件事哪里是你的錯。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p>
“不,是我的錯,是我沒有辦法給你們更好的生活?!蹦腥苏f:“我還自以為你們都很滿意?!迸藙×业負u頭:“不是的,我們都很滿意,求求你了,千萬不要認為是自己的錯?!边@可不是她決定把這件事告訴男人的原因。
可男人心里,這件事對他的打擊不小。就像是一塊石頭,你以為它堅硬無比,看上去令人不敢輕舉妄動,誰知里頭竟是空蕩蕩,小錘子一錘就破了,清脆得不像話,根本不需要大動干戈。
“你先睡吧,我要想點事情。拜托了,就讓我一個人呆著?!?/p>
“好,但是我求求你,千萬別把話憋在心里?!迸苏f完,就進了房間。
男人需要時間來消化這突來的事實。
他去了男孩的房間,輕輕地推開門,來到男孩床前,他俯身伸出手撫摸男孩的臉蛋,小聲地說:“對不起,孩子。”
男孩床邊散落著未收拾的作業(yè)本和玩具,男人笑了,他走過去把作業(yè)本和玩具收好放在靠近窗邊的桌子上。窗子打開了一半,初冬的夜晚涼意漸生,風吹進來,男人縮了縮脖子,他把窗子關小。
不知何時開始下雨,雨水落在地上,不知落在鐵盆還是別的什么,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男人坐在窗前,望了一會兒雨景,然后,他收拾好心情,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男人的家
埃弗拉從市場歸來。她的母親正在挑豆子,把豆子里有黑的都挑出來,也不知道埃弗拉是在哪里買的、以什么價錢買的,黑的豆子竟比黃的豆子要多。她母親心里想,這孩子,還是不夠細心。
埃弗拉進門后倒了一杯熱茶,外面實在冷得要命,剛才還發(fā)生一件令她心生寒意的事情。
“母親,你知道,我剛剛在市場遇見誰了嗎?”
她母親年歲已老,聽不太清楚,問:“你說什么?”
埃弗拉自顧自地說起來:“就是梅尼那一家啊,我在市場遇見了她,她正在買羊肉,說自己男人明天要從外地回來了,要買點好菜犒勞一下?,F(xiàn)在的肉多貴啊,我看啊,她家男人確實在外面賺了不少?!?/p>
“人只要努力一點,不愁沒吃沒喝的,就怕懶,就怕什么都不管?!卑8ダf這話時,不時把聲音帶向靠近沙發(fā)那一邊。那有一團黑魆魆的影子散著醉醺醺的味道。
見沒什么動靜,她又接著說:“我看啊,他們很快都要搬離這里了,去到外面更好的地方住。過上有錢人的生活啦!”她接著扯亮嗓子:“哎呀!這都是命??!我命里怎么就沒有這樣的東西,沒有福氣啊,母親。我怎么覺得那么難受??!”
她母親不知她為何突然吼叫。她放下豆子,瞇起眼:“你在說什么?”
“我說,他們家真令人羨慕啊!”
【責任編輯 朱 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