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艷麗
老吳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的樹,和遠處已經返青的大地,總是覺得火車開得忒慢了些。他忍了幾忍,還是沒忍住,叫來乘務員道:丫頭,你能不能跟你們司機師傅說一聲,讓他開快些?
乘務員一臉模式化的笑容,說:大爺,火車已經很快了,您感受不到嗎?
鄰座一個和老吳相熟些的人打趣道:老爺子,您以為火車是火箭呢?一眨眼就到家了。不要燒包啦,火車不比你家的牛車快?
老吳本來就語遲,被鄰座搶白一頓,不再言語,局促地正了正身體,將一個小包緊緊摟在懷里。
火車停到火車站,老吳和相熟的人匆匆道了別,便急忙走出站臺?;丶乙ラL途客運站坐大巴車,但老吳已經在火車上想好了,下火車就打出租車回家,多少錢也得打。離家不過是一個星期的光景,可老吳覺得像是過了一輩子。
老吳鉆進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里看了老吳一眼,問:您去哪?
于家莊。
于家莊?司機重復了一遍。
對,于家莊,鹽山鄉(xiāng)于家莊。
老爺子,司機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回過頭來看他說,您知道從火車站到于家莊得多少錢?
我沒和你談錢,你快點送我回家,多少錢我都給你!
司機搖著頭笑了,卻也不好再說什么,轉過身子,車子穩(wěn)穩(wěn)地滑出站前停車場,沿著不遠處的高速公路,向于家莊駛去。
老吳下了出租車,已是黃昏時分,他惶急地走進院子,晚春的暖風穿堂而過,帶來屋里米蘭花撲鼻的香氣,幾天來,旅途勞頓的疲憊似乎都融化在彌漫的花香里了。
米蘭!老吳叫道,聲音里有不易覺察的顫音。
一張俊美的少女的臉從窗里閃過。隨后,穿著紅色運動服,扎著馬尾辮的素素從屋里奔出來。
素素激動地喊:吳爺爺,您回來啦!
嗯嗯,素素在吶。老吳欣慰地看著這個孩子,唯一的兒子吳天參軍后留在部隊,家里多虧著她和一幫年輕人照顧。他一邊應著素素的問候,一邊三步并作兩步跨進屋子。
他娘,我回來了。
屋里叫做米蘭的女人正歪靠在枕頭上,氣息微弱,如一盞將熄的燭火,卻在老吳進門的瞬間拼盡全力爆出一星火花,她睜開眼睛看著老吳,想說什么卻似乎醞釀不出合適的氣力。老吳看懂了她的心思,忙道:看到了,都看到了。
老吳的話讓女人閉上了眼睛,眼角有幾顆淚珠重重地滾落下來,落在女人散在枕邊的白發(fā)上。
莫哭莫哭!老吳急忙勸慰道,我把你養(yǎng)的那盆米蘭按你的意思栽到了他的墓旁,你不曉得,那盆花開得多香,掃墓的人都說,還沒到墓地就聞得到花香了,還有,你讓我說的話,我也都對他說了。
女人還是哭出了聲,雖然聲音微弱,但這絲絲縷縷的哭聲更讓人覺得心痛。
唉呀,你看你,還病著,哭啥哩?你看我給你帶啥回來了。老吳小心翼翼從挎包里拎出一個黃綢布口袋,女人認得,這是老吳走之前她親手縫制的,雖說她連捏針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但她還是拒絕了素素要替她縫袋子的請求,花了幾個時辰,一針一線,縫好了這個袋子,甚至故意在針腳里壓進一根自己的白發(fā)。
老吳將裝得滿滿的袋子遞給她,不消說,她就知道袋子里裝的是啥,她緊緊地將布袋摟在懷里,枯瘦的前胸劇烈地起伏著。
站在一邊的素素知道,吳奶奶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吳回家一個星期后,米蘭去世了。
埋葬米蘭的時候,老吳鄭重其事地把黃綢布袋拿來,大家看見,老吳從黃綢布口袋里倒出一抔黃土,將黃土覆在米蘭的棺蓋上。
回來參加母親葬禮的吳天,從志愿者素素那里知道,那抔黃土是鐘國英墳冢上的,是父親為鐘國英掃墓時帶回來的。
鐘國英是米蘭的愛人,于1952年犧牲在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上。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