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菲
“新工人詩歌”發(fā)展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的歷史,其研究現(xiàn)狀,同“新工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并不成正對,這點從“新工人詩歌”的相關研究專著數(shù)量即能證明。根據筆者的搜索調查,目前關于“新工人詩歌”的研究著作僅有柳冬嫵《從鄉(xiāng)村到城市的精神胎記:中國打工詩歌研究》一本專著,關于“打工文學”的研究專著只有柳冬嫵的《打工文學的整體觀察》,其他如楊宏海主編的《打工文學備忘錄》《打工文學縱橫談》、秦曉宇選編的《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何軒編著的《中國“打工詩歌”輯錄與評點》等都為詩歌的選編、評論,并非純粹的文本研究。由此可見,關于“新工人詩歌”的研究仍有很大的提升空間,本文將“新工人詩歌”意象的特點作為研究的著眼點,期望能夠為“新工人詩歌”的研究添磚加瓦,為后期更多的研究提供有益的借鑒。
“詩總是始于悅耳動聽而歸于動心和想象的,具有視覺美與聽覺美的意象?!盵1]意象是詩歌美學的重要內容。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也說“:詩是意象的表現(xiàn),散文則是判斷和概念的表現(xiàn)?!盵2]詩歌意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對意象的特點進行深入的研究有助于我們更準確地把握“新工人詩歌”的情感內容及精神夙求。
“新工人詩歌”意象的特點主要有以下四點:真實性與虛幻性并存、群體相似性與個體獨特性相融、繼承性與獨創(chuàng)性兼具、系統(tǒng)性與零散化并行,下面進行簡要闡釋。
“新工人詩歌”是全球化產業(yè)鏈下底層打工群體的真實寫照。詩歌中的意象都同打工工作、生活環(huán)境緊密相連,反映的也是打工群體真實的內心感受。但詩歌同時也是藝術創(chuàng)作,是對現(xiàn)實生活經驗的抽象表達,意象也不可避免地展現(xiàn)出與真實生活間的距離感。這使得“新工人詩歌”的意象呈現(xiàn)出既貼近現(xiàn)實又具有藝術審美價值的美學面貌。
如商希恒的《流浪的火車》:“每隔幾分鐘,就有/一輛火車,匆匆跑過/工地后面。巨石一樣的咳嗽/砸傷了夜的夢,讓它/捂著傷口,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我不知道它們將跑向哪里 何處才是它們靈魂永遠的居所/只知道它們和我一樣/在異鄉(xiāng),把青春無奈交給流浪/漂泊,是不是等待/舉起星星的果樹和鳥語花香的/日子,像天空編織的圍巾/無法被它們扯下避寒/一直奔跑的才叫火車/它們被命運掌控,注定流浪/我也不知道它們的心情怎樣/只知道當我抬頭望著它們,淚彈/就被眼睛,呼嘯射出”。[3]詩中的“火車”是詩人生活中的真實事物,也是連接打工者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的重要交通工具,因此在眾多詩人筆下頻頻出現(xiàn),如劉大程的《火車經過家鄉(xiāng)》、魯川的《民工專列》等。不可忽略的是,這首詩中的“火車”又被擬人化為“火車”的“幻象”,成為打工群體痛苦、彷徨內心的寫照,詩中的“火車”真實又虛幻,在詩人藝術化的表達之下,與打工者的真實心境達到高度的契合,“火車”被命運操縱的流浪經歷同打工者無奈的漂泊生活在詩中相類比,成為傳達打工群體內心情感的絕佳載體。
又如崔后明的《我要說的是一列火車》:“我要說的是一列火車/它縮小一點就是一節(jié)車廂/再縮小一點就是一個人/再縮小一點就是一滴淚//一列完整的火車/又如一條靜止的項鏈/別在祖國的胸口//當它散落成一滴滴淚/像離別的兒郎/浸濕了母親的衣襟”。[4]詩由真實的“火車”出發(fā),逐漸演化為虛幻的實體,最后承載的是親人的思念與悲傷。上述兩首詩都運用了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事物,反映了打工生活及打工群體真實的情感波動,同時詩歌中的意象又被藝術化地處理為虛構的真實,成為詩人情感表達的突破口和契機,使得“新工人詩歌”具有了較高的審美價值。
一方面,意象來源的生活經驗相似,背后的精神內涵也相似;另一方面,意象隨創(chuàng)作主體的工作性質、生活環(huán)境的不同而呈現(xiàn)出不同特點,也隨個體不同的藝術表達方式而展現(xiàn)出不同的詩歌意境。下面試舉“新工人詩歌”動物意象中的“螞蟻”意象進行具體說明。
首先,“螞蟻”是生活中最為常見的一種昆蟲,其渺小、群居、頑強的特性同打工群體具有共通性,因而成為動物意象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一類意象。詩人將“螞蟻”意象入詩,大多都借該意象傳達了打工群體身份的卑微性及詩人對打工群體的悲憫之情,如蔣明的《卑微(組詩)·一只螞蟻死在了路上》:“一輛車從身邊呼嘯而過,/塵土散后,/再也看不到它小小的尸體。/仿佛根本就沒有一只螞蟻,/曾經死在了路上?!盵5]又如包華其的《一只螞蟻的宿命》:“其實,我們的境況和螞蟻一樣卑微/一場雨或一陣風就能改變我們的命運”。[6]再如艾華林的《在雨中》:“我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渺小/像一只螞蟻”。[7]三首詩都無一例外地用詩句展現(xiàn)了打工群體如螻蟻般的生活境遇,表達出詩人相似的情感表征。
其次,“螞蟻”也在不同的詩人筆下被寄寓了不同的情感和表達形式,如顯武的《鏡頭:螞蟻》:“更多的時候是一粒米飯在搬動光陰/在熟悉的黃昏/一粒米飯頂著暮色慢慢回家//螞蟻只是安裝在米飯上的輪子/螞蟻只是推了幸福一把”。[8]詩描寫了在其他詩作中少見的“螞蟻”的“幸福”,細膩地傳遞出詩人的特殊感受。
綜上,“新工人詩歌”意象雖總體上呈現(xiàn)出相似的精神風貌,但詩人個性化的藝術表達同樣令人矚目,使得“新工人詩歌”意象既展現(xiàn)了打工群體的整體精神特質,又突顯了打工者個體的精神追求。此外,有的詩人也同時可以創(chuàng)作其他不同類型的詩歌或體裁,“新工人詩歌”只是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部分,這也是詩人個體追求自我超越的表現(xiàn)。
“新工人詩歌”的部分意象對中國傳統(tǒng)意象、現(xiàn)當代詩歌意象有一定的繼承,但同時,“新工人詩歌”意象的內容形式、精神內涵等都突破了傳統(tǒng)詩歌意象的內容和范疇,符號所指的深層內涵也有所超越。
首先在意象內容上,“新工人詩歌”中的部分意象顯然同中國傳統(tǒng)意象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如“月”意象。在中國傳統(tǒng)詩歌意象體系中,“月”意象主要是思鄉(xiāng)的代名詞,使得“月”成為千萬中國人心目中“故鄉(xiāng)”“團圓”的象征?!靶鹿と嗽姼琛敝械摹霸隆币庀蟠蠖嗯c之類似。如弦河的《那天》:“我們憶起童年,憶起故鄉(xiāng)/明月在天空,只是他鄉(xiāng)的草叢/沒有蛐蛐,你說/我們在找回家的路/可是,如今,回家的路已經迷惘”。[9]又如徐非的《夢中的川南》:“故土的戀情已寫進心靈的扉頁/月兒的笑靨已擬作一枚郵票/……/一汪清清的井水溢濕庭院/我打撈起一輪相思的月亮/……用鐵質的苦難磨礪自己/同時也鑄就了家的意象”。[10]兩首詩中的“月”意象都是引發(fā)詩人思鄉(xiāng)情緒的媒介,同時也滲入了打工群體的“迷惘”、痛苦的心緒,較之傳統(tǒng)“月”意象情感更為豐富。
同時,“新工人詩歌”的意象又具有自身的獨創(chuàng)性,很多意象都是第一次大規(guī)模進入詩歌之中,如空間意象中的工廠、出租屋、城中村;人物意象中的鄉(xiāng)村留守老人、留守兒童、女工、工友、鄉(xiāng)親;動物意象中的老鼠、螞蟻、鳥、家禽、家畜、蜘蛛;工傷意象中的斷指、斷掌、職業(yè)病、事故、疼痛等。這些全新的詩歌意象都打上了“新工人”的烙印,成為這一群體集體發(fā)聲的嘹亮回響,也為中國當代詩歌意象注入了新的活力。
其次在意象表達形式上,“新工人詩歌”的意象對現(xiàn)當代詩歌意象的藝術表達形式有所借鑒,在藝術表現(xiàn)方面,也強調主體經驗與物象的融合,從而實現(xiàn)精神的互通。因而,現(xiàn)當代詩歌中所采用的借代、隱喻、重復、雙關等藝術技巧在“新工人詩歌”中都有展現(xiàn)。如金鈴子的《黑夜這只野獸太大》:“黑夜這只野獸太大,我一個人背不動/我還動用了繁星,動用了月亮/黑夜這只野獸太大/它的奸險是一米多長的獠牙,它的貪婪/是具有五噸容量的胃/它的兇狠一旦亮出來,一千畝廣場也難以裝下/黑夜這只野獸太大,比白晝的長壽湖/還闊,比沉痛的歌樂山/還重。我的悲哀,僅僅是它身上的一根汗毛/我的幸福,被它一腳踩碎/黑夜這只野獸太大,大得頂天立地/大得讓人感到窒息。但是/我不戰(zhàn)栗,我不懼怕/我不出手,我不殺了黑夜這只野獸。因為/我懂得如何觀察黑夜,如何/珍惜白晝。因為,黑夜這只野獸每晚都要到來/所以,我準備了最大的燈盞/最大的膽量,最大的光芒”。[11]詩前后重復文題四次,借此不斷推進詩歌語言的內在張力,詩將“黑夜”夸張成為不可戰(zhàn)勝的“野獸”,并通過對比展示出“野獸”的恐怖。隨后筆鋒一轉,在面對“黑夜這只野獸”時,“我”雖然無力抵抗,但仍以一己之力勇敢應對,由此更為突顯“我”的勇氣。“黑夜”的象征內涵十分豐富,其黑暗、恐懼、無邊無際、無力抗拒的特點同詩人面對生活困境的心理感受實現(xiàn)了融合。
同時,“新工人詩歌”意象在表現(xiàn)方式上也有自我的創(chuàng)新與超越。如郭金牛的《打工日記》選段:[12]
突然,腳手架,一個人,
自
由
落
體
重力加速度。
9.8m/s2
詩在形式上了采用了“自由落體”的下墜形式,新穎而獨特。又如詩人鄭小瓊擅長運用一系列的詞語,形成意象的集中展現(xiàn),她的詩《女工:被固定在卡座上的青春》較有代表性:“時間張開巨大的喙 明月在機臺/生銹 它疲倦發(fā)暗 混濁 內心的兇險/汩汩流動 身體的峭壁崩潰 泥土與碎石/時間的碎片 塞滿女性體內洶涌的河流/……/多年來 她守著/螺絲 一顆 兩顆 轉動向左 向右/將夢想與青春固定在某個制品 看著/蒼白的青春 一路奔跑 從內陸鄉(xiāng)村/到沿海工廠一直到美國某個貨架/疲倦與職業(yè)的疾病在肺部積蓄/卡在喉間 不再按時到來的月經/猛烈地咳嗽工廠遠處的開發(fā)區(qū)/綠色荔枝樹被砍伐 身邊的機器/顫抖……她揉了揉紅腫的眼窩 將自已/插在某個流動的制品間”。[13]詩選段中沒有一個標點,每行詩句都充斥著多個意象詞語,眾多名詞性意象的堆疊讓整首詩具有連貫的氣勢、強烈的情感與巨大的想象空間,這樣的表達方式在現(xiàn)當代詩歌中也是不多見的。
綜上所述,“新工人詩歌”意象在內容、形式上對中國傳統(tǒng)詩歌意象及現(xiàn)當代詩歌意象有一定的繼承,也有自我的革新,不論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為當代詩歌意象的發(fā)展注入了一劑強心劑,也給讀者帶來了全新的閱讀感受。
“新工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主體主要依托新媒體平臺,其創(chuàng)作是個體性、零散化和突發(fā)性的,但其意象整體卻形成了較為完備的意象系統(tǒng)。究其原因主要有四點:首先,現(xiàn)實的打工生活是“新工人詩歌”創(chuàng)作主體最為熟悉的生活場景,自然成為詩歌素材的重要來源。其次,打工群體深受鄉(xiāng)村、城市的雙重壓迫,工作環(huán)境的惡劣、管理制度的嚴苛、疾病纏身的黑洞、身份認同的窘境、掙扎無望的境遇都讓打工群體具有共同的情感體驗,使意象內涵呈現(xiàn)出群體性的相似內容。再次,“新工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主體鑒于自身寫作水平的限制,對不熟悉的詩歌素材缺乏一定的駕馭能力,少數(shù)詩人才能超越“新工人詩歌”的范疇實現(xiàn)自我的超越。最后,大眾審美及主流文學界的評論對“新工人詩歌”的期待與認可,也會促使創(chuàng)作主體不自覺地迎合大眾審美的需求,使得“新工人詩歌”意象的整體美學風貌趨于一致。
“新工人詩歌”意象是一個龐大而駁雜的系統(tǒng),以上每一條關于“新工人詩歌”意象特點的分析看似矛盾,卻又是保障“新工人詩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重要因素?!靶鹿と嗽姼琛币庀蟛⒎菓{空產生,它是大工業(yè)時代背景下的“新工人”的群體吶喊,也是互聯(lián)網時代、基礎教育普及化前提下的群體呼聲,展現(xiàn)了“新工人”階層不同以往的精神追求和心靈覺醒,也是中國詩歌歷史上第一次大規(guī)模的底層寫作的發(fā)聲,振聾發(fā)聵、不絕于耳。我們期待更多的詩人能夠成為“新工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者,更期待更多的學者、讀者能夠關注“新工人詩歌”的意象,進一步探析全球化、新網絡時代背景下社會資源分配公平、合理的有效途徑,重新審視人的精神異化,人與世界、個體性與公共性的關系等問題。
注 釋
[1]李元洛:《詩美學》,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10頁。
[2]克羅齊:《美學》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20頁。
[3]商希恒:《發(fā)于5月上半期<打工族>的一組詩》,http://blog.sina.com.cn/s/blog_51bdb0c50100jjcp.html,2010-07-07。
[4]許強 陳忠村主編:《2013年中國打工詩歌精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第186頁。
[5]蔣明:《卑微(組詩)》,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4b10510100qu7x.htm l,2011-03-15。
[6]許強 陳忠村主編:《2014年中國打工詩歌精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第181-182頁。
[7]許強 陳忠村主編:《2011年中國打工詩歌精選》,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2年,第118頁。
[8]《張潔 選評千 家詩(7)》,http://blog.sina.com.cn/s/blog_6491f0a40102ego 4.html,2013-11-04。
[9]許強 羅德遠 陳忠村主編:《2009-2010中國打工詩歌精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00頁。
[10]許強 羅德遠 陳忠村主編:《2009-2010中國打工詩歌精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15頁。
[11]《每月推薦:2012年9月好詩選》,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4e87540 102ehd4.html,2012-10-01。
[12]《轉載經典:農民工寫詩記錄打工生活(一)》,http://blog.sina.com.cn/s/bl og_769634850102v7dd.html,2014-10-16。
[13]秦曉宇選編:《我的詩篇:當代工人詩典藏》,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年,第2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