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一
童年的經(jīng)歷宛如一汪清水,在一旁默默沉寂,而當(dāng)我不小心捅破了記憶的沙袋,里面明亮的小世界就會轟然襲來,細(xì)數(shù)每粒砂石的感動,還會幸運(yùn)地收獲一個個驚喜。
四五歲以前,我跟著爺爺奶奶住在老大莊——那是我們祖祖輩輩生存繁衍的地方,小小的村莊住著幾十戶李姓人家,過著一樣的農(nóng)居生活。近些年,不少人家都搬進(jìn)城里來了,老大莊與外界的聯(lián)絡(luò)也越來越多,卻依舊鳥語花香。
對那段日子的記憶已經(jīng)模糊,偶爾也會想起某個片段,清晰得恍若昨日,像是躺在云朵里,輕飄飄的,美美地窩著。雖不至因留戀而停滯不前,但確有一種溫暖。最近甚是頻繁。
六月份收完小麥后,老大莊就進(jìn)入了玉米的苗期,農(nóng)事一下子清閑不少。
晚飯前一會兒時光,我就搬著小馬扎,跟爺爺坐在院兒里的柿子樹下,有模有樣地扇著小竹扇。六月的太陽久久不落,陽光被柿子葉割成千絲萬縷,射在院兒墻上紅黃光影一片。這會兒蟬鳴聲最兇,一層層的音節(jié)起起伏伏,蕩著蕩著便連在一起,宛如齊鳴,震耳發(fā)聵。
我和爺爺都屏息坐著。
“五香雞頭嘞——”,一聲帶著醬汁兒味兒的吆喝傳來。
“香不膩的雞頭嘞——”,我們孫爺倆兒一溜煙兒跑出去,迎上雞頭小販的笑臉。
爺爺忙活著挑雞頭,我就盯著小販額上亮晶晶的汗珠,待他移來目光,我不慌不忙地甜甜一笑,“妮妮兒這么可愛呢!來送你一個大雞頭,下回還來買?。 毙∝溩テ鸩弊永锏拿聿亮瞬聊?,接過錢,撈起一個雞頭放進(jìn)爺爺?shù)拇永?,爺爺沖我眨眨眼睛。
堂屋里的木桌被搬到柿子樹下,我和爺爺頭對頭嘬著雞頭。我習(xí)慣先吃雞冠,幸而只有老母雞的雞冠有毒,不得已而棄之,公雞的大雞冠肉多,很張揚(yáng),而且脆軟,五香醬汁在上面浸著,一入口,便充斥了一整個口腔。之后從雞脖根兒嘬起,用牙輕輕一磕,打開腦殼,雞腦沾上一點醬汁兒,挑出來放進(jìn)嘴里,那種香氣兒逗留在唇齒間,忍不住再吮一只。
還未盡興時,奶奶便會端來一大一小兩碗米粥,都是堆尖兒高,緩沖一下雞頭的油氣兒,繼而食欲再增。之后再端來自家蒸的鴿子饃,雞蛋乳,醬豆,配上黃瓜或西瓜皮炒肉,借著雞頭的興兒,來上幾碗。
如今品來,依舊那么回味無窮。現(xiàn)在集市上能夠有五香雞頭那般情趣的,大概也只有大排檔里的爆炒田螺了。像挑雞腦般把螺肉挑出來,不足塞牙縫的肉香便會激起再來一只的欲望,但總還缺了一份夏日的清閑。
爸媽在城里工作,每到周末都會拎著大包小包的新鮮玩意兒回老家看看我。這樣有別于莊里其他孩子的家庭與待遇,讓他們對我有一種欽羨,再加上我是老大莊玩伴群里最小的孩子,他們對我就又多了一份寵愛,雖不至事事遷就,但都很樂意跟我玩。
接過奶奶削好的蘋果,便響起了敲門聲。我胡亂應(yīng)了一聲,急急忙忙出去跟她們會和。我們家東面有一條小土道,小土道很窄,下雨天成了溝溝壑壑的泥濘小路,很難過車的。但我很喜歡這條小路,南面是小樹林,沿路種了一排棉花,北面是二爺家的院墻,墻根兒布滿了雜草,從院兒里伸出來的柿子樹架起一個“路蓬”,夏天繁茂的枝葉形成一條林蔭小道。但也不免有時候——
“妮妮兒,快把你的蘋果甩起來!”
一股惡臭襲來,同伴們都使勁兒掩起口鼻,我們當(dāng)中最大的孩子李舒姐姐忙著招呼我,“快,使勁兒甩!”我乖乖搖晃起捏著蘋果的手臂,另一手學(xué)著她們的樣子掩住口鼻。我們?nèi)计料⒛?,踮腳沿在小土道上,生怕驚醒某頭惡獸般的,“安全”渡過小土道。
東地旁是一大片樹林,具體種的什么樹我也不記得了,里面雜草叢生。秋季蒼耳很是猖狂,從樹林里過一遍,就看不到衣服原本的樣子了,凡有織線的地方都掛著蒼耳子。小時候海拔不夠,一不小心,帽子上也可能受到蒼耳子的光顧。聽說小樹林如今都蓋上了房子。
舒老大帶著我們找到幾塊兒蓋房子剩下的三孔水泥板,三四個一摞,借著旁邊的石塊兒可以爬上去。
“這個上面是天界?!笔胬洗笳J(rèn)真地指揮著,“地上是’環(huán)’間?!?/p>
當(dāng)時正熱播《歡天喜地七仙女》,我雖還不到追劇的年齡,但也會跟著婉兒姐看,能看懂個大概,這會兒,舒老大正帶著我們玩仙女下’環(huán)’。
舒老大是王母娘娘,我最小,是小仙女,同伴里的幾位主力是其他六位仙女,剩下的就是端茶送水的丫鬟們了。姑娘們都穿著正在流行的披肩連衣裙,滑溜溜的水袖裙在里面,外面配一件淺色的小披肩,在水泥板上上下下,裙帶跟著飄起,還真有點像劇里仙女們的紗裙。
我印象最深的一場戲,是王母娘娘發(fā)現(xiàn)小女兒與凡人相愛,懲罰小女兒。我站在地上,舒老大從水泥板上蹦下來,折起一根樹枝,作勢要抽打我。
“你哭,傷心地哭?!笔胬洗髲澫律碜佣⒅业难劬?,“我也要哭,我不舍得打你,但也要打,邊打邊哭。”于是我裝模作樣地哭起來,“王母娘娘”背向我,一手“抽打”著我,一手捂著雙眼,一副痛心的模樣。周邊的仙女們也哭,作勢要來扶我。頓時一片鬼哭狼嚎。
舒老大的小樹枝搔得我腿癢。
后來我才知道,“凡”指人間,我們玩的叫“仙女下凡”。
在老大莊的日子自然離不開婉兒姐。她是姑姑家的孩子,比我大了十一歲,打小住在爺爺奶奶家,陪伴我一同長大。
說起老大莊的各種小玩意兒,婉兒姐樣樣精通,有點兒“少年閏土”的風(fēng)范。
婉兒姐帶我抓石子,把撿來的小石塊磨的滑溜溜的,有時候婉兒姐也會動手縫沙包,每個都石子兒一般大,蹲在地上能抓一下午。
我們在房子前的小沙堆旁“跳房子”,專門兒撿紅色的石頭在地上畫房子,用小麥穗兒計數(shù)。
婉兒姐還會帶我和同伴們玩跳皮筋,“馬蓮開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馬蓮開花真美麗?!蓖駜航闾暮苜u力,但我一直想不通一點,她跳皮筋時總要舉起右手,手掌伸的直直的,架在距右頰二十厘米的位置,緊抿著嘴唇,好像在躲避著誰。
最“驚險”的莫不過大晚上摸爬猴。太陽落山后,婉兒姐打著手電拽著我到東地旁的樹林里摸爬猴。我是不敢摸的,也最怕大晚上到樹林里面,一不留神就可能踩到滑溜溜的癩蛤蟆。我握緊手電,跟在婉兒姐后面,看一步走一步,等著婉兒姐他們趕緊抓完趕緊走。我踟躕在一棵老樹旁,手電一照,發(fā)現(xiàn)樹上正粘著一只爬猴,土黃色的外殼上布滿紋痕——閉眼,深呼吸,暗下決心,就這一次——我小心地把手伸進(jìn)那只爬猴,見它沒動靜,我就更鼓起勇氣,使勁兒一抓,“咔嚓”,碎了——是蟬殼。
元宵節(jié)最高興的事莫不過碰燈籠。
晚飯罷,圓月帶著新年的喜氣冒了出來。孩子們都從院兒里探出頭,三五個一起挨家挨戶地招呼伙伴碰燈籠。孩子們拎著自己的月兒燈籠,裹著大紅新衣,如一團(tuán)火苗,晃悠在老大莊里,待小火苗卷成大火團(tuán)時,隊伍才終于燒到我家。聽到嗡嗡的笑語聲,婉兒姐立刻提溜起月兒燈籠,拽著我竄了出去。
老大莊家家戶戶都會糊月兒燈籠。橘紅的有層層細(xì)紋,像西瓜一樣;薄荷綠的有小炫片兒,以為發(fā)了霉,傻氣中透著可愛。我最喜歡鵝黃的,有尖尖的棱痕,密密排列著,像是被捅開了一扇扇窗口,如菠蘿一般。同伴們的月兒燈籠放在一塊兒,就成了一碗七彩小湯圓兒。
我跟著大孩子涌到街角的空地,緊緊握著燈籠把兒,站在婉兒姐身后,一同喊著:
“老大莊呦——碰燈籠,月兒燈籠團(tuán)圓圓。碰鼻子碰眼兒碰火花兒,紅紅火火過新年兒!”
伙伴們嘰嘰喳喳地混到一處,一會兒“噗——”一個燈籠滅了,大家笑一陣兒,再接著碰。不知是哪個調(diào)皮鬼,不懂得謙讓我這個年幼滴小妹妹,“噗——”一聲,我的月兒燈籠被碰滅了。
看著瞬間暗下去的燈籠,我驚了一下,傻傻的愣住了??只诺奶俾@住我的腳,死死地爬上心頭,涌到鼻腔,一陣酸澀。我?guī)缀跻蕹鰜怼?/p>
婉兒姐看見了我,也不哄我。她輕笑著把我拉到身邊:“滅了就再點上,怕啥!”突然孩子群里竄過來一個小辮子,把一支火柴舉到我的鼻尖,嚷著:“我有火!”婉兒姐笑瞇瞇地接過火柴,擰開月兒燈籠,蹲在我面前,劃著火柴,伸進(jìn)燈籠底部,將小火苗印到燭芯兒上。月兒燈籠“唰”地亮起——從中心的一點燭火到射滿整個燈籠。熒黃的光芒溢了出來,像是水果味兒的湯圓,映著婉兒姐紅紅的臉龐。
我小心地的提起燈籠,抬了抬頭。同伴們都圍在我身邊,高興地瞅著我,一雙雙黑亮亮的眼睛閃著好看的光。一抹清新的味道飄上了心頭,一個顫抖,噙在眼眶里的淚水“啪嗒”掉在地上,帶著輸?shù)舻目只?,消散在黑夜里?/p>
老大莊的月亮不會忘記那一晚閃爍的燈籠,不會忘記那個在孩子群里橫沖直撞的小小身影。她帶著新年橘紅的暖流,映滿了整個老大莊,安靜地望著孩子們的臉頰。在想什么?也許是為自己迷人的光亮自豪吧。
正月十五的月亮圓滾滾地嵌在夜空中,從如紗的云痕里透出薄荷般的涼意,為新年憑添了一份靜謐之美。月亮的清輝似是從圓心兒里,漫延出來的,從一點泛白到映滿整夜。
老大莊里的星星比天上的還要多——那是燈籠里的燭火,是孩子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