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杰

在我來說，最早對豐子愷先生的略知，還是始于二十多年前吧。那時我還很年輕，只看過先生的漫畫——國畫小寫意的情節(jié)或人物。即看不懂繁體字的題跋，又覺得人物風(fēng)情太過古董，繪畫語言過于寫實，我實在看不出什么幽默感，于是很不感興趣。按我當(dāng)時的年齡推崇的漫畫來說，應(yīng)該是卜勞恩、季諾、朱森林那種，人物典型，情節(jié)夸張，幽默風(fēng)趣，充滿意會的張力，很容易讓人忍俊不禁。

直到最近幾年，才認(rèn)真讀了先生的散文，從他的文字里更多知曉了先生的性情。回過頭再看先生的漫畫，才品出其中滋味，才豁然懂了先生看似家常的畫作之中的禪意。才知道當(dāng)年的自己多么莽撞無知。

先生的漫畫，散漫隨意，生活中的一情一景，一念一緒，一桌一椅，一人一物都可入先生的眼，入先生的心，入先生的畫。 “你若愛，生活哪里都是愛。”先生是赤子之心，把世間百態(tài)人情種種，化繁為儉，歸樸返真。一筆一畫道來，如靜室暖茶，如涼夜清風(fēng)，無論是冬還是暑，讀之，都讓人心神俱安。

先生的文與先生的畫一樣，意到筆淺，回味無窮。說到先生的散文，便要說到先生的緣緣堂。所謂緣緣堂，確實有些淵源。1927年，先生皈依弘一法師，在江灣永義里的寓所舉行了儀式。先生請弘一法師為自己的住所取名。尊弘一法師囑，先生在小方紙上寫了許多他所喜歡而可以互相搭配的文字，團(tuán)成許多小紙球，撒在釋迦牟尼畫像前的供桌上，拿兩次鬮，拆開來都是“緣”字，遂名寓所為 “緣緣堂”。這確實符合先生的氣質(zhì)，清雅閑適，隨遇隨緣。

先生確實是至情至性的人，對舊人舊物舊居情緣很深，執(zhí)念著相。有出世的風(fēng)骨，也有入世的情懷。先生在江灣生活了十七個春秋，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風(fēng)尚習(xí)俗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緣緣堂”落成更是傾注了先生無數(shù)巧思匠心——看似不著痕跡，其實一廊一門，一植一株，無不費(fèi)心思量，勞心耗神。用先生的話說，他的區(qū)區(qū)簡陋的緣緣堂，即便秦始皇拿他的阿房宮、石季倫拿他的金谷園都不換的。緣緣堂五年，處處記憶留痕：春天，門內(nèi)朱樓映粉墻，薔薇綠葉燕子堂前；夏天，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垂簾參差見人影；秋天，夜來明月照高樓，挑燈夜讀秋蟲合奏；冬天，爐上煎茶陽下舂米，烘糕煨果至斗轉(zhuǎn)星移——諸多情，諸多景，諸多平常事入了先生的眼，更入了先生的心，流諸筆端，淋漓成書中富有濃郁鄉(xiāng)土風(fēng)情的漫畫，雋永成語淡意深的散文。初讀，如清茶入口，清歡在心；再讀，如沐清風(fēng)，如飲米酒，薄醉微醺，余味無窮。衣食住行，幼時記憶，小兒情態(tài)，種種瑣屑，信筆由心，平易寫去，看似隨意，卻是 “弦外有余音”。

先生有一顆赤子之心，赤誠如孩童。正如巴金評價先生 “我的腦子里有一個 ‘豐先生’的形象：一個與人無爭，無所不愛，一顆純凈無垢的孩子的心?！比缡俏衣劇！毒壘壧秒S筆》開篇 《憶兒時》便是先生回憶幼時三件不能忘卻的事，一是養(yǎng)蠶，二是吃蟹，三是釣魚。這三件事，其實無外乎童年的吃與玩。小孩子愿望最為簡單純凈，他們的歡喜，他們的熱情便是吃到好吃的，玩到好玩的，目的直接，愿望單純，也最好滿足。因此，與人無爭，無所不愛的先生最喜孩童，他的漫畫主題便多是孩子的生活，散文隨筆中也是常見內(nèi)容。在他眼里，華瞻身體不及椅子一半，卻要常常搬動椅子，時與椅子翻倒到一塊；華瞻要拉住火車尾巴；阿寶把自己的鞋襪給椅子穿了；軟軟捉弄父親的長鋒羊毫……種種不悔改的惡作劇是豐子愷這位父親的歡喜，他唯恐的是這些孩子突然有一日對成人管教的反應(yīng)，由抱怨變作感激。因為先生覺得這世間除孩子外再無肝肺相示的人，再無徹底的真實而純潔的人。所以先生直言不諱地跟孩子們說——我憧憬你們的生活。

先生說 “活著本來單純?！眴渭兪侨松扌械淖罡呔辰纾强瓷绞巧?，看水是水的化境?？墒?，在成人的世界里難以找尋赤誠與真實，既然如此，那就進(jìn)入兒童世界吧！緣此，先生的作品里便有了一脈頑童式的欣喜和驚奇。從 《從孩子得到的啟示》里對華瞻最喜逃難的理解與感悟，到 《藝術(shù)的逃難》中的一車難求的波折與柳暗花明的驚喜，再到 《閑居》里，先生因不喜數(shù)學(xué)碼子的鐘面，拿來油畫顏料把鐘面涂成藍(lán)色，添上幾根綠柳枝，于時針分針尖處貼了剪紙燕子。硬把一板正的循規(guī)蹈矩的自鳴鐘，變成了一幅兩只燕子柳枝叢里飛逐的動態(tài)油畫。而看時間基本靠辨，看時間的準(zhǔn)與否，要靠辨的熟疏。這樣的趣，確實只有孩童的心才能想得出來做得出來。

有人說過，小時候幸福是簡單的事，長大了簡單是幸福的事。由此看來，先生確實是深諳其道，以致他在生活中在藝術(shù)追求中力求簡單，力求本真。讀過先生一幅漫畫，題款是 “不寵無驚過一生”，這或許便是先生的一生所求：干凈簡單，無欲無求。

不做無為之事，何以遣有涯人生？這句話據(jù)說南朝著名道士陶弘景說的，我從娛樂八卦陳道明處讀得，莫名喜歡，后來查到先生也時常引用。先生引用此話原意在于，他認(rèn)為人活著不能全為實利打算，否則到了極端，做人全無感情、全無義氣、全無趣味，人就會變得枯燥，死板冷酷，成了一種比動物還不如的無情生物。最是要不得。所以先生一生不為世俗所累，于漫畫中隨筆中一直保持人格和心靈的清醒獨(dú)立。這便是他說的瑣屑無為之事吧。但這瑣屑之事中卻常另有深意。

我身處鄉(xiāng)村，周邊都是農(nóng)民，我知道他們生活不易，蒙棚種植，起早貪黑，扔了孩子，兩頭不見天日。因此每當(dāng)農(nóng)作物下來時節(jié)，我盼貴而不盼賤。哪怕貴得我舍不得買。我的家人說關(guān)你何事。是的，我有一份在農(nóng)人看來旱澇保收的穩(wěn)定收入，但是我知道我來源何處，更知道我同這些農(nóng)人一樣是生而為人的。

我這般思維，一直被一些人視為異類。誰承想在先生文里畫里，我能找到認(rèn)同感。先生 《肉腿》一文寫于 1934年，大旱年景，運(yùn)河上集結(jié)了大批男女老幼，拼命地取水抗旱，極其艱辛。先生在運(yùn)河上的船艙里，本來因苦夏出門不快——天氣炎熱，又是俗務(wù)。因看到船窗外運(yùn)河邊上，農(nóng)人與天抗?fàn)幤疵人嚾∷那榫埃洲D(zhuǎn)至另一種不快——先是為旅行太苦不快，后是因自己旅行太舒服，飲食太精致不快，這跗骨之蛆般的不快直到他棄船從車后，由奢華的二等車廂進(jìn)入普通的三等車廂才稍減。先生的心很軟，他看不得農(nóng)人的苦，更受不得在農(nóng)人苦之上的舒適，他人苦而己泰然，他會有罪惡感。這是先生的慈悲?？墒钱?dāng)年，誰人如他一般體恤底層人的疾苦呢？ 《肉腿》文末寫道：近來農(nóng)人踏水每天到夜半方休。舞場、銀幕上的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正是運(yùn)河上肉腿忙著活動的時候。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這便是先生瑣屑事中的另含深意。這便是先生控訴的人間相！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我相信每一個真正的藝術(shù)家都有一顆菩提心——愿來世生菩提時，心如琉璃，內(nèi)外明澈，凈無瑕穢。先生如是。先生以出世的情懷入世。雖隨弘一法師皈依佛門，但一直是居士身份。他的信仰，是靈魂上的，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境界——本著慈悲之心，護(hù)愛群生，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他看不起那些因得了便宜就津津樂道引為佛佑，受了些小損失就怨天尤人嘆 “佛無靈”的居士。這些人平日吃素、放生、念佛、誦經(jīng)，這種種善行卻是有目的的，素來有目的的事，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因為他們吃一天素，便希望比吃十天魚肉能從佛那里換得更大的報酬。他們放一條蛇，便希望佛佑護(hù)他們活到一百歲。這樣的信仰，豈非交易？豈非與佛做買賣？多大的諷刺！蒲松齡前輩有云，有心為善雖善不賞，如此現(xiàn)實的信仰有何值得推崇？先生不屑與這些人為伍，先生在 《佛無靈》直言不諱。

先生的緣緣堂被日寇焚毀，之前先生皈依茹素也曾作 《護(hù)生畫集》，他的同鄉(xiāng)及老姑母便為其抱不平，嘆 “佛無靈”。而先生卻信佛有靈，因為他和他的同胞最終沒做 “亡國奴”。所欲有甚于生者，緣緣堂雖滅，但先生 “抗敵救國”“不做亡國奴”的大欲得逞！先生說，他與佛做的這次買賣，他得大便宜了。這才是大義，大信仰。

芥子納須彌，什剎容滄海，先生是大格局的人，不為 “漸”所迷，不為造物所欺，冷眼熱心看世間百相，云淡風(fēng)輕度有涯人生?；钪?，本就單純！妙哉，豐子愷，妙哉，緣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