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楊 健
一直喜歡鐵路,當然還有火車。
小時候,喜歡和小朋友在鐵道口玩,因為經(jīng)??梢钥吹秸羝麢C車。當?shù)揽诘木纠乳_始聒噪,路人的腳步變得匆匆,我們一群小孩兒就興奮了,馬上整齊地在鐵道邊自動列成一條直線,小腦袋齊齊地轉(zhuǎn)向一側(cè)。很快,聽見了“嗚——嗚——”的汽笛聲,然后便能看到白汽從高大的煙囪里升騰出來、斜著向后拖出長長的“彗尾”。黑黢黢的機車頭像巨象一般臨近,步伐沉穩(wěn),儀態(tài)端莊,正面的紅色五角星也向我們昭示著不可阻擋的力量。它越來越近,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紅亮的大車輪上掛著的白色連桿,有節(jié)奏地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合著鐵軌的哐當哐當,驅(qū)動著這龐然大物從我們身邊一轟而過。這畫面,于兒時的我,就是最初的有關韻律的陶冶。后來,在許多老西部電影的經(jīng)典橋段里,我又無數(shù)次地回味過這樣的韻律。
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登上過它,讓這個會演奏交響樂的大家伙,慢慢地帶我去一些當時認為很遠的地方。每一次上車后,我都會直接沖向車頭的方向,直至在駕駛室的門外,停下來,怯生生地立著,看里面的人和事。我喜歡看司機開火車,羨慕他坐得筆直與專注、神力與威風,想象著自己也和他一樣,時不時抬起手,瀟灑地拉響汽笛。我喜歡看穿著帆布工作服、戴著藍灰色軍帽的司爐,用力地揮動大鐵鏟,不停地往爐門里送進泛著銀光的大煤塊。煤灰和著汗水,還有被嗆出的眼淚,在他臉上慢慢成泥。我還執(zhí)迷于欣賞車廂間絞合在一起的構件,被千鈞的力量拉扯,還能嚴密地運轉(zhuǎn),也愛盯著腳下飛一般退后的枕木石塊,還有清晰著模糊、又模糊著清晰的兩條平行線出神。這看不出究竟是動著還是沒動的平行線,似乎就是我哲學意識的最初啟蒙。
我長大了,蒸汽機車也早已退出了歷史舞臺。它停在廢棄的鐵路上,變成了文藝青年拍照的背景;有的還鉆進地下,變成了地鐵站里的巨型擺件。我不傷懷,也不惆悵,畢竟鐵路還在,火車還在。雖然早就全部電氣化,“火車”再也看不見明火和煤煙,但它和鐵軌的合奏,還是一樣動聽;它在瞬間造成的時空變幻,還是讓人著迷。
現(xiàn)在,我喜歡坐的火車,是被許多人瞧不上,甚至有些嫌棄的“綠皮車”。因為它的落伍、它的不合時宜,鐵路干線上早就看不見它的身影了,只有在支線上的小站之間,還能看見它在恍如隔世的人間奔跑。小站人少、隨意,候車的時候,可以看見遠方的列車拉著漂亮的弧線,從山谷間緩緩向你靠近。車廂簡陋、親切,敞開的窗子,隨時隨地掠進清爽的空氣和自然的光影。被都市人邊緣的綠皮車,仍然是偏僻小鎮(zhèn)的百姓們重要的交通工具。背竹簍穿草鞋去趕集的老漢、提著各色大塑料桶去采蘑菇藍莓的大媽、眼里耀著興奮光芒的淘金者、參加鄰鎮(zhèn)喜宴的老老小小、去自然保護區(qū)做志愿者的大學生……這些永遠不會在都市的電梯間里邂逅的人,突然就在一個封閉的空間里,和你這樣的近,又是這樣的親。這是一種怎樣的穿越?頭頂?shù)碾婏L扇呼呼轉(zhuǎn),吹拂著這些勞動者憨實的笑臉。輕輕晃動的車廂,仿佛在講述著一個個平淡而又傳奇的故事。他們的故事,真是說也說不完。
現(xiàn)在坐得最多的火車,當然還是動車和高鐵,如果它們也算火車的話。高鐵真快,小時候覺得很遠的地方,現(xiàn)在一會兒就到了。只是曾經(jīng)喜歡發(fā)呆地看鐵軌,因為車窗密封,伸不出頭而看不到,也看不清了,它似乎在推進器的加速再加速中,進入了另一個次元,消失在時間長河里。所以,雖然坐著舒適,總有很不過癮的感覺,就像在坐飛機上,除了知道目的地在哪兒,對過程的記憶只有一片茫然。
中國的鐵路越修越多,發(fā)展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很慶幸自己經(jīng)歷了完整的火車換代過程,體驗到不同年代火車獨有的魅力。當然,兒時的崇拜之物,是會扎根在一個人心底的。直到現(xiàn)在,看到一處廢棄的鐵軌,我還是習慣沿著它散散步,想象它會通向哪里。有時也會俯下身子,碰一碰銹蝕的大螺釘,回憶著它往昔的繁忙與榮光,也重溫一下兒時那些在鐵道邊無所事事的快樂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