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強

(遼寧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旅游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12世紀末蒙古高原部落林立，相互廝殺吞并。鐵木真統(tǒng)領的蒙古乞顏部崛起于大草原，引起了同屬蒙古的札答闌部首領札木合的不滿。兩位首領于12世紀80年代晚期，大戰(zhàn)于答蘭版朱思之野，這就是蒙古帝國歷史上影響深遠的十三翼之戰(zhàn)①[1]81。關于這場戰(zhàn)爭的勝負，史料記載多有不同，學者觀點亦不同。雖然瑞典人多桑(A.C.M.D'ohsson)認為鐵木真獲勝[2]38，但學術界主流觀點是鐵木真戰(zhàn)敗。其中，屠寄《蒙兀兒史記》言此役是鐵木真第一次大挫折，國史諱言失利之事[3]12。韓儒林則言：“看來扎木合和泰赤烏人并未遭到敗創(chuàng)，倒是鐵木真因羽翼初長，為了避開強敵，可能采取了暫時退卻的策略。”[4]70伯希和(P.Pelliot)以為成吉思汗才是失敗者，《蒙古秘史》的記錄是最有可能反映歷史真實的版本[5]75。丹尼斯·塞諾(D.Sinor)認為成吉思汗才是失敗者，而札木合戰(zhàn)勝成吉思汗后，煮殺了保衛(wèi)成吉思汗安全的赤那思(狼)部隊[5]74-75。傅海波(H.Franke)與崔瑞德(D.Twitchett)《劍橋中國遼西夏金元史》認為勝利極有可能屬于札木合，但札木合并沒有取得決定性勝利[6]348。曹金成認為鐵木真與草原部落聯(lián)盟軍作戰(zhàn)嘗到了首敗的滋味，惜因史料欠缺，未能對這一問題做深入探究[7]32。

綜上，學術界的主流觀點認為十三翼之戰(zhàn)的結局是鐵木真戰(zhàn)敗，然缺乏實質性考證。筆者近來整合相關史料，發(fā)現(xiàn)關于北方民族中以狼命名的部族名稱之解釋，有助于這一問題的徹底解決。故撰此稿，不足之處，祈請方家指正。

一、十三翼之戰(zhàn)記載之矛盾

關于十三翼之戰(zhàn)的結局，史料記載相互矛盾。比如《元史》，波斯伊利汗國宰相拉施特(Rashid al-Din)纂《史集》(Jami‘a(chǎn)l—Tarikh，成書于14世紀初)，以及佚名作者著《圣武親征錄》均言鐵木真獲勝，而完成于13世紀的蒙古官修史書《蒙古秘史》記錄鐵木真失利。以下試做分析介紹。

《元史·太祖紀》在介紹鐵木真與札木合之間的交惡后言：“札木合以為怨，遂與泰赤烏諸部合謀，以眾三萬來戰(zhàn)。帝時駐軍答闌版朱思之野，聞變，大集諸部兵，分十有三翼以俟。已而札木合至，帝與大戰(zhàn)，破走之。”[8]4據(jù)上引文末尾部分，可知此戰(zhàn)鐵木真獲勝。

《史集·成吉思汗紀》同樣在介紹鐵木真與札木合之間的恩怨，以及泰亦赤兀惕聯(lián)合諸部向成吉思汗進軍后言：“雙方廝殺起來。在最高真理的佑助下，成吉思汗用這十三個古列延殲滅了[敵人]三萬騎兵?！盵9]111-114此處介紹成吉思汗用這十三個古列延殲滅了敵人三萬騎兵，即鐵木真獲勝。

而《圣武親征錄》在介紹完戰(zhàn)爭發(fā)生的原因以及札木合與諸部聯(lián)合以眾三萬來戰(zhàn)后言：“上時駐軍答蘭版朱思之野，亦乞剌部人捏群之子孛徒先在麾下，至是自曲鄰居山遣卜欒臺、慕哥二人逾阿剌烏、禿剌烏二山來告變。上集諸部戒嚴，凡十有三翼，……大戰(zhàn)于答蘭版朱思之野，札木合敗走?！盵10]415-424此處則言札木合失利。

《蒙古秘史》第129節(jié)同樣在介紹戰(zhàn)爭原因后言：“……成吉思汗獲悉之后，便把他的十三圈子部眾組編成三萬騎，出發(fā)迎戰(zhàn)札木合。(雙方)交戰(zhàn)于答闌巴勒主惕。在那里成吉思汗被札木合進迫，退到斡難河的哲列捏峽谷?！盵11]81這里介紹鐵木真被札木合進迫而退走，說明是鐵木真戰(zhàn)敗，這一結局與上面介紹的另外三則史料截然相反。

上述引史料中，只有《蒙古秘史》言鐵木真戰(zhàn)敗，《元史》、《圣武親征錄》和《史集》則記錄札木合失利。《元史》是明朝依據(jù)歷朝慣例，建國初期為前朝所修史書，部分史料源自《圣武親征錄》，然成書倉促[12]1-2，不免存在錯漏之處。而《圣武親征錄》作于至元年間，作者佚名，是記錄成吉思汗、窩闊臺汗時期蒙古歷史的重要史籍。中統(tǒng)三年(1262)，元世祖忽必烈曾下令王鶚等商榷史事，王鶚等延訪成吉思汗事跡，故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和某些研究者認為這部書可能是王鶚等人撰修的。王鶚致仕于忽必烈朝，漢譯本依據(jù)的應該是蒙古文本，成書時間在13世紀，是年代距離事實最近的原始史料。與《元朝秘史》相比，有同有異，對同一事件的記載也常有詳略之差。研究這一時期蒙古歷史，需對照這兩部書。出自《元太祖實錄》的《元史·太祖本紀》與《圣武親征錄》多有共同處，可知《實錄》當是出自此書，并加增補修訂而成。根據(jù)《金冊》(Altan Debter)撰修的拉施都丁《史集》第一卷中的《成吉思汗紀》，除西征部分外，內容幾乎與《圣武親征錄》相同，所以《圣武親征錄》很可能是《金冊》的藍本②[13]1。故,《圣武親征錄》的記錄不能輕易否認。而《史集》作者拉施特效力于蒙古統(tǒng)治者，從1300年奉合贊汗旨主持編寫蒙古歷史到1311年完成。作為伊利汗國的官修史書，拉施特及其助手們利用了伊利汗宮廷檔案如《金冊》(可能就是元朝頒發(fā)給各汗國的《實錄》)等，以及波斯、阿拉伯歷史著作如《世界征服者史》、伊本·阿昔兒的《全史》等，還征詢了任職伊利汗國的蒙、漢及其他民族官員，收集了大量書面和口頭資料，尤其是熟悉蒙古典故和元朝制度的孛羅丞相給了拉施特以最大幫助[12]65-69。因《史集》利用了《金冊》，而《金冊》的藍本是《圣武親征錄》，故《史集》相關記錄的元史史料大概來自《圣武親征錄》蒙古文本。因《元史》在成書時間上都晚于13世紀的《蒙古秘史》和《圣武親征錄》，所以明人修《元史》，定參考過《蒙古秘史》和《圣武親征錄》。然明人取的是《圣武親征錄》之記錄。即，《元史》和《史集》相關記錄的原始史料大概都來自《圣武親征錄》的蒙古文本。由于《史集》部分是依據(jù)某些口頭述說，存在一定的問題。另外，拉施特效力于蒙古統(tǒng)治者，對成吉思汗子孫不乏阿諛奉迎，所言未必可信。那么，同為13世紀成書，與事件年代最為接近的《蒙古秘史》和《圣武親征錄》的記錄，到底哪一個更接近史實呢？因《圣武親征錄》作于至元年間，而《蒙古秘史》作為官修史書，其最重要的蒙古文資料始編于1228年，成書時間較早，蒙古人言及己之失敗，應有其真實性[12]50。

綜上，關于十三翼之戰(zhàn)的結局，根據(jù)上面列舉的通常的史料而言，《蒙古秘史》所言鐵木真為失敗者之說的可信度為高。不過，這一說法尚需要進一步補充完善。

二、從赤那思(狼)事件看十三翼之戰(zhàn)

如開頭所介紹，十三翼之戰(zhàn)后，鐵木真或札木合曾經(jīng)屠殺戰(zhàn)俘或狼。接下來，筆者通過考證這一事件的真?zhèn)涡?，來推定十三翼之?zhàn)的最終結局。

《蒙古秘史》在介紹完鐵木真與札木合聯(lián)軍的戰(zhàn)爭后言：“必答(咱)客額周(說著)合里侖(回時)赤那孫(地名的)可兀的(大王每行)答闌(七十)脫豁斡(鍋)不察合周(教滾著)”。譯文：“札木合于是回去，將赤那思地面有的大王每。教七十鍋都煮了。”[14]129-130上文中，“赤那孫”即“赤那思”的所屬格，“赤那思”即赤那“狼”的復數(shù)形，“可兀的”即“可?！?王子)的復數(shù)形?？梢?，札木合煮死了赤那思氏人。

而《圣武親征錄》記載：“……彼軍(札木合軍—筆者注)初越二山，半途為七十二灶，烹狼為食?！盵10]424言及札木合未煮殺人而烹狼為食。

《史集》介紹說：“在那個地方的河岸上，有一片大樹林。成吉思汗駐扎在那里，下令在火上架起七十個鍋，在鍋里將被他抓住的作亂的敵人[活活]煮[死]。昭烈惕部害了怕，馬上屈服了?！盵9]114即，煮人之事屬鐵木真，鐵木真用殘暴震懾敵人，收服了他們。

綜上，關于煮死戰(zhàn)俘或“狼”的人物，《蒙古秘史》和《圣武親征錄》記錄是札木合，《史集》言是鐵木真，《元史》則未提及烹煮戰(zhàn)俘或“狼”之事。

1. ?r bung yol: qazγand?m-a: b?km?dim:///

3. q?r qan: yirin alduqda: az?γl?γ tonguz t?g: tir?g b?g: siz

6. ?lürtim: k?k b?ri: qars baγ?n:?lürtim-a

據(jù)白玉冬考證，文中的部族名稱八姓烏紇(S?kiz Oγuz，即八姓鐵勒、八姓烏古斯)即12世紀時期主要在阿爾泰山一帶活動的乃蠻部，Q?r Qan即乃蠻部首領，碑銘記錄在黠戛斯汗國與乃蠻的戰(zhàn)爭中，墓主人戰(zhàn)死。筆者注意到，墓主人是在奪取Q?r Qan的領土時，殺死了八姓烏紇，即乃蠻部的匐(bg)，還殺死了青狼皮(k?k b?ri qars)部族?！吨軙ね回蕚鳌费裕骸笆绦l(wèi)之士，謂之附離，夏言亦狼也”[16]909。如白玉冬所言，上文中的青狼皮部族極可能是八姓烏紇，即乃蠻部君主的侍衛(wèi)[15]241-244。關于乃蠻人和蒙古人的關系，亦鄰真先生認為二者同為北方游牧民族，地域相近及語言語源有某種繼承或淵源關系[17]2-22。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藏xj 222-0661.9回鶻文書是記錄高昌回鶻王國初期歷史的一篇珍貴文獻，其中記錄隸屬契丹的六姓達靼人投奔高昌回鶻[18]139。關于六姓達靼人首領與高昌回鶻王子的描述中出現(xiàn)的tegit-l?r(王子們)的修飾詞，張鐵山與茨默(P. Zieme)二位釋讀為b(a)nt(?)gi ，譯作bondage (?)[18]140,143,149。白玉冬讀作B?t?gi，視作蒙元時期乃蠻部之前身別貼乞部(Betki/Betkin)，認為該段內容講述六姓達靼人遭受契丹追擊后投奔高昌回鶻，并加入到乃蠻部中之史實[19]144-146。如是，則乃蠻部與蒙古語族部落之間，有著更為密切的關系。參照上述乃蠻部與蒙古語族部族之間的密切關系，然則十三翼之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狼”極有可能也是可汗侍衛(wèi)之士的意思。

蒙古人的狼到底為可汗近衛(wèi)隊還是真狼，煮在七十口大鍋的到底是人還是狼？前文提到塞諾的觀點，其認為札木合煮死了鐵木真的赤那思衛(wèi)隊。但塞諾接著論證，他認為也存在煮死真狼的可能性，像《親征錄》煮吃狼更合情理，而且同樣可以達到復仇的目的。因狼是蒙古人的祖先，吃狼獻祭，吃掉敵人的“本原”和攝取他們的圖騰，這作為一種儀式同樣可以宣告勝利者的權威[5]75-76。關于蒙古人在儀式上有煮殺人的習慣，塞諾只找到了一條孤證：“亞美尼亞僧人海敦在《東方諸國風土記》中提到，有一位叫Pervane的人，曾經(jīng)被伊利汗國的阿八哈汗(1265-1282)任命為一個省的總督，因為背叛了阿八哈而被處死。據(jù)海敦記載，這位叛徒的肉跟別的肉食放在一起，供阿八哈和他的近侍們享用。海敦是蒙古人的朋友，所以這個故事應該是真的。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個吃人肉的例證與札木合的事屬于不同的類型?！盵5]76塞諾的話雖合情合理，但伯希和認為這是對蒙古人吃人肉習俗敵意的宣傳[5]75。誠如屠寄所言《親征錄》中所言烹狼者緣赤那思部族之名，取義為狼，史臣漢人不詳其義，誤譯以為真狼耳[3]12。陳得芝在《蒙元史研究叢稿》認為赤那思屬地名或山名[20]266-269。筆者認為赤那思確為狼之意，赤那思是負責保衛(wèi)成吉思汗本人安全的近衛(wèi)部隊稱呼。十三翼之戰(zhàn)后，鐵木真雖敗卻更得人心是事實。作為實力弱小的失敗者，諸部落反倒歸順他，筆者認為這正是札木合殘暴之舉的推動。而且，如著名的蒼狼白鹿傳說所見，若狼果真是被蒙古人視作祖先的某種圖騰，或是被蒙古人頂禮膜拜的神，同屬蒙古人的札木合不太可能會煮死代表著祖先意義的狼來解心頭之恨。根據(jù)前文考證，青狼皮部族為乃蠻首領的侍衛(wèi)親兵，而蒙古和乃蠻的情況相近，赤那思(狼)極有可能為鐵木真的侍衛(wèi)親兵。按此推論，札木合煮死鐵木真的親兵衛(wèi)隊，借以達到殲滅對手精銳部隊的目的，極具說服力。簡言之，札木合吃掉的是人而非狼，此說更合乎常理。

綜上，沒有理由不相信，十三翼之戰(zhàn)后，是札木合煮死了戰(zhàn)俘，而被札木合殘殺的戰(zhàn)俘正是成吉思汗的近衛(wèi)軍。這可以為十三翼之戰(zhàn)的勝者是札木合，敗者是鐵木真這一結論，提供更為有力的證據(jù)。《蒙古秘史》作為蒙古官方史書言鐵木真失利之事較為真實。札木合因獲勝殘殺俘虜而暴露了自身殘忍的本性，導致部眾離心，反而壯大了鐵木真的實力。這些都為札木合的最終覆滅和鐵木真統(tǒng)一蒙古高原進而征服世界埋下了伏筆。

[注釋]

①相關介紹，主要參見余大鈞《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傳記與研究》，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1頁。

②關于《圣武親征錄》成書的經(jīng)過與詳細介紹，見賈敬顏校注《圣武親征錄》，北京：中國書店，2012年，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