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兆榮
維克多·特納(Victor Turner,1920-1983)是公認的人類學儀式和象征研究的大師。他著述頗豐,享譽當世與飲譽后世的,主要是在人類學儀式與象征研究方面的著述。特納于一九二0年出生于蘇格蘭,他年輕時期興趣廣泛,特別在戲劇與文學方面;所以,在他的學術貢獻,特別是幾個重要概念中出現(xiàn)諸如“社會戲劇”(social dramas),以及他晚年所致力的表演理論(Performance Theory)研究,便不足為奇。在他的工作經(jīng)歷中,他先后在羅得斯一利文斯通研究所(Rhodes-Livingstone Institute,1950-1954)、曼徹斯特大學擔任講師直至一九六三年。他最活躍的學術期主要是在二十世紀六十至七十年代;這些年,人類學領域比較宗教學研究的復興,他發(fā)揮了主要作用,并開創(chuàng)了被稱為“象征人類學”(Symbolic Anthropology)的研究方法。特納最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主要是在美國期間完成的,他先后在康奈爾大學、芝加哥大學任教,最后去了弗吉尼亞大學。一九八三年在弗吉尼亞大學逝世。
特納的人類學儀式和象征研究有著特定時代的印記。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就像大多數(shù)同齡的、年輕的人類學者在英國接受過拉德克里夫-布朗(A.R.Radcliffe-Brown)和邁耶·福蒂斯(Meyer Fortes)的訓練一樣,特納的學術生涯發(fā)端于關于特權社會組織的研究。在羅得斯一利文斯通研究所的贊助下,特納對贊比亞西北部(當時的北羅德西亞)的恩登布(Ndembu)人展開調查。對此,特納在《一個非洲社會的分裂與延續(xù)》(一九五七)中做了詳盡闡述,并首次將其命名為民族志——記錄社會結構中反復出現(xiàn)的內部沖突和尋找社會結構中權力斗爭的秩序——特納將其稱作“社會戲劇”。為此,特納列舉了很多例子,并根據(jù)一個簡單模式進行分析。他試圖說明,那些違反社會規(guī)范的結果是引發(fā)危機的重要原因,其結果導致了某種形式的反復行為,并最終被重新整合。這種穩(wěn)態(tài)/內衡模式的持久性顯示了功能主義的潛在影響;也是沖突一整合的必然過程:當分裂成為結果時,也就表明社會再生產(chǎn)的重新整合,誠如特納所發(fā)現(xiàn)的恩登布社會結構那樣。
在特納的儀式研究路徑中,三個方面顯現(xiàn)出其研究取向:(一)眾所周知的“補償行為”(Redressive Action);(二)特納的模式認為,范·根納普(Arnold Van Gennep,1873-1957)所描述的過渡儀式三階段論更適用于儀式研究;(三)恩登布人生活的真正穩(wěn)定性并不依賴于社會組織,而在于在儀式中清晰表達的抽象宗教或哲學觀念。值得一說的是,特納在曼徹斯特大學的博士導師馬克斯·格魯克曼(Max Gluckman),是第一個認為恩登布人可能因為其復雜的儀式而值得特別研習的人。格魯克曼一直對儀式展示出比其他功能主義者更多的興趣,這樣的影響在特納的一系列文章和專著中(一九六一、一九六二、一九六八、一九七五)都有痕跡。特納還特別探索了一系列恩登布人的“苦難的崇拜”(cult of affliction);在這些復雜儀式中,共同體的精神資源被用于應對個人的不幸。特納在研究中創(chuàng)造出了一些方法用以闡釋儀式中的象征意義,這些方法在他最成功的著作《象征之林》(一九六七)中得到體現(xiàn),并被廣泛采用,影響了一代人類學家。
特納作為人類學象征儀式研究的大師,包括他所引入的重要概念和使用框架,可以說大多是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所進行的“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眾所周知,儀式研究一直是人類學研究的重要領域,可以說,傳統(tǒng)的民族志研究始終伴隨著這一主題。傳統(tǒng)的人類學主要研究部落社會,由于文字的缺乏,口傳和行為成為人類學研究的重要依據(jù),于是,“神話一儀式”(口傳一行為)便成為重要的研究對象,弗雷澤(J.G.Frazer)以及“劍橋學派”(Myth-Ritual School)遂為重要的學派,而這一傳統(tǒng)也在人類學研究中被繼承下來,成為人類學家?guī)缀鯚o法跨越的研究母題。即使在今天,盡管文字文獻以及各種信息交流方式的多樣性極大地豐富了人類學研究,仍然無法取代各種歷史傳承和社會化變形的儀式展演,無論是儀式本身,還是人類學的調研。
人類學儀式研究有許多面向,即從不同的方面透視儀式。而最早將儀式的本體,或日內部結構研究引入人類學并成為這一學科研究范式的開拓者是范-根納普,代表作是《通過儀式》(the Rites of Passage)。他的重要貢獻是將前輩研究的“社會中的儀式”變成了“儀式中的社會”。正如其代表著作的書名一樣,他闡明了所有過渡儀式(Transition ritual)的基本類型和分析原則。在他的儀式理論中,人類社會所有的高級儀式,如獻祭儀式、入會儀式、宗教儀式,特別是人的“通過儀式”,無不具有邊界、開端、運動的特點,因此,所有這些過渡性儀式也都包含著三個基本的內容(分離、過渡和組合)和閾限期(liminal phase)。“閾限”概念的建立具有工具性的操作價值,這使得儀式理論從一開始就具備了“模型化”,為擬構儀式的動態(tài)性機制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范·根納普將人的生理和生命階段的物理性質社會化;將人的生命過程與社會化過程在儀式理論中整合到了一起,為儀式研究,特別是儀式過程和儀式內部的研究開了一個先河。在一個社會里,人的社會性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被賦予不同的權利和義務。這些社會性的獲得并不是當一個人達到某一個年齡段的時候便自然具備,而需要經(jīng)過“通過儀式”方被賦予。從儀式模具的分析來看,雖然儀式的閾限理論顯得有些刻板和機械性,但在邏輯上有著廣泛的范式價值,因而深刻影響了人類學宗教研究領域。后來的人類學家們雖然對閾限理論有不少修正意見,如利奇、特納等,卻都沒有在根本上對它進行反叛,更多的只是在此基礎上的發(fā)揮、補充與創(chuàng)新。
利奇(Edmund R.Leach)在他的研究里就采納了范·根納普的框架并做了符號結構上的引申。我們也明顯地看出他同時接受了涂爾干“神圣/世俗”的分類原則。范·根納普清楚地看到了社會生物只有首先被界定具有兩個領域的價值,儀式的“通過”意義以及屬下所有的閾限分離才具備邏輯起點。利奇顯然努力避免沿襲“神圣/世俗”的單一線索的描述。比如,在涂爾干的“神圣/世俗”的二元對立中,儀式特指在神圣的語境中所發(fā)生的社會行為;而利奇卻認為,社會行為綴入一個連續(xù)體之中,它可以是神圣的,亦可以是世俗的??梢钥闯觯娴乃羞@些論述,都完整地接受了閾限和界限的概念;他試圖把根納普的通過儀式和涂爾干的二元觀融會貫通;甚至將通過儀式與人生周期的階段相聯(lián)系,與時間的某種表述或概念串起來。這樣,“生—死認同”就合乎邏輯地在時間的表述制度里面成為一種“鐘擺”(著名的利奇專利性的“鐘擺”理論),將他對緬甸高地克欽人政治系統(tǒng)中的人群分類與動態(tài)的政治歸屬應用到了閾限理論中。
對儀式的閾限分析有重大發(fā)展者之一,當為格魯克曼。格氏是一位典型的“社會沖突”(social conflict)論者,他對儀式理論的基本主張反映在他早期的論文《東南非洲的反叛儀式》(Ritual of Rebellion in South East Africa,1963)中。他援引弗雷澤《金枝》開頭關于納米(Nemi)祭司的儀式,并從此引出另一個儀式活動的連帶性意義,即所謂的“反叛儀式”——通過對神圣“弒父”的不可缺失的行為,使得儀式生成內部系統(tǒng)的過渡和轉換。格魯克曼在對祖魯(Zulu)人的調查中發(fā)現(xiàn),他們的農業(yè)祭祀儀式大都由婦女們組織參與,其主要祭頌的神靈Nomkubulwan亦為女神。雖然婦女在社會中必須依附于男性,屈服于男人,這給社會帶來另一種不平衡的后果,但儀式恰恰給了婦女獲得地位補償?shù)臋C會。按照格氏理論,女性性別的角色反叛不啻為父系社會性別沖突的一個必然的社會儀式行為:是沖突,亦是平衡。
特納無疑是將人類學儀式研究發(fā)揮到極致的學者。將儀式作為一種結構性沖突的模型來分析,這使他享有在物質性個案研究中將民族志圖釋為一個模型的大師稱號。作為結構一功能主義者,特納的儀式研究集中表現(xiàn)出對二者不偏廢的努力,盡管在后來的作品中,他試圖超越這一理論框架。特納儀式研究的總體結構性概念基本上襲用了范·根納普“通過儀式”三段論。他稱范·根納普為“形態(tài)過程的分析之父”。但是,在特納那里,閾限變成了“互動性結構的態(tài)勢”(interstructural situation)。他最具有理論特色的所謂“兩可之間”,或曰“模棱兩可”(betwixt and between),即直接導源于他對儀式閾限的獨到理解和新穎詮釋。比較而言,特納的儀式研究明顯更加深入并彌補了根納普儀式研究中較為單一、刻板的毛病,特別是他對儀式閾限理論中象征意義的挖掘方面更具有“解釋價值”。
與此同時,特納在幾個研究中關于閾限概念的闡述,超越了他此前的非洲民族志研究。如果說范·根納普看到了閾限的過渡,特納則發(fā)現(xiàn)了更積極的東西:閾限具有使被規(guī)定的社會角色從約束中得到釋放的價值,如“交融”(Commllnitas,這一概念在國內有不同的翻譯,如“共睦”“公共域”等),如他所說:“與英文的community一詞相比較,我更愿意使用拉丁文的communitas來把這種社會關系模式與‘人們共同生活于其中的區(qū)域區(qū)分開來。結構與交融之間的區(qū)別不僅僅是我們所熟悉的那種‘世俗和‘神圣之間的區(qū)別,也與政治和宗教之間的區(qū)別大不相同?!保ǖ谌拢┒麑Υ俗罹哒f服力的例證即是基督教朝圣的研究(一九七四、一九七八)。
在《儀式過程》一書中,“閾限”理論無所不在,并闡釋了儀式過程中幾個重要特征:首先,閾限的模棱兩可性,即在儀式的動態(tài)過程之中,具體的閾限并不總表現(xiàn)在一個方向上。它的意義亦非單一表述。在一個閾限與另一個閾限的關系之間存在著“中間狀態(tài)”,毫無疑義,也就存在著一個“中間性”。一方面,它是儀式由一個閾限向另一個閾限延續(xù)的必要階段;另一方面,它同時要把雙邊性都交代清楚。正是因為這個所謂的中間狀態(tài)好像與邏輯上的排中律聯(lián)系得不那么密切,它所蘊含的儀式性指喻更為深刻,也具有更大的詮釋空問。
其次,閾限之間可以化解其分類性隱喻,比如“生一死”“幼稚一成熟等。換句話說,雖然儀式的閾限理論和實踐活動帶有“工具和機械”的外部征兆,其內部運動的意義指示卻受到象征性社會價值附屬力量的控制。所以,任何儀式的所謂“通過”其實是憑借儀式的形式換取對附麗其中的象征價值的社會認同和認可。換言之,儀式仿佛是一個具有社會價值屬性的轉換器,社會角色的權力和神圣性質是通過儀式獲得的,具有象征性質。在許多時候,儀式的結束,那些特定的儀式主角便失去了“神圣的光環(huán)”。
再次,人物角色的可逆轉性,包括表現(xiàn)出來的正常與非正常行為;這與“通過儀式”中的閾限理論有著重要區(qū)別,即儀式的過程表現(xiàn)出來的物理特性在表象上不可逆。比如當一個人到了一個特定社會所規(guī)定的“成年”年齡時,需要舉行成年禮,而他在“通過”成年禮之后便自然地進入另外一個社會分層與規(guī)范之中。相應地,他的行為必須符合那個社會分層的要求。就此而論,閾限的“能指”(signifier)具有不可逆性質。不過,由于儀式本身所建立起來的社會關系非常獨特,即可以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突出或者夸張一些社會性質,甚至漠視另一些社會規(guī)范,因此,它具備了一些特別的功能,包括行為。也就是說,特納的閾限具有“可逆性”,這也是“交融”的重要特征。
第四,雖然閾限之間具有交融的特性,但在模式的結構分析中又具有獨立的“單位”性質,即儀式的階段性處于封閉和孤立狀態(tài),從而使之為另一種過渡提供了理由。雖然在特納那里,就儀式的進程而言,它具有“兩可之間”的性質,但這并不意味著閾限與閾限之間缺少相對的獨立性;相反,每一個閾限本身不僅在能指的物質上自我包括,而且也具有獨立自主的閾限性規(guī)定和意義。更有甚者,其規(guī)定和意義會隨著時間的推進而膨脹,達到最終向另一個閾限過渡的極限要求。
最后,儀式的展演過程必須滿足“公共性”,因為任何社會權力的產(chǎn)生都只能在公共空間中生成,進而形成絕對而專斷的權力。這種關系通常被視為“公共利益”。行為上大都由長者來傳遞共同體的襲成價值和知識表述。所謂儀式,從功能方面說,它可以被看作一個社會特定的“公共行為”的縮影。這個公共空間即指稱一個確認的時間、地點、器具、規(guī)章、程序等,始作俑者便是“權力”。其實,通過儀式之所以在一個形式之后能夠獲得另一種特殊的“能力”,作祟者正是權力。
特納花了不少氣力去區(qū)隔他所采用“結構”的特質。他認為他所采用的結構主要是依據(jù)英國社會人類學家們的主流意見,即強調在特別安排的組織形式、機構的社會功能上的作用,而非指列維-斯特勞斯的那種結構,即關于邏輯分類和介于其中的關系形式。大致上看,儀式的閾限理論可以簡約為“英國社會人類學式”和“列維-斯特勞斯式”兩種。不過特納用心良苦,他說:“對于神話和儀式中綜復雜的情況而言,簡約的理解為:如果我們將閾限中的時間和地點從正常的社會行為模式中抽出,那么,它就可以被理解為中心價值的結構階段和文化發(fā)生的原理了。”而作為社會生活的兩個主要方面,文化結構和社會關系經(jīng)常是矛盾和沖突的。簡言之,特納的儀式閾限的結構分析雖然帶有英國社會人類學的意味,他卻希望因此獲得“列維-斯特勞斯式”的普世性效果。
特納的《儀式過程:結構與反結構》自出版以來,就一直是學術界無可爭議的儀式理論之經(jīng)典性話題。其所以如此,一方面,儀式的閾限理論在結構一功能研究的延續(xù)上起到了重要的橋梁作用;另一方面,它本身亦具備了作為理論提供所需要的邏輯性和物質形式方面的特性。因此,在邏輯上它具有理論的“普世價值”。然而,人類學家同時也發(fā)現(xiàn),盡管儀式的閾限理論具有學術上的權威性,可是,當它在與考古人類學資料結合起來的時候經(jīng)常出現(xiàn)某些相悖的地方;特別是在一些具體的、有明確地理和族群空間的社群范圍內,儀式必然與地方性的倫理和知識系統(tǒng)結合在一起,形成了具有地方特色、時空限定的儀式實踐。
無須諱言,特納是一位“結構模式”的分析大家,儀式成為他進行“操控”的對象;而恩登布社會也成為他的實驗場。然而,不同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會呈現(xiàn)出多樣性質,所圍構起來的“邊界”——包括領土邊界、中心邊緣邊界、政治權力邊界、文明類型邊界等都不盡相同。儀式的閾限價值和限定也就不同;甚至可能出現(xiàn)相左的現(xiàn)象。儀式的閾限理論從某一個角度上說其實旨在通過一個有明確界限的、具有時空規(guī)定的、被特定族群認同并參與的、有固定程序格的社會行為來強調和強化一種社會秩序,因此也需要有不同的“工具”,比如,當我們用人類學儀式理論去分析我國的“禮儀”時,瞬間便能發(fā)現(xiàn)“特納式”儀式模型的信度與限度。
(《儀式過程:結構與反結構》,[英]維克多·特納著,黃劍波譯,商務印書館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