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書香彌漫的情境伴隨著呼吸,一起走過田園山水與街巷樓舍,這是我多年以前就寫就的宿命。
作為一介書生,似乎再沒有比書香更合適用來點綴匆忙的生命了。時光一年年流逝,太多的人和事擦肩而過,就連那些花朵和雪霜,都在記憶里無數(shù)次揮別,只有撲面而來的文字,仿佛摯友至親,一直在凝視著我。有時候,不經(jīng)意間,突然捫心自問:這種與文字相伴的時光,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面對自己的追問,答案頗為模糊,如同探手入秋水,除了濡濕的掌紋和涼意,無它。隨之而來的,卻是幾十年來關(guān)于文字的種種際遇,散落在記憶的各個幽暗角落,一旦觸及,便有一些陳舊的情緒,如同深夜里被驚飛的蝙蝠,記憶的碎片和塵埃撲面而來。
語文課本對于千千萬萬的人來說就是文學的故鄉(xiāng),我們接觸文學作品,最早是從語文課本開始的。其實,語文課本更像是一個目送者,從最初的起始,便注定了要把它的讀者引向遼遠的地方。比如《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的彼岸是魯迅眾多的著作,比如《山中訪友》的彼岸是當代作家李漢榮的精短散文,比如《過秦論》的彼岸是浩如煙海的中國古典散文,比如《窮人》的彼岸是整個俄羅斯文學的黃金時代。當我讀到高中的時候,語文課本已經(jīng)不能滿足我的閱讀需要,我開始在故鄉(xiāng)的田野里如饑似渴地閱讀各種各樣的文學名著。坐在正午的稻田邊,渠水無聲地流進自家的稻田里,我手里捧著《德伯家的苔絲》,守著入水口,身邊是錦緞一樣鋪展的稻田,書里密密麻麻的文字,向我展示的是苔絲和一群農(nóng)莊女工站成一排在牧場上挖野蒜的情形。黃昏臨近,夕陽把稻田上的露珠照耀出一片輝光,我手里捧著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緩慢的腳步沿著一條彎彎的窄路穿過稻田向河沿走去,屠格涅夫在他的文字里正騎馬潛行在一片山毛櫸林中尋找獵物。清晨的陽光把故鄉(xiāng)的村莊照得炊煙隱現(xiàn),我懷揣著注釋與正文差不多同等篇幅的《尤利西斯》,正從村道向著不遠處的山坡上爬行。更多時候,我隨身帶著的是中國人民大學胡其庸教授編的《歷代文選》,這本書分上下卷,幾乎包攬了整個中學階段語文課本里的所有古代散文,還有許多文章是語文課本里沒有選入的。我當時以為,只要把這本書看熟了,足以應(yīng)付全部古文考試題。也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大量的閱讀勾引了我創(chuàng)作的欲望,故鄉(xiāng)的田野開始催生出屬于我自己的作品。
那是一段充滿了青春騷動的苦悶日子。
我慢慢沉醉于文學寫作時,便希望自己的那些文字能夠得到別人的閱讀,甚至認可。跟幾乎所有初學寫作的人一樣,在整個中學階段,我的寫作一直是在偷偷摸摸的狀態(tài)里進行。一個筆記本,某個沒有人覺察到的時刻,一首詩或者一篇短文,便隱藏在那里,除了自己,沒人知曉。但是,我又特別希望這些文字被別人看到。比如報紙雜志的編輯,比如我的語文老師。在報刊發(fā)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投了幾回稿,寄出去之后便是漫長的、沒有結(jié)果的等待。“石沉大?!边@個詞似乎就是專門用來形容這種情形的。讓語文老師看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難事。整個高中階段,我一直在自己的作文本里夾帶“私貨”。老師布置一篇作文,我交上去三四篇,暗自期待著得到老師的肯定,甚至是私底下輔導(dǎo)。老師那里始終沒有一絲動靜,我感覺到一種越來越沉重的挫敗感。然而,寫作一直在暗地里繼續(xù)著:我有三四個作文本,一本交給語文老師,上面寫著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另外幾本,我放在家里,只要有靈感,就在家里人都到田間干活的時候?qū)懮蠋资自姡蛘呤且黄貏e抒情的散文。這樣的時光,一直延續(xù)到高中畢業(yè),第一次高考落敗。
到縣城復(fù)讀的那一年,我們稱之為“高四”,一百多人擠在縣一中大禮堂改成的教室里,語文課本還是厚厚的六大本,語文老師卻再也記不住那些密密麻麻的面孔了。整整一年里,所有的人都在心無旁騖地苦讀,我卻靜不下心來。在那個決定人生命運的最關(guān)鍵的時刻,身邊都是從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跑來補習的男女,秋蠶啃桑葉一樣拼命復(fù)習,我卻老是忘不了寫作,偷偷寫了一些文字,抄在方格稿紙上,通過郵局寄到同在一座縣城里的報社和廣播電臺。很快,縣里的報紙、廣播電臺開始發(fā)表、播出我的詩文,我有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稿費收入。第一筆稿費,我用它在縣城的新華書店購買了一本嶄新的《牛虻》;第五筆或者第六筆稿費,我在故鄉(xiāng)小鎮(zhèn)上的新華書店里購買了泰戈爾的《吉檀迦利》。
宿命是繞不過去的。隨之而來的第二次高考轉(zhuǎn)瞬即逝,接納我的是一所師專。三年過后,我回到家鄉(xiāng),在一所山村中學教書。校長安排給我的,居然是初二、初三兩個班的語文課。那是一所距離金沙江只有幾公里遠的山村中學,一條河從很遠的地方奔涌而來,經(jīng)過學校門前的峽谷,一路奔涌著流到金沙江。滾滾長江東逝水,作為長江的上游,金沙江一路東去,只要是江風吹拂的地方,一年當中的很多時光都是熱浪滾滾的。這樣的氣候,讓學生們在很多時候都有一種昏昏欲睡的感覺。為了讓孩子們漸漸低垂下去的頭顱抬起來,我放下語文課本,拿起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給他們朗讀那些優(yōu)美的篇章,希望他們隨著我的朗讀,去想象俄羅斯美麗的田園和自然。我還給他們朗讀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雪萊的“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可憐的孩子們,終究抵不住金沙江的熱風對他們的吹拂,一個個頭顱一次次垂向桌面。為了把他們的頭顱從桌面上拉起來,我不斷提高朗讀的分貝,讓他們無法在教室里入眠。我甚至感覺到,我在三樓教室里的朗讀聲傳出了很遠,在田野里勞作的農(nóng)人都直起腰來,向著我的方向張望。但是,孩子們依舊沒有被文學巨匠們的傳世經(jīng)典所打動,一個個沉重的頭顱又一次次垂向桌面。
好在,我對他們的“折磨”是短暫的。我在那所山村中學只教了三個學期,一紙調(diào)動通知就把我送到縣城,成了一名公務(wù)員。那一段短暫的語文老師的經(jīng)歷,沒能讓我的學生們學到什么東西,反而讓我在自我陶醉中把自己培養(yǎng)成了一名作家。如今,那些孩子早已把他們的語文課本不知丟到哪里去了,他們成為另外一些孩子的父母,在距離金沙江不遠的村子里,走過無數(shù)晨昏。
所有的人都在各自的歲月里,不約而同地回望。作為一個讓文字陪伴了半生的人,追溯那些被文字映襯著的足印,我發(fā)現(xiàn),自己最后抵達的卻是那些再也找尋不回來的語文課本。它們最初出現(xiàn)在我的幼年時期,那時候,一本本語文課本散發(fā)出濃濃的油墨味,從語文老師手里傳遞過來,盛放在我空蕩蕩的書包里。在那個閱讀極為匱乏的年代,薄薄的語文課本還充當了故事書、連環(huán)畫的功能。后來,課本越來越多,我最喜歡的還是語文,每次拿到一摞新課本,都是最先捧讀語文書。時光緩慢卻從不停頓地流走,語文課本換了一本又一本,語文老師換了一位又一位。如此情形,仿佛那些語文課本就是一條條小船,語文老師則是一個個撐篙行船的船夫,載著學生們在漢語的河流上風雨兼程。歲月悠悠,人來人往,上船,下船,流光容易把人拋。那些語文課本,如今再也找不到了;當年的語文老師,很多都再也沒有見過。不多的幾位,居然成了朋友。也許,他們當年根本就沒有想到,那個毫不起眼的孩子,如今依靠著當年積累起來的語文知識,成了一名作家。前段時間,教過我語文的萬老師看了我微信里的文章,在每一篇后面都寫了短短的評語,鼓勵我在文學道路上繼續(xù)往前走??吹疆斈甑恼Z文老師加入到我的粉絲群里給我點贊,我心里感覺到一種特別的溫暖:語文課本是我文學的故鄉(xiāng),語文老師便是我文學故鄉(xiāng)的守望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