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中國第一代配音表演藝術家,蘇秀用聲音塑造的外國影片中的經(jīng)典形象不計其數(shù),還以出眾的才華執(zhí)導了一百多部譯制影片。隨著進口原版大片的涌入,譯制片日漸式微、輝煌不再。但蘇秀并沒有因此而停止創(chuàng)作,她開始用文字記錄并延續(xù)自己的藝術生涯。字句中我們能清晰地感受到:對于配音事業(yè),她始終有著超乎常人的熱情與執(zhí)著。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祖籍河北,一九二六年生于東北長春。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東三省那一年我才五歲。那時我的父母都在中長鐵路的學校當教員。九·一八事變后,我隨父母從長春遷到了哈爾濱。他們在鐵路上收入比較豐厚,到哈爾濱后還能以多年的積蓄買下一座兩層的小樓,在南崗大直街上。下面租給一家小飯館,樓上三間一廳自己住。后來父親失了業(yè),把樓上一間也租了出去,不過,我們在物質(zhì)生活上還算寬裕。
(左起) 劉廣寧、程曉樺、趙慎之、曹雷、蘇秀、童自榮
慢慢地我開始懂事了,知道我們是中國人,而不是什么滿洲人,知道日本是侵略者,而不是什么友邦。我自小功課好,而且對各門功課都有興趣,是所有老師的寵兒。可上了中學,女中只學一年數(shù)學,重點學縫紉、烹調(diào)、家政,因為日本人主張婦女要回到廚房去,所以所有大學都不收女生。這種帝國主義的愚民教育,使我切身感受到做一個亡國奴的痛苦與憤怒。
那時我最崇拜的兩個偶像,一個是南宋的女詞人李清照,一個是波蘭女科學家居里夫人。因為她們也都和我一樣有著亡國之恨;另一點她們都卓有成就,說明女性不次于男人。我認為自己只要有好的學習環(huán)境也會學有所成,這就是我當年的人生追求。
我有個音樂老師叫劉忠,他在哈爾濱廣播電臺(當時叫“哈爾濱放送局”)組織了一個“fy”合唱團。我上三年級時,他挑選了我和另外幾個同學去參加了合唱團。最使我難忘的,是在用徐志摩的詩寫成的合唱曲《海韻》中,我擔任過“女郎”的獨唱。這是我曾特別引以為榮的事,至今猶記得當時的感受。這使我開始鐘情于音樂。那時我看了多部音樂家的傳記,熱望有一天能去上海深造。我盼望著抗戰(zhàn)勝利,那時我將能在自由的祖國學習音樂。做一個音樂家曾是我少年時代最熱切的夢想。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我進了上影翻譯片組。未能以音樂為終身職業(yè),始終是我人生的一件憾事。我也像所有的父母一樣常常把自己未能實現(xiàn)的夢想寄托在孩子身上。后來我的小兒子侯牧人考進了北京中央歌舞團,憑著他在上音附小打下的鋼琴基礎,再經(jīng)過自學進修,成了一名作曲家,也算是圓了我少年的夢。
我總不能忘記當年我在“fy”合唱團時的一位唱男低音的電臺播音員,名叫洪維善,藝名陳沙。他常演廣播劇,有時也做廣播劇的導演。有一次,他忽然問我:“想演廣播劇嗎?”我說:“我不會呀?!彼f:“不會,我可以教你?!本瓦@樣我開始參加廣播劇的演播。第一次我是飾演一個小侍女,臺詞只有“是,太太”,“好的,太太”。不久,我就擔任主角了。
我至今記得我曾在一部描寫西施與范蠡的廣播劇中扮演過西施。那大約是一九四二年,我只有十五六歲。一九四三年我們還在哈爾濱鐵路俱樂部演出過幾場舞臺劇,一是曹禺的《日出》,一是《沉淵》。由洪大哥扮演《日出》中的潘經(jīng)理并擔任導演,我和我的高一年級的同學輪流擔任《沉淵》的女主角和《日出》中的小東西。我各演出過一場。我們當中很少有人受過正規(guī)訓練,演戲僅是玩玩而已。
一年后,陳沙大哥忽然失蹤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才知道他去了解放區(qū)。他不在了,我也就中止了廣播劇的演播。不久,我也離開了哈爾濱去北京讀大學。但是,對廣播劇的愛好,卻長遠地伴隨了我一生。我最終選擇了表演藝術作為我的終身職業(yè),應該說也緣于此。
一九四九年五月上海解放了。那時我雖然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孩子,但實足年齡尚不滿二十四歲。看著滿街紅旗,聽著那令人振奮的腰鼓聲,我是多么羨慕那些剪著短發(fā)、戴著藍布帽、穿著藍布列寧裝的女干部??!我渴望自己也能那樣地穿著,渴望著走到社會上去,渴望著工作。
1942年,蘇秀在哈爾濱女子高等學校的畢業(yè)照
一九五〇年初,我看到報上登載了上海人民廣播電臺廣播劇團招考演員的啟事,我就去報考而且考取了。可惜由于國民黨飛機二月六日轟炸上海,給剛剛解放的上海在經(jīng)濟上又增添了新的困難,所以原定作為專業(yè)的廣播劇團演員,暫時只能是業(yè)余的。但我畢竟成了上海解放后第一批廣播劇團的演員。事隔三十多年,一九八七年上海電臺舉辦“全國白玉蘭廣播連續(xù)劇大賽”時,我還因此被聘為評委呢。
當時我們演播過《紅旗歌》,老舍先生的《方珍珠》,還演過歌劇《王秀鸞》,由我扮演王秀鸞,劇中有很多唱段,我那時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居然也敢唱。
其實,我在廣播劇團很受重用,工作得很快活,可心里總以自己不是國家干部為憾,覺得既不是國家干部就不能去穿那象征干部身份的列寧裝。所以當我在報上又看到北京電影演員表演藝術研究所(即北京電影學院前身)招生的時候,我就又去應考了。
我記得當時考場的主考人是上官云珠和衛(wèi)禹平。我至今忘不了他們要我做的小品內(nèi)容:“一個少婦一面在窗下做針線,一面等待她的丈夫回來,天漸漸黑了,丈夫還沒回來,她焦急不安起來……丈夫終于回來了。”沒有道具,沒有臺詞,也沒有對手,全靠演員自己用動作和表情把這些內(nèi)容表達出來。
我開始湊近窗口穿針,然后坐下來,一針一線地做起活兒來。做了一會兒,好像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我停下針線,仔細傾聽,并沒有人來,不禁失望地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做起了針線活??墒牵鞚u漸暗了,我先把針線活兒往眼前湊湊,又往窗前湊湊,縫了兩針,天更暗了,一下扎到了手上,這一來完全沒有心思做活兒了。停下來,皺著眉頭思索,丈夫這么晚不回來會是什么原因呢。越想越著急,便驟然站起身來決心去找丈夫,可就在我打開門的時候,丈夫卻站在門外,于是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又嗔又喜地笑了。
就憑這個小品,我考取了那個研究所??呻娪熬止苎輪T工作的柏李老師找我談話說,“你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而且還有了孩子,我看你別去念書了,到翻譯片組去工作吧?!闭f實話,我那時根本不計較搞翻譯片還是拍故事片,反正都是演員工作嘛,就欣然同意了。
一九五〇年九月七日,正好是我女兒周歲那天,我去翻譯片組報到了。當時我剛滿二十四歲。和我同一天去報到的還有楊文元和胡慶漢。當時的翻譯片組,只擁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樓上的小間是剪接間。樓下的大間,約五六十平方米,既是排練廳,又是會議室和休息室。總之,除了三樓陽臺上的錄音棚(只在錄音時候用),我們再沒別的地盤了。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中國沒有譯制片。放外國影片時有的打字幕,有的用譯意風,就是每個座位旁有個小插座,租一副耳機就能從中聽中文翻譯的同步講解。但這種裝置開始也只有像大光明、國泰等幾家大的首輪電影院才有,后來才普及到二三輪電影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長春首先搞起了翻譯片,他們是一九四九年開始的。我們上海翻譯片組是一九五〇年二月才建立的。所以我也可以算是最早的一批配音演員了。當年的那些配音演員后來有的自己離開了,有的被淘汰了,一直留下來的有邱岳峰、尚華、富潤生、準同凝、姚念貽、胡慶漢、楊文元和我。趙慎之、于鼎、畢克、李梓則是以后陸續(xù)進來的,但是他們也都是一九五七年我們建立譯制片廠以前進來的老一輩了。
工作中的蘇秀
今天,我們終于用自己的工作贏得了社會的承認和觀眾的愛戴??墒钱斈瓴坏行╊I導認為配音演員算不上創(chuàng)作干部,有些人自己也覺得低人一等,認為自己形象還不錯的想去拍故事片,還有的改行干了別的。我自己也曾想,在翻譯片組工作能經(jīng)常接觸各國藝術大師們的作品,可以好好地學點東西,有朝一日我要去做故事片的導演。
事實上也確有配音演員出身的人,成了很出色的故事片導演,如已故峨影導演李亞林,就曾在長影做過多年配音演員。但是一方面由于客觀環(huán)境的動蕩不定——一九五八年下放勞動,緊接著三年自然災害、下鄉(xiāng)搞“四清”“文化大革命”,使個人的一切打算都沒有了考慮的余地;另一方面,在我的主觀上,也從工作中體會到,要做一個好的配音演員和譯制導演,也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做演員,要把人物配得貼切、傳神、有光彩;做導演,要把戲搞得流暢、動人,不失原片的韻味,是需要不斷努力去追求的。這是一個無限廣闊的天地,它需要我付出畢生的精力。我干這個,并不屈才。
老伴兒過世后,我去了杭州女兒家。白天,女兒、女婿都上班了,我一個人在家,總得找點什么東西來玩兒。于是我選擇了電腦……后來我女兒退休,我們一起回到上海。從網(wǎng)上看到很多老觀眾在懷念我們80年代譯制的影片和我們這些配音演員。為了回答他們,我又開始往一些報刊投稿了。
這才感到電腦寫作的種種便利。你覺得這一段多余了,可以一鍵抹去;若感到什么地方需要加一段,也可以任意插到那里。把前面的挪到后面,或者把后面的挪到前面,都輕而易舉。永遠不用重新抄稿子。
還有一點,就是快,不用郵寄,也不用找人送。只要鼠標一點,稿子就發(fā)出去了。編輯有意見,把修改的稿子發(fā)還給我,我看后再還給他,也都是瞬間的事。記得尚華去世的那天晚上,我一面不停地應答采訪的電話,一面在午夜把悼念的文章寫好發(fā)給《新民晚報》,保證了第二天能及時見報。
除此之外,互聯(lián)網(wǎng)也是萬寶全書。不論你想查看哪部電影是哪年得的獎,還是哪部片子的男女主角叫什么名字,也都是舉手之勞。
不僅如此,電腦也為我的老年生活開辟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使我可以做到“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也使我可以跟天南地北的朋友們在鍵盤上相聚,因而心胸開闊,從來不知道孤獨、寂寞為何物。
如今,很多人——50年代進廠的男演員全都不在了,我們?nèi)匀换钪呐輪T也都已進入耄耋之年,我們的時代結(jié)束了。為了讓那些逝去的伙伴在我的書里重新活過來;為了紀念那一段美好的時光,為了向我們親愛的觀眾告別,我寫了《我的配音生涯》。
后來,承蒙上海東方廣播電臺《夜闌書香》節(jié)目主持人淳子的好意,愿意把《我的配音生涯》做成有聲版——《余音裊裊》,那就不但在文字上可以回到過去,而且可以在這十幾個小時的節(jié)目里,重新聽到我和同事們幾十年間,在不同時期、塑造不同人物的聲音。
我?guī)缀踝约憾枷氩黄饋砹?,我和趙慎之曾有過那么清涼的少女的聲音。胡慶漢曾經(jīng)是那么迷人的“奶油小生”;黏黏糊糊的于老鼎當年也曾配過那么瀟灑、干練的人物;潘我源不光能配咋咋呼呼的土財主,也配過出身名門望族的修女院院長。
不經(jīng)意間,我又聽到了童自榮在《啊,野麥嶺》中,為日本工頭配音時咧著嘴說的那些臺詞,想起當時大家對我這個角色安排所感到的詫異。今天我仍忍不住在嘴邊浮現(xiàn)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那是我為小童開拓戲路的一次大膽嘗試,而且得到了廠長老陳的支持。
我靜靜地聽著自己做的節(jié)目,當我聽到李梓為小女工阿峰配音時,她用哪種嘶啞無力的聲音說“我又看見飛陀了,我又回到飛陀了”的時候,仍然感到鼻子酸酸的。我想,我們的創(chuàng)作是經(jīng)得起仔細品味的。
我們愛這份事業(yè),我們也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了這份事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