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音潔
談?wù)撈踉X夫的《三姐妹》,就一定要談?wù)摗芭恕边@個話題嗎?既然取了這么個題目,似乎是躲不開了的。對于她們仨,我們的共識是毫無疑問的,正如俄國戲劇家丹欽科在1940年排演此劇時說,此劇的主題是三姐妹“對于美好生活的渴望”。但那種將她們?nèi)缤竦某绺咚芟褚粯哟A⑵饋淼恼劮?,定會錯過藏身于“到莫斯科去”的呼告聲下面真正的困境給人帶來的問題,而那個部分,或許會更接近焦菊隱在《契訶夫劇作集》譯后記里所說“一個最簡單的主題,本身沒有興趣。但卻滲透了永久的價值?!@些劇本為一切時代所寫?!?/p>
在這一點上,立陶宛導(dǎo)演圖米納斯十分自覺。2018年5月,他的《三姐妹》受邀來上海參加靜安國際戲劇谷演出,采訪中他說莫斯科“只是個幻夢”。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除了文本的“湖面”,他更想深入湖面以下的那個世界:“可能會很可怕,我和我的演員要試圖沉入湖底,去挖掘潛藏在文字之下的東西。”他的確是這么去處理的,在這版《三姐妹》里,作為觀眾的我們確乎認(rèn)知到“莫斯科”是一個幻夢,而非實現(xiàn)新生活的路徑。這是非常關(guān)鍵的一個建構(gòu),這個建構(gòu)呼應(yīng)著朗西埃在《被解放的觀眾》一文里離析出的“解放”:一種模糊對立關(guān)系的行為。因為秉承“對美好的渴望”這個想法,過往的戲劇導(dǎo)演通常容易將一種約定俗成的經(jīng)典的烏托邦式向往投射于《三姐妹》之上。這本身并沒有什么過錯,然而這也相當(dāng)容易因為過多的情感投射而使人的理想化情境變成一種彼岸和遠方,變得越來越難以或者干脆不想企及。
問題正在這里凸顯,在我看來,考量《三姐妹》這樣一出戲的成功與否,泰半來自于它是推遠了彼岸還是建構(gòu)起此與彼之間滑動的可能通道,換句話說,是簡單與“未來美麗生活的渴望”共鳴之,還是以異響來觸動之?帶著這樣一種對于“莫斯科是個幻夢”的清醒認(rèn)識的圖米納斯,當(dāng)他排演契訶夫?qū)憹M了時代病癥的腳本時,那一聲異響,鳴于何處?它一定不是來自于舞美的非常規(guī)處理(舞臺正中凸起一個簡單的方臺,類似中國福建泉州梨園戲的臺中臺。雕花的圍欄懸掛在方臺上空,幾把椅子搭掛在圍欄之上,舞臺后部擺著一座多人沙發(fā),與方臺齊平,沙發(fā)上后方懸掛一個長方形鏡面。),也不是來自對于演員行動線的自由調(diào)度(哥哥安德烈向女友娜塔莎求婚,娜塔莎則自觀眾席迎向舞臺,以及各演員方臺上下的走位。),更不全是源于劇中聲音元素的得當(dāng)運用(圖米納斯是以擅用音樂著稱的導(dǎo)演,此劇有立陶宛著名作曲家Faustas Latenas譜寫的主旋律,有19世紀(jì)俄羅斯民族樂派奠基人格林卡的《幻想圓舞曲》反復(fù)出現(xiàn),也有禮炮聲,旋轉(zhuǎn)的陀螺聲……)。凡此種種,它們可能帶來了這樣那樣的磕碰,在形式上侵染一些獨具風(fēng)尚的修飾音,但若說叩響了板機,能夠去動搖某種俗常感知下的認(rèn)知經(jīng)驗,去拆解掉“莫斯科”這個臨時的“彼岸神學(xué)”的,肯定不盡然是它們。
不妨讓我把這個推論再坐實一步。如果我們不允許自己沉浸于這些“彼岸神學(xué)”,如果且再多沉思一會兒,首要擊穿的幻象,正如圖米納斯說的,是“莫斯科”無疑。劇本明確喊出“到莫斯科去”的是第二幕和第三幕結(jié)尾,由小妹妹伊里娜呼告出來。圖米納斯變動了此點,他保留了第二幕小妹的呼喊,但把第三幕的喊話,挪到了結(jié)尾。全劇結(jié)尾時,三個無望的姐妹,站立在高臺上,大聲喊著“去莫斯科”,同時成三角形左右來回滑動腳步,邁出時以輕盈舞步,收回時則以軍人利索的靠腳立正。與此同時,昏昏庸庸的老軍醫(yī)契布蒂金接過老仆人安菲薩遞過來的熱茶,站立在觀眾視野的前景,面向觀眾,閑閑咂著,翻看報紙。他擋在三姐妹的前面了,似乎是為了擋住三姐妹掃射向觀眾的那些熱烈的子彈,擋住無邊的抒情態(tài)里的“要”。我要,我不但要,我還知道自己要什么,那就是“莫斯科”,我要那個莫斯科,在那里才能戀愛、學(xué)習(xí)、生活、思考,才能放穩(wěn)自己。這個“要”看上去和拉康的那個“要”還不一樣,那個“要”無以名之,而這個能夠“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請容我們再湊近打量打量,假若我們依著弗洛伊德的“戀物”理論,催生出一個戀物的對象—莫斯科,以弗氏理想主義異性戀結(jié)構(gòu)下建立起來的閹割理論來說,它的作用正是替代了那被認(rèn)為是缺失的東西,母親的陽具。這個替代物是三姐妹的面具,遮蔽和否認(rèn)缺席造成的傷痛。但我們看得見那個教養(yǎng)女兒們學(xué)三門以上外語,練習(xí)鋼琴的軍官父親,卻很難解釋清來自她們早死的母親的欲望是怎么回事。契訶夫僅有幾筆提到這位母親,她活著的時候,女兒們覺得“愉快極了”,心里激蕩著一些美妙的思想。老軍醫(yī)則聲稱“愛她愛得發(fā)了狂,可惜她已經(jīng)結(jié)了婚……”。再追問下去,則有如下回應(yīng)
“你愛過我母親嗎?”
“愛得很?!?/p>
“她也愛你嗎?”
“這我不記得了?!?/p>
母親著墨幾乎為零,她只是作為一個“典雅愛情” 的范本(齊澤克曾談到,通常在典雅愛情的敘事里,一個人會經(jīng)歷精神升華的過程,從原始的肉欲垂涎轉(zhuǎn)向崇高的精神渴望。而拉康強調(diào)掩飾此種精神化的一系列特點:處在典雅愛情中的貴夫人失去了具體的特點被描述成一種抽象理想,女人失去了真實實體。)草草樹立了起來,一個純用于懷想的早亡的她者。 這個愛情范本下的缺席,和弗洛伊德認(rèn)為的陽具被閹割的缺席,是兩回一回事。前者那里面是有血有肉的活體女人(人)的缺席,后者則是在大寫的父權(quán)制欲望書寫下的缺席,是“男性-主體”配方下的話語。閹割理論在此有個短路,早亡的母親,面目模糊的母親,無言的母親,她成了沒有謎底的謎面,我們不知道她的理性從何而來,不知道女人的精神事實到底是什么,她的女兒們也同樣不知道,她是全然文化系統(tǒng)中的存活而不是生活經(jīng)驗中的活著。但是刻不容緩的解決自身困境的迫切性,反致使她們加劇去升級這個“典雅愛情”神話。她們“要”得更猛烈、更明確了,她們要“去莫斯科”!
莫斯科,女人們迷戀的莫斯科,它的實質(zhì)狀況可能就如作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女人之謎”一樣,揭開面具,后面空空如也。它全部的秘密就在表面,“‘秘密本身的秘密就在于表面的不一致”,那是吸納了各種投射因而無法平整光滑的鏡面,是中央凸起的方臺后方懸掛的那一面鏡子?!澳箍啤苯^對不是一劑解藥,相反它恰是三姐妹生活失敗的一種表征,是像性別表征一樣遭遇到了某種不可表征性后的僵局。她們在陽具欲望的結(jié)構(gòu)里無從著手搭建自己話語,大姐奧爾加成為一個女校長,一個父權(quán)結(jié)構(gòu)里的實存,二姐瑪莎則以婚外情填充那種差異帶來的罅隙(也許很快就會同樣如同母親一樣被男人敷陳“不記得”了),只有三妹伊里娜沒有找到依傍,在男爵求愛的蜜語面前她仍然毫不客氣直言自己的心跡,
“這我也沒有辦法呀!我會做你的太太,我會對你忠實、溫順,只是沒有愛,這我可有什么辦法呢??。∥乙恢蹦敲磯粝胫鴲矍?,從老早我就日夜地夢想著它了,然而,我的心就像一架貴重的鋼琴,把鑰匙丟了似的,所以就要永遠鎖著了?!?/p>
只是她很難在理性的框架內(nèi)找到詞來對應(yīng),只能歸咎于“愛情”,一種老生常談的敘事。三個女人,三種路徑,最后都把自己拋進“去莫斯科”的高潮體驗里了。
物和對物的認(rèn)知是綁定在一起的,“莫斯科”上則顯示出它們的分裂,只是這分裂不常以命題的形式給予我們。契訶夫抓取出此命題,而圖米納斯穩(wěn)穩(wěn)接住了。最后一個場景里他以演員肢體的收(契布蒂金)與放(三姐妹)彰顯出一種全然的“僵局”感,回應(yīng)了齊澤克的質(zhì)詢:“女人的本質(zhì)”不是某種肯定的實體,而是妨礙她“成為女人”的一個絕境、一個僵局。被圖米納斯的絕境兩相夾擊之下的我們,反而獲致了一種聯(lián)系自身能力、詮釋自身的能力。平庸者也好,高呼口號者也罷,它們互相撞擊互相映襯,互相質(zhì)疑著對方的立基點。對立被模糊了,劇場里的某種滑動產(chǎn)生了,它不是捕捉到了確證無疑之物,而是被一種戲劇行動穿破了,事物自己發(fā)出了聲音,一種指向割裂的意圖受到了阻滯。我對圖米納斯的全部激賞正來自于此,一個指向僵局的結(jié)尾,一個讓我們面對僵局的處境,至于認(rèn)不認(rèn)領(lǐng),怎樣去認(rèn)領(lǐng),還需要太多的血肉在場的實踐。張念在《性別之傷與存在之痛》里面提到:“女性主義是度量世界的誤差的”,人類思想的一道溝壑,理性主義自身周轉(zhuǎn)不靈的表現(xiàn),是“經(jīng)由她們(女性)這道缺口或者僵局被清晰標(biāo)示出來”。三姐妹用她們的“要”,幫我們砸碎了我們的“要”,我們只能,從這個破碎的節(jié)點重啟生命。
作者 浙江理工大學(xué)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