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楠
【摘 要】 本文以佛洛伊德的“本我、自我、超我”理念,解析司湯達《紅與黑》中的主人公于連·索黑爾的命運。認為高度發(fā)展的自我感,是通過思維、意志和行動嚴絲合縫,環(huán)環(huán)相扣冶煉出來的鏈條,缺一不可。弗洛伊德的超我、本我和自我聯(lián)通互動的意識結(jié)構(gòu),為讀者理解世界文學(xué)長廊中的經(jīng)典人物——少年于連,提供了一個更新理解的維度。于連塑造雕琢他的自我,猶如精心哺育一個孩子。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人和事,都被他拿了來,作為一種毋庸置疑的挑戰(zhàn),成為自我的強化劑。
【關(guān)鍵詞】 《紅與黑》;于連;超我;本我;自我
在世界文學(xué)人物中,于連· 索黑爾這個名字,猶如他所隸屬的那個階級,不是什么光輝卓著的象征。誠然,他身上早已深深烙下虛偽的標簽,他說,“我受了同時代的人的影響。只是自己對自己說話,離死亡不過兩步之遠,我還是偽善的?!?!十九世紀啊!”(司湯達,620)
虛偽自然是文明的產(chǎn)物,其中蘊含著分裂的機制,能擺上臺面的假東西,和需要好好隱藏起來的真東西。文明人的思想和言行中,大概浸透了90%以上的能意識到的、或無意識中的虛偽,而當這種習(xí)慣悄悄潛入每個家庭之中,無論是貴族還是貧民,對待自己的至親都是利益至上,毫無人情味時,一個社會,確實沉疴已深。就像于連所嘲弄的,我們的社會是多么的道德呀。他的意思和伏脫冷說的大約相去不遠,所有的一切都冠冕堂皇,不許有絲毫逾矩的地方,而實際上已經(jīng)腐壞到了根底了,暗地里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都做得,只要你有本事在事后把自己洗得比雪還要白。人生就是這么回事。跟廚房一樣腥臭。要撈油水不能怕弄臟手,只消事后洗干凈:今日所謂道德,不過是這一點。(巴爾扎克,85)
道德本是人類高于動物的智慧結(jié)晶,到了這種時候,反而成了一塊上好的遮羞布,在其遮掩之下,人可以為所欲為,喪盡天良,成為比動物還要卑賤狡詐的東西,不可謂不是文明的吊詭所在。名目且都一個比一個恢弘,法制道德、社會道德、宗教道德,在少年于連看來,無一不是障人眼目、令人作嘔。這本怪不得他,原也是社會實相,難為他早慧,比別人早早上路,匆匆前行,步履過急了些,沒有等得及歲月將他那煊赫的激情蒸發(fā)殆盡,醞釀出謹慎成熟的個性。
雖然不名譽的死亡,(當然在他們那個時代,有著別具一格革命情操的人,不會將死在斷頭臺上視為一種恥辱。)斬斷了他的野心,我十分懷疑,如果他走得慢些,憑著他的機敏,到他變得和他們一樣黑,不再或裝作不刺激他們,他本能夠掙脫他的階層。象拉斯蒂涅亞一樣,他原已做好了一切準備:“這不算什么,如果我想成功的話,我還要做出許多不公道的事情來。而且我更應(yīng)該知道怎樣運用動聽的感慨話來掩飾??蓱z的葛斯先生?。∨涞蒙蠋н@勛章的是你,但是有這顆勛章的卻是我,我當遵照給我這勛章的政府的意旨而行動?!保ㄋ緶_,358)少年之死,往往由于個性不夠圓熟,過了這個階段,情形便會好些。
但我也懷疑,于連性格里那可怕的弱點,會否伴他始終,像是一個定時炸彈,令他遲早自爆而亡。
他們說那弱點叫做絕對的自尊心。司湯達這個出色的摹寫人物心理的高手,給我們捐獻了一個很可玩味的個性標本,使得讀者很難討厭他,尤其他外貌如此娟秀,使得兩個世紀后的女讀者,都難免生出愛憐之意。
于連對自己的虛偽,有著高度的意識。他說,“他們祖先的歷史使他們脫離庸俗的情緒,而且他們沒有衣食的憂愁!怎樣的慘痛?。∥沂遣慌溆懻撨@些大事的。無疑地我會把它們看錯的。我的生活不過是一連串的虛偽,正因為我每年沒有一千法郎的進款購買我的面包。”(司湯達,389)這些會讓人覺得他比起哇列諾、福力列之流有過之而無不及,后者是無知無覺地和社會空氣打成一片,而于連這個地位卑微的人,卻是知錯犯錯。
然而對于一個像于連這樣思維高效的人來說,這種對于虛偽的意識不是毫無意義的浪費腦力,相反地,卻幫助他滋生出智慧上及情操上高人一等的感覺,他需要這種意識,正如他需要夸張了的正義感、同情心和仇恨來喂養(yǎng)自己的野心一樣,他令自己繃著階級斗爭這根弦,永遠也不放松。
真是的,他是個木匠的兒子,卻赤手空拳、單打獨斗地混跡于資產(chǎn)階級、教會人士乃至貴族之間,不屬于任何客廳,任何派系,時刻保持戰(zhàn)斗狀態(tài),苦苦摸索著自己的出路,走了有這么長,他何敢有一刻忘了自己的出身,若非如此,他從哪里去尋得自己的力量呢?有哪個人能像他一樣獨自闖到一個陌生、無情而險惡的世界上去,而保持自始至終不懈的勇氣呢?
實在的,他不是沒有退路,福格的那個做木材商的建議,確曾在他的心上產(chǎn)生誘惑,可這種安逸平穩(wěn)的生活和他的勇氣、他的跌宕起伏的心性太不相稱了!人的三個座標,出身、稟賦和原始內(nèi)驅(qū)力,經(jīng)過個人際遇的調(diào)和撥弄,三者之間的協(xié)調(diào)性和張力,或可決定一個人的成功與幸福。
一種神秘的精神上的動力學(xué),使得于連與眾不同。他的虛偽,多聚焦于思與言之間。好在今人對此已有充分免疫力,有言道,看一個人,不能看他怎么說,要看他怎么做。于連的思與行之間,卻保持著極高的一致性和聯(lián)動性。過人的天資和敏感熱情的天性,是上天的恩賜。許久以來,他拼命發(fā)揮前者,壓抑后者?!八肋h不能做一個好的神父,也不能做一個好的執(zhí)政者,像這樣容易受感動的心靈至多把他造成一位藝術(shù)家而已?!保ㄋ緶_,250)
于是,前者使得他脫穎而出,穩(wěn)步上升,而后者的激情洋溢,因阻礙所謂的成功雖被一再壓制,卻總在人生急遽的轉(zhuǎn)角處,決定了于連命運的走向。弗洛伊德指出,文明的發(fā)展是以對“力必多”的壓抑為前提的。榮格改造了弗洛伊德的“力必多”,并提出“陰影”的概念。他認為,“陰影”容納了人最基本的動物性本能,是人的創(chuàng)造精神與生命力的源泉,而過分壓抑“陰影”會使一個人的人格變得平庸蒼白。但人不僅僅是“本我”的奴隸,還受著社會與文化因素的制約,同時也為了自身生命力在更高意義上的實現(xiàn),這就決定了壓抑“陰影”的必要性。榮格認為,壓抑陰影的顯現(xiàn),只有通過發(fā)展一個強有力的人格面具來對抗“陰影”的力量,才能得以實現(xiàn)。(陳全黎,33)
對德瑞那夫人的刺殺便是一例,完全沒有經(jīng)過審慎的深思熟慮,一舉便徹底粉碎了一切。之前還有若干幽會,除了完成對自我的義務(wù)那些,還有的便是在情欲支配下,孤注一擲、不計任何代價去的。
于連所絕對崇拜的偶像拿破侖,奠定了他一生的自我意象。一個戰(zhàn)士,這個角色于他,是自然而且必然的。
才具突出的于連,如此生動細微地活在他所希望成為的那個人里。我們姑且稱這個人為弗氏的“超我”。 超我對人的一生都意味深長,可藉此克服本我之負面能量以及自我之現(xiàn)實局限,促進個體進化。它的形成有時是無意識的,或者是父母,或者是成長過程中給人帶來極大快樂或痛苦的人物。當超我是一個偶像時,會更加血肉豐滿和富有生命力。缺乏足夠信息量,過于超拔抽象,或一致性不足等,則顯然不能得到潛意識的完全認可,進而有欠活力。
瑪特爾也有她的“超我”,那個親吻情人被砍下頭顱的王后。雖然于連的本我已脫離了口腹的生理之欲,甚而達到了尋求自我實現(xiàn)的層次,但至少還摻雜著生存憂慮,但他的第二個情人衣食無虞,完全高高在上,也不缺乏機巧的思辨能力,她認定了,“高貴的身世,摧毀了人的性格和力量,沒有這力量,人們便不會自己甘愿領(lǐng)受死刑了?!保ㄋ緶_,369)然而她本人卻不幸是個深受朽壞至極的貴族文化荼毒的、情感干燥的個性,形成了一個極不易討人喜歡的自我。一個人最核心的本我若完全無法超越動物界限,猶如于連那些衷心贊嘆酸黃瓜和香腸的神學(xué)院同學(xué),大抵難以升華,做了和尚怕也不濟。實在的,本我那原始的生命力,最強有力,也最為文明人所抵制,因其中藏匿著無意識的暗黑區(qū)域,甚而還有可怕的毀滅本能,連帶著個人被驅(qū)逐封閉而潛伏于此的早期家庭及人生中不甚愉快的經(jīng)驗。
但只憑相對高端的本我,亦無法形成健康人格,瑪特爾以她的強硬偏激,缺乏相應(yīng)的情感滋潤,一徑陷入行將枯萎的精神所渴望的強刺激想象中,使自己和于連遭遇了不幸的命運。
超我和本我之間的橋梁自我,是人最能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一隅,要將三者貫通整合,務(wù)求融和發(fā)達,此間下的是大工夫。如弗氏所言,自我從本我那里提取力比多,把本我的對象精力貫注改變?yōu)樽晕医Y(jié)構(gòu)。自我在超我的幫助下,以我們還不清楚的方式利用貯藏在本我中的過去的經(jīng)驗。(弗洛伊德,179-180 )
說到自我,德瑞那先生也有他的思維過程,尤其在收到告密信之后。然而他的想法盡在姑母的遺產(chǎn),維立葉爾人的冷嘲熱諷和自己姓氏的榮譽上打轉(zhuǎn),永遠處于事物的外圍。他是那種不能夠真實,也無法了解真實的人,或許也是思維能力不夠?qū)е隆?/p>
相形之下,于連的思維則顯然具有精確性、連貫性、完整性和徹底性等特點。他對日常生活帶來的源源不絕的印象具備清晰的意識,而非任其沖刷而毫無所感。他看清他的路,他選擇自己要做的事。
他的明眼,使得他能夠從事物的第一印象中,迅速抓住重點,窺到其中的隱情和關(guān)竅。他的思考,應(yīng)時應(yīng)事,合分合需,現(xiàn)實感十足,卻不是沒有自己的價值判斷。
于連塑造雕琢他的自我,猶如精心哺育一個孩子。生活中遇到的任何人和事,都被他拿了來,作為一種毋庸置疑的挑戰(zhàn),成為自我的強化劑。本來的,人生中或大或小的所有經(jīng)驗,無一不對人的自我及命運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務(wù)必時刻警醒才是。“在我的整個的一生里,這種怯懦成了我自卑的主題。這樣的自卑必是我難熬的痛苦。我寧肯犯一個顯明的罪惡,我還會饒恕自己,因為一經(jīng)認罪之后,我就不會再想到它的。”(司湯達,426)在于連說來,他深感威脅的,對自我成長傷害最大的是怯懦感,于是他一生與之搏斗,在這一點上,決不允許任何意義上的失敗和妥協(xié),挫敗士氣和勇氣。在這個戰(zhàn)場上,對自我控制力量的一點點懷疑,都足以致命。就這樣,他不斷從自己的人生體驗中剔除任何妨害自我壯大的因素,通過一次次試煉,加添內(nèi)心的力量,仿佛一回回成功的征戰(zhàn),增強必勝的信心。否則,堆積起來的挫敗感足以腐蝕一個人的自我,使之衰弱,甚而消滅殆盡,而在任何一個時代,這樣自我衰微的人絕不在少數(shù)。
這種內(nèi)心斗爭已然艱苦卓絕,為了懲戒自己不合時宜地當眾頌揚拿破侖,他對自己進行肉體懲罰兩個月之久。同樣地,他奉行徹底的作風(fēng),一定要乘勝追擊,鞏固戰(zhàn)果,而不允許自己找任何可能的借口躲避想象中的挑戰(zhàn)。他聰明到了無法自己欺騙自己,不能忍受精神上的一點點的不明晰和瑕疵,進而用頭腦編織更為復(fù)雜精致的,為自己所能接受的理由,不惜構(gòu)成更上一層樓的虛偽,從而達到自我能力所能企及的完整性。
這不是一部意識流小說,因而我們看到他的內(nèi)心活動,去除了蕪雜的情緒支流,或者這是他的個性使然,簡捷到位,并且每每得到一個需要馬上付諸實踐的確定的結(jié)論。他說,“我所需要的是偉大的性格,這些性格是能夠兌現(xiàn)的,不是一種過譽的假想,而是要用堅決的行動來證明……”(司湯達,424)同時代的貴族已經(jīng)把人做得精致到了每一個表情和姿態(tài)的地步,于連耳濡目染,不會不迅速掌握要領(lǐng),然而和前者質(zhì)的不同在于,前者毫無實質(zhì)意義,而于連卻具備真正的行動能力。
在這個世界上推進某些事業(yè)的人,恐怕不是哈姆雷特式的人物,當然哈氏作為一個思想者、疑問者和旁觀者的存在,不是沒有他的價值,不幸只存乎他處于風(fēng)暴中心,本該力挽狂瀾,卻演錯了角色,毀了自己和他人的幸福。
思維只是自我驅(qū)動裝置的第一步,于連出于他思必行,行必果的決斷意志,小到觸碰德瑞那夫人的手,大到上門決斗,一步步地積累勝利的戰(zhàn)績。在首次赴瑪特爾約會的那個恐怖的夜晚,他自然地預(yù)想到可能遇到的危險,下決心赴約后,準備了手槍和寫給密友福格的,能令自己可能的冤情得以昭雪的信件,他總是這樣考慮周詳,然后放手一博。或許是幸運使然,總是能收獲意想不到的佳績。
高度發(fā)展的自我感,是通過思維、意志和行動嚴絲合縫,環(huán)環(huán)相扣冶煉出來的鏈條,缺一不可??沼兴季S,而無意志和行動者何其多也,他們?nèi)匀蝗狈ψ銐蜃晕摇6狈Τ?、本我和自我?lián)通互動的有效思維,更是多數(shù)人的死穴。一個小小的少年于連,卻出于本能般的,給自己打造了一個運作精良的自我。
這種強驅(qū)動力的聯(lián)動桿令一個人一步步推進自己的和他人的命運,他需要純度極高的合金鍛造鋼鐵般的精神,一個裂縫,一個氣泡都可能成為日后功敗垂成的誘因,所以他時不時地敲打自己,隨時消弭脆弱之處塑造“成為大人物的好木頭”,(司湯達,98)此所以于連看起來如此苛待自己的原因,其中不是沒有迷人之處。一個能夠這樣要求自己的人,必定是一個才智與意志超群,行動力不凡的人。有了這股“狠勁”,一個人才能做大事。一般出人頭地的人,除非特別受機緣眷顧,都產(chǎn)生自這些對自己下得去手的種類。
儒家提倡吾身一日三省,于連則是無時無刻不在考察自己,推敲自己的言行乃至思想,看看是否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令人輕視之處,實在是他的出身在所處的環(huán)境里造成了一種不言而喻的劣勢,使他不得不采取自保的防衛(wèi)與隨時準備進攻的姿態(tài)。于連所找到的法門還是不錯的,他至少對自己的自我有充分的意識。若是在每一個起心動念處觀照,省察,修持己身,那便是修身養(yǎng)性了,不過這樣一來,那個起到評判衡量作用的超我,顯然就不會是駕馭風(fēng)云、摧枯拉朽的拿破侖,而是中國儒家的圣人了。
命運的詭譎,總將人帶入不可知的未來。一心要成功而不顧其他,必然是一種偏執(zhí)。剛易摧折,精神上的冶金術(shù)顯然有著更復(fù)雜的機制。于連思維的集中,目標的明確,行動的果決,使得他出類拔萃,也是他精神上的阿喀琉斯之踵,沒有給自己留下太多的緩沖余地。上帝欲其滅亡,總先令其瘋狂。內(nèi)外因的交集,最終導(dǎo)致于連的滅亡。
巴爾扎克曾不無嘲諷地寫道:“拿破侖的榜樣,使多少平凡的人狂妄自大,成為十九世紀的致命傷?!保ò蜖栐?,53)對拿破侖的選擇,暗合了一個青年的熱血和平步青云的野心。然而在當時的社會,如拿破侖般僅憑個人能力和運氣加官進階的門路已經(jīng)堵死了,階級業(yè)已固化,且在重新洗牌的前夜,貴族看到末日的夕陽,妄想和同樣行將就木的教會勾結(jié),死守自己最后的領(lǐng)地,不惜負隅頑抗。利欲熏心的資產(chǎn)階級勢必不斷擴充自己的勢力,滿足社會內(nèi)在經(jīng)濟膨脹的需求,他們寡廉鮮恥地追求實利,但在當時不是沒有進步性。
于連也在他的紅與黑中奔走,以圖在這你死我活的混戰(zhàn)中求取一杯羹。他在個人最后的法庭上,作為一個社會最低層的人,不無驕傲地發(fā)出了平民的聲音,“陪審團先生們,即使我的罪沒有這樣重大,我看見也有許多人,不會因我的年少而憐惜我,他們愿意懲罰我,借我來懲戒一般少年,——出身微賤,為貧窮所困扼,可是碰上運氣,稍受教育,而敢混跡于富貴人所謂的高等社會里的少年。先生們,這便是我的犯罪行為,將受到更嚴厲的懲罰,因為事實上,我決不是被我的同階級的人審判。我在陪審官的席上,沒有看見一個富有的農(nóng)民,而只是些令人氣憤的資產(chǎn)階級的人……”(司湯達,597)
“每年二三千鎊的收入,安靜地住在象凡尼那樣美麗的山間……從前我是快樂的……我不曾認識什么才是我的幸福!”(司湯達,567)如同所有以自我換得功成名就的人物那樣,回顧往事的時候皆覺簡單淳樸為人間至福,我們的于連,在死刑牢里,也發(fā)了一番類似的感嘆,可是照例一個人不能克服他的出身,從頭再來的話,于連恐怕還是一樣的選擇。每個人到演出結(jié)束的時候,都方才領(lǐng)悟自己演錯了角色,于是到頭來,這世上人人過的都不是自己值得過的人生。
他最終有力量不后悔,“我曾經(jīng)懷抱野心,但我絕不愿意責(zé)備自己,當時我是按照時代的精神行動。”(司湯達,626)
“我曾有那個有力的責(zé)任的觀念。我為我自己規(guī)定的責(zé)任,無論正確的或是錯誤的,好比一個堅強的樹干,在風(fēng)暴中我可以依靠;我動搖過,我受過顛簸??傊也贿^是一個人……但是我并沒有被風(fēng)暴卷去。”(司湯達,619)
……
于連的紅與黑,追求的也不過是虛空,然而他被社會踐踏,卻從未被其蒙蔽,他一定也曾暗暗幻想能夠左右時局。他雖然被打敗,卻盡力拼搏過,他沒有辱沒自己,也沒有耽擱自己。在惡濁的空氣中呼吸,臨到末了,他卻仍然保有自己的心靈。若用南懷瑾老先生的話來講,他是愿力身大于業(yè)力身。他雖自甘被社會馴服,稱之為順應(yīng)時代精神,但竭力要做馴服者中的杰出之輩,這固然是他的野心使然,同樣由于他不甘一輩子屈居人下,成為受到最殘酷的侮辱和損害的社會最底層人群。因為他“永遠不能被輕視”,這本也是人最基本和最尊貴的渴求。自始至終,他尊重他自己,他渴求別人的尊重和善待。人若不珍重自我,何談尊重生命,何談尊重他人。這本來也是西方文明啟蒙以來幾個世紀的主題。大約在此之前,他們所給予人的關(guān)注遠遠不及神這個位格。然而我們的啟蒙在哪里?圣人之學(xué)曾經(jīng)振聾發(fā)聵,今日漸成絕響,另一方面在我們的文化中,是否給凡人預(yù)留了足夠的位置,象于連這樣的凡人應(yīng)該有很多,除了安身立命,他們的精神又該在何處立足呢。
我在哪里?從未被找到,現(xiàn)在又將錯過。
德瑞那夫人是書中僅有的真正的女性、擁有統(tǒng)一而淳樸的人性,在優(yōu)裕的家庭和單純的宗教觀念庇護下,既沒有被骯臟的社會現(xiàn)狀、也沒有被“過度文明”污染,我猜她一定是在父母真正的愛中成長,這幾乎是女性最好的教育。只有她能夠聽到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聲音,也唯有她,給了足以溫暖于連的生與死的愛。真正的愛,只能產(chǎn)生自這種能聽到內(nèi)心真實的淳厚心地。在匿名信事件和指導(dǎo)于連應(yīng)付社會這一方面,她且體現(xiàn)出了得自愛情啟發(fā)的、活潑伶俐的心智,絲毫沒有迂腐刻板之氣。她的宗教感,和于連的完全不同。她說,“自從我看見你,我的本分的觀念完全消逝了。只剩下了對你的愛。其實‘愛這個字還太弱了。我對你所有的感情,就是我只應(yīng)該對天主有的感情:尊敬、愛情和服從的混合。”(司湯達,609)
這就是活生生的人的聲音。這也是真正合乎人性的宗教感。所謂本分的觀念,如同我們在所有小說里看到的,不過就是鄙俗的社會習(xí)俗,總要在個人和他的幸福之間造成悲劇,比如對于德伯家的苔絲的無情戲弄。而德瑞那夫人憑著她深厚的愛情本能,就把它沖破了??上菚r和而今之下一樣,這種本能幾乎失傳了,在這么復(fù)雜的世界上,真實的人到哪里去找呢?它不能在知識科技的今天與時俱進,反而是與時俱滅,因為它和智能的關(guān)聯(lián)并沒有很多人想象得那么大。人知道得多些,并不能使他和真實更近。
通過愛,德瑞那夫人找到了她的真宗教,而于連痛恨神學(xué)院,認為這是人間地獄,可這并不代表他的靈魂不需要上帝。“教士們的偽善算什么呢?它能破壞真理和天主的偉大嗎?”“為什么不能呢,若是我們有另外一個生命?……真的!如果我遇見信徒們的天主,我便完了。他是一位暴君,因此他充滿了復(fù)仇的意念;他的《圣經(jīng)》只敘述些殘暴的懲罰。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甚至從來不愿意相信有人能真心的愛他。他沒有憐憫的心,他將會用一種殘酷的方法來懲罰我……“但是如果我遇見的是費納龍的天主!他或者會向我說:你將大大地獲得饒恕,因為你曾經(jīng)愛的很多……(司湯達,600-601)
于連在他最后的辰光里,厭倦了英雄主義,看到了他一生中的愛,然而依然未曾找到他的真理。
“我愛真理!……但是真理在哪里?到處都是偽善,至少也是欺詐。甚至最有德性、最偉大的人也不例外……真理在哪里?在宗教里……伏爾泰的正直、仁愛和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天主……但是,這三位一體的神??!在我們的教士們可怕的利用之下,怎樣能使我們信從呢?”(司湯達,618-619)
“孤獨地活著!……怎樣的苦痛啊!”
他說,一個蜉蝣在夏季一個長晝里,早上九點鐘誕生,晚間五點鐘死去。它怎樣能夠了解‘夜這個字的意義呢?(司湯達,620)
但愿,這不是我們每個人的宿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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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白 楠(1977—)女,回族,寧夏人,教育管理學(xué)碩士,寧夏大學(xué)阿拉伯學(xué)院副院長,副教授,研究方向:阿拉伯文學(xué)和阿拉伯語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