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東
繪畫與器物,是東方文明自我認同的最為顯見的方式,蘊含著東方美學審美趣味的基本特征。它們不僅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更是民眾生活的組成部分,涉及精神和物質(zhì)生活的方方面面,有著強烈的文化底蘊和生活內(nèi)涵。
南宋是中國文化發(fā)展中極為重要的時期。歷史學家劉子健先生指出,南宋模式的文化,已經(jīng)成為漢文化的大傳統(tǒng),而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南宋對文化的重視。南宋城市發(fā)展,商業(yè)繁榮,手工業(yè)興盛,海外貿(mào)易蓬勃,可以看到此時的精神與物質(zhì)文化豐富而多元。尤其在書畫與工藝制作方面,隨著皇室的倡導,地理環(huán)境與人文風氣的轉(zhuǎn)變,無論在內(nèi)容與形式上,都創(chuàng)造出獨特而有高度藝術性的特色,對后世藝術發(fā)展影響深遠。
本文通過南宋藝術圖像、歷史文獻、文物實例的互勘,分析其中一器一物具體而微的日用細節(jié),論及南宋繪畫中描繪的不同身份的人們的精神活動和物質(zhì)世界,從而呈現(xiàn)一個時代的藝術生活氣息。
宋高宗趙構(gòu)在南宋建立之初就積極建立以儒家思想為核心的禮制文化,恢復內(nèi)廷圖畫院和畫學教育制度,并希望通過視覺圖像地創(chuàng)作與傳播,來穩(wěn)定南宋政權、重建禮儀道德、維系社會秩序。南宋繪畫或許受到理學務實精神的影響,具有一定寫實性。畫家注重從生活中汲取素材,由形到心的格物致知中,以畫境詮釋思想與情感,使繪畫不僅成為一件件精彩的藝術作品,更是研究南宋社會的圖像史料。
宋高宗本人常書寫四書五經(jīng)等章句,并令畫師依據(jù)這些句意繪制成圖,詮釋盡“孝”的不同內(nèi)容,廣賜皇親國戚或大臣誦讀賞玩,從而將孝親推廣至立身、事君、治天下的理念。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孝經(jīng)·感應章》(圖1)應置于這樣的脈絡下來理解,它即是寓有誡鑒意義的儒家經(jīng)典題材,又充分突顯了“為君主立言”的創(chuàng)作意圖。圖繪中,皇帝服袞冕,在鐘磬聲中正持圭緩步親祀太廟;祭壇里俎豆排列整齊,各式禮祭器羅布,以示“宗廟致敬,不忘親也”。《宋會要輯稿》禮二四之八至八七記載了紹興四年為了進行明堂祭祀大典而準備的祭器數(shù)量和名稱,計用陶瓷祭器716件、銅器15件、竹木器 6903件 (套) 及千余件鐵祭器。[1]《感應章》所繪雖非寫實,但仍能傳達出在南宋初建的困難之時,高宗君臣對研習古禮、一意復古的認真態(tài)度。
圖1 《孝經(jīng)感應章》,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南宋官窯地燒造,正是源于新政權各項祭典中禮祭器的迫切需要。在廟堂祭器的重新燒造過程中,北宋官方的陶瓷技術在南方得到延續(xù)與融合,并在太常寺為祭典禮地畫樣、降樣中,逐漸樹立一定的管理模式和工法技藝。這些禮祭器制作規(guī)矩嚴謹,造型紋飾皆以《宣和博古圖》為據(jù),凡《宣和博古圖》不載的圖式則按《三禮圖》為形[2]??脊潘?,杭州至今發(fā)現(xiàn)的郊壇下及老虎洞窯址出土的殘片,器形囊括尊、鼎、爐、簋、觚、鐘之類仿古青銅器式樣,造型制作工整,紋飾細致精微,其粉青色為主的色調(diào)、支釘窯具及支釘燒造的痕跡、黑胎及釉質(zhì)肥厚的開片等特征 (見《米內(nèi)山陶片》第107頁),都與傳世的南宋官窯器相印證。南宋官窯在宋高宗的中興復古中達到頂峰,并對民間造作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崇古之風從祭壇上嚴格制作的禮器,迅速轉(zhuǎn)化為士大夫游宦閑居、百姓追逐好古風尚的玩賞陳設。
宋代文人的生活空間具體而豐富:他們或結(jié)廬于山林溪谷,其間老松魁梧、微風吹拂、白云繞崗、清泉長流,門庭雅潔幽致,齋內(nèi)清雅脫俗;他們或與故友、文人、野老、山僧說禪參悟、品茗弈棋、焚香書畫。書齋外的春夏秋冬于窗戶間千狀萬態(tài),只要齋中有一張榻、一函書、一瓶花、一爐香、一張琴,便是文人理想的燕居之室,成為遠離塵世紛爭的樂地,何等悠然自得。趙伯骕《荷亭對弈圖》、趙大亨《薇省黃昏圖》、夏圭《雪堂客話圖》等畫作中,即充分表達了宋代文人的閑雅狀態(tài)和風雅的日常生活。
圖2 《攆茶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3 馬遠《西園雅集圖》局部,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藏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劉松年《攆茶圖》(圖2)描繪的雅集場面中,一位高僧正在作書,兩位學士觀坐一旁,帶托泥的書案上擺放著筆墨紙硯,以及鎮(zhèn)紙、筆架、硯滴等文具。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藏宋馬遠《西園雅集圖》(圖3)、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藏宋馬遠《舉杯邀月圖》中也有類似對書案擺設的描繪,展現(xiàn)了宋代文人案頭的標準組合形式。從考古出土的實物來看,文人世宦將生前日用文具隨葬已成為普遍現(xiàn)象。一組江蘇南京江浦黃悅嶺張同之墓 (1195)出土的文房用器與畫作相印證,包括一塊風字形端硯、一個上窄下寬的銅筆架及一對帶八棱銅鈕的長條形銅鎮(zhèn)紙 (南京市博物館藏)。
南宋“賞玩崇雅”的生活美學使仿古青銅器在文人階層中普遍流行,這是考古學風影響下的文化象征。文人在詩詞中用作插花的古青銅器有“古瓶”“古罍洗”“銅彝”等稱呼,詩句如葛紹體句“古瓶疎牖下,怪石小池旁”,辛棄疾句“酴醿在,青虬快剪,插遍古銅彝”等。我們可以從《攆茶圖》中硯臺兩側(cè)擺放著的小銅花瓶和四方銅鼎及《西園雅集圖》中的鐘鼎彝器見到它們的身影。這類宋代仿古青銅器實物,如衢州柯城區(qū)黃家鄉(xiāng)坑西村出土的獸首銜環(huán)銅壺 (圖4),杭州環(huán)城西路出土的獸面紋銅爵、銅尊 (浙江省博物館藏),杭州武林門外城墻下出土的銅鈁 (浙江省博物館藏)、銅壺等,各個制作精良,有典可據(jù)。這些雅器無論用于焚香或是插花陳設,都投射出南宋文人的政治追求與文化復興的時代氛圍。
圖4 衢州柯城區(qū)黃家鄉(xiāng)坑西村出土的獸首銜環(huán)銅壺,衢州博物館藏
南宋繪畫中的閨閣仕女題材,描繪了貴族婦女整妝、鼓琴、春游、教子的家居場景,洋溢著溫馨動人的生活情感,作品如《蕉陰擊球圖》《桐蔭玩月圖》《秋庭戲嬰圖》《浣月圖》等。
圖5 《靚妝仕女圖》,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
圖6 《繡櫳曉鏡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波士頓藝術博物館藏傳蘇漢臣《靚妝仕女圖》(圖5)中,一名秀色婑媠的女子端坐于長凳上,正對鏡梳妝,鏡中映照出她姣好的面容。大插屏前的長桌上置一個鏡臺,一個玳瑁三層梳妝奩,一旁朱漆妝盤上擺放著一個油缸和一個盛放飾鬢之水的蓋罐[3]143。南宋繪畫中類似的女子梳妝物品也見于《繡櫳曉鏡圖》(圖6) 與《璇閨調(diào)鸚圖》。江西德安南宋咸淳十年 (1274)周氏墓出土的銀奩為六曲葵花形,分上、中、下三層,每層有子母口相套,出土時,第一層放置銅鏡一面,第二層放置紙質(zhì)的篦子、梳、刀、刷和銀盤,第三層放置一粉盒。綜合可知南宋女子若妝具齊整,為妝盒一件,內(nèi)置銅鏡、粉盒、胭脂盒、水盂、碗、妝盤、棕刷、竹剔、竹簽、刡、梳篦等。南宋張云翼編纂的日用小百科《碎金》,其家生篇“妝奩”(常州市博物館藏)條列有妝盤、減妝、鏡臺、照匣、粉匾、花盝、唾盂、油缸等。[3]142出土妝具以銀、瓷、漆較為常見,其中多配有勺、碟、梳、刀之類。如江西德安周氏墓 (1274)出土一組如意紋銀粉盒,分別配以荷葉形銀質(zhì)小勺和粉撲,六瓣菱花形銀胭脂碟出土時內(nèi)有浸了胭脂德絲羅一塊 (德安縣博物館藏);妝盤是梳妝時臨時用來盛放小件用具的;油缸如浙江湖州三天門南宋墓出土銀荷葉蓋罐,蓋面制成荷葉形,葉蒂狀蓋鈕穿入蓋內(nèi),成為小勺的柄,用于盛裝面油或發(fā)油。閨閣陳設,相較于文人書齋的清雅則要顯得富貴而華麗,她們遵循著女性生活的禮儀,給人以安適寧謐的美感。
風俗畫題材在宋代已臻成熟,畫家描繪的民俗節(jié)慶活動或市井鄉(xiāng)村生活如《柳蔭群盲圖》《風雨歸牧》《骷髏幻戲圖》《大儺圖》《紡車圖》等,真實地反映了社會境況,無不生動而有趣。在這類南宋繪畫中,以故宮博物院藏李嵩《貨郎圖》為代表,成為研究南宋風俗民情的重要圖像資料。
畫面中的貨郎四肢健碩,滿載百貨什物,手搖撥浪鼓,擔子里“奇巧器皿百色物件”達“三百件”之多,可謂琳瑯滿目,品類繁多。貨郎擔按門類、用途、形狀分層擺放,將每個夾層的空間充實而有序。其中的物品幾乎囊括了生活中的各項門類:勞動工具類有斧頭、鋸子、鋤頭、竹耙、梭子等;日用品有各式瓶、壺、掃帚、畚箕、瓦罐、木桶、斗笠、竹簍、扇子、燈籠、牙刷、柳斗、漆盒、鍋蓋等;玩具有摩侯羅、百戲玩具、風箏、葫蘆、弓箭、蹴鞠、鼓、槍、風車、魚竿、鳥籠、龜背,甚至是喜鵲、八哥、青蛙等小動物;其他如玉簪、金釵、步搖等閨閣用品,及浮塵、羅盤、香爐、眼藥酸等?!敦浝蓤D》中描繪的品目與吳自牧《夢梁錄》記載的“諸色雜貨”[4]近似,這些細節(jié)說明畫家針對畫面內(nèi)容曾有過認真地觀察,是南宋經(jīng)濟繁榮的物質(zhì)文化象征。
貨郎擔上有一組飲茶器具引人注意:有燒器、執(zhí)壺、瓦罐、一摞盞托,一摞茶盞,一把流湯瓶,一柄點茶所須的茶筅。這些飲茶器具的式樣,與前文《攆茶圖》《西園雅集圖》中描繪文人士大夫飲茶,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宋劉松年《茗園賭市圖》中茶販斗茶的器具如出一轍,其品類亦與南宋審安老人《茶具圖贊》中繪制的“茶具十二先生”相證[5](圖7),反映出南宋手工業(yè)的規(guī)?;?,及商品流通規(guī)模擴大所帶來的上流社會與民間風尚的同一性 (圖8)。這種同一性涵蓋了如金銀器、瓷器、漆器等日用器物的各個方面,從傳世和出土的南宋器物來看,碗、盤、盞、杯、洗、瓶、觚、盂、盒、爐等造型一應俱全。器形和紋飾受歡迎的樣式或許是商品化的佐證:如福建邵武黃渙墓 (1226)出土的銀釦漆兔毫盞,內(nèi)外壁漆面飾紅褐色放射狀線紋,外壁髹漆僅及腹下而不及底,圈足露出木胎,口沿鑲嵌銀邊,即是仿建窯黑瓷盞的特征;再如四川德陽孝泉鎮(zhèn)清真寺窖藏出土如意云紋銀經(jīng)瓶、福州南宋咸淳八年(1272)許峻墓出土如意紋銀圓盒、四川遂寧金魚村窖藏出土的景德鎮(zhèn)影青劃刻如意紋梅瓶、江蘇武進村前蔣塘宋墓采集的剔犀執(zhí)鏡盒、或是《茶具圖贊》中名為“漆雕秘閣”的茶托等,無不體現(xiàn)了不同工藝間的交流,以及民間“時樣”與“官樣”在美學方面的一致性。
圖7 南宋審安老人《茶具圖贊》“茶具十二先生”
圖8 宋代漆器與宋代瓷器
與眾多南宋史研究的國內(nèi)外學者以純粹的文字書寫不同,本文將研究對象從二維空間的平面“圖像”擴展到三維空間的立體“形象”,以實物形態(tài)的文化載體為研究對象,深入發(fā)掘其內(nèi)在的精神內(nèi)涵,具有從藝術史延伸至社會文化史學的研究意義。
隨著視覺文化消費越來越成為人們?nèi)粘I畹闹匾M成,結(jié)合歷史實物、文本圖像、傳統(tǒng)文獻及文化史跡作為研究對象來整體考察歷史,已成為一種新研究模式。我們將圖像與實物當作歷史證據(jù)來從事某類形象序列的研究時,既要致力于解讀這一形象專題的意象內(nèi)涵,又要關注它的文化意象,以及它與別類形象文化意象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探討不同形象序列之間文化意象的同一性,綜合思考中華傳統(tǒng)文化精神在各類歷史形象中萌生、發(fā)展、成熟的樣態(tài)和軌跡,從而更全面、更深刻地拓展和深化其作為“國家形象”的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