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山海經》作為賈平凹長篇小說《老生》的一條重要線索,不僅串聯(lián)全文,還在人物形象塑造上對《老生》有極大的影響??鋸埞之惖娜宋镄蜗罄^承了《山海經》中粗獷與野性交織的原始激情,是“審丑”的體現(xiàn)。將《山海經》所展現(xiàn)的精神世界與當下人們的精神困境對比,不僅是對真實歷史的客觀講述,也展現(xiàn)了作者的歷史責任感。
關鍵詞:《山海經》;《老生》;神話思維;神話原型批評
作者簡介:劉家敏(1996-),女,漢,河南省許昌市人,鄭州大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8)-32-0-02
《山海經》是一部奇書,全書約31000字,內容無所不包,蘊藏著豐富的地理學、神話學、民俗學、科學史、宗教學、民族學等學科的寶貴資料,并且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賈平凹在長篇小說《老生》中巧妙地引用了《山海經》的內容,通過飽學之人對《山海經》的講解引出老唱師對過去的回憶,上古時代的故事情節(jié)和上個世紀中國的百年歷史交織,形成了一部神秘且宏大的《老生》。《山海經》除了作為重要線索串聯(lián)全文,整部《老生》在人物形象塑造、思想內涵方面也都表現(xiàn)出了對它的吸收、豐富和發(fā)展。
一、“人性”與“獸性”相交織的怪異形象
《山海經》作為一本曠世奇書,記載了大量的神話歷史人物和奇珍異獸,尤其是書中出現(xiàn)的大量的人與獸,獸與獸同體互生的形象,“人面獸身”、“人面鳥身”、“人面魚身”、“人面蛇身”或“獸身人目”的描述屢見不鮮。如《海外北經》:“鐘山之神,名曰燭陰……其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鐘山下?!盵1]《北山經》記載梟陽國:“……有獸焉,其狀如犬而人面,善投,見人則笑……”[2]魯迅先生在《阿長與<山海經>》中借小孩子的口吻說:“……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3]由此可見《山海經》中刻畫的大多數(shù)形象都是十分怪異的,是上古時期的先民面對未知的大自然時的一種幼稚又神奇的想象,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這種來自非文明社會的最原始的激情,正是《山海經》原始審美的體現(xiàn)。
《山海經》中的奇珍異獸對后世神魔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影響巨大,最明顯的例子當屬眾所周知的《西游記》。而《老生》作為一部當代文學作品,雖然寫的是發(fā)生在20世紀的人的故事而不是神怪的故事,其在人物塑造上也深受《山海經》以夸張性怪異性的想象塑造形象的影響,具有傳奇色彩。比如人如其名,“像是從磚瓦窯里燒出來的”老黑、嘴大的占了半個臉,能把拳頭塞進去的匡三、“像狗一樣眼大嘴長”,右耳朵少了一半的白土、臉盤大五官卻長得緊,背地里被人叫做“騾子”的馬生、“長了個貓樣,耳朵尖尖的眼睛突出”的劉學仁、被稱作“半截子人”的戲生……除了這些主要人物之外還有禿子、馮蟹、老鼠、獨眼徐等人??v觀《老生》的四個故事,很難找出一個高大威猛的正面人物形象,但正是因為 “怪異”為小說增添了一種力量,是一種神秘而震懾人心的力量?!独仙分袑θ宋锏乃茉?,繼承了《山海經》中粗獷與野性交織的原始激情,撇去神性不談,大多數(shù)人物身上都呈現(xiàn)出人性與獸性相交織、善與惡相交織的特點,兇猛、怪異,以及在這背后所展示出的一種力量之美。在《老生》中,這樣一群行走在秦嶺山間的“怪異”的人們被放置在了宏大的歷史背景中,面對戰(zhàn)爭、天災與疾病用不同的或正確或錯誤的方式抗爭著,這其中不乏有溫情的人與事,但更多的是混亂,血腥,欲望,痛苦與丑惡,這些人性的黑暗面和人物怪異的形象相融合,百年間的歷史通過這些人物在天地之間的大悲哀大寂寞展現(xiàn)出來,這就使《老生》全文帶有一種悲壯感。
除了一些“怪異”的人物,《老生》中還有其他一些“怪異”的事情,比如茶姑村那只能聽得懂人話還會叫“婆,婆”的貓;王屋寨的一戶人家的豬懷孕,產下的豬崽中有一張長著人面;棋盤村村民每天學習和唱歌,時間長了村里的狗吠起來竟然都是村干部劉學仁講話的節(jié)奏,夾雜著咳嗽,還學會了唱歌。這些事件在現(xiàn)實生活中當然不可能發(fā)生,是作者虛構的,十分荒誕的?!独仙分械膸熒P于《山海經》的問答部分還有這樣一段對話:
問:現(xiàn)在怎么再見不到那些長著有人的某部位的獸了呢?
答:當人主宰了這個世界,大多數(shù)的獸在滅絕和正在滅絕,有的則轉化成了人。
問:轉化成了人?
答:過去是人與獸的關系,現(xiàn)在是人與人的關系。[4]
這段對話通過解讀《山海經》引出下文的同時,背后其實蘊含著更深層次的意義。其實在《山海經》中便有著大量的人、獸形態(tài)轉換的描寫,《大荒西經》:“有氏人之國,……有魚偏枯,名曰魚婦……風道北來,天乃大水泉,蛇乃化為魚,是為魚婦,顓頊死即復蘇[5]?!本l(wèi)填海的故事也屬于人獸轉換的變形神話。顯然賈平凹在寫作《老生》的過程中受到了這種變形神話的影響,同時又結合故事的時代背景對“變形”加入了自己新的闡釋。正如上面的對話里談到的那樣,《老生》中寫這些“怪異”的動物用以暗指一些人,人與獸的關系其實就是人與人的關系,這就既使得整個故事有了神話色彩,同時也將一些不便于直接書寫的內容通過這樣的形式展現(xiàn)了出來。除此之外也是“審丑”這種表現(xiàn)形式的體現(xiàn)?,F(xiàn)代丑學開創(chuàng)人的羅森克蘭茲在《丑的美學》中曾說:“吸收丑是為了美而不是為了丑?!敝挥挟敵笈c惡成為被人掌握的積極力量,即通過對丑惡事物的厭惡,喚起對美與善的渴望與追求的時候,丑才能有審美價值[6]。在《老生》中,賈平凹通過對這些“怪異”的人和事的描寫,用扭曲、殘忍、血腥展示出了人性的陰暗面,又在此之中融入了一些溫情的畫面對比襯托,“丑”與“美”交織,“虛”與“實”結合,這背后蘊涵著的對人性的深刻批判、對平凡人物的關懷以及對歷史的記錄與反思。
二、對真實歷史的客觀講述和對民族精神現(xiàn)狀的反思
賈平凹素有“鬼才”之稱,筆下從來就不乏奇人。如《白夜》里猶如再生人般的夜郎、《秦腔》里有預見未來的功能的瘋子引生等,當然也包括《老生》中的唱師。唱師作為《老生》中一條貫穿全文的重要的線索,他既是飽學人講解《山海經》時的聽眾,也是文中四個故事的經歷者和回憶者,四個故事所經歷的橫向的空間位移和縱向的時間流逝這兩條線的交集便是唱師。唱師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小說中用一個“妖”字形容他。歲數(shù)很大但容貌不改,來無影去無蹤,而且見多識廣,“能講秦嶺里的驛站棧道,響馬土匪,也懂得各處婚嫁喪葬衣食住行以及方言土語,各種飛禽走獸樹木花草的形狀、習性、聲音和顏色……[7]”仿佛唱師本人就是一部活著的秦嶺“《山海經》”。唱師的工作是唱陰歌做儀式,“一輩子在陽界陰界往來,和死人活人打交道……”,類似于上古時代的巫師。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提到:“(《山海經》)所載祠神之物多用糈(精米),與巫術合,蓋古之巫書也[8]?!薄渡胶=洝ご蠡奈鹘洝芬灿嘘P于巫師的記載——有靈山,巫咸等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賈平凹在小說中塑造一個類似于“巫師”的人物,使得《老生》這部小說更具有巫術色彩。將唱師作為小說故事和奇書《山海經》的融合者,作者在小說內容上和精神上達成了《山海經》和《老生》中所寫的百年歷史的深層融合。
這種深層融合首先體現(xiàn)在兩部作品在創(chuàng)作思維上均表現(xiàn)出了一種習慣上的原始性。《山海經》的內容大多只是對所見的各種事物的客觀記述,而不是用理性去燭照,也不為所描述的現(xiàn)象進行解釋?!独仙凤@然也受到了這種原始思維的影響。唱師作為故事的講述者其實是一個超然的存在,他見證了時代的變化,但卻沒有參與變化其中。他不屬于任何一個黨派,也不屬于任何一個階級,所以經他回憶的故事是不帶有任何的黨派立場和階級立場的,也不帶有個人的感情色彩。唱師的講述都是客觀的,“原生態(tài)”的,這使得幾個故事所展現(xiàn)的那些特殊時期的歷史拋去了光鮮高大的外表,以其本來的面目更加地公正客觀地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這些故事中充斥著落后、丑惡、愚昧、自私……我們民族心理結構中那些落后保守的糟粕和一個古老民族重新覺醒走向復興的艱難起步過程被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出來。賈平凹借助《山海經》把現(xiàn)實、歷史和文化相融合,借唱師之口將那段不能遺忘的刻骨銘心的歷史講述出來,并不是簡單的政治層面的批判與否定,而是作者對現(xiàn)實的沉痛關切,展現(xiàn)了作家強烈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除此之外,小說還將《山海經》所展現(xiàn)的精神世界與當下人們的精神困境做了對比。《山海經》所描述的時代,華夏初民居住于山川阻隔、內陸外海的土地上,出了各種兇猛的怪獸,還面臨著天災,人禍,疾病所帶來的恐懼。人類對大自然首先的畏懼與崇拜的,因此《山海經》中保存了大量先民們祭祀各種神靈的描寫。但是初民們面對大自然也同樣做出了抗爭,這在《山海經》中主要體現(xiàn)在一些英雄神話上。這些神話故事都帶有悲壯的色彩,但在其背后蘊含著一種力量,是人類面對未知的大自然時的一種敢于抗爭、蓬勃向上的生命力。透過這種力量,華夏初民們元氣豐沛的形象躍然于眼前。將視線從上古轉向《老生》所描繪的時代——20世紀,這也是一個充滿了戰(zhàn)爭、天災與疾病的時代。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人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進行著斗爭與探索,這其中不乏有英雄的出現(xiàn),比如“秦嶺游擊隊”的眾人給讀者帶來的極大震撼,但更多的人如馬生、老皮、劉學仁、戲生之流已經失去了先民身上的那種精神氣概,變得冷漠,猥瑣,自私……甚至不配再將其稱之為“人”。這其實是一種精神和文化上的倒退?!叭粽f一個人的生命修煉在于如何回到嬰兒姿態(tài),那么一個民族在文化上精神上的進化,則在于如何回到神話里所描述的本真形象[9]?!边@便是他把《山海經》引入《老生》的更深層次的意義。對于賈平凹來說,作者的“使命”,除了記錄過去百年的歷史之外,還以《山海經》的文化精神空間為參照,直面當下人性的丑惡。對人們的精神困境的批判,從而激起讀者對民族精神現(xiàn)狀的反思。
賈平凹在《老生》中引入《山海經》是一次大膽又巧妙的嘗試。小說在結構和人物形象塑造上都對《山海經》有所借鑒,使得百年間的歷史可以通過一個人物和四個故事“原生態(tài)”地展現(xiàn)出來。另外作者以古典文化闡釋歷史,以《山海經》所展現(xiàn)的精神世界與當代人們的精神困境進行比較從而啟發(fā)讀者更深刻的思考,也展現(xiàn)了作者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最后,對《山海經》的引用和借鑒也為當代文學作品如何對古典文獻進行新的闡釋提供了范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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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賈平凹.老生[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3]魯迅.朝花夕拾[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6]潘正道. 德國古典美學的審丑之維[J].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16年05期.
[8]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中華書局,2010.
[9]李劼.中國文化冷風景[M].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