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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漂流者

      2018-12-29 09:28邱振剛
      文學(xué)港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太平軍桃花源公子

      邱振剛

      夜已極深。遠(yuǎn)處城郭中,熊熊火光映紅了本應(yīng)漆黑的夜空。這火光映在城外的驛道上,就連路邊的荒草,仿佛都被鍍上了一層火紅色。火光之中,哀鳴、哭喊、狂笑、斥罵,各種聲音交錯混雜著,從城里向城外,四散傳播。

      驛道這里,是在城外二十多里處,城里傳來的聲音已經(jīng)聽不見了,四下里一片漆黑,寂靜。這時,一陣馬蹄聲傳來,這是一匹灰馬,剛剛奔出了那座燃燒著的城。

      馬上的騎者,看上去約莫三十出頭年紀(jì),衣衫質(zhì)地上乘,剪裁考究,卻濺著不少血跡,還有好幾處被撕扯破了,一張雪白秀氣的臉上堆滿了驚恐。

      他的肋下,是一道一尺多長的刀傷。他一只手捂著傷口,另一只手把韁繩攥得死死的,整個身子繃得僵硬挺直,姿勢古里古怪,一看就知道沒有多少騎馬的經(jīng)驗(yàn)。

      灰馬騰躍一次,他就在馬背上顛簸一次,傷口也就劇痛一次。

      這天,是咸豐十年四月十三,蘇州剛剛被一個名叫李秀成的人,率領(lǐng)一支太平軍攻破。這個年輕的男人,這時只有二十四歲。其實(shí),蘇州城被他攻破之前,已經(jīng)遭了一番劫難。

      那是江蘇巡撫徐有壬知道蘇州將很快落入太平軍之手時,命手下的總兵馬德昭在城中縱火,頃刻間,不計(jì)其數(shù)的市肆被化為灰燼,清軍一些散兵游勇乘機(jī)大肆洗劫。

      太平軍攻入蘇州后,城中百姓自然免不了又遭受了一番荼毒。

      這名逃出城的騎者,原本是城里一家米行的東家。他從小讀書,后來還參加了鄉(xiāng)試,只可惜未能取得功名。他本來打算繼續(xù)學(xué)業(yè),但父母在三年前相繼過世后,他不得不扔下書、筆,操持起家業(yè)。一個月前,太平軍即將攻城的消息傳來,大批鄉(xiāng)下人躲到了城里,城里那些大戶人家卻又舍家撇業(yè),向著廣東、福建一帶,或者京城方向逃難。

      戰(zhàn)場上的消息不斷傳來,消息的內(nèi)容也差不多,無非就是清軍一次又一次的慘敗。太平軍距離蘇州越來越近了,城里的人越來越少,每天除了朝廷軍馬不時跑過,街面上見不到什么人了,即使偶然有人一路小跑走過,神情也是惶惶然的。

      騎者當(dāng)時考慮再三,還是停掉了生意,他先是辭退了雇工,每人都送了回家的盤纏,接著又從一個逃兵手里花了一千兩銀子買了一匹病怏怏的瘦馬,養(yǎng)在自家院里。

      一個月前,這樣的馬只值兩百多兩銀子。他買了后沒幾天,一匹馬的價錢,已經(jīng)漲到了三千兩。

      這天午后,他正在內(nèi)室清點(diǎn)賬目,就聽見外面有人大喊太平軍打進(jìn)了城。他把算盤一扔,抓了一把房契、地契、銀票塞進(jìn)懷里,就直奔后院。他剛牽馬出了院門,遠(yuǎn)處兩個官兵看到他牽著馬,對視一眼,一起舉起刀向他沖來。他慌忙上馬,雖然在兩人中間沖了出來,肋下還是被重重砍了一刀,疼得他幾乎墜下馬來。

      等他到了大街上,只見城里滿街都是亂兵、難民,街面上處處火光沖天,堆滿了尸體。他忍著痛,攥緊韁繩往城門趕去。

      幸好,等他一路跌跌撞撞到了城門,這里的官兵早被太平軍殺干凈了,太平軍進(jìn)城后忙著四處搜掠,一時也未在城門駐防,他這一人一馬竟然未遇阻攔就出了城。

      雖然城門無人看守,他卻在城下看到一群穿得破破爛爛、背著包袱的難民。這些人有老有小,看樣子是逃難到了這里的外鄉(xiāng)人,他們一個個眼神惶恐,神色茫然,大概是在納悶兒,為何這大名鼎鼎的蘇州城,都變成了一片火海。

      出了城,他快馬加鞭地跑著,不知跑了多遠(yuǎn),城里的火光,還有那些凄慘的哭喊,都漸漸消失了。他路過的一個個農(nóng)莊,也都燃著大火。他心里一陣叫苦,不知道要跑到何時才算安全。他從前沒騎過幾次馬,不知道應(yīng)該體恤馬力,連續(xù)跑了幾個時辰,仍然是揮著馬鞭,催馬快跑。

      總算離城越來越遠(yuǎn)了,他心里終于安定了些。

      這時,他耳邊隱隱傳來一陣水聲,抬頭一望,隱隱見到遠(yuǎn)處一片波光閃動。他心里又慌了,怕路被水阻斷。突然,馬長長地嘶叫了幾聲,漸漸委頓下去。他慌忙跳了下來,馬的叫聲越來越弱,接著馬頭也垂在地上。

      馬的濕淋淋的黑眼睛最后望了他一眼,閉上了。

      他心想這匹馬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應(yīng)該掩埋好馬尸,可他不敢停留,只得匆匆朝馬尸鞠了一躬,就扭頭朝前跑。跑了沒幾步,他發(fā)現(xiàn)面前是一條河。他慌慌張張地朝河里望去,幸好,河邊還停泊著一只小小的黑篷船。

      他不敢大聲詢問,下了河堤到了船邊。船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見。他從懷里取出了火繩火石,打著了火,朝船艙里望去。

      船里有人,是死人。他看見一個艄公打扮的人,懷里抱著一只木槳,胸口是一道長長的血口子,躺在一團(tuán)血泊里。

      他不敢多看,閉著眼忍著肋下的痛,慢慢拖起尸體,放入河中。尸體滑過船舷,只一眨眼就沉了下去,河面上只是泛起了幾圈細(xì)紋,很快重新平靜下來。

      他起身解開了纜繩,又趕緊跳上了船。小船順著水流向下漂去,他望著河邊的馬尸,再也支持不住,一頭栽倒了。

      這一天,他看到的死人比一輩子看到的還多,自己也險(xiǎn)些變成一個死人。蘇州的街巷上堆滿了尸體,城門下堆滿了尸體,騎馬出城后,路旁也到處是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體。

      他希望這艄公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具尸體。

      船在河里慢悠悠地漂著。他不知道船在河里漂了多久,多遠(yuǎn),漂到了哪里。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醒來。他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躺著,睡著,一個又一個噩夢,涌進(jìn)他的腦子里。

      在一些夢里,是他在殺人,在另一些夢里,他又被人殺。他覺得一輩子都沒有做過這么多的夢,都沒有睡過這么久。

      當(dāng)他睜眼醒來時,面前先是一團(tuán)白蒙蒙的霧。過了一會兒,霧漸漸散去,一張蒼老的男人的臉漸漸清晰起來。

      見他醒來,這張臉微笑了起來。他想起身拜謝救命之恩,可沒力氣說話,只是嘴唇動了動,身體顫了幾下。老者明白他的心意,說,這位公子,你的傷很重,還是繼續(xù)休息吧,不必多禮。

      他想掙扎起來,可渾身酸痛無力,只能在枕頭上轉(zhuǎn)著頭,朝四周看看。他看到自己正躺在一只碩大的雕花木床上,墻邊還擺著書架、條案,墻上掛著幾幅字畫。再透過窗看出去,窗外是個不小的院子,似乎種了不少花木。他知道,這一定是在一間大戶人家的臥房里。

      他又歇了片刻,才有力氣緩緩地說,老丈,我睡了幾天了,請問這是何處?

      三天,你都昏睡了三天啦。老者說,卻沒有回答他的第二個問題。

      咕——

      原來自己已經(jīng)昏睡了三天。他正吃驚,一陣令人尷尬的聲音從腹中傳出。他臉色有些泛紅,那老者微微一笑,扭頭往外喊——

      豐娘——

      話音剛落,他側(cè)臉看到一個女子端著托盤,快步走了過來,站在老者身后。這個女子十七八歲的樣子,腰身纖細(xì)窈窕,滿臉羞澀,只看了他一眼就扭過頭不敢再看。

      老者把托盤上的東西端到他面前。是一只青瓷大碗,盛滿了粥。粥里放了不少皮蛋、肉絲,熱氣、香氣一起沖到他面前,他肚里又咕咕叫了起來。老者用湯匙喂他,他吃了一陣子,粥吃了大半,就擺手說吃不下了。

      老者等那個名叫豐娘的女子把粥碗收拾了退出去,又微笑著問他——公子是如何找到敝處的?

      他看著老者的眼里都是和藹之意,就說,太平軍攻破了蘇州,城里百姓四下逃難,我也買了一匹馬,逃出城來,只記得最后自己上了一條小船,但不知道如何漂流到了這里。

      老者聽他說完,點(diǎn)點(diǎn)頭,說,這就對了,三天前,老漢在村外河邊垂釣,遠(yuǎn)遠(yuǎn)望見河上有條破船漂來,卻沒看到操船的人。我心里納悶,就遣人把船弄靠了岸,結(jié)果就發(fā)現(xiàn)了公子。

      他說,老伯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請問老伯如何稱呼?

      老者哈哈一笑,說,老漢姓什么,叫什么,這里是何處,小哥一律不必多問,只消將養(yǎng)好了,老漢自會派人送小哥出去。

      老者說完,給他掖了掖被子,就轉(zhuǎn)身出去了。等老者的腳步聲消了,漂流者仰頭躺好,望著屋頂,回想著剛才那個老者的口音。他也曾經(jīng)和父兄到各處經(jīng)商游歷,各地的口音都知道一些。但這老者的話里,各處的口音似乎都有些,但又聽不出他到底是哪里的人。

      想了一會兒,沒想出什么結(jié)果,漂流者感到疲倦得厲害,頭一沉,又睡著了。

      第二天,他醒來后仍舊是昏頭漲腦的。他睜開眼,只見昨天老者正端坐在窗前,握著一部書在看著。老者聽到他醒來,朝他這邊一望,正要過來,這時,先是一陣混亂雜沓的腳步聲從院外傳來,接著又是一陣咚咚咚的敲門聲。聽起來,此時在敲院門的至少七八個人。他的身體一下子在被子里繃緊了,兩只手緊緊攥住被角,心想,完了,外面一定是太平軍的兵將,他們馬上要闖進(jìn)來殺人了。

      老者聽到院外這陣聲音,皺了皺眉,回頭看他在被子里哆嗦著,神色惶恐,馬上猜到他的心思,走過來俯身微微一笑,說:“公子勿驚,來的都是本村的鄉(xiāng)親。本村地處偏僻,路又不好找,外人想進(jìn)來,恐怕沒那么容易?!?/p>

      他點(diǎn)點(diǎn)頭,這時,外面亂糟糟的人聲又傳了進(jìn)來。

      “豐娘,你讓我們進(jìn)去看看——”

      “豐娘,這只母雞我熬了一夜,最滋補(bǔ)了——你趕快把湯鍋蓋子打開,聞聞香不香?!?/p>

      他細(xì)細(xì)一聽,眼中的懼意這才散去。老者明白他心里想的,說:“本村民風(fēng)還算淳樸,聽說有外人受了傷,都來送些食物?!?/p>

      見無人去開門,外面的吵鬧聲越來越大了。老者坐在床邊,朝門口低聲說:“豐娘,你去看看怎么回事?!?/p>

      “哎——”豐娘答應(yīng)著出去了,不知道她給外面的人說了些什么,外面很快安靜了下來。

      豐娘回到房中,漂流者隱約看到,她雙手在捧著什么。老者說,公子,你幾天沒吃飯了,加上重傷未愈,腸胃虛弱,這鍋雞湯倒送來的正是時候。

      老者說完,就舀起湯鍋中的雞湯喂他。雞湯味道極為鮮美,他連喝了不少。

      待我的傷好了,煩請老丈帶我去拜謝各位鄉(xiāng)親,漂流者感激地說。

      老者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他看著老者身后的女子側(cè)影,說多謝這位姑娘的照料。

      那女子微微一顫,并未答話,似乎對他忽然向自己道謝頗為意外,接著才襝衽回禮,說公子言重了。那老者呵呵一笑,說自己姓田,這女子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乳名叫豐娘。

      漂流者也把自己的姓名家世、為何漂流到此說了。田老丈聽到外面兵荒馬亂的慘狀,一個勁兒地?fù)u頭嘆氣。

      接下來,每天都有村民送來各式吃食,漂流者自然感激不盡。他又休養(yǎng)了幾天,雖然傷口還是疼得厲害,但他實(shí)在不愿一直躺下去。這天,他午睡醒來,田老丈和豐娘都不在。他透過窗子,看到外面風(fēng)和日麗,又開始動心了,就漸漸移動身子,慢慢下地了。

      他出了這間臥房,又穿過堂屋到了院里。只見院子里種著幾棵果樹,還有魚缸、葡萄架等,四下異常整潔。他一步步踱出了院子,外面卻是個不大的村子,不過三十來戶人家,每家的房舍都很精致周正。整個村里安靜異常,各處街巷都不見行人走動。他繞過幾棟房子,面前出現(xiàn)了一條河,正在村邊安安靜靜地流著。

      他想,這大概就是自己一路漂流而來的那條河了。河邊有一群小孩在戲水,還有老人在河邊柳樹下或坐或站,似乎是在下棋。一陣微風(fēng)傳來,風(fēng)里滿是河邊莊稼的清香。

      他慢慢看著,心想怪不得村里看不到人,人都在此處。這里好生安逸,眼前這一切,和蘇州城里尸橫遍地的樣子簡直是兩個世界??v然是陶淵明筆下的那處桃花源,大概也不過如此。

      “我們這里是小地方,荒山野嶺的,比不得蘇州城那樣繁華,一點(diǎn)鄉(xiāng)野景致,老朽帶公子慢慢看看吧。”

      他正看得出神,田老丈不知何時到了身后。他慌忙拱手道謝,田老丈領(lǐng)著他,到了那些正下棋的老人跟前。

      “這位是孫伯,你吃過的燉雞,就是他送來的。那可是每天都能下個蛋的雞啊,一向是他的寶貝?!薄澳愫鹊膮际巧虿麄兝蟽煽谟谜洳亓藥资甑睦仙絽?,足足熬了一夜才熬成的?!?/p>

      田老丈給他介紹著,他連忙一個個行禮道謝。他看到,這些老人孩童,個個都結(jié)著長發(fā),沒有一個像自己這樣,留著滿清人的發(fā)式。他猜來猜去不得要領(lǐng),其實(shí),那天他剛醒過來,看到田老丈的發(fā)髻時,就暗想,這人為何未曾剃發(fā)?難道這是一個太平軍治下的村子?

      當(dāng)時,這個念頭剛剛冒出,他就知道不會是這樣。太平軍在廣西起事,不過幾年的光景,看這些老者,長發(fā)總有幾十年未曾剪過。這田老丈更是面慈心善,和自己在逃出城前看到的那些太平軍完全不一樣。

      給下棋的老人們一一行過了禮,他覺得又有些疲倦了。田老丈見他臉色有些發(fā)白,說,公子,你的傷勢還沒痊愈,早些回去休息吧。

      漂流者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向回走。他走出十幾步,身后的那些老人又呵呵笑了起來,中間夾著“老孫,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這棋下得一年比一年臭嘍”之類打趣的話,那些孩童戲水打鬧的聲音也不斷傳來。他慢慢踱著步,朝田老丈家走去。

      他走著走著,不知怎的,心里竟然慢慢泛起了些恐懼,整個人有些發(fā)慌,腳步也更虛浮了。他納悶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忍不住停腳回頭看看那群老者。他看到老人們?nèi)匀淮舐曊f笑著,孩子們也鬧得越來越歡了,但他仍然覺得他們的說笑玩鬧聲并不真切,有些混混沌沌的。他腦中一陣眩暈,身上也漸漸發(fā)冷了。

      他回到房中,和衣鉆進(jìn)被中。躺了一陣,他身上的寒意還是絲毫未退,總覺得腦子里有團(tuán)迷霧在繞來繞去。

      他心煩意亂,在床上連翻了幾次身。突然,仿佛一道陽光射進(jìn)迷霧,他知道自己為何驚慌了。他發(fā)現(xiàn),在這個村子里,還有村外河邊的田地里,只有老人、小孩,沒有一個青壯年!

      這是什么原因呢?他瞪大眼睛望著房頂,正在苦想著,外面有一陣犬吠聲傳來。他想起這幾天清早被村里的雞鳴聲叫醒,想,我在城里住得久了,這種雞犬之聲已經(jīng)多年沒聽到了。他剛想到這里,幾句古文不知從何處,跳進(jìn)了他的腦?!?/p>

      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

      他誦念著古文,嘴唇卻不停哆嗦起來。這時,一個驚雷般的念頭在他腦中炸響——這里就是桃花源!

      想到這里,他再也躺不下去,翻身起床,在書架上找出一本《靖節(jié)先生文集》翻看起來。他剛剛讀到《桃花源記詩并序》最后那句“欣然規(guī)往,未果,尋病終。后遂無問津者”,那田老丈走了進(jìn)來。他來不及把書放回去,只得愣愣站在書案前。田老丈走到他身前,看到那冊書,輕聲嘆了口氣。

      田老丈說,公子果然是聰明之極啊,這么快就看破了我們這小地方的來歷。

      漂流者有些不好意思,退了一步,訕訕一笑,說,我還以為,那篇《桃花源記》里寫的,不過是陶淵明假想出來的,想不到竟然確有其事。唉,這一千多年來,不知道有多少文人墨客苦苦尋找桃花源,卻無人找到。結(jié)果,我誤打誤撞,竟然真的到了桃花源,真是幸運(yùn)之至。我也真是糊涂到家了,身在桃花源卻不知,可笑啊。

      田老丈請他坐了,自己也坐了下來,說,公子,實(shí)不相瞞,我們這個村子,自暴秦時遠(yuǎn)避戰(zhàn)亂以來,只有兩個外人來過,一個是陶淵明,一個就是你啦。

      漂流者說,晚輩有件事不太明白,為什么這個大的村子,沒有一個正值壯年的?

      唉,這件事,還得從那位陶淵明說起——

      田老丈說,當(dāng)年這個村子里的人,為了躲避秦朝暴政而躲進(jìn)深山,在陶淵明四處云游偶然到訪時,已經(jīng)安居樂業(yè)了六百多年。這種日子本來還能逍遙自在地一直過下去,但是,陶淵明寫了《桃花源記詩并序》后,不停有人沿著陶淵明當(dāng)初的路,打算找到這個村子。村里有幾次已經(jīng)險(xiǎn)些被外人闖入。村里的人知道,但凡再有一個外人知道村子位于何處,村里都將不得安寧。迫不得已,村里的人只得撇下祖屋、田地,從村中搬走,重新找了一處隱蔽的地方。安頓下來后,村人聚集起來商議,決定老人和兒童在村子過活,青壯年便外出務(wù)工。這樣留在村里的人,衣食就有了著落。外出的人里,有人販鹽販糧,有人開客棧錢莊,總之各行各業(yè)都有。他們只有到了逢年過節(jié)時,才會回到村子。等外出者年老力衰,就不再外出,在村里頤養(yǎng)天年。

      田老丈說到這里,看了漂流者一眼,眼神變得銳利異常,這才繼續(xù)說,村里的青壯年,不光要外出謀食,至關(guān)重要的是,關(guān)于村子的實(shí)情,他們絕不能泄露半句,否則,外人必定蜂擁而入,全村人不但安樂難保,還會有性命之憂。”

      漂流者趕緊點(diǎn)頭說,老丈,村里對我有救命之恩,如果我哪天出去了,絕不把村里的事泄露半句。田老丈點(diǎn)點(diǎn)頭,漂流者低頭琢磨了一陣,又說,老丈,難道你們在這里已經(jīng)過了一千多年?

      田老丈搖搖頭,說,當(dāng)初陶淵明走后,村里人的祖上很快燒了房屋,只攜帶了隨身衣物細(xì)軟,匆匆離開了。公子,這一千多年來,我們這一村子人,就這樣始終四處漂泊。我們定下規(guī)矩,每處最多只住十年,十年一滿,無論是否被外人得知,整個村子都要搬離。我們選的地方,都異常隱秘,絕不會被外人發(fā)現(xiàn)?!?/p>

      漂流者聽著聽著,雙眼越睜越大,田老丈看了看他的神情,笑笑說,這樣四處漂泊,當(dāng)然辛苦??墒牵邮熳x史書,自然知道生活在外面,如果趕上亂世,生靈涂炭,老百姓的性命就如同草芥一般,說死就死了。所以,我們再怎么苦,總好過死于亂世啊。

      漂流者說,這偌大的村子,每十年就要舉村搬遷,到全然陌生的地方,這滋味——

      田老丈又微微一笑,說,要說每次都搬到全然陌生的地方,那倒也不是。有時我們還會返回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就連那個被陶淵明找到過的桃花源,我們也回去過好多次。據(jù)我所知,僅滿清入主中原以來,我們就回去過兩次??滴跄觊g曾回去過,嘉慶年間也回去過。”

      漂流者說,這一千多年來,外出謀生的人,就沒有一人泄露村里的情況?

      田老丈笑容更密了,滿臉的皺紋得意地抖動起來。他說,沒有,一個都沒有。他們的父母兒女都在村里,如果在外面對旁人吐露了村里的事情,豈不是連父母兒女都給害了?

      那——漂流者者琢磨著田老丈的話,心里有些犯疑。

      田老丈察言觀色,說,公子是要問我們?yōu)楹我獜暮永锞瘸龉訂幔?/p>

      漂流者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昏死在那只破船中,老丈又不知道我的底細(xì),為何冒險(xiǎn)救起?只消讓我順河而下,沒幾天就傷重而死了。

      田老丈的臉色嚴(yán)峻了些,說,村里人雖然不想讓外人知道村里的情形,可不會因此而見死不救啊。

      漂流者趕緊說,老丈,你盡管放心,我傷好后就離開,等我到了外面,絕不會把村里的情形給人說半個字。

      田老丈慢慢地點(diǎn)點(diǎn)頭。

      這幾天,漂流者只要一出門,在村里遇到老人,總會被問到外面的情形。村里人家都有人在外謀生,但這些人并非居于一處,有的在較近的江浙一帶,也有人遠(yuǎn)在京城、兩廣。漂流者每年都要到各處州府照看生意,買賣糧食,對這些地方還算熟悉。他念著村里人對他的好,說起這些地方來,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每次聽他說完,村里老人都是千恩萬謝的。

      又過了半月,他的傷即將痊愈了。他回想著那天和那田老丈的對談,知道只要自己的傷完全好了,就不能繼續(xù)在村里待下去的。他每天都想起那天逃出蘇州城時看到的慘狀,幾乎每晚都會夢見那些滿街的尸首,揮舞著刀劍,兇神惡煞一般的亂兵。每次從噩夢中醒來,他都恨不能在自己身上再劃出幾道傷口。他知道,這個村子的祥和安樂,別說剛遭了兵災(zāi)的蘇州,就算是那些未遭戰(zhàn)亂的地方,也遠(yuǎn)遠(yuǎn)不及。

      這天他睡過了午覺,在床邊坐了,撩開衣衫,細(xì)細(xì)看自己的傷勢。那道刀口早就不疼了,痂也掉得差不多了。雖然會留下一條傷疤,終究比傷重而死好多了。他慢慢放下衣衫,心想,等刀傷痊愈后,縱然田老丈不趕他走,自己也不好意思在村里賴下去。就怕外面想必仍是兵匪橫行,說不定自己剛出了村子,就死于亂刀之下。

      到了晚上,他和田老丈、豐娘吃完了晚飯,田老丈又和他聊了一會兒天。這田老丈似乎飽讀詩書,古今帝王的施政得失說得頭頭是道。他正不住點(diǎn)頭,田老丈又說如今各處督撫,公子覺得誰更賢明,治下更安靖些?眼下太平軍勢頭極盛,公子覺得他們真的能從滿人手里奪來這花花世界嗎?

      漂流者搖搖頭,說,眼下太平軍看起來所向披靡,幾年內(nèi)大概勝多負(fù)少,但據(jù)說太平軍的幾個頭領(lǐng)相互并不和睦,而且個個貪財(cái)好色,這場仗若是天長地久地打下去,他們終究不是朝廷的對手。

      田老丈微笑一下,說,公子見識不凡,老朽佩服。

      此時,漂流者滿腦子在想如何告訴田老丈自己有意留在此村,正琢磨著話該怎么說,忽聽田老丈說,公子,老朽有一事相商,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他趕緊說,自己的命是老丈所救,老丈如有驅(qū)馳,自然不敢推脫。田老丈說,眼下這個村子里,已經(jīng)有十多個孩子到了開蒙之年。但村子里老人,都識字不多,實(shí)在沒法去教孩子。

      “公子,反正外面世道也不太平,你不如屈就一下,就在村里盤桓個一年半載如何?”

      漂流者又驚又喜,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趕緊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村塾設(shè)在何處?”他問。

      田老丈說,今天他就派人把祠堂打掃干凈了,待選個良辰吉日,就可以在那里授課了。

      漂流者想了想,說,我先教百家姓、千字文,慢慢再帶著孩子們修習(xí)圣人留下的學(xué)問。我才疏學(xué)淺,但一定全力以赴,一定要給本村教導(dǎo)出幾個秀才、舉人不可——

      他正說著,卻看到田老丈在不以為然地?cái)[著手,就停了下來。

      田老丈微笑一下,說,公子,本村的孩子,都沒法子去趕考,他們上學(xué),只求日后能識字記賬就夠了。

      他先是一愣,接著也就明白了。

      過了幾天,到了他和田老丈商定的良辰吉日,他帶著那十五六個學(xué)童朝圣人像行過了開蒙之禮,就開始授課了。

      他在村里有了事情,知道自己暫時不用擔(dān)心被趕出村子,重回外面那殺得天昏地暗的亂世,心里漸漸安定了。

      有一天,課業(yè)完了,他回到自己房中,一看時間尚早,就走出了院子,在河邊散步解悶。

      此時夕陽余暉灑在河面上,滿河的荷花大半都閉攏著,比白天里綻開時別有韻味。他看著荷花,忽然有些尿急,就轉(zhuǎn)到柳樹下方便。這時,一艘小船從荷花深處游出,他遠(yuǎn)遠(yuǎn)看去,船上搖槳的是兩個老婆婆。兩人他都認(rèn)識,一個是孫婆,一個是方婆。他手忙腳亂,趕緊系著褲帶,往樹后藏去,一動不敢動。

      這個時候,村里人都在自己家里燒飯,河邊很清靜,孫婆和方婆的對話,夾著槳聲傳了過來。

      “方姊,聽說你家滿仔就要回來了?!?/p>

      “他忒心急了些,出去不過三個來月,就要匆匆返家?!?/p>

      “外面兵荒馬亂,早些回來好。”

      “越是兵荒馬亂,就越是要小心!絕不能讓外人知道這個地方!否則,滿村老幼,都成村北大廟里那些短命鬼了!”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把船在河邊系好,然后各自背著裝滿蓮蓬的竹簍上岸走了。村北大廟里的短命鬼——漂流者望著他們的背影,心里一陣犯疑。

      這天晚上,吃過晚飯,田老丈要豐娘去燒水沏茶,對漂流者說要好好下幾盤棋。漂流者連忙說自己昨夜沒睡好,今天一天都困倦得很,想早些休息。田老丈掃了他一眼,但也沒多說什么,淡淡囑咐他好好休息,就離開了。

      漂流者早早上床睡了。果然,到了夜半時分,他醒了過來。

      他仰面躺著,直愣愣向上望著,翻來覆去地想,孫婆和方婆說的短命鬼是怎么回事,到底要不要去村北看看?自己已經(jīng)在村里當(dāng)上了塾師,一年之內(nèi),不用擔(dān)心會被趕走,說不定到了這撥學(xué)童的課業(yè)完成,自己從村里離開時,外面也已經(jīng)安靖了,眼下何必為了兩個老婦的閑言碎語,再去多事?

      琢磨了不知多久,他還是一咬牙,翻身下床,輕手輕腳換好衣服就走了出去。

      這時,村子里一片沉寂,四下里沒有半分聲息,天上積滿了黑云,看不到半點(diǎn)星光。他不敢點(diǎn)上燈籠,只是摸黑一路向北慢慢走去。

      走了一陣子,回頭已經(jīng)看不到村里屋舍,他這才拿出火石火繩,點(diǎn)亮了燈籠,在周圍照了幾照。他隱隱看到前方有處黑黝黝的房子,比普通房屋足足高了數(shù)倍,大概就是方婆孫婆所說的大廟了。他把腳步放得更輕了,慢慢走了過去。

      他到了寺廟殿門前,側(cè)耳細(xì)聽,沒聽到半分木魚聲,門縫里更是沒有一絲燈光露出。他從小到大,蘇州城內(nèi)外的寺廟,去過至少十幾個,這些寺廟無論大小,總會有僧人值夜,但眼前這座寺廟,看起來規(guī)模不小,卻無人在殿中值守。

      他抬頭望望,黑云剛吞沒了一彎細(xì)月,一只野貓悄沒聲地在飛檐上跳下,躍入黑暗之中,沒了蹤跡。他只覺得這座廟宇有一番說不出的詭異,心里的懼意越來越濃了。

      此時,他的耳邊,只有村外那條河水的嘩嘩流淌聲。

      他又在殿門外站了片刻,確信里面無人,一咬牙,向前踏上一步,用力一推殿門。沒成想,這道看起來異常沉重厚實(shí)的大門竟然應(yīng)聲而開。他舉起燈籠往里探了探,只見殿中漆黑一片,身前數(shù)尺之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正猶豫著要不要進(jìn)去看個究竟,忽然,殿外傳來一聲咕呱咕呱的怪叫。這叫聲既尖又高,好不瘆人,他嚇得手一抖,燈籠竟脫手而落,滾了幾滾,就熄滅了。

      他渾身戰(zhàn)栗著,慢慢扭頭去看,看明白原來是廟外的一棵老樹上,有一只老鴰正突然飛起,扔下了一串怪叫。

      他舒口氣,彎腰就去撿拾燈籠。他以為燈籠一定是落在磚地上,但是,他把手往下一撈,觸手處竟然頗為柔軟,既不是磚地,更不是燈籠。他納著悶,雙手在四周摸索著,終于撿起了燈籠。他又把燈籠點(diǎn)亮,朝剛才摸到的柔軟物事照去。

      啊——

      他嚇得慘叫一聲,扔掉燈籠,接連退了幾步,又被門檻絆倒,撲通坐在地上。他張大了嘴巴,雙眼瞪得大大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燈籠下,他看到了一張死人的臉!他喘息了片刻后,心里沒那么驚恐萬分了,才慢慢坐直了,又摸到燈籠點(diǎn)亮了,又回到殿中。他胳膊抖個不停,一只手捂著心口,一只手高高舉起燈籠,朝四周照去。

      大殿里,竟然滿地橫七豎八堆滿了尸首。

      他細(xì)細(xì)一看,每具尸首都是衣衫襤褸,男女老幼都有。每人臉上神情恐怖,肌肉都抽搐堆擠在一起,一看就是死得痛苦無比。

      他連看了幾具尸首,都沒有任何外傷。

      他心神稍稍有些安定了,又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腳下的這堆尸首,竟然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時,他心里又是一陣驚異,往前挪到了幾步,緩緩彎下腰,把燈籠湊到一具尸體近前。

      他認(rèn)了出來,這堆尸體,就是他在逃出蘇州城前見過的那群人。不錯,那群人十之七八都在這里了,沒有死在這里的,大概也在逃難的路上死在亂兵刀下。

      這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為什么會死在這里?

      他愣愣地呆立著,左思右想,也想不出到底是何原因。

      第二天,他一覺醒來后,走到院里。這天風(fēng)和日麗,在輕風(fēng)當(dāng)中,一陣孩子的嬉笑打鬧聲從河上傳來,他覺得昨晚看到的恐怖一幕,仿佛不過是一場噩夢。

      豐娘正在一件件地晾曬衣物,見他出來,朝他莞爾一笑。兩人都想說些什么,可一時又無從開口,院里氣氛就有些尷尬。過了片刻,豐娘這才輕聲說,公子,你當(dāng)初逃出蘇州城到這里,一路上一定遇到不少危險(xiǎn)吧?

      漂流者說,是啊,有好多次都險(xiǎn)些喪了命。

      那些造反的兵,是不是見人就殺???

      太平軍的兵在殺人,朝廷的官軍也在殺人,從城里到城外,一路上到處是尸體,也不知道是亂兵殺的,還是朝廷的兵將殺的??傊?,一到亂世,百姓就是魚肉啊。

      說完,他重重嘆了口氣。豐娘聽他說得慘烈,雙眉緊蹙,臉上先是一陣害怕,接著又露出一絲慶幸。漂流者想了想,輕聲說,豐娘,你們這里,真的沒來過別的外人嗎?

      豐娘說,從沒有外人來過,公子,你就是我這么多年見過的第一個村外的人呢。公子,聽說外面的女子,個個都要把腳用布裹緊,當(dāng)真如此嗎?那,要是這樣,可怎么干活呢?

      漂流者說,女子裹了腳,當(dāng)然有諸多不便。但是,要女子裹腳的,都是有錢的人家。窮人家的女兒,都要做家務(wù)事的,哪里能裹腳呢?

      豐娘說,那,到底為何要裹腳呢?

      漂流者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他記得,自己母親是裹了腳的,自己奶媽七嬸卻沒有裹。自己小時候,問過母親為何要裹腳,記得當(dāng)時父親在旁邊說,三寸金蓮,聘聘婷婷,如風(fēng)擺荷葉,何其美哉——

      想到這里,他說,不是女人要裹,是因?yàn)槟腥擞X得女人裹了腳,走起路來樣子很美。

      豐娘說,女人自然個個愛美,但是,為了愛美,把腳裹得那么小,一定很難受,這樣一輩子受苦,女人也不會情愿的。

      聽豐娘這么說,他想起自己的表妹連勝。連勝小時候,天天和自己玩耍。后來,忽然有很多天看不見她。等再見到她,她走起路來歪歪斜斜,雙眼哭得又紅又腫。一問她才知道,她這幾天剛裹了腳,每走一步,都疼得厲害。

      漂流者不愿再說這件事,就說,豐娘,你知道《桃花源記》這篇文章嗎?

      豐娘撲哧一笑,沒回答他。

      他有些愣了,不知自己哪里說錯了。沒等他回過神,豐娘說,當(dāng)然知道,要不是這篇文章,你們外面的人還不知道有我們這個地方。

      是啊,因?yàn)榫腹?jié)先生的這篇文章,歷朝歷代都有人在武陵一帶找你們這個地方。想不到,你們卻早搬到別處了。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這個道理想明白了,其實(shí)很簡單,為何就一直沒人看破呢?世上人跡罕至、荒僻難尋的小村子多得是,為何這些村子都成不了桃花源?可見,桃花源在哪里無關(guān)緊要,要緊的是你們這一村子的人,個個心地仁厚,與世無爭,這才是最難得的。

      豐娘有些得意,說,公子,你說說看,我們這一村子人和別處有什么不一樣?

      你們啊,滿村子都是好人。如今天下大亂,哪里還會收留像我這樣來歷不明的人?我在你們這里呆了這一陣子,滿村人個個對我好。所以,你們搬到哪里,哪里就是桃花源。那些到處尋找桃花源的,其實(shí)都是些沒見識的愚人啊。

      豐娘聽漂流者說完,用手掩著口鼻,咯咯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她才說,公子真有學(xué)問,說出話來讓人這么愛聽。

      其實(shí),就在一天前,這些話還是漂流者的肺腑之言,可有了昨晚那番經(jīng)歷,他再說這些,心里一直在打鼓。

      他怕豐娘看出他神情異樣,趕緊走出院子,到了河邊。他沒走幾步,竟又看到一條小船從遠(yuǎn)處駛來。他慌忙藏到樹后,只見一對中年夫婦正搖著船駛過。他遠(yuǎn)遠(yuǎn)看去,這二人相互低聲說著什么,神色非常鄭重。他隱約看到,這個男人竟然非常面善,但實(shí)在想不起在哪里見過此人。

      漂流者回到田家,剛伸手推開院門,就聽到傳出來一陣喧嘩說笑聲。他走進(jìn)去,只見院子當(dāng)中擺著一只小圓桌,桌上擺著各種干鮮果品,剛才那一對男女和田老伯、豐娘、方婆坐在桌邊,幾個人正春風(fēng)滿面地聊著。

      豐娘見他回來,高高興興地給他介紹,說這個中年男人是方婆的兒子,小名滿仔,自己從小就叫他滿仔哥,他身邊的女子是他妻子,當(dāng)然也是本村人。村里有多年的慣例,凡是有人外出歸來,都要到田老伯這里來說說在外的經(jīng)歷見聞。

      公子,你隨我叫吧,這是滿仔哥,這是滿嫂吧,豐娘親親熱熱地拉著那中年女子的手,一揚(yáng)臉對漂流者說,接著又把他介紹給這對夫婦。

      他們站起身笑容滿面地施禮,他也連忙還禮。

      好了,都是一家人,趕緊坐下吃飯吧,田老伯說。

      滿嫂和豐娘進(jìn)廚房端出飯菜,幾人邊吃邊聊,談起外面的情形,那自己覺得面善的滿仔說,自己一向在福建一帶做茶葉生意,那邊還算安靖,太平軍還沒打過去,自己也不知道北邊的戰(zhàn)事。但是這次回來的路上,的確看到不少村子都被燒成了白地,路上也時常見到尸體,個個都帶著刀傷,身邊行李散落了一地,一看就知道是逃難的百姓。越是靠近常州、蘇州這邊,路邊的尸體就越多。

      滿仔正說著,漂流者越聽越怕,臉色暗了下來,田老伯則不斷搖頭嘆氣,誰都沒心思吃喝。滿嫂見氣氛不對,朝滿仔使了個眼色,他這才停住話頭,幾個人聊起村里的瑣碎事情,這才漸漸動起了筷子。

      飯罷,方婆、滿仔夫婦告辭了,漂流者坐在樹下休息,滿腦子想自己究竟在何處見過這個滿仔。

      這天晚上,他還是一直想著這突然現(xiàn)身的滿仔夫婦,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忽然,他看到一個人影從院中映在窗上,接著窗欞被人輕輕敲了幾聲。

      他心里一陣驚慌,顫著聲音問——

      誰?

      是我,你快些把門開了。這是豐娘的聲音。他長出一口氣,趕緊跳下床,打開了房門,說,豐娘,這么晚了,你有何事?

      只見豐娘手里提著一只鼓鼓的包袱站在院里,笑吟吟地說,公子,聽說你們讀書人個個風(fēng)雅,我這沒見識的小女子也想效法一下,不如今晚我們?nèi)ネ饷婧由戏褐圪p月如何?

      他心里正亂糟糟的,本要一口回絕,看到豐娘躍躍欲試的事情,就笑了笑,答應(yīng)了。兩人到了河邊,豐娘早在柳樹下系好了一只小船。兩人上了船,一人一槳,很快把船搖到了江心。兩人停住槳,各自在船頭船尾坐下,這時一陣陣江風(fēng)吹來,兩人都有些尷尬,不知該說些什么。他想,這豐娘終年見不到年輕男子,村里來了我這么個人,又是朝夕相處,莫非對我有了情意?豐娘見他不言不語,只是皺著眉愣愣坐著,哼了一聲,白他一眼,扭過頭去。

      他正要張嘴說些什么,忽然看到月光底下,豐娘頭上的一根玉簪在熠熠生輝,整個人愣住了,一動不動地呆望著豐娘的頭上。

      這玉簪,他實(shí)在熟悉不過了,這是他母親三年前去世時留給他的遺物。

      一年前,他那家米行生意周轉(zhuǎn)不靈,他就拿這支玉簪,還有另外幾件珠寶到城里的大當(dāng)鋪裕順號去當(dāng)?shù)袅?。后來,還沒等他去贖當(dāng),裕順號竟然被歹人洗劫,一家五口連幾個伙計(jì),都被人用尖刀殺死,店鋪的地上厚厚積了一層血。這件案子轟動一時,后來官府查明了兇徒共有三人,就在城里和周圍的州府到處張貼了海捕文書。

      今天這個滿仔,怪不得自己覺得在哪里見過,原來,他的相貌就和海捕文書上一名兇犯的畫像一模一樣。難道,他就是劫殺裕順號的兇犯?

      漂流者想到這里,心臟一陣狂跳不止,豐娘自然不知道他心里掀起萬丈波瀾,又歪過頭瞟了他一眼??粗S娘的神色,他覺得除了冒一冒險(xiǎn),再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他說,豐娘,你眼下頭上戴著的這只簪子,我從前見過,不知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你見過?豐娘愣住了,不知道他為何突然提起這只簪子。他望著豐娘雙眼,慢慢地說,正是,其實(shí),這就是我家的東西——

      你家的東西?豐娘一蹙眉,神色納悶。

      漂流者說,你細(xì)看一下簪頭內(nèi)沿,是不是刻著姑蘇吳謙這四個字?豐娘愣愣地看著他,看了一陣子,伸手取下那只簪子,一歪頭朝著簪頭看去。

      刻著這幾個字又怎樣?你不是叫做盧殿臣嗎!片刻,她把簪子握在掌心,眉毛一挑說。

      他說,吳謙是玉匠的名字,天下玉匠成千上萬,如果不是我家的東西,我怎么知道這根簪子是吳謙所制?

      豐娘還是歪著頭看他,眉頭越皺越緊。他無暇多想,向前一把攥住豐娘手腕,說,豐娘,我不是要你還給我這只簪子,我要你告訴我,你們這個村子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還有,村北那座荒廟里,為何會有一大堆尸首?

      豐娘被他攥得動彈不得,又急又氣,咬著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兩人就這么僵持著,半天都沒人言語。過了一陣,他放開豐娘,神色頹然地坐在船舷上,說,唉,算了,你不用說了,我猜得出,他們一定給你說過,不能把這些事情告訴我。

      豐娘低頭看著他,過了片刻,終于說——

      他們,就快要動手殺你了!你趕快走吧!

      對于這個答案,漂流者似乎早有預(yù)感,此刻聽豐娘說出來,他并不覺得特別驚駭。他仍然只是低頭坐著,過了許久,才嘆了口氣。

      河水拍擊著船舷,水聲一陣陣傳來,兩人誰都不說話。

      豐娘走到他旁邊,說,好,既然你已經(jīng)起了疑心,我就把你想知道事情都告訴你。我們這個村子,秦朝時為了躲避戰(zhàn)亂就藏進(jìn)了深山,但是,滿村人總要穿衣吃飯。于是,村里就定了規(guī)矩,除了老人小孩,十八歲以上的男女都要出外謀生,再為村里帶進(jìn)衣食。那些外出的人為了多掙錢,干的都是殺人越貨的事情。

      漂流者說,田老丈不是說,他們到了村外的花花世界,都是做生意嗎?

      豐娘說,是啊,他們是做生意啊,是拿命做生意。

      漂流者說,如果他們被官府抓了——

      豐娘說,村里有規(guī)矩,如果誰在外面死了,村里自然會好好善待他全家老小。如果有誰敢說出村里的事兒,他一家都性命不保。

      漂流者聽到這里,冷笑一聲,說,所以,何時我把村里的孩子教得識文斷字了,何時就是我的死期,對吧?村北荒廟里那幾十個死人,也是你們殺的吧?

      豐娘說,村里和外面,除了這條水路,根本無路可通。想不到他們這些外鄉(xiāng)人,誤打誤撞,竟然撞進(jìn)了村子里。村里人對付這樣的事早就有防備,開始給他們說請他們暫且在廟里安頓,后來就在給他們的水里下了毒——

      漂流者恨恨地盯著她,說,那些不過是些老人孩子,無非想活命,才流落到了這里,對你們絕無半分威脅,你們也真下得了手。

      豐娘看著他的神情,也有些怕了,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她才說,村里一向這樣,這些不知底細(xì)的外人,不能養(yǎng)在村里,放他們走的話,說不定又會泄露這里的情形。按村里規(guī)矩,這樣誤闖進(jìn)來的外人,絕不能留下活口。

      他琢磨著豐娘的話,說,那你們?yōu)楹我任?,為何不把我也殺了?還對我這么好,好吃好喝地養(yǎng)著我,如今又留我在村里當(dāng)塾師?

      豐娘的聲音小了下來,說,當(dāng)初村里人對你好,是因?yàn)檫@里每家每戶都有人在外謀生,如今外面兵荒馬亂,他們想從你嘴里知道外面的事情。而且,我們總要找人來教村里的男孩子,只是,你們這些村塾先生,一旦把孩子們教得識文斷字了,就會被一刀殺掉??傊謇锸墙^不準(zhǔn)一個外人活著出去的。

      那,你為什么說村里就要下手殺我了?我當(dāng)上村里的塾師,這也沒幾天啊。

      豐娘說,滿仔哥回到了村里,一聽方婆說你是從蘇州來的,馬上就找到我爹,說蘇州城里到處貼著他的圖像,你恐怕記得他的相貌,所以,村里這才不能容你再活下去。

      他說,你說從沒有人能從村里逃走,當(dāng)初陶淵明為何能逃出去?

      豐娘說,逃出去?哼,那個書呆子,哪里有本事逃出去?他至死都不知道,他寫出來的這個桃花源,究竟是個什么地方!他當(dāng)初也是因?yàn)榇謇镆胰私棠泻⒆幼x書認(rèn)字,才留他在村里。那年,村里孩子的課業(yè)已完,本來村里人打算當(dāng)晚就殺了他的,可他有個學(xué)生,不忍眼看他死得糊里糊涂,趁他喝得酩酊大醉,把他連夜背出了村子。你想想,他如果真的有誰進(jìn)出過村子,又怎么會再也找不到進(jìn)村的道路?

      漂流者聽她說完,搖搖頭,說,陶淵明那篇文章,從晉到今,不知道坑騙過多少讀書人啊!

      豐娘冷笑起來,她說,你們這些讀書人,恐怕是心甘情愿上他的當(dāng),受他的坑騙!你們手無縛雞之力,覺得什么地方不如意了,又不敢當(dāng)真造反,就只有一頭扎進(jìn)這沒影子的桃花源里,求一個片刻心安罷了!這不是掩耳盜鈴,閉目塞聽,又是什么!

      豐娘這幾句話,他聽起來就像五雷轟頂一樣。他心想,文人墨客為何個個向往桃花源,仔細(xì)一想,還真的是這個道理。古往今來的讀書人這樣自欺欺人,說起見識,他們竟然還不如一個沒讀過書的女子。想到這里,他嘆口氣,說,算了,我不跑了,到了外面也是死,死在這里,好歹還能留個全尸。

      豐娘也不理他,彎腰解開包袱,只見里面是一把散碎銀兩和幾件衣物。她把包袱往漂流者面前一推,說,你走吧,順著這條河一路漂下去,每次遇到河道分岔,只需沿著較窄的岔口走,過了五個河岔后就能到外面,村里的人就追趕不上你了。到了外面后能不能活命,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村里人雖然眼下要?dú)⒛悖珡那耙菜憔冗^你,我不求你報(bào)答,只求你別把村里的事告訴外人就行了。

      豐娘說完,側(cè)身站在船頭,眼含薄薄一層淚水,似嗔似怪地看著他。此時,天上月牙從一層黑云中顯現(xiàn)出來,月光淡淡灑在河面上,把豐娘籠罩在淡淡的光暈里。

      他心里一動,向前走了一步,說,豐娘,不如你隨我一起走吧,我知道,你對我也有些情意。我家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也算小康人家了,我一定不會讓你受苦的。

      豐娘聽他說完,微笑了一下,仍然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河風(fēng)嘩嘩吹著岸邊的柳樹,他眼望著遠(yuǎn)處天邊有了些曙色,心里有些焦急了。

      豐娘看他的神情,明白他的心思,說,公子,你說得不錯,這一陣子和你朝夕相處,我見你知書達(dá)理,溫文爾雅,的確有些傾心于你。只是你想想看,如果今晚我真的和你走了,我爹爹也好,村里的別人也好,會讓一個人本村人就這么流落在外嗎?他們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把我抓回來,到時,恐怕連你也性命不保。公子,你若是想到這一層,還愿意帶我走嗎?

      漂流者聽他說了前幾句,就愣住了,心想自己的確有些莽撞了。等豐娘說完,他局促地搓著手,嘴里囁嚅著,不知該說些什么。豐娘瞅他一眼,臉上掠過一道不屑的神情,又說,公子,時間不早了,我看你還是盡早動身吧。

      她說完,就搖槳靠岸,又抬腳下了船,一聲不吭向村里走去。漂流者愣愣地站著,望著她的背影在黑暗里隱沒了,這才嘆口氣,搖槳把船從岸邊蕩開了。

      桃花源,桃花源,嘿嘿——

      他嘴里念叨著,借著水流,把船往下游搖去。此時在遠(yuǎn)處,曙色漸濃,天光已經(jīng)越來越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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