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進
2014年8月中旬,剛剛辦完聲勢浩大的“第四屆兩岸歷史文化研習營”,我就收到王德威教授的郵件,商量夏志清夏濟安書信整理的事,希望我能夠協(xié)助夏師母王洞女士一起來做這件事。當時我還沒有見到這些信件,可還是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了下來。我想能夠參與其中,是夏師母和王德威的莫大信任,也是一種緣份,無論如何,我都應該盡力做好。自那以后,我放下了手頭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書信的整理與編注之中。經(jīng)過幾年的辛苦努力,到2018年6月終于全部完成,前后歷時近四年之久?,F(xiàn)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收入663封往來書信,分成了五卷,計算機篇幅約140萬字(其中正文約116余萬字,注釋約24余萬字),分別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以及北京活字文化聯(lián)合浙江人民出版社和世紀文景在兩岸三地陸續(xù)出版。這幾年,我們一直沉浸在書信世界中,與夏氏兄弟同呼吸,共悲歡,現(xiàn)在《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的最后一卷也終于要出版了,回首來時路,實在感慨萬千,難以言表。
正如我在《編注說明》中所說,我一開始并沒有意識到整理和編注書信會如此地耗費時日,工作量之大,真是超乎想象。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在書信辨識方面花了太多的時間,但后來隨著我們對二夏筆跡、書信內(nèi)容越來越熟悉,辨識率才越來越高,速度也大大加快。在辨識夏氏兄弟筆跡方面,我現(xiàn)在可能是僅次于夏師母的“權(quán)威”。書信注釋的難度也不亞于整理,為了注出某個人名、某個篇名,有時也不得不上天入地找數(shù)據(jù),一天下來,做不了幾個注釋,充分感受到了小心求證的艱辛和峰回路轉(zhuǎn)的快樂。我曾經(jīng)舉過一個例子,就是夏志清信中講李賦寧來美四年,論文研究“中世紀的Mss”,剛剛有些眉目,還沒寫完,就不得不匆匆乘船返國,很是為他惋惜。這里的Mss應該是指手稿,可是指什么手稿呢?我先是遍查李賦寧的文集,沒有找到他自己關(guān)于耶魯論文的說法,然后再到網(wǎng)上找,偶然發(fā)現(xiàn)在一篇訪談錄中,李賦寧提到一句,自己以前研究的是中世紀政治抒情詩。于是循此線索,終于發(fā)現(xiàn)Mss其實是指Harley Manuscripts,是Robert Harley(1661-1724)和Edward Harley (1689-1741)父子及其家族收藏的大批珍貴的中世紀手稿,現(xiàn)在珍藏于大英博物館。李賦寧的博士論文The Political Poems in Harley Ms 2253,即利用手稿研究用13世紀英國中西部方言所寫的政治抒情詩。類似這樣披沙揀金的曲折和發(fā)現(xiàn),實在還有不少,這也讓書信的整理注釋,變成一件相當愉悅的工作。
這批書信的意義和價值,王德威在第一卷的《后記》中已經(jīng)作了精彩的闡述,讀者可以參考?!断闹厩逑臐矔偶芬宰钤醯拿婷?,真實記錄了夏氏兄弟在1947至1965年間對于志業(yè)理想和人生境況的種種經(jīng)驗與感觸。這十七年間,正是中國歷史、政治、文化與社會發(fā)生巨大變動的年代。在夏氏兄弟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在時代的大歷史之外,作為一介文人,他們?nèi)绾螒{借個體的努力,書寫了個人的小歷史,不斷對話現(xiàn)實,增延歷史。這些看似家常、瑣碎的個人史,卻為我們回溯和認識那個時代提供了最豐富、最鮮活的材料,也為研究夏氏兄弟的學術(shù)思想提供了彌足珍貴的史料。比如書信中大量記錄了兄弟二人與當時眾多名家或漢學家的交往,兩人更是時不時暢聊讀書心得,對中外文學作品率性評說。從夏志清早期的書信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在耶魯所受到的西方文學的系統(tǒng)訓練,他不僅親炙布魯克斯、蘭色姆、燕卜蓀等“新批評”大家,而且系統(tǒng)扎實地大量閱讀西方文學,甚至讀遍了英國文學史上幾乎所有的大詩人的文集。以這樣的學術(shù)訓練,陰差陽錯地進入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寫出來的《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自然不同凡響,因為他的評價標準是西方文學的大經(jīng)大典,是將中國現(xiàn)代文學置于世界文學的語境中來加以評析的。這些書信,為我們重新討論夏志清與西方文學提供了第一手的材料,也給《小說史》的發(fā)生學研究提供了可能。我們還可以看到夏濟安持續(xù)性的關(guān)于通俗文學的思考,關(guān)于《文學雜志》的編輯、小說的創(chuàng)作、文學的翻譯的思考,關(guān)于左翼文學的思考等等,都是不可多得第一手文獻。更不用說,書信中還涉及相當多的漢學家和當年學界的情況,包括與普實克的交往與論爭,為我們展示了夏氏兄弟廣泛的“朋友圈”,甚至還有不少“學術(shù)八卦”。比如《駱駝祥子》英譯Evan King寫了一本頗受好評的英文小說《黎明之兒女》(Children of the Black-Hairs People),結(jié)果夏志清無意中發(fā)現(xiàn),其實是完全抄襲改寫自趙樹理的小說。諸如此類的內(nèi)容,都是正經(jīng)學術(shù)史所沒有的 “歷史細節(jié)”?!稌偶诽峁┝颂嗟氖妨吓c可能,假以時日,或許會成為海外漢學研究取之不竭的一座學術(shù)富礦。
如果說以前我們對夏氏兄弟的認知,更多地停留在比較理性的學術(shù)范疇,那么透過書信,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則是更加真實、立體而生動的手足情深的故事。作為一種典型的私人書寫,它們所記錄的內(nèi)容都是“私語”,不可能有什么掩飾、虛構(gòu),夏氏兄弟當年也絕無可能想到,這些書信竟然會有出版之日,所以信筆寫來,真情實感,坦露無遺,甚至還常涉隱私。比如書信就詳細記錄了夏濟安不同階段的情感經(jīng)歷,以及他本人的自我分析,透澈地展現(xiàn)了夏濟安敏感而怯懦、多情又自尊、悲觀卻執(zhí)著的性格特征。相比之下,書信中的夏志清則理性得多,一心向?qū)W,心無旁騖,面對哥哥的情感傾訴,更多地在扮演安慰者的角色,不斷地鼓勵、勸勉、告誡。書信中太多的細節(jié)讓我們看到了夏志清“犀利”“不羈”的背后,那愛家人、顧家庭的非?!叭彳洝钡囊幻妗P值軅z性格不盡相同,但兩人志趣相投,赤誠相對,相互鼓勵,彼此支撐,汩汩溫情流溢于字里行間。他們一心想在學術(shù)界、文學界打下一片天地,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向世界介紹和推廣中國文學和中國文化。面對時代的洪流,他們更相信文學的力量,人文的力量,而不是革命的暴力。當年很多知識分子確實是縮小甚至放棄了個人的悲歡,而應時擴大了國家憂患,投身到拯救國家社會的大業(yè)之中,這是應該高度褒揚的,但對于更多的像夏氏兄弟這樣的讀書人的無奈選擇,我們也應該予以尊重,畢竟,任何時代、任何社會的精神賡續(xù)與文化傳承,可能更需要像夏氏兄弟這樣“純粹”的人文知識分子來加以承擔。
1949年以后,夏氏兄弟最初以為很快就能重新回到上海,回到父母的身邊,但很快就意識到,他們是回不去了。從此,兄弟倆一個在美國,一個臺北,開始了各自離散飄泊的人生。之后,夏濟安也來到了美國,兩人攜手,一起在海外學界打拼,書寫了各自豐富多彩的學術(shù)的“黃金時代”?!断闹厩逑臐矔偶飞鷦佑涗浟藲v史時空中兄弟倆的日常行止與思想激蕩,對于大時代來說,這是離散的個人史,對于中國文化來說,這是有情的個人史,呈現(xiàn)了1949年大江大海之后,知識分子不同選擇之后的另一幅歷史場景??梢哉f,這部《書信集》是一部離散之書,溫暖之書,有情之書,讓我們感動,令我們深思。
在全書付梓之際,我首先要感謝夏師母和幕后推手王德威,感謝他們的信任,讓我有此機緣與夏氏兄弟產(chǎn)生了如此奇妙的聯(lián)系。王德威雖然沒有署名,但書信整理編注工作,得到了他切實而有力的指導與支持,銘感在心。我與夏師母也是合作無間,十分愉快,夏師母的敬業(yè)和投入,在在令人感動。她不顧年事已高,仔細編排、掃描書信,親自校閱,拾遺補闕,答疑解惑,不僅每卷都寫出精彩的卷首語,而且翻箱倒柜,給每一卷都配上了不少珍貴的老照片。如果《書信集》的整理工作尚能得到大家的認可,那首先應該歸功于夏師母。其次我要感謝李歐梵老師自始至終的關(guān)心,他高度評價書信集的價值,夏氏兄弟的心路歷程和學術(shù)奮斗的甘苦,讓他感同身受。李老師還多次發(fā)來勘誤表,指出英文辨識和注釋方面的問題,前后有數(shù)十條之多。李老師的博學、嚴謹、細致,讓我感愧不己。當然,我要再次深深感謝所有參加書信初稿錄入的學生們,他們是:姚婧、王宇林、胡閩蘇、許釔宸、曹敬雅、周雨馨、李琪、彭詩雨、張雨、王愛萍、張立冰、朱媛君、周立棟、居婷婷、李子皿、馮思遠等,特別是姚婧、王宇林、胡閩蘇三位貢獻最大,謝謝他們的無私奉獻。雖然這些同學都已畢業(yè)離校,大多也離開了學術(shù)界,但我相信《書信集》已經(jīng)以另一種方式把我們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留下了難忘的美好記憶。最后,還應該感謝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的胡金倫總經(jīng)理、陳逸華編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的甘琦社長、張煒軒編輯、楊彥妮編輯,北京活字文化的李學軍總編,北京世紀文景的姚映然總編,謝謝他們的厚愛和精心的編輯。我必須再次說明,書信的整理和注釋,面廣量大,十分龐雜,錯誤定然不少,其責任完全在我,誠懇期待能得到方家的指正,將來有機會修訂出版時再作完善。若有賜教,請直接發(fā)至我的郵箱:sdjijin@126.com。先此申謝。
2019年4月14日于環(huán)翠閣
《夏志清夏濟安書信集》已分別由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和北京活字與世紀文景陸續(xù)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