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粟玉

自戀與侵凌性概念附屬于拉康鏡像理論，是鏡像理論的延伸。拉康鏡像理論的關(guān)鍵概念是人的自我認同幻象，人從嬰兒時期起進入鏡像階段，第一次從鏡子中見到自己鏡像，開始把鏡中這個虛幻的整體影像當作“我”，從而把零碎、混沌、尚不能分辨和感知到的自我瞬間整合為一個理想整體。由此，虛幻的自我認同旅程在漫漫人生中開始了。人過于戀慕這種虛幻的自我鏡像，由此與鏡像產(chǎn)生情欲的認同和占有欲兩種關(guān)系（自戀），而侵凌性就來源于占有欲望。因此，可以說侵凌性來源于對幻像的過度認同和戀慕。對鏡中幻象的自戀使人從出生起步入了一條異化的不歸路，當自戀異化形象擠壓了真實自我，異化形象就成為凜然不可侵犯的整體。侵凌本性從占據(jù)鏡中的理想幻象開始，發(fā)展為與他人及真實自我的侵凌沖突。

在《一個女人淪歿的故事》這部小說中，從自戀與侵凌性視角解讀德普麗夫人形象能夠激發(fā)出諸多思考，本文擬從三個角度來解讀故事中這種侵凌驅(qū)力的產(chǎn)生、發(fā)泄途徑和目的，以此進一步探究人物行為的內(nèi)在動因。

一、虛幻的鏡像——以生命獻祭

拉康發(fā)現(xiàn)：“人具有一種普遍的本性，一種無法逃避的宿命，即總是向外在的心像去尋求自己統(tǒng)一的整體形象和人格，并把它誤認為自我，從而瘋狂地爭奪它的主人性?！弊晕业男纬杀厝粊碓从趯Ξ惣旱奶摶眯蜗蟮恼`認。

德普麗夫人從巴黎凡爾賽宮被貶黜到諾曼底一個偏僻的小村子庫貝龐，身份從宮廷女官被降為平民，她的自我是被無數(shù)代表權(quán)利的名稱簇擁著的，宮廷女官、王后密友、巴黎顯貴……在權(quán)利和名譽的層層誘惑和包裹下，她日漸形成國王幕僚的自我認同感，認為自己可以參與分享統(tǒng)治權(quán)，然而對權(quán)利的過于專斷和自信很快使她不得不面對翻天覆地的改變，貶黜帶來了無盡的自責、冷寂、沉淪。

文本中，曾兩次出現(xiàn)“鏡子”這一象征物。第一次出現(xiàn)在被侮辱的年輕人以拳頭回應(yīng)德普麗的折磨后，面對身后如同“通往無盡頭的路”的鏡子，她突然感到悚然，“仿佛她的命運就站在里面向她回視”。鏡子中的面容蒼老可怖，失去了人群的贊美、簇擁，甚至被地位比自己卑賤的人踐踏，權(quán)利帶來的驕傲與自信崩塌了，虛幻自我認同變成了破碎的魂魄，“伸出手向她抓來”。第二次“鏡子”則出現(xiàn)在吞下毒藥后，她一下子感到世間的死生如此可笑，“好像面對著一面鏡子，等待著死亡?！辩R子是德普麗虛幻的自我認同鏡像在兩極之間跳躍的見證物，因為德普麗“屬于那種并不少見的女人，完全生活在其他人的情緒之中，有人愛慕時，她很美，和聰明人在一起，她充滿智慧”。然而，在孤獨中，無人看她，無人聽她說話，也無人要求她時，她就變得“丑陋、愚蠢、無奈和不幸?！痹阽R像的分離、合并中，在異化的兩極中，德普麗唯一一次接近自我，卻是在她剛流放的時候，庫貝龐的新鮮環(huán)境使她“神奇地忘掉了一切”，回到了還是小姑娘的童年時。德普麗短暫的一生中，鏡子若隱若現(xiàn)的存在預示著始終無法找尋到的真實自我，這是她走向不斷異化的宿命。

毀滅所有精神支撐后，在恐懼的壓抑下她確信自我了結(jié)能夠保存聲名。這種死不足惜的毀滅自己的方式被當作一種向死而生的虛幻精神自救。侵凌轉(zhuǎn)向毀滅自我，在屈辱和死亡的抉擇中，她希望通過自殺為生命劃上完美句點?！霸诳諘绲姆孔永飦砘刈邉拥墓陋?、無聊、受到屈辱的女人，已不是德普麗夫人，而是一個正在衰老的、不幸福的、丑陋的生靈，她必須殺死它?！比欢八劳鍪遣蛔屓似垓_的，它摧毀了歡笑”，她的尸體面目猙獰，呈現(xiàn)出極度的痛苦和扭曲，與此相襯，她所幻想的永恒的美麗、傳奇和偉大的死，則無一不是鏡花水月。這場以生命為代價而指向空幻目的的獻祭是一場無意義的死亡表演，作者以觸目驚心的筆觸揭開了生命的蒼涼本色。

二、年輕人——另一個自我

當?shù)缕整惖弥窀竸偤脼橹蹲拥那巴緭鷳n時，她適時地出現(xiàn)在了這個年輕人身邊，她以權(quán)利的允諾誘騙年輕人委身于她，她給情人買各等飾品，鼓勵他仿效巴黎的大臣，擁有自己的情人。她享受著欺騙的樂趣。年輕人的低賤地位使處于流放、被漠視的飄零處境中的德普麗再次確證了自己的優(yōu)越地位，她可以操縱他、隨意欺騙他，不必選擇自己的交往方式。在盛大筵宴之后，德普麗再次欺騙了他，她許諾推薦年輕人在虛構(gòu)的貝靈頓公爵處擔任秘書，希望以此召喚年輕人并挽留在身邊。她絕不會在孤寂、頹唐中自我了結(jié)，他是她要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但令德普麗失望至極的是，年輕人眼中唯有對名利的渴念，而并不眷戀留在她的身邊，她雖然抓住了他，卻無法留住他。

拉康說：“侵凌性首先出現(xiàn)在自我與他的相似者遭遇之際，這時他的心中會產(chǎn)生一種對他人欲望對象的欲望?！蹦贻p人恰恰是德普麗的另一個自我，他們共享一個桎梏的鎖鏈——權(quán)利。巴黎對德普麗的誘惑，在年輕人身上則是官位對他的誘惑。年輕人依靠德普麗正如德普麗依靠凡爾賽宮，凡爾賽宮可以隨時貶黜她，正如她可以隨時支配年輕人的去留。通過折磨行為的發(fā)泄，人們能夠看出德普麗無意識中把自我投射在了年輕人身上，年輕人嘗到甜頭后逐漸習慣并忽視了自己的地位，將一切所得視為理所當然，而這也正是德普麗遭到流放的原因。她同樣利用職務(wù)操控財權(quán)，將自己視為可與國王分享統(tǒng)治權(quán)的最高階級。年輕人的平視引起了德普麗的憤怒，而統(tǒng)治階層的怒火同樣送她離開了財權(quán)的淵藪。最后，失手打傷德普麗的年輕人在柵欄外貪婪地遙望夫人盛大的晚會，所感到的自責、悔恨也存在于德普麗內(nèi)心。她在收到巴黎的回信后，迫不及待地寫信申辯，沉淪在寂寞、痛悔和恐懼中，以至于最后決定以肉體的毀滅實現(xiàn)不朽，這種包含著對自己委身的階層既渴望復仇又渴望靠攏的行為也同樣受到了悔恨情感的驅(qū)使。因此可以說，年輕人的種種感觸，他所遭受的欺騙、折磨，所得到的施舍無一不是巴黎所帶給德普麗的。

年輕人帶著德普麗的信奔向那個并不存在的貝靈頓公爵處去求得一份允諾的體面工作，隱喻著德普麗的最終結(jié)局，即奔向一個并不存在的虛幻鏡像。兩個人物雖然身份地位各不相同，但都屬于無法操縱自己命運的小人物，在權(quán)利的壓迫下無處安身，無法反抗和自制。

三、烏合之眾——狂歡的葬儀

年輕人走后，遭到暴打的德普麗從鏡中看到自己破碎的可怖鏡像，她確信自我毀滅可以成為永恒的傳奇，“她想死得偉大，死得傳奇，就像古代的王后一樣”，庫貝龐按照德普麗的安排進入為期三天的狂歡聚會，“她要用一場死亡的喜劇蒙騙所有的人”，“歡舞著走向深淵”。她邀請他們共享盛宴，營造出輝煌的假象，目的在于狂歡之后生命的戛然而止，體面從容的死亡所成就的不朽傳奇，而“租來的”人群和年輕人一樣，將成為傳奇的見證者、傳頌者。她渴望從人群這面鏡子中看到自己完美的“王后鏡像”，相信人們將永遠銘記她慷慨的邀請，而她所經(jīng)歷的痛苦將成為塵封的秘密，她甚至譜寫了一出“偉大的女王戲劇”，并親自演繹這出悲劇?！芭鯌騽　钡拇_招來了人群的贊賞，女王最后的自盡更得到人群的歡呼，而德普麗則陶醉在欺騙的勝利中，重復訴說著自己“死神附體”而命不久矣，人們越是不解和嘲笑，她就越期待她死后人群臣服于她，驚訝并傳頌著她神諭般的死亡。

拉康認為，人類文化對人所固有的侵凌性的忽視，不是源于無知，而表現(xiàn)為文化對侵凌性的過分褒揚?！扒至栊员徽_地理解為表達了自我的發(fā)展需求，它的應(yīng)用被看作是在社會上不可或缺的，是廣泛地被接受為一種道德行為的”。人類文化贊賞著自我犧牲，為侵凌行為涂抹壯烈神圣的光環(huán)，如同耶穌的自我犧牲救贖了背負罪孽的以色列子民，“世界最美自殺照”的背后則是整個文化對生存的漠視，對死亡本能和侵凌本性的崇拜。為了追求永恒完美的虛幻的鏡像，在自我異化的道路愈走愈遠。德普麗享受著欺騙年輕人和盛大的人群，而結(jié)局卻是她沒有欺騙別人，而恰恰是欺騙了自己。獻祭終結(jié)后，人們像讀早間新聞一樣讀到了她的死，又像遺忘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小事一樣遺忘了她，所謂的悲壯背后不過是荒蕪的墓碑。

四、結(jié)語

拉康說：“人類本性中的固有的侵凌性的種子，它們的存在使主體超越了生的本能，這些種子在空間范疇中對應(yīng)的是擴張和戰(zhàn)爭，在時間范疇中對應(yīng)的是各種各樣的焦慮?！鼻致詰?zhàn)爭對于作為整體的人類來說，是一場巨大的且“不需要悲怨情感”的侵凌行為。唯有宣示一方代表絕對的正義方能號令行動，而處于戰(zhàn)爭環(huán)境壓迫下的個人甚少有反思的空間，他扛起凜然的“替天行道”的旗幟，幾乎不自主地實施著狂熱的“犯罪行為”。作為足以永載人類史冊的大事件，一場世界戰(zhàn)爭能夠催動起被壓抑在枯燥平庸日常生活中的激越群情，一種革命浪漫主義和崇高的犧牲精神號召普通人成為“英雄”，人們感到一種“遠在生活之上的更為崇高的目的和意義”，而真實自我卻被極度壓縮。同時，一切均可被極端化的道德標準衡量，一方是異化后被豎立起的偉大神像，一方是茍且卑瑣，在主流聲音中失去話語權(quán)，被涂抹成“花臉”的叛徒逃兵。

對茨威格來說，有切身體驗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他感到“一個人必須始終服從國家的要求”，被“驅(qū)趕、追逐”，成為政治犧牲品，而集體性的戰(zhàn)后反思往往是遲來的，這種“背叛”中的清醒使他陷入了完全被孤立的境地。對精神分析抱有畢生熱愛的茨威格在兩戰(zhàn)之間的十余年以作家身份對戰(zhàn)爭、歷史和人類進行了集中反思，但反思卻沒能重組永遠失落的精神家園，他遺憾的寫到：“人類對太平世界的深刻信念中，包含著一種‘危險的自負?！弊詰倥c侵凌理論暴露了人性的弱點，無論侵凌的力量轉(zhuǎn)化為個體死亡本能還是指向他人，侵凌帶來的崇高的自我犧牲感和奉獻精神都是值得懷疑的。

榮格說：“認識你的界限，對你是至關(guān)重要的。若你不認識它，你就是在你想象里的人為障礙和其他人的期望之中漫步，但你的生命不能承受被人為的障礙所限。生命想要跳過這些障礙，你會為了它們與自己分離?！惫淌冂R像無法平衡存在和理想的矛盾，作為人需要低點，認識到“平凡生命中的自己”，平凡不是為了終有一天成為高尚，亦不是刻意為之的姿態(tài)，而是平視鏡子，承認生命的自由和珍重。

（哈爾濱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