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 白
(河南省文學院,河南 鄭州450008)
《書法菩提》里的大多篇章,最初發(fā)表在《莽原》《作品》《西部》《小說林》等各種文學期刊上,又被《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選載或收入不同的選本,有的篇章同時被《散文選刊》選載或收入散文年選,接著,《書法菩提·金明池洗硯》又陸續(xù)在《書法報》上連載。一個文本,能給讀者帶來不同的閱讀感受,或小說、或散文、或有關書法的話題,這是一個有趣且有意味的事件?,F(xiàn)在,當曉林君把這些單獨的篇章放在一起組成《書法菩提》(北宋卷)出版時,我們會突然發(fā)現(xiàn),《書法菩提·金明池洗硯》又是一部以新筆記敘事形式——由骨骼、血肉、經(jīng)絡、精氣構造的渾然天成如人體一樣結(jié)構精美的長篇小說。
我們首先看這部小說的骨骼框架?!稌ㄆ刑帷そ鹈鞒叵闯帯房偣舶苏?1篇,第一章和第八章分別是《北宋宣紙上的墨痕》的上篇和下篇。上篇《燈影下的篆書》寫的是南唐后主李煜和他的舊臣徐鉉在開寶八年(975年)宋軍攻破金陵后被俘至汴京后的凄涼,在后面的幾篇里分別寫到了林逋、王著、石延年、范仲淹、富弼、尹洙、石蒼舒、文彥博、狄青、宋太宗等等這些生活在北宋初年的著名人物;第八章的幾篇里寫到的王安石、司馬光、沈括、章惇、秦觀,則都生活在北宋末年。而中間六章分別以蔡襄、蘇軾、黃庭堅、米芾、宋徽宗和蔡京為主體,同時涉及的韓琦、歐陽修、梅圣愈、錢穆父、范純?nèi)省我暮?、蘇轍、陳師道、陳襄、文同、張方平、范鎮(zhèn)、李公麟、韓忠彥等等這些人物,大都生活在北宋王朝的中后期。在物理時間上,小說自然地跨越了從北宋初年到北宋末年的近167年或者更為長遠的歷史,并通過這些幾乎是決定了他們所處那個時代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學藝術走向與人類命運的著名人物所造就的整個北宋王朝的歷史,構成了這部長篇小說的整體骨架。
單獨成章,或放在一起又構成長篇的藝術手法在小說敘事學上并不鮮見,像維·阿斯塔菲耶夫的《魚王》、舍伍德·安德森的《小鎮(zhèn)畸人》、奈保爾的《米格爾街》等等。但是《書法菩提》的意義在于散落在各個章節(jié)里的人物生活的片段,比如蘇軾,在第一章里寫他和石延年的關系,第二章里寫他和錢穆父、黃庭堅、米芾的交往,到了最后一章里寫他和章惇莫名的恩怨,他的身影幾乎遍布了整部小說;還有米芾、黃庭堅、蔡襄、王安石、歐陽修、蔡京、宋徽宗等等,如果沒有全面的閱讀,那么你看到的這個人物可能就不是完整的,也很難真正領會到作者的用意。出現(xiàn)在小說里的這些對北宋王朝的興衰大都起著關鍵作用的人物,均都來自史書典籍,或者人文筆記,這就給這部小說的敘事構成了難度。而曉林君的高明之處是把這些大多已有定論的在廟堂中個個正襟危坐的人物既歸還于人間煙火,又把從史書中得來的瑣聞雜錄、傳說軼事轉(zhuǎn)換成粘滿油鹽醬醋氣息的生活素材置放在他們大起大落的人生命運轉(zhuǎn)折的關鍵事件上,并以人性的目光由生動的細節(jié)來呈現(xiàn)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比如蘇軾這個人物,既寫他的天性、灑脫與豪邁的一面,也寫他在逆境中精神所受到的煎熬與悲觀;比如徐鉉,既寫他的錚錚傲骨與氣節(jié),也寫因他的耿直給人帶來的災難;比如歐陽修,既寫他的文學胸懷又寫他在生活細節(jié)上的偏執(zhí);比如米芾,既寫他生活中的潔癖,也寫他因藝術而生的人性弱點;比如蔡京,既寫他做人的陰冷險惡的一面,也寫他內(nèi)心覺醒善良的一面。小說使這些歷史人物復活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是使用鮮活的生活細節(jié):比如寫徐鉉的氣節(jié),用的是他那身即便是到了寒冷的北方也不肯脫下的來自江南故國的服飾;寫蔡京生活的奢靡,只用包廚里一個專門用來切蔥的廚娘;寫章惇晚年被貶謫到偏遠的雷州仍然無法釋解對蘇軾才華的敵意,隨手扔掉蘇軾特意為他開的藥方,等等。這些使人物血肉豐滿的細節(jié)就像毛細血管一樣自然地遍布在文字里,和鮮活的人物一起生長在歷史的骨骼上,構成這部小說的血肉。
其次,我把這部小說的敘事手法與語言風格看作是遍布文體的經(jīng)絡?!稌ㄆ刑帷吩诶^承傳統(tǒng)筆記小說的敘事手法的同時,又被作者的現(xiàn)代敘事理念所浸染?!稌ㄆ刑帷分v述的是距今九百年前的北宋王朝的歷史,而整個故事卻是由當下的敘事視角來統(tǒng)領:“先前,我很少涉及篆書……”“……以致研究北宋書法的理論家們……”“他(蔡襄)著有《茶錄》一文,有興趣的讀者可去網(wǎng)上搜索下載……”“改天專門做篇文章,來詳細敘述這些飲法……”
由于這些融合了傳統(tǒng)說唱藝術的現(xiàn)代敘事句式的出現(xiàn),作者時常把讀者從歷史的故事里拉回當下,并對現(xiàn)實社會構成隱喻關系。比如,寫宋真宗到泰山封禪,當朝的那幫高官文人紛紛吟詩獻諛;比如沈括這個人物,作為北宋著名的科學家、政治家,《夢溪筆談》的作者,卻是以蘇軾為首的著名的文字獄“烏臺詩案”的始作俑者;無論是蘇軾、黃庭堅、章惇、蔡京等等這些人物的命運和他們所經(jīng)歷的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還是李煜、宋徽宗這兩個精書畫、通音律具有藝術天賦的天子和他們所代表的南唐與北宋兩個王朝所有的驚人相似的終結(jié)過程,對于我們來說,都具有警世的意義。而這些,都應歸功于作者開放的敘事理念,比如第七章《西風凋碧樹》中的第六節(jié),以蔡京的口氣寫就的蔡京在彌留之際充滿懺悔意識的人生幻想,完全是現(xiàn)代文學中意識流的敘事手法。
《書法菩提》敘事語言的詼諧與幽默所蘊含的趣味性、從容與自然的語調(diào)里所呈現(xiàn)的對世事的淡定與寬恕,在像經(jīng)絡一樣四通八達布滿整個小說文體的同時,也形成了這部小說的敘事風格。而小說敘事風格的形成,正是一個優(yōu)秀小說家最重要的標志。
在《書法菩提》里,中國傳統(tǒng)的書法藝術作為貫通小說的精氣,傳達出了北宋書法的人文精神之所在。北宋初期的重神論和反“法”思潮,正是北宋書法重視個人主觀性情特征的體現(xiàn),這和《書法菩提》里所表達的人文精神十分吻合。就“蘇黃米蔡”四大家來說,無論是蘇東坡的禪風,還是黃山谷的無法之法、米芾批判的徹底性,都是個人的主觀性情在他們的書法或者理論里得到了具體表現(xiàn)的見證。就蔡襄來說,他所主張的“神”可貴、但“法”也不輕易否定的藝術觀點看似有些保守,而正是這種選擇的過程里多維的思想方式,才體現(xiàn)了中國人處理事務的基本原則。
隋唐五代的尚法是求“工”,而到了北宋,無論是蔡襄充滿溫雅的對“晉唐法度”的恪守、蘇東坡因“我書造意本無法”而得到的豐腴跌宕、黃庭堅在對傳統(tǒng)繼承上的“縱橫拗崛”,還是米芾將一切價值歸于“本心”的意志,其實都是一種張揚個體的姿態(tài),是重風格、重意境的表現(xiàn),北宋書法在具備了“工夫”與“天然”的兩個層次之后,更強調(diào)“書卷氣”。正是這種“書卷氣”,才使那個時代的書法家在擺脫別人之后又逐漸呈現(xiàn)出各自的藝術風格。所有這些,都是符合藝術規(guī)律的,無論哪門藝術,其目的都是在標新立異的同時,給人一種新的認識世界的方法,并通過這個方法,把人帶入一種新的審美意境;而通往這種境界的路途,又和對人生的感悟有著直接的關聯(lián):蘇軾因?qū)医?jīng)坎坷,他的書法風格才顯現(xiàn)出跌宕;黃庭堅以禪悟書,才有草書上的新境界;米芾早年行為瘋癲,到了晚年書法才給人以“有冰寒于水之奇”;還有蔡襄書法的“有風云變幻之勢”,這些都因豐富的人生經(jīng)驗并通過藝術形式表達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這恰恰是《書法菩提》的敘事觀念。在《書法菩提》里,書法這門古老的藝術,與我們這個民族的命運變得息息相通,并被作者賦予豐滿的人文精神通篇灌注在小說的敘事語言里,使這部小說充滿了鮮活的生命氣息。
我們之所以從西醫(yī)解剖學的方法來分析《書法菩提》,是為了更清楚地認識到這部小說嶄新的敘事結(jié)構:在北宋歷史的構筑下,人物的血肉,敘事語言所呈現(xiàn)的經(jīng)絡,與書法藝術構成的精氣,在《書法菩提》里得以理想的體現(xiàn)。其實,《書法菩提》(北宋卷)是曉林君對自己文學王國構造的一部分,整個《書法菩提》將有接下來的“先秦卷”“南宋卷”“明清卷”和“民國卷”構成。從2002我認識曉林君以來,就知道他在為創(chuàng)作《書法菩提》做著扎實的案頭工作。十多年過去,在人生經(jīng)歷了艱難的歷練之后,我們終于看到了曉林君這部大氣的《書法菩提》。因為這部《書法菩提》,我們有理由相信,當整部書稿完成之后,將是中國當代文學史在論及新筆記小說時一部無法避開的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