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林
(《大觀》雜志社,河南 開封 475000)
寫筆記小說,我有一個不成熟的設想,就是寫兩個大的系列,《宋朝故事》系列和《書法菩提》系列。僅從題目上看,就明白這兩個系列都是歷史題材的小說,但又和一般意義上的歷史小說不同,因為我的設想是:這些小說既要有廣闊的民族文化背景,還要有深刻的現(xiàn)代意識,我姑且稱之為文化歷史小說吧。目前,《書法菩提》系列的“北宋卷”已經(jīng)完成,除了在文學期刊上發(fā)表外,中國最權威的書法類專業(yè)報紙《書法報》正在連載;《宋朝故事》系列的第一卷《宋真宗的朝野》明年上半年可殺青。
對于這兩個系列的創(chuàng)作,我的構想是這樣的:《書法菩提》系列從7500年前的賈湖刻符也即中國文字的起源開始,一直寫到民國,以筆記小說的形式,再現(xiàn)中國書法這一民族精粹文化的演變史;《宋朝故事》系列也從文化的視角,不寫皇帝,寫文化與民間,寫永恒的東西。
我很清楚,我的這種寫作,是不入主流創(chuàng)作之列的。就河南文壇看,主流創(chuàng)作應該是農(nóng)村題材的小說創(chuàng)作,這一陣營曾經(jīng)涌現(xiàn)一批又一批優(yōu)秀的作家。只是眼下的新農(nóng)村變化太快了,讓年輕一茬從事農(nóng)村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有點眼花繚亂了。姑且不論。我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不同于姚雪垠、二月河們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我要獨立于農(nóng)村小說創(chuàng)作與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之外,再開辟出一條小說創(chuàng)作的路子,也就是前面說的新歷史文化小說。放到河南文學創(chuàng)作的背景下,這尚屬于一個新的領域,我要嘗試著去碰一碰。
因為寫的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在表達手法上,自然要用最傳統(tǒng)、最民族的表現(xiàn)形式,我選擇了筆記小說。筆記小說篇幅短小,表達靈活,又具有小說的一切特性,更重要的是筆記小說還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而且符合中國人的閱讀習慣,中國人喜歡閱讀短小而精粹的詩文。從《詩經(jīng)》到唐詩宋詞,從六朝志怪到明清筆記小說,都很短小,但現(xiàn)在人們記住的,還是這些。眼下那些名噪一時的長篇巨著,老百姓記得住的有幾本!文學作品失去了傳播功能,真不知道它還有何種意義?
毫無疑問,筆記小說是中國的國粹,是中華民族幾千年文化的精髓。直至今日,筆記小說的文學意義和價值還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和挖掘。在寫作的過程中,我深深地體味到,一個小說家,至少要具有兩種目光:一種目光投向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另一種目光投向世界最前沿、最先進的優(yōu)秀文學成果。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不管是儒家文化或是道家文化,或是其他,拿來作為我們小說創(chuàng)作的根基,會增加我們作品的厚度?,F(xiàn)在提倡民族文化自信力,其實是在說對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上出了問題,對一個小說家來說,這是致命的。外國作家倒是對中國的古典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譬如英國作家尤瑟納爾,從中國神話及民間傳說中汲取了大量營養(yǎng);意大利作家布扎蒂,寫過一部《人間地獄漫游》,簡直就是《聊齋志異》的翻版;還有著名的博爾赫斯,把道家文化很成功地運用到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因此,我們沒有理由忽視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與發(fā)掘。另一方面,現(xiàn)在我們進入了全球化信息化時代,世界各國之間的文化碰撞和融合已成必然趨勢,這給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形式上,外國的小說家開拓了我的視野。這之間,我讀到過一些外國作家的作品,譬如曼加內(nèi)利的《荒誕世界》,馬利亞什·貝拉的《垃圾日》,科塔薩爾的《動物寓言集》等等,我感到,這些小說家在形式的探索上,已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小說創(chuàng)作的靈魂應該是民族的,而驅殼卻應該是世界的。
筆記小說應該可稱為中國小說中的“國說”,因為它在中國的土地上經(jīng)過了漫長的演變。筆記小說萌芽于夏周,魏晉時演變?yōu)橹竟?,一路走來,在北宋被發(fā)揚光大,“筆記”這一文體被北宋文人墨客所青睞,歐陽修、米芾、蘇軾等等都有不止一部的筆記專著傳世。由“筆記”到“筆記小說”,直到清代才成熟起來,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和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是筆記小說的高峰??梢哉f,筆記小說又是一種晚熟的文體,這一文體大有作為。
但是,我絕不會在前人開辟的道路上裹足不前,繼承筆記小說這一文體,其根本還在于發(fā)展它。如何發(fā)展筆記小說,是我近二十年來一直思考的問題。
首先是定位問題,筆記小說篇幅短小,符合中國人的閱讀習慣,試看中國文學幾千年,從《詩經(jīng)》到唐詩宋詞,詩歌超過百字的很少,多為十幾數(shù)十個字,但中國人喜歡讀,時至今日,古典詩歌的讀者依然是最多的?,F(xiàn)代詩寫得長了,一長卻沒人讀了。中國的散文也是如此。中國古典小說倒是有長篇小說,但也是章回的,化長于短,所以它沒有失去讀者。
由此看來,一部中國文學史,單從形式上看,“短和小”兩個字就可以涵蓋了。這無疑得繼承。中國文學發(fā)展到今天,我們應該重續(xù)筆記小說這一中華民族的文脈。實踐證明,系列筆記小說可以說是繼往開來,是最符合國人閱讀的,緊跟時代步伐的,而且是與中國文化精神一脈相承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
其次,中國文學的“小”只是一種形式,如何以“小”的形式寫出厚重的文學作品來,這就是一個發(fā)展的問題了。在這方面我曾做過一些嘗試,也引起過一點小小的影響,但還不夠成熟,于此不做贅述。
我寫文化歷史筆記體小說,是像歷史學家那樣對待歷史的。在我的行文里,你看不到演繹的成分,更沒有荒唐的戲說。我是在盡最大努力還原歷史的真實。要做到這一點,不僅要通讀中國正史,還要去閱讀大量的野史和筆記來佐證它。我要做的,僅僅是從人性的空間來開掘歷史人物,使他們從歷史沉寂的故紙堆里重新活泛起來。
文學創(chuàng)作和書法創(chuàng)作道理是相似的。學習書法,并想在這個領域有所建樹,那你一定得通讀中國書法史,讀書法美學,試想一下,你連中國書法的演變過程都不清楚,你怎樣能寫好書法呢?我的理解是:寫筆記小說比寫書法更難,你得通讀中國歷史、中國文化史、中國文學史等等,然后融會貫通,才能寫好這種文化歷史筆記體小說。
我寫《書法菩提·蔡襄帝京翰墨逸事》,是想去揭開一個縈繞在我心頭多年的謎。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書法界對“宋四家”有了疑惑,認為“蘇黃米蔡”之“蔡”本不是蔡襄 ,而是蔡京,因為蔡襄的排名不應該是最后一個,他的年齡最大。讓蔡襄取代蔡京,是蔡京人品有問題,做了奸臣。中國歷來有論藝品先論人品之說,所以,蔡襄撿了個大便宜,得以流芳百世。
持有這種觀點,也不能說完全是臆造和空穴來風。蔡襄與蘇軾、黃庭堅、米芾幾乎是兩個時代的人,蔡襄無疑是他們的前輩。蔡襄與蘇軾,因為歐陽修的關系,也許見過幾面,但歷史上或者筆記中沒有記載,與黃庭堅、米芾鐵定是沒有任何的交往。蘇軾稱蔡襄“書法本朝第一”,也是繼承了他老師歐陽修的觀點,歐陽修就曾說蔡襄書法是“本朝第一”,應該主盟天下書壇。而蔡京,卻與“蘇黃米”是同時代的人,把同時代的幾個人歸入一個團體,是再合理不過了,譬如“江淮八艷”之類。
但是,我讀了《全宋筆記》之后,認為這種邏輯放在“宋四家”身上行不通。一種書風的形成是需要一個過程的,萌芽、發(fā)展及成熟,有倡導者、推動者、響應者。北宋尚意書風的萌芽應該從宋綬、歐陽修、蔡襄開始 。歐陽修是尚意書風理論的奠基者,蔡襄則是書法實踐的先行者。蘇軾來到帝京,成了其中的關鍵人物,他兼具歐陽修、蔡襄二者之長,又影響了黃庭堅、米芾等人的書法,書法尚意之風才愈刮愈大。
至此,我想揭開的謎底也就有了答案。
寫蔡襄,得回到宋朝。
我對宋朝情有獨鐘。對我來說,最恐懼的事情無過于打球,好像我從來沒有摸過球,尤其是足球、籃球,卻給自己取了一個網(wǎng)名叫“在宋朝蹴鞠”。就像齊白石作詩不行,卻說自己詩是第一一樣。
回到宋朝,看蔡襄在1000年前是如何生活的,對宋朝的生活方式力圖了然于胸,這可以說是在追求生活的真實,不能簡單地拿今天的生活方式去套在宋人的身上。寫哪個朝代的小說,就要把那個朝代生活的真實寫出來。
很自然,宋朝的生活無法親身去體驗了。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只有間接地去體驗,多讀宋人的著述。在寫蔡襄的這一年里,我每天都要讀《全宋筆記》,《全宋筆記》就是一部宋朝的生活史。宋人的衣食住行、風俗習慣,這套書里全有。譬如,歐陽修來東京趕考,喜歡住澡堂,宋朝的時候把澡堂叫作浴室,門口都要掛一把大鐵壺。就好像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封的修車鋪前都要掛一個破輪胎一樣,算是一個幌子。這些,《全宋筆記》都有,宋人記錄的自然是宋人的生活了。
當然,要讀得進去,還要讀得出來,不能食古不化。所以說,回到宋朝去寫蔡襄,蔡襄自然就是宋朝的蔡襄了,宋朝的蔡襄,才是真實的蔡襄。
詩人秋水在飛馳的火車上讀了《書法菩提·蔡襄帝京翰墨逸事》的部分章節(jié),即發(fā)來微信,說有宋人筆記的味道。我頗為吃驚,秋水可謂是善讀書者。
秋水還說,這樣的筆法文化氣息濃郁,別開生面,拍成電視劇也一定與北宋尚文的精神一致。這段話使我很受鼓勵,增加了幾許自信。
當下的小說,我以一個編輯的眼光去看,西化得厲害,毫無節(jié)制,任意揮灑和浪費,浪費紙張,浪費別人的時間,等等。其實,中國古典著述中的語言很美,譬如元散曲,倘若一個人認真讀讀關漢卿、王實甫的作品,肯定會深感羞愧。
我是讀了范成大的筆記后,才決定用宋筆記的筆法去寫這部小說的。范成大筆記的語言平白、簡樸、惜墨如金,白開水一般,卻又令人回味無窮。我曾嘗試更換他文中的某個字詞,立刻感到意味全無,真的是一個字都動不得,這是何等的語言功夫!
宋代筆記的敘述方式,天馬行空卻又不離主旨,不枝不蔓卻又信息量奇大,這種敘述我認為當今已經(jīng)失傳,讀當代的作品,已經(jīng)讀不到這種敘述的影子和味道,為什么這種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敘事方式被完全拋棄了呢?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用宋筆記的筆法去寫這部小說,只是初步的嘗試,自然會顯得幼稚和不成熟,但我會繼續(xù)下去。
寫《書法菩提·蔡襄帝京翰墨逸事》,因有一個“帝京”在,自然離不開北宋政壇。蔡襄大半生宦海沉浮。如果只寫蔡襄的書法,顯然無所附麗,亦無法著筆,何況在那個時代,書法只是小技末節(jié),是仕途的寄生物。同時,它也是在蔡襄仕途的升降中成熟起來的。在蔡襄這里,書法與仕途是融為一體的,把二者割裂開來去寫,顯然違背時代,違背生活的真實。
當然,還有一種現(xiàn)象不能忽略,北宋時期禮教是仕途的符號。當禮教與書法產(chǎn)生矛盾時,蔡襄選擇的是禮教而不是書法,故有蔡襄拒絕為溫成皇后書寫墓志銘一節(jié)。
客觀地說,蔡襄初到帝京時,對于書法是頗下過一番功夫的,從而完成了書法“技”的積累,這為他進入書法“道”的層面奠定了基礎,最終使他認識到,在人的生存乃至生命面前,書法是蒼白的,是無力的。
中年后的蔡襄,思考最多的是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而不是書法了。他著《荔枝譜》是他這一思考的結晶,也正是蔡襄的人生境界達到了這一高度,他的書法才有了更寬博的價值,才為尚意書風作了最好的注腳。蔡襄還告訴我們,母親是永恒的,親情是永恒的,藝術和仕途都不能以犧牲他們?yōu)榇鷥r。這也是書法的道,蔡襄參透了這一點。
最后,我真誠地希望,《書法菩提·蔡襄帝京翰墨逸事》只是一部小說,不要把它當作歷史去讀,更不要把它等同于學術。它是一本小說,關注的只是人性和人的生存狀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