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艷清
(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浙江 杭州310007;華東理工大學,上海 200237)
在國家反向輸入資源的后稅費時代,“富人治村”已成為鄉(xiāng)村治理的主流模式。學界關于“富人治村”的研究主要有兩大進路:一是基于“功能—績效”視角,將“富人治村”作為新的治理現象加以解讀,關注“富人治村”的實踐功效,局限于經驗層面的政策考察[注]郭劍鳴:《浙江“富人治村”現象剖析——基于浙江金臺溫三市7個村的調查研究》,《理論與改革》2010年第 5 期,第145-148頁。[注]賀雪峰:《富人治村與“雙帶工程”——以浙江F市農村調查為例》,《中共天津市委黨校學報》2011年第3期,第70-77頁。[注]歐陽靜:《富人治村:機制與績效研究》,《廣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第197-202頁。;二是基于“民主—理念”視角,將“富人治村”視為嵌入村民自治的新變量加以考察,關注其與基層民主發(fā)展的關系,局限于理念層面的事實審視[注]徐勇:《由能人到法治:中國農村基層治理模式轉換──以若干個案為例兼析能人政治現象》,《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4期,第1-8頁。[注]盧福營:《個私業(yè)主主政的村莊治理——以浙江永康市為例》,華中師范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注]郎友興:《政治吸納與先富群體的政治參與——基于浙江省的調查與思考》,《浙江社會科學》2009年第7期,第108-115頁。[注]魏程琳、徐嘉鴻、王會:《富人治村:探索中國基層政治的變遷邏輯》,《南京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第8-15頁。。這兩大研究進路雖然皆有著應然層面的宏大關懷,但均未從治理實踐的本體層面來考察“富人治村”問題,帶有較強的“政治懸想”和“理念先行”色彩,容易落入政策考察的形式化和理論圖式自我建構的本本化窠臼,無法辨明“富人治村”利弊背后的本質性邏輯。
因此,要回到治理的本體層面,從“實踐—后果”的角度來探究“富人治村”這一治理實踐本身。當下,已有學者從治理實踐本體層面對“富人治村”展開研究,如余彪(2014)[注]余彪:《公私不分:富人治村的實踐邏輯》,《南京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第17-24頁。和劉銳(2015)[注]劉銳:《富人治村的邏輯與后果》,《華南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第90-98頁。剖析了“富人治村”的實踐邏輯及其引致的基層民主萎縮、基層治理“內卷化”和“去政治性”等反制度化后果,王海娟(2016)從治理的主體、動機、資源和機制等四個方面作出“富人治村”具有“私人治理”性質的判斷[注]王海娟:《論富人治村的“私人治理”性質》,《地方治理研究》2016年第1期,第74-80頁。,但既有研究尚未從“富人治村”的具體實踐運作來探討其性質及內在的生成邏輯,亦均未探尋避免這種反制度化后果的對策?!案蝗酥未濉弊鳛閲抑卫眢w系基礎和重要組成部分的村治實踐,在關注其正效應外,更要看到和避免其產生的負效應,從實然層面上升到應然層面的路徑分析,進而找到破解其實踐后果的具體路徑。
部分學者將“富人治村”視為現代“新鄉(xiāng)紳”主政或“能賢治村”。余彪(2014)[注]余彪:《公私不分:富人治村的實踐邏輯》,《南京農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第17-24頁。和王海娟(2016)[注]王海娟:《論富人治村的“私人治理”性質》,《地方治理研究》2016年第1期,第74-80頁。則認為,當下的“富人治村”是與公共治理相違背的“私人治理”?!案蝗酥未濉笔欠駷椤八饺酥卫怼被蛘摺叭ス残浴敝卫?,需要通過考察其具體的實踐運作才能作出正確的判斷?!案蝗酥未濉钡木唧w實踐運作機制在各地存在差異,但經過調研和總結發(fā)現,“富人治村”的實踐運作主要有三種共同的表現形式,即“以私濟公”“利益俘獲”和“以公濟私”?!案蝗酥未濉弊钔怀龅奶卣魇且蛩饺撕凸碴P系混合變形的“公私不分”,即“既可以通過公共關系擴增個人利益,也可以通過個人關系追求公共目標”[注]張靜:《私人與公共:兩種關系的混合變形》,《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第43-52頁。。
“以私濟公”是指富人動用私人資源來處理公共事務,以達成公共目標。鄉(xiāng)村社會的治理資源與治理需求之間存在巨大差距,富人因其具有彌補這種差距的潛力而當選執(zhí)政。為在村莊政治舞臺站穩(wěn)腳跟,他們通過“以私濟公”回應村莊內部的治理需求。富人村干部的“以私濟公”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直接將個人經濟資源投入到村莊治理中。常見的方式有“工作不要報酬”“私人花銷進行項目攻關”“私人捐資興辦公益事業(yè)”“以個人資產抵押發(fā)展村集體經濟”。二是利用私人關系為所在村莊爭取外部資源。大部分支農資源都是以項目發(fā)包形式進入村莊,由于項目資源的非普惠性,富人村干部需動用各種私人關系和資源進行村莊間的橫向博弈。已有研究表明,項目制下的資源競爭高度依賴私人關系和遵循感情的半私人化邏輯[注]折曉葉、陳嬰嬰:《項目制的分級運作機制和治理邏輯——對“項目進村”案例的社會學分析》,《中國社會科學》2011年第4期,第126-148頁。。富人村干部“以私濟公”來追求村莊的公共利益,雖然治理資源具有私人性質,但客觀上達成了公共治理的目標。由于“以私濟公”需要村干部具有豐富的經濟和社會資源,個人資金少、關系網弱的普通村民因此對村干部望而生畏,這種治理方式容易使村莊政治變?yōu)楦蝗恕叭日巍倍萑搿案蝗酥未宀豢赡娑伞盵注]賀雪峰:《論富人治村——以浙江奉化調查為討論基礎》,《社會科學研究》2011年第2期,第111-119頁。,進而使基層民主發(fā)展遭遇寡頭政治困境,基層民主不斷萎縮。
村民自治背景下的村莊公共事務運作,不僅需要達成共識的集體決策,還要促成不合作的個人或勢力不影響合作共識的達成。富人村干部主要使用“利益俘獲”以達成村莊合作與治理不合作。實際上,“利益俘獲”從富人競選村干部時就已開始,這時“利益俘獲”主要有兩方面:一是通過“給予好處”來拉攏普通村民,使其成為自身的支持者;二是通過“利益許諾”俘獲村莊其他精英來建構競選支持網絡,形成以“富人”為核心的競選“精英系”[注]仝志輝:《精英系》,《浙江學刊》2002年第1期,第21-22頁。。一旦富人村干部當選執(zhí)政,以“富人村干部”為核心的“精英系”就成為其權力運作的基本網絡,即“權力的利益網絡”[注]賀雪峰:《論村級權力的利益網絡》,《社會科學輯刊》2001年第4期,第52-56頁。,并通過“利益俘獲”進一步鞏固和拓展“權力的利益網絡”。首先,體制吸納。富人當選執(zhí)政后,通常會將自身“精英系”的精英們吸收進村莊領導班子,從而進一步鞏固自己的“精英系”。其次,以間接利益或者直接提供現金的方式,收買有參與投票和決策權的村民小組長和村民代表,讓其投贊成票通過村莊的各項決策。由于村民小組長和村民代表間的高度同構性,形成了固定的“村—組—代表”利益關系網絡。最后,富人村干部利用自己的關系網絡和各類資源,籠絡“社會勢力”,協助鄉(xiāng)政府“擺平”各種事務。通過上述三種方式,富人村干部建構起以私人關系和私人資源為利益紐帶,由“精英系”“村—組—代表”和“社會勢力”組成的多元、全面的“權力的利益網絡”。
由此,在發(fā)展村莊公共事業(yè)或者管理村莊日常事務方面,富人村干部主要依靠自身“精英系”來推動運作。通過“權力的利益網絡”運轉的村莊治理,其主體不再是正式的村干部或者村組織,而是帶有私人權力色彩的富人村干部及其“精英系”,在進行“一事一議”的村莊集體決策時,主要通過“村—組—代表”組成的“權力的利益網絡”來盡快通過有利于自己的決策。在村莊事務運作過程中,碰到不合作的村民,則采用“胡蘿卜加大棒”的手法。首先,通過“權力的利益網絡”內的“精英”、村民小組長等出面,直接以利益收買的方式促使不合作村民保持合作。在利益收買行不通時,則動用和依靠“社會勢力”來進行“暴力威懾”。對于在一個熟人圈內的普通村民,常常因畏懼暴力而不敢公然抵抗,這種現象在中西部的農村較為普遍??梢?,“富人治村”的權力運作過程是:“利益俘獲”——形成小范圍“權力的利益網絡”——進一步“利益俘獲”——鞏固與擴張“權力的利益網絡”——運用多元、全面的“權力的利益網絡”進行村莊治理。
“以公濟私”是指富人村干部在追求公共目標的過程中,偏離公共目標,通過公共權力擴大個人利益。富人村干部“以公濟私”的途徑主要有兩種:一是利用公共權力為謀取個人利益提供便利,即村干部利用其半體制性身份,通過與基層政府及政府相關部門建立的密切私人關系(通常包括取得一定成績受到上級政府支持、以利益輸送與交換等方式滿足基層政府需求),獲取經營項目的優(yōu)先權、優(yōu)惠權,從而扶持和擴大自身產業(yè);二是通過公共項目獲取直接的經濟利益或構筑私人的利益關系網絡,即富人村干部通過競爭獲取支農工程項目,自己直接承包或者村莊之間互相承包這些項目,然后將工程項目分解給村內其他精英,促成其支持和服務自身的謀利行為,并通過分攤利益的方式籠絡人心,以支持其常態(tài)化的村莊治理,并確保在下屆選舉中繼續(xù)獲得支持。在富人村干部的帶領下,圍繞工程項目利益的分配聚集起的精英,經過斗爭與磨合,依據各自勢力占據固定位置,分贓有序的村級“分利秩序”逐步形成,村莊治理陷入“內卷化”。這種通過把國家資源轉化為收買人心、建立關系網絡的手段,使村莊治理變成以公謀私的利益往來,失去了公共治理應有的原則性。
傳統(tǒng)的鄉(xiāng)紳治理雖然也具有半私人治理性質,但達成了維護村莊秩序和公共產品供給的公共目標,承擔著村莊“保護型經紀人”的角色,因而可謂之“公共性治理”。但深入考察“富人治村”的具體實踐運作,發(fā)現其本質上是與公共治理相對立的“去公共性”治理。富人村干部通過“以私濟公”“利益俘獲”和“以公濟私”等治理策略處理村莊公共事務,村莊治理“私人化”特征明顯。“富人治村”盡管能在短期內取得一定的治理績效,但在維持表面秩序的同時,會產生基層民主萎縮、基層治理“內卷化”、基層治理“策略主義化”和“去政治化”等一系列負效應,從長遠上看不利于鄉(xiāng)村治理的良性發(fā)展。
關于“富人治村”實踐的既有理論解釋,均存在將社會結構與行為者割裂開來的缺陷,缺乏對“富人治村”實踐生成邏輯的系統(tǒng)展示,大大降低對“富人治村”實踐的解釋力。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在對實踐的解釋問題上,明確反對在社會結構與行動者之間擇其一。布迪厄提出發(fā)生結構主義公式:(慣習×資本)+場域=實踐,實踐乃慣習、資本和場域三者相互作用的產物[注]Bourdieu P,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p.101.??梢?,無論是個體實踐還是群體實踐,均可被視為“場域”與“慣習”的互動結果而加以分析。因此,本文運用布迪厄的實踐理論,試圖發(fā)掘“去公共性”治理生成的內在邏輯。
場域是處于不同位置的行動者在各自慣習指引下,依靠各自資本進行斗爭的場所。布迪厄把“場域”定義為:“位置之間客觀關系的網絡或圖式。這些位置……也是通過其與其他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統(tǒng)治、從屬、同一等)而得到界定的。”[注]布迪厄、華康德著,李猛、李康譯:《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134頁。場域不僅是有著特定關系網絡的結構性場域,還是充滿力量的動態(tài)競爭性場域,行動者要在場域中獲取資本就要保持在場域中的特定位置[注]布迪厄、華康德著,李猛、李康譯:《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版,第133-134頁。。“富人治村”的村莊治理場域,就是國家、基層政府、富人村干部和普通村民依據各自資本在相互博弈中所占據的位置而形成的客觀關系網絡。因此,通過對富人村干部與其他治理主體的資本狀況及其博弈關系的判定,確定“去公共性”治理的生成“場域”。
1.國家—富人村干部:治理無力下的鼓勵與支持。國家對鄉(xiāng)村社會的治理始終是“在場”的?;诔杀竞图夹g的可能,國家主要通過中間層(基層政府與基層組織)來施行間接治理。中央政府對鄉(xiāng)村的直接治理主要有制度供給和外部約束兩種。從當前國家在鄉(xiāng)村治理的制度供給來看,國家為實現基層自治和管控基層政府而推行的村民自治制度,仍然停留在自我選舉的“選主”階段,村民的自我管理、自我決策和自我監(jiān)督幾乎尚未發(fā)揮作用。隨著“收容遣散”制度的取消和法治國家建設的推進,因未設立信訪甄別機制,導致大量無理性上訪和謀利型上訪增多,使國家通過信訪接轉來約束地方政府和基層政府的外部約束機制幾近失效。為了應對治理資源的匱乏和治理機制的無力,發(fā)展農村經濟和維護秩序穩(wěn)定,國家也默認與鼓勵“富人治村”。鼓勵私營企業(yè)主“入黨”和當下施行的“雙強”“雙帶”方針,就為“富人治村”創(chuàng)造了政治話語體系。
2.基層政府—富人村干部:治權弱化下的依賴與庇護。隨著稅費的取消,鄉(xiāng)鎮(zhèn)治理資源匱乏,治理能力日趨弱化。治權弱化的鄉(xiāng)鎮(zhèn)政府,在“無限責任”與“一票否決”的壓力下,唯有通過私人關系運作,依賴具有豐富資本和有能力、有意愿的富人主政,協助鄉(xiāng)鎮(zhèn)治理和“擺平”各種事務。因為富人村干部具有其他村干部所不具備的經濟和社會資源,能“擺平”其他村干部甚至鄉(xiāng)鎮(zhèn)干部也無法“擺平”的事情,相比于其他行動者,富人村干部在村莊治理場域中占據優(yōu)勢地位。當然,鄉(xiāng)鎮(zhèn)政府對村干部的控制雖有所減弱,但依然存在,因為基層政府依然掌控著村支書的選舉和村黨支部的日常工作。雖然村委會由村民選舉產生,但在工作上接受黨支部的領導,且兩者分工并未從制度上加以明確,鄉(xiāng)鎮(zhèn)政府依然對村干部具有控制力。因此,鄉(xiāng)鎮(zhèn)政府對富人村干部有較弱的控制與較強的依賴關系。此外,作為交換條件,鄉(xiāng)鎮(zhèn)政府為富人村干部提供政治庇護,為其提供向上流動的機會,或為其擴大產業(yè)提供政策優(yōu)惠與項目支持。
3.普通村民—富人村干部:市場沖擊下的理性與期許。隨著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和市場經濟的沖擊,村莊在外來撕裂與內在抽離下,地方性公共規(guī)范日趨瓦解,“權力的文化網絡”和“權力的組織網絡”不斷解體,人際關系不斷世俗化和理性化,村莊生活面向由內向外。村民的民主、公正和利益等眾多生活價值面向已轉化為簡單的“金錢”價值面向,村民最關注的是誰會為自己創(chuàng)造利益,而生意上成功的富人村干部似乎是為自身創(chuàng)造利益的最佳人選。相比于傳統(tǒng)精英,富人村干部具有豐厚的物質資源,有能力滿足村民利益追求的需求。當選為村干部的部分富人在治村過程中,當選為鄉(xiāng)鎮(zhèn)、縣人大代表,為其增添了更多的政治資本,這些政治資本又不斷轉化為經濟資本和社會資本。因此,普通村民對富人村干部有著利益滿足的期待,富人村干部則通過“利益俘獲”的方式試圖滿足村民的期待并謀取自己的利益。即使普通村民對富人村干部有不滿而進行“反抗”,也由于未能有效地組織集體行動或選擇相應的合法途徑而使“反抗”流產。
國家“雙強”“雙帶”方針的政治話語支持、治權弱化的基層政府的依賴和分化疏離的村民的期許,使富人村干部在村莊治理場域內處于主導地位。于是,富人村干部按照自己的邏輯和意愿來治理村莊,進而逐步將國家、基層政府、村莊組織和村民共同參與的村莊治理,演變成富人村干部主導的私人治理。
慣習是行動者在爭奪資本時的行動邏輯,在場域中生成。行動者的策略是慣習的外在表現形式,主要有保守、繼承和顛覆三種策略。行動者的策略取決于他們在場域中的位置,處于主導地位的行動者傾向于采取保守性策略來維持場域中的現有力量格局,新進入者則往往采取顛覆性策略以改變場域中的力量格局。資本是支撐社會成員慣習系統(tǒng)的基礎,是行動者開展活動的必要條件[注]高宣揚:《布迪厄的社會理論》,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114、192-193頁。。
與飽讀詩書的傳統(tǒng)鄉(xiāng)紳不同,富人村干部是市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成功人士,在市場交易行為中習得了通過利益交換以獲取更大利益的市場經濟人慣習。市場交易活動屬于工具理性行動。韋伯認為,工具理性是“通過對外界事物的情況和其他人的舉止的期待,并利用這種期待作為‘條件’或者作為‘手段’,以期實現自己合乎理性所爭取和考慮的作為成果的目的”[注]韋伯著,林榮遠譯:《經濟與社會(上卷)》,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56頁。。富人村干部作為市場中歷練出來的理性市場人,習慣于通過市場交易和利益收買來追求利益最大化。由于在村莊場域內處于主導地位,作為市場成功人士的富人村干部因而會在村莊治理中采取保守策略,將市場人慣習移植到村莊治理中,從而形成各種利益收買的“利益俘獲”行為。當然,這也因慣習是在經驗實踐中逐漸內化而形成的第二天性,當行動者的行動場域發(fā)生急劇轉變時,慣習因其特有的漸進性和積習性不會隨著場域的變化而快速轉變,從而產生一種慣習滯后現象。
富人村干部在當選執(zhí)政后,要想進一步獲得政治資本和符號資本,在村莊場域中保持優(yōu)勢地位,則會利用已有的經濟資本來不斷進行轉化。他們通過“以私濟公”來博取村民的認同,建構起自己在村莊場域中的道德優(yōu)勢,并不斷轉化為政治資本和符號資本,同時為村莊提供公共產品。在國家資金缺位的情況下,他們以“墊資”方式事先調動資金投入村莊建設項目中,按照商業(yè)化、市場化的規(guī)則與邏輯進行運作。此外,富人村干部因其具有豐富的經濟資源和關系網絡,可以利用市場交換的方式并使用私人資源俘獲精英,以助力其工程項目的實施、村莊重大決策的通過,并在“利益俘獲”中逐漸使其形成“權力的利益網絡”,不斷拓展其新的“權力的利益網絡”,這就形成了村莊權力的運作依賴于私人利益之間的交換。村莊權力的運作既缺乏傳統(tǒng)社會的“權力的文化網絡”,也缺乏集體化時期的“權力的組織網絡”,鄉(xiāng)村治理需求與治理能力的巨大差距,為富人村干部的“權力的利益網絡”運作提供了發(fā)展空間。
當然,富人村干部的治村實踐,既在短期內達到了國家和基層政府的目標,也使村莊獲利,使他們進一步占據了有利地位,獲取更多的經濟資源和政治資源;短期的“以私濟公”和“利益俘獲”所帶來的治理效果,又進一步增加了他們的“符號資本”,使他們成為村莊的權威性人物;權威性的形成和場域中的主導地位,又使其能夠通過公共事務的運作來擴充自己的私人利益。
從社會實踐論的角度看,傳統(tǒng)鄉(xiāng)紳治理之所以能成為“公共性治理”,主要在于鄉(xiāng)土社會治理場域(權力的文化網絡)的有效約束性。在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里,“傳統(tǒng)道德和服膺傳統(tǒng)道德的傳統(tǒng)群體占據了社會的主導位置,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生活、相對封閉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相對較少的發(fā)展機會,不僅通過內化形成了普通農民穩(wěn)定的生活預期,而且沒有人敢于隨便違反社會游戲規(guī)則,觸犯社會信條和社會道德。而構成傳統(tǒng)文化賴以存在的組織基礎,諸如宗族或神秘的信仰群體,大都有著強大的內聚力,可以強化傳統(tǒng)文化所具有的約束力?!盵注]賀雪峰:《論村級權力的利益網絡》,《社會科學輯刊》2001年第4期,第52-56頁。因此,一旦治理場域遭到破壞,傳統(tǒng)鄉(xiāng)紳的“公共性治理”就不復存在[注]杜贊奇著,王福明譯:《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江蘇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37-51頁。。要避免“富人治村”的后果,就必須建構契合“新鄉(xiāng)紳”治理的現代性場域。具體而言,現代性治理場域的生成,需從村民個體、村莊組織、基層政府和國家制度四個層面進行系統(tǒng)性重構。
村民的生活面向是指村民建立自己生活意義和生存價值時的面向[注]賀雪峰:《村莊生活的面向》,出自《新鄉(xiāng)土中國:轉型期鄉(xiāng)村社會調查筆記》,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頁。。由于市場經濟的趨利性以及由此滋生的拜金主義、極端個人主義對傳統(tǒng)文化的侵蝕,村莊共同體意識不斷解體,村民之間的人際關系逐漸理性化,以“金錢”利益為中心的單一價值面向,導致農村“權力的利益網絡”橫行。在傳統(tǒng)社會里,人們是道德、團結、價值和公正等多面向的生存,而非僅僅化約為“金錢”的單一面向,從而能夠形成公共性治理的“鄉(xiāng)賢治村”。因此,要大力推進鄉(xiāng)村文化建設,改變村民價值取向的“趨利性”,建構起民主、公平、道德和價值等健康多元的生活面向,形成村莊的“權力的文化網絡”和“權力的組織網絡”。因為文化就是價值,它是村莊組織的有效性和權威性形成的基礎。同時,要注重增強普通村民的民主意識,培育其民主技術,提升其民主素質。只有村民具有成熟的民主意識,并善于行使自治民主權利的政治能力,才能對村莊治理形成真正有效的民主監(jiān)督,進而避免“富人治村”的負面影響。
由于傳統(tǒng)文化網絡與人民公社時期組織網絡的解體,村莊缺乏組織起來的集體行動能力,村民無法有效參與村莊的發(fā)展和建設,因此,需要建立強大的基層組織,讓鄉(xiāng)村政治重新活躍于基層社會。一是依托既有的組織路徑,在系統(tǒng)調整的基礎上重新夯實集體化時代延續(xù)下來的組織系統(tǒng)。要著力培育以經濟組織為核心的村莊組織,生活在組織中的村民才有支付法律成本和維護權力的能力,也才有團結起來制衡“新鄉(xiāng)紳”的經濟力量,使基層民主建設獲得組織和經濟保障。同時,基層組織建設能重新強化村莊治權,將下鄉(xiāng)資源真正轉變?yōu)檗r村基層組織的公共治理資源,進而改革現行的“去公共性”治理,走向以基層民主為基礎的公共治理[注]楊國勇、朱海倫:《“新鄉(xiāng)紳”主政與農村民主政治建設》,《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6年第6期,第177-181頁。。二是在實體組織建設的基礎上不斷強化公共規(guī)則建設。基層組織是為村社成員提供公共服務、解決公共需要和處理公共事務的公共機構,基層治理的公共性特征要求基層組織運作必須有公共規(guī)則支撐,而不是以私人意志為轉移。只有權威性的公共規(guī)則和正式的公權力,才能保證治理活動的正當性,進而提高基層組織的治理效能。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的村規(guī)民約,在規(guī)范社會成員權利義務關系和維持鄉(xiāng)村秩序上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推動了鄉(xiāng)村治理的有效運行,可以通過發(fā)揮農民這一創(chuàng)造主體的作用,創(chuàng)建契合現代組織需要的村規(guī)民約,為基層組織建設及其功能的發(fā)揮提供規(guī)則支撐。
要明確基層政府的權責范圍,首先要明確縣鄉(xiāng)之間的事權范圍,要根據受益范圍、公共產品行為性質和技術經濟要求等,確定縣鄉(xiāng)兩級之間的事務歸屬,并合理分配縣鄉(xiāng)事權,同時要依法規(guī)范和約束縣級政府權力邊界與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職責范圍,減少與鄉(xiāng)鎮(zhèn)權力不相匹配的鄉(xiāng)鎮(zhèn)責任。在明確權責范圍的基礎上,基于權責一致原則來增強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基礎性權力。一是要推進放權改革來強鎮(zhèn)擴權,按照“依法下放、能放就放”的原則,將涉及財政、資金扶持、土地和社會管理等基本公共職能下放到鄉(xiāng)鎮(zhèn)。二是要健全鄉(xiāng)鎮(zhèn)行政運作的財政保障體系,增強鄉(xiāng)鎮(zhèn)政府財力,為其供給公共產品提供財力支撐[注]鄧麗芬:《鄉(xiāng)鎮(zhèn)政府的權力與責任不對等問題研究》,上海交通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在增強鄉(xiāng)鎮(zhèn)政府基礎性權力的同時,建立有效的權力制約和監(jiān)督機制。只有明確、有限并受到民眾監(jiān)督的權力,才是具有權威性的權力[注]袁松:《富人治村——浙中吳村的權力實踐》,華中科技大學2012年博士學位論文。。當然,由于我國目前社會資源總體量弱小,還需要集中的、總體性的簡約型治理來提升治理效率,但是這種半正式的治理方式若要提高治理效能和增強權威,必須強化民主參與,才能保證權力的有效性和權威性。
國家制度供給的短缺導致鄉(xiāng)村組織明顯不適應快速變化的鄉(xiāng)村社會,基層組織的運作基本上處于“亞癱瘓”狀態(tài)。因此,要不斷創(chuàng)新農村基層政治制度,充分發(fā)揮制度對權力配置的基礎性作用,推動基層組織的有效運作。首先,調整村莊內部權力結構,建構相互協作和監(jiān)督的權力關系。基于村黨委和村委會組成人員高度重合與合署辦公的現實條件,要加強村民代表會議制度的創(chuàng)新,使村民(代表)會議在村民自治中真正發(fā)揮作用,并通過制度創(chuàng)新來建立村黨支部、村委會、村民(代表)會議三者間的有效合作與監(jiān)督機制。其次,創(chuàng)新基層治理制度,推進基層民主協商治理。民主、科學、合法的治理制度創(chuàng)新是推進基層協商民主的重要依據和制度基礎。國家要根據現有法律做好治理制度的頂層設計,各地要緊密結合自身發(fā)展實際來推進治理制度創(chuàng)新,進而生成不同協商主體有效參與的多層次協商制度體系。同時,要借助制度創(chuàng)新在改進民主協商上的重要推動作用,健全和革新基層民主協商體系,進一步規(guī)范協商民主程序和制度[注]顧秀宇、李金見:《邏輯與現實:從基層治理制度創(chuàng)新看基層協商民主》,《嶺南學刊》2013年第5期,第23-26頁。。
本文試圖突破既有的關于“富人治村”的“功能—績效”和“民主—理念”兩大研究進路,從治理實踐的本體層面來考察“富人治村”的基層治理新模式,希冀辨明“富人治村”的實踐本質、現實利弊及生成邏輯,找到破解其實踐后果的有效路徑。通過對“富人治村”的實踐樣態(tài)考察發(fā)現,“富人治村”有著運用私人資源運作公共事務的“以私濟公”、采用“利益俘獲”來達成合作與治理不合作以及運用公共權力擴增私人利益的“以公濟私”等三種主要實踐運作模式,這樣的“去公共性”治理實踐取得了一定的短期治理績效,但亦產生了基層民主萎縮、基層治理“內卷化”“策略主義化”和“去政治化”等一系列不利于鄉(xiāng)村長遠發(fā)展的負效應。“富人治村”的“去公共性”治理實踐,是由在村莊場域內占據主導地位的富人村干部運用市場人慣習運作公共事務與擴增私人利益的結果。要使“富人治村”走向“公共性”治理,則需要從培育村民健康多元的生活面向、提升村莊集體行動能力、增強基層政府的基礎性權力和強化基層民主協商治理的個體、村莊、基層政府和國家四個層面共同推進。然而,本文基于布迪厄的社會實踐論,對“富人治村”的“去公共性治理”實踐進行內在生成邏輯的理論性闡釋,有著理論嵌套現實和研究視角過于單一的不足?!案蝗酥未濉弊鳛楫斚锣l(xiāng)村社會內部興起的村治新模式,除了需要自上而下視角和實踐本體層面的關注外,更需要從自下而上的角度來審視這一問題的生成邏輯,即看似違背民主治理的“去公共性”治理的“富人治村”,其生成的底層邏輯是什么,這是需進一步研究的重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