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空
劉老幺命大,南明河每年要吞一個小男生,這年逮住他,又吐了出來。街坊余家二姐在用河沙擦洗蒸鍋里層層疊疊如地質(zhì)斷帶層的水垢,那鍋大得放得進劉老幺。水迎水送,擱在岸邊的木鍋蓋一松一動,漂走了。余家二姐不知,河這邊的劉老幺看見了,好玩逞能,一個覓子猛栽進水里,想撿回鍋蓋,太得意太大意了,漩渦就把劉老幺吸了進去。醒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躺在白晃晃的醫(yī)院病床上了。
“老子……”他翻著白眼對馬明艷說道,“不是你救我,是閻王不收我,你以為沒得你老子就死了?老子從小就命大?!眲⒗乡郯阉陼r候南明河不收他的故事唾沫四濺地又講了一遍。
這年劉老幺已經(jīng)56歲了,腦出血,腦殼頂開了四個洞,吸出來的血有一大盆。頭頂上吸出來,手腕上緊接著輸回去,命撿回來了。等到身體恢復(fù)出院,馬明艷再和他提起救命之恩,他不認了。人還走在鬼門關(guān)捏在閻羅王手里的時候什么都怕,現(xiàn)在還怕哪樣?一天到晚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啰嗦?!澳翘煲怯新閷⒋颍献泳筒粫X出血了,”他煩不勝煩,朝馬明艷吼回去,“今天我沒得輸錢嘛,今天不輸不贏嘛……不打個麻將,不得寄托嘛……”
女兒翠微聽著爸爸吼馬明艷,心里偷笑,有種解氣的舒暢。她現(xiàn)在對馬明艷的感覺很復(fù)雜,感激和厭恨交織。她已經(jīng)想通了,反正馬明艷也就是和爸爸搭伙過日子,有人照顧爸爸,也不錯,容得下她了。一想起差點沒有爸爸了,翠微心里就驚怕,若是身邊無人,眼淚還會不知不覺流下來。馬明艷覺得她恩情大,確實也大,要不是她,爸爸肯定廢了,至少沒有這么撇脫地行動自如、能吃能喝。
“我從來不遲到不早退,那天莫名心慌提前回家,不是應(yīng)在救你一條老命上是什么?等我按時下班回來,你恐怕尸體都涼透了……腦殼里悶著那么多血,泡都給你泡散了……”馬明艷說話倒是不吼,也不怕劉老幺吼,始終慢條斯理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行為提升到命中注定的高度。
翠微聽著馬明艷和父親你來我往斗嘴,默不作聲,夾菜吃飯。這件事以后,翠微對馬明艷的臉色松活了,和劉老幺講話也和氣了,這兩口子吃飯的時候廢話就越來越多了。廢話多,就是相親相愛,翠微其實難受的,聽不慣看不慣。翠微三兩下扒完飯,面無表情地離開餐桌,進衛(wèi)生間洗了臉,進臥室化了妝,提著包包出門了。始終沒有一句話。
那天早上劉老幺路過前女友的店,多年不見,突發(fā)奇想,進去坐了半個小時。兩個人目光交接,居然沒有任何尷尬,一如過去,張口就是暴烈的粗話,然而松弛的面皮越來越緊致上揚,暗沉的膚色也越來越紅潤透亮——嘴里是粗言穢語,無用的問長問短,心里卻流淌著莫名的甜蜜。店里頭講話不那么方便,客人走進走出問這問那,她要做生意的,他只得出了門來,心頭暖融融的,手又癢了,來到精武館。
精武館人滿為患,二十張麻將桌上個個緊蹙眉頭緊閉雙唇心無旁騖打得風生水起,不曉得要等多久才抽得到他。他訕訕地自言自語嘀咕著先回家歇一陣,沒人理他。走到街上,回味著前女友潑辣的聲音中懷著的舊情,失落的心稍微平和了一點??墒且贿M家,心頭又煩起來,女兒養(yǎng)的乖乖用爪子刨他,要抱。乖乖是條純白泰迪犬,穿一件粉色的Hello Kitty衣服,漆黑的眼睛也閃著粉色的光。
你想要哪樣就有哪樣,老子想打個麻將都不得,刨哦……煩哦……刨煩哦……他抱著乖乖撓著它的下巴頜說道。乖乖貼在他的胸前,翹著頭,瞇著眼,享受極了。
他對女兒有耐心,對女兒喜歡的一切也有溫情。揉了一陣狗,依舊刨煩,依然技癢難忍。這個月的退休工資已經(jīng)輸光了,早上才露出尷尬的笑容,姑娘就懂了,遞給他200塊,“沒得錢,就不要打,忍到下個月發(fā)工資?!惫媚镏v原則,給錢從來不超過200。
他覺得今天的風好,昨天輸?shù)舻腻X會通通贏回來。風是什么,說不清楚,就是感覺,像是陽光普照,日麗了自然風和,一上桌錢就齊刷刷地往他這里流,擋都擋不住。一回他已經(jīng)連贏了五把了,一個人捆了另外三個,輸家沮喪得遞錢的手都在抖,可接下來那把牌他還是摸了兩個幺雞。他才打出一張牌,下家無聲無息地打出一張幺雞,他面上沉得住氣,放倒手上的兩個幺雞,碰——也是無聲無息地,心里已經(jīng)花團錦簇著一張張紅紅綠綠的票子。“你以為這張雞你吃得到?”他暗自得意。貴陽麻將捉幺雞的,這把牌就算他不胡,也要穩(wěn)打穩(wěn)地贏90塊。沉默中,三個輸家的臉陰雨綿綿,指尖都在滴水,氣氛緊張得每一個摸牌打牌的動作都刮擦出尖銳的聲音。眾人都是“老麻師”了,在嫻熟快速的動作中越是寂靜越是回蕩著震耳欲聾的聲音。但劉老幺氣場了得,銅墻鐵壁般巍然不動,他已經(jīng)叫牌了。再摸,還是幺雞,他輕柔地把牌落在那三張幺雞上,杠——還是悄無聲息,還是震耳欲聾,再一言不發(fā)從尾巴上摸一張牌,面無表情又干凈利落地往自己牌邊一放一合一推,杠上花,清一色大對子。三個輸家每人數(shù)了370元給他,齊刷刷一聲不吭地起身走了。
這件事劉老幺逢人就講,一個星期后,他的名字就由劉老二變成了劉老幺。
揉了一陣狗,刨煩還是滅滅生生,靜不下來,不得已,又去精武館逛了一圈,還是滿的。麻將桌上那群私兒還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盯著手上和塘子里的牌。不缺搭子就眼中無人,自己還不是一樣?今天搞不成事了,劉老幺遽然沮喪,心頭的風就轉(zhuǎn)了向,烏云壓頂、風雨欲來。那煩真是越刨越深。女兒一再說他,風不好,老是輸錢的時候,就忍兩天。有時候忍得住,有時候忍不住,打麻將又不是為贏錢,就是混個時間,心態(tài)要放平。放平了,風就好了。今天忍不住,到底為那般?心頭有點什么不好,但是捉不到。每個月平均忍個10天不搓麻將也是有的,今天忍不過去了?劉老幺有點好,錢輸光了不會給精武館借,這是他的底線,也就沒有賭債。
再去前女友的店坐坐?人多嘴雜,不方便,天曉得哪天就傳到馬明艷的耳朵里了。劉老幺前女友也不是一個兩個,馬明艷就三天兩頭吃干醋。給她說過往事就是往事,已經(jīng)過去了,只是看看別人過得好不好。
好不好關(guān)你屁事?馬明艷說,話是狠的,口氣卻是輕的。
是啊,劉老幺來高接高,我就是看一眼,不好我也不得辦法幫人家好。
好呢,好了你就放心了?馬明艷說。
好了也稱不上放心,又不是我給她的好。
那么你到底看些哪樣咯?馬明艷追問,老得都看不下去了,還看?滿臉干得打皺皮,皺紋比陰溝還深。馬明艷細聲細氣說粗話有一種擰巴的性感,不像是罵人,像是撩撥,劉老幺還挺喜歡聽的。這是她和他過去的女友們最大的不同。
我咋個曉得?我曉得還要你來問這么多屁話?我人不是捏在你手里隨便你揉的???劉老幺講完,鉆進衛(wèi)生間坐了半個小時馬桶刷微信看笑話。馬明艷站在門口聽他笑得哈哈響,只好算了。
前女友的店去不得,還是回家揉狗看電視咯。到了家,坐在沙發(fā)上抱著狗揉著,你刨煩有人抱,我煩咋個辦?劉老幺和乖乖說著話,眼睛有些發(fā)花,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前不開闊,被左鄰的廚房和右舍的客廳擠得只剩下了一小條細溜溜的風景,勉強可以看見西湖路上柳樹后的南明河和甲秀樓。平時柳枝柔曼地婆娑,此時影影團團模糊一片,眼睛越來越不行了,這么想著,他低頭對乖乖說,人老了什么用都沒有了,什么奔頭都沒有了。接著聽見有人開門,才回頭,血往腦殼上沖,天旋地轉(zhuǎn)的,就沒有了知覺。
翠微眼睛腫得像是煮過頭了的湯圓——油亮的皮里透出紅色的玫瑰西沙餡,“爸爸,爸爸,你要好起來,要不然我怎么辦?”翠微濕漉漉的臉貼著他的臉,有些刺癢。
“哭些哪樣鬼哦,哭成這個樣子,你家爹命大得很嘞,鬼門關(guān)來去幾回了?!彼虏怀鰜?,心里嘟噥著,閉了眼又沉沉睡去。
身體好了,舊病重犯,又往精武館跑。馬明艷說他,“少打點麻將嘍嘛,沒事抱乖乖在河邊走走,多好。住在這么好的地方,不曉得好好養(yǎng)生,盡搞些短命的事情?!?/p>
“打你家媽,”翠微是直接吼劉老幺,“一天憨癡癡地坐在那里,頸椎腦殼都坐壞了,還個個月工資都輸光?!?/p>
“哪里輸光,輸光我吃哪樣?”劉老幺也吼。
“你不要給我要錢嘛?!贝湮⒂趾?。
“真的是打到你家媽了,這么兇,我給你說過的,不要和我一樣脾氣不好。”劉老幺硬撐著脖子硬撐著氣,和女兒對吼。他知道每回他和女兒吼到這里,提到了“媽”,馬明艷會不高興。管得了馬明艷的,管不了那么多。
女兒小時候什么都不懂,他和她親媽吵架,吵得烏乎翻天,她嫩聲嫩氣地說,“你們吵些哪樣嘛,要離婚就好好離嘛?”
他和前妻愣住了,隨即樂不可支,哎喲,奶聲奶氣老口老嘴的,居然勸你親爹親媽離婚,哪里聽來的?那一架戛然而止,夫妻兩個甜蜜了兩天,也把這句話掛在嘴上逗了她兩天,夸她沉得住氣。她驕傲極了。
第三天,他前妻又抄起板凳直接朝他杠過來,他嚇得抬起胳膊一擋,一陣鉆心痛讓他半天喘不過氣來。離,不離不是人。你跟哪個?他掉頭問女兒。伸出另一只手去試那只手被打斷了沒有,還好。
女兒那兩天被夸得有點謹言慎行,凡事都要老成地想幾秒。兩夫妻等著女兒回答的時候,竟然又心平氣和下來。
跟媽媽,女兒感受著氣氛,看到了母親突然泛上來的恐懼和可憐,眨巴著大眼回答。
你媽媽這么兇,天天打你,你跟得起?。縿⒗乡郛敿捶瘩g。
對的,你提醒我了,我跟你,你從來不打我,女兒居然一笑。她媽媽打她的時候,劈頭蓋臉的。痛還是其次,羞辱感太重了。
你家老者這么窮,跟他你餓死,她媽媽臉色一變,又兇悍起來。
哪樣年代了,餓得死人啊?老子餓飯年代活過來的,有我一口飯,就有姑娘一口,自家姑娘會嫌我窮?我的姑娘乖得很。他望著女兒說,你說你要哪樣我沒有給過你?你媽媽呢?你要哪樣都不給你。
是的,你提醒我了,我跟你,媽媽不給我買雞翅。翠微才說完,臉上就挨了媽媽一大巴掌,白眼狼,雞翅那么臟,我才不買的,她吼道,全部滾蛋。
你搞清楚,這是我的房子,劉老幺壓低了聲音,卻如天邊暗雷震顫心臟,血紅粗大的眼絲幾乎要把眼球撐破,應(yīng)該滾的是你。給老子滾。你要再敢伸姑娘一根手指頭,老子不剁了你。
這個家里的東西哪樣不是我買的?劉老幺前妻嘴硬著,喉頭卻又干又緊,聲音顫得差點字句都連不起來了。
先不要說是不是你買的,你買的又做哪樣,劉老幺勃然大怒,兩只手鉗子一樣卡住她的胳膊把她往外扔,扔到了院子里。像個豬一樣,他罵道,死重死重的。他控制住了自己想往她身上踹的沖動。每回一吵就動手,老子一個大男人動根手指頭就可以捏死你,不打你是不和女人計較,以為我真怕你。
翠微見慣不驚,跟著走到屋外,仰面對街坊鄰居說道,他們兩個又打起來了,要離婚就好好的離哦,我上次就說過的,不聽我的。
她的半邊臉腫著,不覺得疼。
翠微巷在西湖路的對面,南明河的南邊。太陽升起來,西湖路還在陰影中,翠微巷已經(jīng)有了光。那時候,女兒已經(jīng)生下來幾天了,名字還沒想好——都想了大半年了。半夜伺候老婆照顧娃兒早已體虛力乏,可一大早,還要回家給老婆煮鍋稀飯燉只雞……再順便打個瞌睡咯,劉老幺想著。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從來沒有這么早看過甲秀樓的風景。他一屁股坐到西湖路西湖巷的石條上,惠風和暢,人就散了,站不起來了??恐鴫Γ劬募仔銟且频綄Π?,岸邊柳樹搖曳,山上巨木參天,翠微閣飛檐翹角,晨曦薄霧中,一帶淡淡的金黃勾勒浸染著深深淺淺的翠色,突然悟到“翠微”兩個字的含蓄和深意。他竭力睜開雙眼,不想錯過這晨光這風景,翠微的名字就這么定了下來。有了翠微巷這個街名,有了翠微巷上的翠微閣,恐怕整個貴陽市都沒得哪個想著取名叫做翠微的。甲秀樓是一個有文化的地方,王陽明龍場悟道之后,在翠微巷講過學(xué)——這些都是聽老輩人扯的……我家也應(yīng)該出一個有文化的人了,我要好好培養(yǎng)女兒。
他給女兒報了各種培訓(xùn)班,他沒空送她趕這些培訓(xùn)班,爺爺奶奶嫌他趕時髦亂花錢,不愿意幫忙接送翠微,翠微就自己去。她最喜歡最堅持的是跳舞,跳到初二,女兒對他說,我跳舞跳到現(xiàn)在,也就這樣了,要不就不跳了?劉老幺說好的,有主見,有自知之明。翠微這么一放松,運動量驟降,嘴又饞,適逢青春發(fā)育期,貴陽滿街小吃,放學(xué)一路吃回來,人就橫著長了,胖到162斤。好在她個子高,有168cm,勉強看得下去。
一個人帶女兒倒不怎么辛苦,凡事依著就不累,寵得翠微無法無天。怕她在學(xué)校被欺負,教她打架。哪個敢欺負你,往死里打,把他打怕,打得他看著你就要繞著走。
真的打出事情來了怎么辦?翠微問。
打了再說,爸爸給你頂著。
一個女漢子就這么養(yǎng)成了。翠微打得一個班的人都怕她。怎么打的?打最兇惡的那個。把最兇惡的打怕了,一個班的人就被她征服了。她還講義氣,別人不敢出頭的,她出頭,有了威信,居然當了班長。不過成績不夠好,只考取了本省的一個三本,還是做班長。那是輔導(dǎo)員看了她的履歷指認的。
一天課間操,班上一個女生沒有按時下樓,翠微留意了一下,發(fā)現(xiàn)她在翻同學(xué)的書包。后來有人說丟了錢包,錢包里現(xiàn)金還不少。她手一指,說是那個人,彪悍地站在了那個人的面前,要搜身。別人不讓搜。這也太低估翠微了,翠微一把抓住人就開始翻荷包,果然翻出來。丟錢包的女生膽小,說找到就好了,可以了,算了。她不算,她要和人講道理。別人不講,張口就是粗言穢語,她飛起一腳踹在別人腰上,別人當即倒地,倒地了不能輸氣勢,翻身朝她臉上抓過來,翠微直接往她胸口補了一腳。這一腳重了,頭磕在墻上造成了腦震蕩,住院了。對方家人鬧學(xué)校,要求校方賠償,要求開除翠微學(xué)籍。學(xué)校兩頭做工作,說翠微身為班長主持公道是好的,但是不該動手傷人。要公事公辦認真起來,雙方都可以進看守所待幾天。大家都是在校學(xué)生,都應(yīng)該保護,都要給改過的機會,都退讓一步,小事化了,翠微賠錢吧。翠微覺得學(xué)校不公,氣不平,出走了。隔了兩個月,她打電話給劉老幺,爸爸,我在重慶,沒錢回家。劉老幺趕緊給她寄錢,她回來了。
他去車站接女兒,女兒臉色蠟黃形容憔悴。他心疼,笑道,你能干的,翅膀硬了,敢離家出走了。我沒得對不起你嘛,你跑什么?
劉老幺有工作單位,但是待不住,買了輛車出來跑郊區(qū)線的旅游中巴。翠微跟著劉老幺跑了三個月,太累了,每天早出晚歸,喊得嗓子一天一天啞下去,性格也越來越暴躁,丟臉色給乘客不說,有時候還要動手。遇到較勁糾纏的乘客,花上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地對罵,正好讓別的車撿了便宜,一趟車拉了兩趟的乘客——你簡直在和錢過不去,劉老幺說她。她不哭的,鼓著眼睛瞪著他。他也心疼,好好的一個女兒變成潑婦了。
一天一個背著書包的中學(xué)生對她說,阿姨,我沒有錢了,可以下回給你不?
翠微聽著,目瞪口呆,點點頭。回來才和劉老幺提起,我都變成阿姨了。
哪個叫你不好好收拾自己一下呢?衣服也不好好穿一件……
穿哪樣嘛?一天下來灰頭土臉的,洗起來還麻煩。
劉老幺覺得翠微跟著他跑車不是長久之計,想讓她再回學(xué)校讀書,半瞇著眼睛輕言細語地說道,要不你重新參加高考?
考些哪樣哦?翠微把碗一墩,飯粒撒出來,吼道,想得出來。
咦……劉老幺大驚,你給老子發(fā)脾氣?我喊你逃學(xué)的?。?/p>
學(xué)校不公嘛。
哪樣公啊母啊的哦,誰讓你拿個雞毛當令箭去主持公道。學(xué)校沒有開除你呀,學(xué)校還是替你說話的啊。我錢給你賠了兩萬多,幾個月的車白跑了,你還離家出走了,兩頭落空。要不你去學(xué)校求求老師再回去讀,事情已經(jīng)處理過了,定性了,別人不可能再鬧出什么動靜來。你臉皮厚點,說不定回了學(xué)校還是接著當你的班長。現(xiàn)在什么社會?沒有文化,就沒有地方立足。
你搞清楚點,是沒有文憑還是沒有文化?我哪里沒有文化了?我比你好嘛,你連初中都沒有讀出來。
我是哪樣年代,我生在五九年,我讀哪樣書?
生在五九年的人多了,都像你啊!
哎呦,請你不要學(xué)你媽媽的脾氣好不好?
我是你帶大的,關(guān)老媽什么事?我去哪里學(xué)她?
該說的話說完了,劉老幺端起碗繼續(xù)吃飯。
一天父女倆偶然路過一家裝修公司,正在招人,翠微進去晃了晃,不到半個小時出來,對劉老幺說,爸爸,我明天來這邊上班。
坐在寫字樓里遮風擋雨又不用動,翠微不得半年體重又飆升了,一站在秤上,指針甩到80公斤左右擺動了兩下,停住了。劉老幺都覺得惱火,姑娘已經(jīng)二十來歲了,怎么找對象?
找哪樣哦?找了又分,分了又找,麻煩。你都找了幾百個了,以為我不曉得。
劉老幺大吃一驚,他從來不帶女朋友回家,沒想到女兒居然知道,小看她了。正好路過一家出名的香酥鴨店,女兒最喜歡吃了。你喜歡吃,就買……不過你少吃點嘛……劉老幺一邊給翠微買香酥鴨一邊念叨。
管那么多……翠微說。
翠微撕了鴨腿嘴里啃著,把袋子還給爸爸提著,說道,不曉得的,還以為我是你養(yǎng)的二奶。
說些哪樣哦……現(xiàn)在的姑娘,太野了……簡直是,哪樣都敢說。我們那個時候的女生,也野得很,好歹還有個分寸,裝點矜持驕傲,哎……劉老幺搖著頭,現(xiàn)在的男生都娘娘腔,女生又不像女生,哎……連自家爸爸都敢欺負,還有哪個不敢欺負的。哎,自作自受……早曉得,還不如當初把你教成一個受氣包。
自從上次在學(xué)校吃了虧,在重慶經(jīng)歷了出門萬事難的苦,又跟著父親跑了幾個月的車,翠微也想著要改脾氣了,賠錢的事情不能做,更進一步,要學(xué)會賺錢。我已經(jīng)跨入社會了,她這么想著,爸爸多不容易啊。
她多是在QQ和微信上和客戶交流,省了好多發(fā)脾氣的機會。心煩了,就讓自己冷上幾分十幾分鐘再假裝熱情體貼地回答客人。不懂的事就百度,學(xué)做生意,也是學(xué)著心平氣和做人,即使是做壞蛋呢,也要心平氣和的!——她自己總結(jié)著,馬上又想起來是哪里看來的。然而呢,首先是靈光乍現(xiàn)悟到了,才想起這句話早就有人說過了。她先問客人有多少預(yù)算,隨即體貼地補充道,我這么問有點冒失,不過你要理解,我是為了讓你的預(yù)算發(fā)揮最大的價值。她講話越來越客氣了。有時候?qū)W淘寶體,親,親啊,客客氣氣,是誠心實意、想方設(shè)法給客戶最好的東西,讓自己經(jīng)得起貨比三家。利潤雖然薄,但手上慢慢攢了一大堆老客戶。
你曉得給客戶省錢,咋個不曉得給爸爸省錢呢?劉老幺問她。
我給你省哪樣錢?我是你的女兒,和你是消費,是享受生活,跟客戶是賺錢。我?guī)退麄兪″X,替他們考慮,是為了和同行競爭,是博弈,是看長遠之計,雖然薄利多銷,也一樣錙銖必較。我是賺多賺少的問題,一分錢不賺還要跑腿的事情是不干的。賺多了開心,賺少了也一樣開心,有賺都開心。你要分清楚。
劉老幺搖頭笑,哎呦,真的不一樣了,一套一套的,還要和老子分清楚,有腦筋。
這是翠微的第一份工作,賺的錢都是翠微自己的,家里的開銷還是劉老幺管。
這年,劉老幺遇到了馬明艷。馬明艷離婚十幾年了,帶著個兒子,兒子長大了出去讀書了,她想找個人好好過日子,把劉老幺逼得很緊。她逼人也是溫柔的,就像她說話,柔聲細語只順著人彎彎繞繞,人就掉進她的溫柔陷阱里了。她這是聰明,誰露出攀高比低的樣子,她都低眉順著別人的話說,墊著底,滿足別人的虛榮炫耀。當作沒聽見的事情她不會做,那會讓人覺得空落。她總會聽見,總會恰到好處回應(yīng)兩句,沒有諂媚討好的卑賤感,不多不少讓其他聽著的人也覺得舒心。她放下輸贏的心態(tài),自己也不累。她要看準誰,誰就逃不脫。她看準了劉老幺。
劉老幺這輩子做得最認真的就是跑個車,這是苦活,又臟又累,拼的是年富力強扛得過疲乏,沒日沒夜饑一頓飽一頓地還未必發(fā)財。好在車是自己的,不想跑了,把車扔給朋友開。自己帶女兒,怕她苦,要什么,只要拿得出,就給;吃什么,到館子里端,錢沒有存下多少。那時候還年輕,想不到以后。他手里唯一值錢的,是這套房子,可是自己要住呀。馬明艷不是真心對他是什么?都幾十歲的人了,他也想穩(wěn)定了。
劉老幺先是試探性地一起吃飯,三個人坐在一起,劉老幺對馬明艷一笑,兩頰放出紅光,翠微臉就黑了。接著,馬明艷給翠微夾菜,她就不動筷子了。馬明艷再對劉老幺做出一副小鳥依人的樣子,她站起來就走了。
這天也是不順,那客戶是一個老人,不會QQ也不會微信,直接打了電話,三問兩不問的,翠微沒有忍住自己的脾氣,口氣上就煩了,又要最好的又要最便宜的,你怎么不當個官,讓別人直接白白送到門上?
老人是老客戶介紹的,先聽到了對翠微的很多好評價,心理預(yù)期太樂觀,就容易被這兩句話噎個半死。還是他這幾天太得意,一輩子苦哈哈的,傳說了十幾年的拆遷今年終于動到他家門口了,才有了一筆賠償款要好好裝修一下新房,余生不打算再挪窩了,心里美著呢,卻觸到這么大的霉頭,人直接出現(xiàn)在公司投訴翠微。他翻來覆去就是那兩句,拆遷費一百多萬呢,我花不起幾十萬的裝修費?我一輩子不求哪個吃不求哪個穿,受你一個小丫頭的氣?受你這個小肥豬的氣?
翠微對自己是小肥豬這件事,讀中學(xué)時就已經(jīng)接受了,觸怒不了她。她忍受不了嘮叨。她不會吵架,沒有耐心吵架。在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上,她對男女老幼倒是一視同仁,直接動手。翠微抓起桌上的咖啡砸了過去,死農(nóng)民,一百萬有個屁用。
她已經(jīng)忍受了老人十幾分鐘的辱罵了。能忍受這十幾分鐘,還是上次吃了虧攢下來的耐心。
翠微是被警察銬上了才冷靜下來的,她一個人和趕來支援老人的七八個男女青壯年親屬對打,毫不怯場??偨?jīng)理羞愧得無地自容,對警察說道,“依法處理,該拘留拘留,該賠錢賠錢。”又對老人家家屬道了歉,交代給部門經(jīng)理,一走了之。
劉老幺接到電話,揣了5000塊火速趕到現(xiàn)場。看了看陣勢,雙方都是皮泡臉腫、嘴歪眼斜的,分不出輸贏。
翠微才燙過頭,嫩嫩的卷,嫩嫩的紫,又間錯挑了三綹染成灰白色,六分古惑妹的邪氣。然而正裝一穿,這六分就偏向了正當流行的時尚,好漂亮的。再恰到好處地把頭發(fā)剪到齊耳處,擋住了肥胖的頰,突出一雙大眼和小巧俊俏挺立的鼻子,乖得很。這個工作她已經(jīng)做到得意的時候,人開始風發(fā)了,也在講究了。可是此刻,頭發(fā)憤怒地立著,像是火焰,雙眼布滿血絲,殺伐之氣還未褪盡。頭又被打得紫脹,像是鄉(xiāng)下將息未息肚子滾圓的土灶膛。還好,她身板硬實肥厚,挨得住拳腳。
劉老幺久慣了打打殺殺,瞄一眼翠微,知道她吃虧不大。何況人年輕,傷了痛了都好得快,歇上一個星期那紫脹的嘴眼就恢復(fù)如初了。再看老人的表情,知道是真的骨折了,那痛是裝不出來的。
真的兇,劉老幺想著,一個人打人家四五個。他知道翠微的粗臂肘,一拐一撞,別人就得一個大跟頭。畢竟有跳舞的功底,再胖,人還是靈活敏捷。
劉老幺只要見到警察,態(tài)度就出奇地好,趕緊對老人家點頭哈腰,是是是,趕緊送醫(yī)院,老人家閃失不得……是我家教不好,對不住老人家。法律上該咋個就咋個,該走程序就走程序,我絕不護短。我先帶來了5000塊,趕緊拿去檢查。劉老幺恭恭敬敬地把錢遞到老人家面前,接著說道,我家姑娘也被你們打了,也受傷了,也要做一個腦CT,她說她想吐,這是腦震蕩的癥狀。你們打人也要選地方打嘛,打個屁股什么的,出口氣就好了,下手這么重。我也就她這么一個姑娘,打憨了,我這輩子就攤上大事了,要變成我給她養(yǎng)老送終了。現(xiàn)在都是獨生子女,你們只有一個爹,我也只有這么一個姑娘……大家都孝順,只是我命苦,我要孝順的是姑娘……
翠微差點噗嗤笑出來,死老者,一套一套的。
翠微暫時住到了親媽那里,劉老幺擔心老人家屬哪天找了來,翠微又動手。翠微和親媽一年見不到幾面,不是親媽疏遠她,是她嫌親媽啰嗦,果然。
“你家爸爸,什么東西嘛,從小在西湖路上打打殺殺,一條街都曉得他是個流氓,你從他手上活得出來,是你命大。還要跟他,跟好沒得嘛?被打成這個樣子。后面的事情不要管他,隨他去處理,他把你教成這個樣子,要坐牢要賠錢,讓他負責,你就待在我這里,誰都找不到。以后不要理你家爸爸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咋個辦……自己坐牢不算,還要害得姑娘跟著學(xué)坐牢?!?/p>
翠微側(cè)躺在沙發(fā)上,不煩不惱地望著茶幾上喝了一半的銀耳蓮子湯,湯上漂著幾粒紅艷的枸杞,銀耳透明又黏稠地舒展在同樣透明又黏稠的湯里,幾片百合或藏或浮在銀耳里。
……這個人真是……能夠念叨得把自己感動哭了,還趁機罵爸爸,現(xiàn)在年紀大了,眼淚也用上了,翠微想著,第一次喝這么好喝的銀耳湯。這么口感順滑的溫補食物,她從來沒有奢望過,簡直有千金小姐金枝玉葉的感覺。街上也有賣的,但是稀薄得恐怕沖了兩份水。小時候上學(xué),爸爸給她十塊錢,讓她放學(xué)了順路炒個菜打包帶回家,想吃什么自己點,錢不夠了給店家打聲招呼爸爸回頭給。她最喜歡吃萵筍炒肉和酸豇豆肉末?!肮媚铮惆涯慵依险呶业难劬Χ汲跃G了,天天吃這兩個菜,你能不能換一個?”劉老幺問她。
“你要吃哪樣?”
“豆腐圓子嘛,爸爸最喜歡了。以前和人打完架,就去吃幾個豆腐圓子,要不然覺得那一架沒有打完。”
“那是小吃,又不是菜?!?/p>
“不是菜勝似菜,多買幾個。”
接下來一個星期,翠微天天帶豆腐圓子和酸豇豆肉末。
“姑娘,你可以換一個菜不嘛?天天吃這兩個,爸爸眼睛又綠了。”
“哎呦,我們出去吃頓蹄花火鍋咯,啰嗦得……”
“好嘛好嘛……”劉老幺回答,今天正好多跑了幾百塊。劉老幺最喜歡聽翠微這么老口老嘴地講話,別人家的女兒嬌,只有他家翠微,永遠是潑辣爽利的。
吃完蹄花火鍋,父女倆剛走到家門口,劉老幺就被蹲在附近的警察銬了。翠微不驚不嚇,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貑柧欤拔壹野职址阜??你們抓他??/p>
警察愣住了,說道,“你去找你媽媽?!?/p>
“我媽媽和我離婚了,你們有哪樣事和我說。”
警察聽了好笑,也不多話,只說道,“是讓你爸爸配合查案,但是必須要限制一下他的人身自由?!?/p>
限制人身自由是什么?
就是配合查案。
哪個的案?
劉老幺本來一雙手被銬著,心頭發(fā)虛,聽見女兒和警察這么一來二往的,就放松下來了。他把身上的錢全部摸出來遞給翠微說,“爸爸沒事的,警察叔叔都說了,只是配合,配合幾天就回來了。我反正在不在家,你都會照顧自己。”
“是的,我還照顧你,給你買菜買飯打包回家呢。你去坐牢,要不要送飯?”此刻翠微的腦子里閃現(xiàn)著各種影視畫面,要去送飯?zhí)揭曋惖摹?/p>
“不送不送,看守所管吃的,”警察有點不忍了,對翠微說道,“你回家吧……對哦,你家里還有誰?拘留通知書給誰?”
“給我吧,”翠微說。
“給你?”
“給我,我家里只有我一個。爸爸,你好好去配合查案,早點回來。我就不和爺爺說了哦?!?/p>
你家姑娘成精了,警察說道。
劉老幺淚花轉(zhuǎn)了轉(zhuǎn),跟著警察走了。
翠微把錢用得差不多的時候,劉老幺出來了。他的車上藏了贓物,他知道的,東西運一趟就馬上拿錢,比跑中巴來得快。有時候人手不夠,他還幫忙搭一把。現(xiàn)在他死活裝憨,不承認,只能讓朋友自己扛了。朋友再慘,也就多判兩年,他家里還有姑娘等他呢。只要一想起姑娘,他就會怕,嘴更嚴了,一問三不知,全是被蒙蔽的。老婆離了的,就算不離,還可以再找其他男人。女兒呢,女兒只有他一個。他眼里那泡淚花始終沒有退下去過,辦案警察知道他在心疼女兒,錄口供也松和了很多,往著利于他的方向做筆錄。
劉老幺到家的時候,翠微正在做作業(yè),邊上還放著兩盒一次性塑料飯盒。一盒是酸豇豆肉末,一盒是飯。
還是吃這個???劉老幺問,沒有忍住哽咽,抱著翠微眼淚就滾了下來。
你配合警察配合得這么久?。看湮⑦€是那么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卣f道,看不出來想不想他,也看不到怕。你還會哭哦……翠微幫劉老幺抹掉了眼淚,望了望一次性飯盒說道,這是留著明天吃的。你再不回來,我又不能給爺爺要錢,只有去要飯了。
爺爺奶奶來看過你沒有?
我去看他們的,我怕他們來看不到你要問,然后啰嗦死人。他們又幫不上什么忙。
你也懂事得太嚇人了,我要是哪天不小心死球了,我也不擔心你了。走吧,我們再去吃蹄花火鍋。
爸爸是被冤枉的,他沒有犯罪坐牢,他是去配合查案,暫時被限制人身自由,翠微聽著媽媽絮絮叨叨劉老幺怎么壞,終于開口分辯道。
他?他被冤枉?鬼信他。要不是他鬼頭鬼腦的樣子,我會被他騙?以前年輕不懂事,就是喜歡他這種流氓樣,好了咯,一生都被毀了。
他毀了你哪樣嘛?不是你一天到晚糾纏他?。看湮⑦€是望著銀耳百合湯安安靜靜地說道。
我糾纏他?
他流氓他的,關(guān)你什么事情?你自己貼上去,他甩不脫你嘛。男人不壞女人不愛。
天,這是自家姑娘在說話???翠微媽媽驚詫得差點把自己的腦殼給壓碎了,死鬼劉老幺都給你說些哪樣?把我說得這么不要臉?
你再不要臉你還不是我媽,我又沒有嫌棄你。
這下終于清靜了,翠微媽媽閉嘴了。
翠微望著那碗銀耳湯,想著辦公室窗臺上的多肉拿不回來了,養(yǎng)了那么久,發(fā)得滿滿當當一大盆,每一片葉子都鼓脹得胖嘟嘟的??上Я恕9褡永镞€有幾盒蘇菲衛(wèi)生巾和速溶咖啡,超市打折時候屯的,這個倒是不重要。這個月的工資和提成,也要不成了,總經(jīng)理恐怕只想殺了她。
在媽媽這里吃吃喝喝睡睡兩個星期,翠微才回家看劉老幺。
你跑回來搞哪樣?劉老幺張口就說,人家在找你,我說你跑了,我也找不到。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法治社會,我家姑娘已經(jīng)是有獨立行事能力的人,哪個惹禍哪個背。就算法院判下來你賠幾十萬,你名下也沒有財產(chǎn)執(zhí)行。我當時就給了他們5000塊,夠他看病吃藥了。說是要誤工費,我說你老人家都退休了,哪里還有誤工費。我還說得客氣,他是一個沒有工作的鄉(xiāng)下人,根本就沒有退休工資。要營養(yǎng)費,他還吃得了什么?一天吃得下一只雞不嘛?你不可能被我家姑娘一腳踢出來骨折,就要天天吃龍肉吧。要吃也可以吃,也要消化得了。
你真的是個老鬼,媽媽一點沒有說錯。翠微說道。
你又聽你媽媽胡打亂說了?喊你不要一天聽她編我的故事,她太惡了,西湖路上的小太妹,一天到晚打打殺殺的,盡是給我惹禍,害得我的工作都差點打脫。
搞不清你家兩口子的,翠微說道。
正說著,馬明艷來了。馬明艷和劉老幺正在甜蜜期。這種黏稠和年輕人的熱烈不同,人到中年,經(jīng)歷過世事,懂得愛了,即使心頭有算計,又都心寬,反而透明了。這透明就是“搭伙”過日子,但要過的是好日子。你對我好,我對你好,將心比心,大家都好。
她雙手提著兩大袋吃的,要燒給劉老幺好好補補。她沒想到翠微回來,又正好聽到翠微最后這句話,尷尬地朝翠微笑笑,鉆進了廚房。翠微看到她,只想把踢在老人家腿上的那一腳踢到馬明艷身上,直接把她踢出這個家。
馬明艷燒菜的確好吃。翠微從小跟著爸爸在外面端菜,自己媽媽也不會做,什么都是煮,白菜青菜茼蒿菜雞鴨魚肉,全部煮成一鍋,蘸辣椒水。辣椒水也做得不香,難吃死了。一頓吃不完下一頓又端出來,越煮越糊涂,分不清你我他,吃到嘴里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只是填肚子。
馬明艷講色香味,連擺桌子也色彩錯落。紅燒肉赤,酸菜魚白,一碟素菜鮮鮮翠翠,老壇胭脂蘿卜粉粉嫩嫩,讓人饞涎欲滴。蘸碟也講究,分油的和素的,再撒著切得細碎均勻的蔥蒜香菜,還躺著幾根紅椒細絲,只是點綴的——純屬熱愛生活不怕操勞心里哼著情歌切出來的。碗也講究了,白細瓷的,碗沿薄透,燈照著,折射出溫暖的光,映得飯粒晶瑩??曜右彩切碌?,閃著清漆的亮。哪像過去和老爸兩人,永遠用著薄脆的一次性塑料碗和毛刺刺的一次性筷子。即使廚房有自己家的筷子,也常年不用,黑了霉了。
翠微突然感覺到家是什么,心中有幾分感動,能把爸爸照顧好也不錯。馬明艷的脾氣比她媽媽好了幾千萬倍,沒有碎碎念,講話講重點還細聲細氣的,簡直不是一個星球的。這么想著,翠微自己卻是大刀闊斧、大聲武氣慣了的,馬明艷這么柔聲細語的,她覺得肉麻。老爸不嫌肉麻就好了啊,她一邊嫌煩一邊又勸著自己。真雞巴會燒菜,比館子里燒的還好吃,心里罵著,擼了額頭上長長了的碎發(fā)別到耳后,埋頭悶聲吃著酸菜魚。這家里要住三個人,怎么住嘛,翠微突然想到這個,眉頭一皺,心里又煩起來。真會來事,燒個菜就把這個鬼老者給收了,帶到家頭來了。翠微鼻頭有點酸。
馬明艷還在想著“搞不清你家兩口子的”,吃到這個時候,突然想起翠微是從她媽媽那里回來的,反應(yīng)過來翠微口里的“兩口子”不是指她,一口氣終于放下來。
劉老幺也在悄悄觀察。馬明艷怕翠微,一目了然。翠微煩馬明艷,將心比心,不看也曉得。吃過飯,趁著翠微上衛(wèi)生間,劉老幺讓馬明艷先回自己家,他會和姑娘好好商量,她脾氣不好,搞出事情來,麻煩更大。到時候她見你一次就打一次,咋個辦,都是我自己教出來的,哎,沒有辦法,報應(yīng)啊……劉老幺往沙發(fā)背上一靠,是真無奈了。這個家一時半會兒你是住不了的,我曉得。我好好想想辦法。她吃軟不吃硬,但是這個事情怕軟硬都不吃,慢慢來,慢慢來。
馬明艷聽著劉老幺這番直言直語,反而放心了,她已經(jīng)把劉老幺拿住了。當初看劉老幺覺得這個人靠得住,沒有看錯。翠微早晚要嫁出去的,自己的兒子現(xiàn)在在外地上大學(xué),愿不愿意回貴陽還不一定?;貋砹?,也要結(jié)婚過自己的日子。人生太短了,眨眼就過去了??墒侨松策€長,這口氣要好好養(yǎng)著,還可以活好長一陣,馬明艷心定了。
翠微從衛(wèi)生間出來,馬明艷已經(jīng)走了。
姑娘,你看我年紀也大了,找個愿意好好過日子的人也不容易……劉老幺直截了當和翠微說著。
我沒得說哪樣嘛,你們要好好過日子,你們過嘛——滾出去過!翠微雙眉一擠,眉心剎那隆起一團高高的肉球,眼里的火噴出來,嚇得劉老幺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往后一靠,緊緊貼著沙發(fā)舉手說道,看嘛看嘛,我還沒有說什么,你就吼,活像廟里頭的兇神惡煞。
劉老幺這下意識的投降讓翠微心軟了,說道,我吼哪樣,你滾到她那邊去,不要在我面前晃。我看著煩,再讓我看到她,看一次打一次。會燒菜就了不起了?我吃著大排檔不也長大了,非要吃她這兩口?
是的是的,我也不稀罕她會燒菜,好吃是好吃,但是肯定要聽你的意見的,你覺得咋個就咋個,都聽你的。
聽我的啊?聽我的就讓她滾遠一點。
劉老幺不敢吭氣,這個姑娘被自己教得這么野,現(xiàn)在報應(yīng)到自己頭上來了。他默默看著電視想著辦法,姑娘是要的,馬明艷也是要的,都要。都要,就要想一個萬全之計。日,她這么大了,該找對象了,怎么忘記這件事情了?一談戀愛,她就懂了呀……懂了就好了。姑娘被自己教得這么野,對象不好找。把她教得野點,是怕她被欺負,好了,結(jié)果都是她在欺負別人。哎……遠看胖得像個球,近看兇得像個鬼。眉目長得倒是小乖小乖的,但那是沒得惹她的時候。一惹就著,無論大事小事。姑娘好像從來沒有想過找對象,一直把她當男娃兒帶,這種事當?shù)脑趺春谜f好問。劉老幺抬頭看看屋頂,又把目光落回電視上。這個姑娘心頭到底在想什么?他猜著,猜不到,這個事情應(yīng)該是當媽的和她講。他突然發(fā)現(xiàn)翠微單純得很,一根筋,和他年輕的時候一樣。年輕時,都是姑娘追他,他從來沒有主動過。被追么,再是被動,人也會有反應(yīng)。他還長情,還易生眷戀,要不然當年怎么和翠微的媽媽糾纏不休?還不忘探望分別已久的前女友?
想到這里,劉老幺歪頭看翠微,不看還好,一看被嚇得六神無主,翠微滿臉都是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滾,無聲無息的。一雙眼卻藍瑩瑩的,亮得像是燃著鬼火。劉老幺從來沒有見到翠微哭過,一哭就顯得這么傷心寒心。他慌了,抽著紙巾遞給翠微。翠微不接,根本看不見,只燃著藍瑩瑩的鬼火。翠微長大后,他就沒有抱過她。此刻,他摟著翠微晃,自己也不適應(yīng),“乖姑娘,爸爸不是都聽你的,你哭些哪樣嘛?你哭得哦……好像死了爹媽……“后面這句話,翠微聽見了,哇地一聲嚎啕起來。
那么你打我,把我往死里打……劉老幺說。
翠微推開他,往沙發(fā)另一邊躺下去,還是哭,只是哭,哭得累了,蜷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如此,安靜了兩天,劉老幺哪里都不去,馬明艷也沒有來。劉老幺每天從館子里端好吃的回來,烤魚、香酥鴨、口水雞、紅燒蹄子、小龍蝦、大龍蝦。翠微餓了就吃,吃了就睡,一句話都沒得。這沉默真是嚇人。姑娘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根本不知道。不準馬明艷來么,她不是已經(jīng)不來了?
被打骨折的老人家人來了一趟,翠微躺在臥室里聽著爸爸滿嘴客氣話,賠禮道歉:老人家的傷情確實夠得上翠微進看守所待上兩個星期了,但是沒得必要嘛,她已經(jīng)知道錯了,給個機會吧。我也錯,作為父親,沒有把她教好。她也被你們打得成了豬頭,腦震蕩了,有醫(yī)院的證明,不是耍賴。她要不是年青結(jié)實,恐怕肋骨也要被你們踹斷幾根的。何況公司里的人也都作證老人家先動的手,派出所也都走了程序,大家都讓一步……好的好的……是的是的,不管怎么樣,的確是我家姑娘不對,踹得太重……肯定賠,肯定賠……要聽派出所的調(diào)解嘛,為這個事情上法院也不值得,浪費精力財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家一下子來七八個人,擾亂人家正常辦公,這個也說不過去的……是是是,老人家骨折,真是對不起,請他老人家息怒,好好養(yǎng)著,生氣也傷身體?,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就是希望老人家沒事,大家都沒事。我再親自去給他道歉,親自把錢給他送去。本來高高興興的一樁事,老人家給面子給我家姑娘生意,應(yīng)該和氣生財,結(jié)果我家姑娘不會做人——簡直就是恨錢嘛。恨錢的事情,怎么能做呢?還動手打老人家,簡直該死!是我沒有教好。我家就在這里,跑得脫和尚跑不了廟,我肯定親自去。
死老者,廢話還一堆一堆的,翠微差點笑出聲來。
翠微終于起了床。走出西湖巷,望著橫躺在巷前的南明河,驟然心曠神怡,再被南明河的風一吹,身板直了。在床上躺了兩天,骨頭酸痛松軟得像一坨什么,翠微想著感覺著,抬手扳了扳肩膀,背又厚了一層。她走過浮玉橋,來到甲秀樓。甲秀樓這天大門洞開,少有的。原來在辦書畫展,她看不懂,轉(zhuǎn)了一圈出去了。順路拐進翠微巷,翠微園懶得進去了,又下到河岸邊繼續(xù)走,走到解放橋,上了橋下了橋,往回拐,沿南明河岸走回家。
這一趟走遠了,走了快三個小時,好累,就要到家了。人胖了,氣喘,她捂著胸口在河岸邊的臺階上坐下,望著對岸的甲秀樓和翠微巷。紅艷艷的夕陽勾勒出甲秀樓后金屬冷的摩天大廈,無法和甲秀古樓合璧,有點滑稽。岸邊垂柳依依,清淺的河床中五六只白鷺飛來飛往。小時候的南明河是黑色的,還發(fā)臭,這么多年來,治理干凈了,可河底還是浮游著厚厚的水草,不是她爸爸說他小時候的那樣清澈見底,見得到漂亮的鵝卵石。她起身上臺階走到街上,治理南明河的宣傳牌立在西湖路邊,人驚詫了一下,有種醒悟感。這牌子什么時候立在這里的?熟悉又陌生。愿意看見就看見了,不愿意看見就看不見,完全由著性子。
到家的時候,劉老幺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桌上擺著一鍋辣子雞,還有一碗涼拌折耳根。翠微洗過手,盛了兩碗飯,端了自己的吃著。用細瓷白碗吃飯是舒服多了,以前端一次性塑料碗,好單薄,飯都兜不住。要是澆點湯,簡直就端不起來。
一次性,賠三萬塊,事情一筆勾銷,劉老幺說道。
哦,翠微哼著,表示知道了。
我沒錢的,這個錢馬明艷說她出。劉老幺又說。
???翠微抬眼看著爸爸,沒錢也不用要她的,我不是已經(jīng)存了一萬多了?。拷o媽媽借也不用給她要!
給你媽媽借……劉老幺嘟噥著,錢上就不要想著你老媽會幫忙了,這么多年,她生活費給過你沒有?給你買過一件衣服一雙襪子沒有?帶你吃個絲娃娃已經(jīng)感天謝地了。我寧愿去要飯,也不會給她開口。開始就算是我賭這口氣,不要。后來呢,她趁機當真,不給了,一分錢都不給。要不要臉?自己家姑娘不管不顧,是不是人?她偷偷去學(xué)??催^你沒有?沒有嘛。和你談過心沒有?沒有嘛。她對你這個姑娘了解不?有過心理疏導(dǎo)沒有?沒有??!老子要不是讓她懷上了你,老子會娶她,狗屎。你爸爸義氣,讓她懷上了你,就要了她。我不是豬狗不如的人,只曉得讓人打胎??刹豢上铮粭l命啊……那是你的命。她和我結(jié)婚的時候,懷身大肚五個月了,穿件肥大的衣服都擋不住肚皮了,別人笑她?哪個敢笑?笑就笑,我一拍胸脯,不會讓你媽媽被人笑,我扛著。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該負的責任都負了,她呢?日!婚前纏著我,婚后嫌棄我,日!三天兩頭和我吵,滾,趕緊給我滾。要滾就滾,你找得到好的,去找,沒有誰離開誰活不下去。劉老幺越說越激動,我不是自己把你帶大了,帶得這么好,這么漂亮。
我自己給她借,我從來沒有和她開過口……你不要管嘛,反正我不要馬明艷的錢。翠微慢悠悠說道,只要提到媽媽,爸爸就煩,她已經(jīng)習慣了。
哎喲,你翅膀硬了咯,可以給你媽開口了。你不要以為你在她那里住了幾天,以為親近了,她會給你錢,你想多了,你太不了解你媽媽了!不是我亂說話,她絕對不會給你一分錢!她不給你要錢都算好的!你長大了哦,你那個死老媽來認你了哦,開始賺錢有錢孝順她了哦,她現(xiàn)在來撿你這個落地果。你可以給她要錢,但是你敢給她一分錢,我說的,姑娘……你要敢給她一分錢……我說的……
劉老幺在氣頭上數(shù)落起來居然也密不透風,翠微插不進話。翠微第一次見父親如此激動,震驚了幾秒,隨即脾氣勃然回來,把碗一墩,兩眉一攢,眉心的肉圓鼓鼓暴突出來,眼中的火焰藍一陣紅一陣,吼道,還不是因為你找了馬明艷才讓我惹的禍,你要讓我認馬明艷,休想!碗在桌子上咣當咣當轉(zhuǎn)了兩圈,裂成了兩半,米飯撒開來。
老子說,你的脾氣越搞越大了,不要就不要嘛,好好說不行?好的好的,你去給你媽媽借。劉老幺瞬間緩和下來,把混著碎瓷片的飯掃進垃圾桶,又另外添了飯給翠微。
“你給我講什么借?我有錢就該是給你的。不過媽媽哪里有錢呢?媽媽有錢會不給你?。磕惆职忠幌蛴信司?,女人愿意給他錢用,多好。你不要和錢過不去。你也二十多了,要省事些,你爸爸以前從來不管家,朋友一喊就去了,有錢都花在朋友身上,哪有一分錢拿回家過?誰給他借錢他不是想都不想就往外掏,哪里想過我們母女兩個?要不然我和他吵什么?你只曉得我們吵架,你不曉得我們?yōu)槭裁闯臣?。我那么兇,不都是他逼出來的?馬明艷給錢,你就拿著。不要覺得拿了她的錢,你就輸了骨氣。不是媽媽教你認錢不認人。媽媽永遠都是你的媽媽,馬明艷搶不過去的。錢管用,但錢也有它做不到的事情。還有房子,房子是要留給你的,這點一定要讓你爸爸搞清楚,不要被馬明艷騙去了?!?/p>
翠微聽著親媽這番碎碎念,心煩。父母雖然早就離婚了,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停止過吵架。他們不能面對面吵了,他們借由她來吵。她蹙著眉,肉球又糾結(jié)在了眉間,一陣寒心差點把她的眼淚逼出來。不是跟著媽媽長大的,發(fā)不了脾氣。她腦子在分裂,裂成兩半,一半是媽媽說爸爸的壞話,一半是爸爸說媽媽的壞話,就像滂沱大雨天淤塞的下水道,汩汩往外冒著的臟水都在往她這個最低洼處流聚。翠微心寒得凍成了冰,心里恨恨道,我一個都不跟了。
翠微不辭而別,去了上海。沒有文憑,在大商場找了一份推銷化妝品的工作。這回她也嫌自己胖了,圓滾滾地坐在柜臺前,有客人來,要注意側(cè)身讓給別人多一點空間,免得別人一退身一回頭撞著了她撞著了陳列柜的產(chǎn)品。那些動作大的,一抬手可以把唇膏眼線筆掃落在地,隨即又被這些滾落了一地的小東西嚇著,尖叫著,慌了神。她一邊撿東西一邊安慰著,不要緊不要緊。人在異鄉(xiāng),脾氣變好了,全都是體貼。為了求一份生活,只有退讓,再退讓;隱忍,再隱忍。
翠微是胖在身上,臉是恰到好處豐潤的鵝蛋臉,皮膚還白,化個精致的妝,對得起這名牌化妝品。做了幾個月,根本存不起錢。上海吃的多玩的多,不要說全國,全球各地的菜都有。她好吃又好玩,性格爽朗,容易交到朋友,合租的房客或者同事,隨便就搭上了伴,上游江蘇,下跑浙江,深夜流連酒吧歌廳,有時候還去海島,不亦樂乎。人年輕,熬得住疲乏,恢復(fù)得也快,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又勁頭十足了。唯一讓她覺得不劃算的是房租,還是合租的,為了舒服點,她要的是朝南的大房間,已經(jīng)貴得可以在貴陽舒舒服服地吃喝玩樂了。到哪里都是消費,現(xiàn)在哪里沒有消費呢?
在外面開開眼界是好的,長此以往,又覺得累了,想家,睡不著,打了一輛滴滴,夜色中游蕩上海。一路皆是大都市的魅,越魅心里越空落。到了外灘,江面五光十色,羨慕歸羨慕,不是這里人,不知道內(nèi)核是什么,只見皮相的光色和別人的豐裕熱鬧。自己在這里無根基,無立錐之地,喜歡又如何?翠微一向知難而退,就像她小時候跳舞,跳得不夠好,跳不成專業(yè)的,就算了。沒有特別向往,也沒有特別遺憾。
想家,想爸爸了。死老者。憨不憨,跑什么跑,跑了他們趁機兩人世界,就是要站在他們面前讓他們不爽!
有外國人和她講話,她心虛地笑笑,手擺擺,別開臉,和氣又有教養(yǎng)。她外語能力幾乎為零。
上海冷的時候太冷,熱的時候太熱。以前只是聽說,現(xiàn)在從酷夏到隆冬,她都體驗過了。她捂著手哈著氣,想要頓腳,卻抬不起腿,凍僵了。年底了,跑得再遠還是要回家過年。這么多年來……這么多年來——這句話從她心里冒出來,鼻子一酸,身體竟然有點暖和過來。她又打車把上海逛了一夜。天蒙蒙亮,她回房收拾行李,直接到了浦東機場。
這世界越來越小了,人中午就到了貴陽,她疲倦萬分地敲門,劉老幺和馬明艷正在吃午飯。劉老幺看到她,又驚又喜,手忙腳亂地,問她要吃什么,他馬上去買,“辣子雞,香酥鴨還是鹵豬腳?”
“我想睡覺。”
“那就先睡?!眲⒗乡垩壑泻瑴I,雙手發(fā)抖,翠微看見了。
翠微拖著行李直接走進自己房間,沒有人住,冷清寂靜,然而一塵不染。坐在床上,翠微眼里的淚汩汩往外冒。劉老幺愛干凈,姑娘在不在家,他都隔三差五打掃一下。今天早上才擦過一遍,床單被罩也拉著平平整整的。
翠微混混沌沌的,抽出紙巾擦了擦眼淚鼻子,鉆進被窩里。一夜沒睡,昨夜上海外灘江面上的五光十色還在腦子里搖曳,耳朵里還有飛機氣壓的嗡嗡聲,眼里又塞進了馬明艷那粒沙子,只想沖出去把她暴打一頓。你家屋頭……翠微罵著粗話,果然我不在她就住進來了,憨的憨的……她罵著自己,淚眼里也汪著爸爸的淚眼和顫抖的雙手。她終于睡著了。
醒來,天色已晚。睡得沉,昨晚和白天混成一團的事,終于有了隔夜感。跑得再遠也沒有用,所有的問題都該迎面去解決,小時候的自己多能干啊,天大的事情都扛下來了。一回父親跑中巴夜歸,天曉得他怎么開的,可能太累了打瞌睡了,要么就是撞鬼了,他居然以70碼的速度對著樹沖上去。翠微趕到醫(yī)院,他還躺在急診室的門口,滿臉都是血,頭腫得像是籃球。她靠近爸爸的臉,貼耳叫著,爸爸,爸爸……劉老幺眼睛張不開,嘴也張不開,好不容易裂出一條小小的縫,哼道,姑娘乖,不怕。
翠微真的不怕,她跑到急診室,對護士說,人都要死了,你們還不管,我沒有了爸爸怎么辦?我家里只有我一個。
翠微圍著醫(yī)生護士繞前繞后叔叔阿姨地叫著,老口老嘴又有條不紊,劉老幺就從走廊移進了病房。那時候都沒有哭過,現(xiàn)在怎么這么容易心酸?
一回路過那條出車禍的路,劉老幺指著一叢灌木對她說,那是救命恩人哦,我彈出駕駛席被這叢灌木接住了,你要多謝謝人家,要不然,你現(xiàn)在就是寡崽了。她聽著爸爸的話,望著那叢樹,它就活了,擺著枝葉和她打招呼。好的,過兩天我買點香燭來供一下,翠微隨口玩笑道,又說他,你怎么不系好安全帶呢?兩天過去,這句隨口的承諾時不時從心里冒出來。哪里去買香燭,她不知道,問了同學(xué)。同學(xué)說,弘福寺啊,邊上不是多得很?全是賣香燭的。哦……她恍然大悟,趁著午間偷偷溜出學(xué)校去了黔靈山買回香燭,等夜黑盡了的時候拜祭了一番。
翠微是開著電熱毯低溫檔睡的,人醒了,又胡思亂想這么一陣,體溫升上來了,渾身都是汗。翠微披上毛絨絨的家居服走出臥室,餐桌上已經(jīng)擺滿了菜,劉老幺和馬明艷還在廚房忙。
餐桌是貴陽特有的取暖餐桌,中間是電磁爐,可以煮火鍋,桌子四周和腳下是取暖器,哪邊坐了人需要取暖就開那邊。翠微想著在上海,沒家的孩子取暖全靠一身正氣和思鄉(xiāng)之情。
翠微洗了一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出來,劉老幺和馬明艷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顯然在等她吃飯。又想用一手好菜籠絡(luò)我,隨便!來軟接軟,來硬接硬!我現(xiàn)在不要說后媽,親媽都不需要,八成兩個人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了,要不然馬明艷怎么如此安然愜意?翠微惱怒著,跑什么跑,正好給他們騰出地方來培養(yǎng)感情,坐在這家里活像已經(jīng)生了根成了女主人了。
翠微誰也不看,直接走進臥室,在臉上拍拍打打著爽膚水,抹著眼霜。
姑娘,吃飯了,劉老幺敲著門。
好,翠微響亮地答應(yīng)著,這回不能和爸爸來硬的了。
《波與點———皿》 史文 大漆、陶瓷、24k 金 19×13×10cm 2018年
天要下雨,爹要娶后娘,翠微無聊地在南明河邊游蕩著,一腳跨進了翠微園。這天是工作日,園里沒有幾個人,翠微隨便要了一壺最便宜的茶找了最好的位置坐下,眉心漸漸又蹙成一個大肉球,心里又開始罵起了馬明艷。不知罵了多久,才轉(zhuǎn)念想著,要先找一個工作,要賺錢。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幾乎沒有從這邊遙望過自己的家。對岸西湖路上有豪宅,也有她家這樣的拆遷戶,一層樓四戶人家,不講究居住質(zhì)量,只修了房子還給回遷的人就好。那時候懂什么呢?有什么能力呢?要好的房子,自己貼錢;要么遷出去,還可以補錢。劉老幺算是會鬧的,分文不貼地鬧到了這套兩居室,畢竟是帶姑娘,姑娘肯定專門要一間臥室的。
怎么賺錢呢?在上海的時候,一位每月要買上萬元化妝品的顧客講自己一個月賺六位數(shù)。翠微驚詫她可以賺那么多,像是神話,十幾萬呢?對方撇嘴斜眼譏誚道,萬一是99萬呢。翠微才反應(yīng)過來,六位數(shù)和六位數(shù)的差距也大了去了,自己真沒見識。翠微還好奇她每個月買這么多化妝品用得完嗎?臉也就那么大,又不是抹中國地圖。還是買回去就扔了垃圾桶?還是送人?不過翠微被她譏誚過一回后,就不打算讓她譏誚第二回了。在這里接觸的會賺大錢的人,多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學(xué)金融的,搞房地產(chǎn)的,搞娛樂業(yè)的,搞設(shè)計的……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是,一點底子和資源都沒有,貴陽還是小地方——怎么回到貴陽來,反而長了野心?開個淘寶店吧,賣什么呢?不知道。還要減肥。這幾天吃著馬明艷的菜,人又胖了一圈。劉老幺喜歡大魚大肉,馬明艷就大魚大肉喂他。劉老幺倒是沒有胖過,熱量全鉆他腦子里了,糊涂了。
翠微瞎想著心事,直到看不見西湖路上的光。夕陽在身后,暈紅了眼前的南明河,給河上東起西落的白鷺也披上了粉金色。站起身,掉轉(zhuǎn)頭,看到茶室前拙樸的布告欄上寫著招聘啟事,招服務(wù)員,也培訓(xùn)茶藝師。她胖,穿不來茶藝服,何況學(xué)茶藝是花錢的,就問應(yīng)聘服務(wù)員可以嗎?這種時候,她總是乖的,眼睛里都是清澈天真無辜。我在這里坐了一下午,很喜歡這里,她很討好地說道。沒想到巧不巧的,老板剛回來,上下打量著她,打量得她心里發(fā)虛了,擔心自己會不會被嫌棄太胖,老板才說,可以,你什么時候可以上班?明天就可以,她當即回答。那你明天來上班吧,老板說。她沒想到這么干脆,順利得像是一個吉兆,要前程似錦了,要后福綿長了,心情大放光明。
翠微悄沒聲息進了家,廚房里馬明艷正和劉老幺說著這天在城郊的菜市場買到了劃算的牛肉,沒有注水的,翻一翻捏一捏,干干凈凈的。出來菜市場,在門口又遇到鄉(xiāng)下人賣的自家種的豌豆尖,便宜不說,主要是新鮮哦,嫩得滴水,聞起來都是清香。不像別的,都有泡了一夜水的腐臭味,又貴。晚上就燒牛肉火鍋配豌豆尖,不曉得翠微喜歡吃不?
翠微聽著,心里一暖,又乍然冷了回去,心機婊,在討好鬼老者。
你心臟不好,跑那么遠去買什么菜?劉老幺說,提著不嫌累?
要準備過年的菜了,那邊的菜市場容易買到好的年貨。市中心的菜市場樣樣貴,還不好。反正也沒有什么事情,月票不用白不用,提不動,就休息一會兒,又不趕時間。馬明艷說話總是慢聲細氣,聽著體貼別人,也會照顧自己,讓人很舒服。
準備年貨了?她在準備年貨了?這恩愛夫妻要做到頭了,翠微心里完全絕望了。又想著自己親媽好事都算到自己頭上,壞事都推給別人,難怪爸爸會喜歡馬明艷。她念頭起起伏伏的,一茬接一茬,割不斷。
三個人吃著飯,翠微還是一樣的不看馬明艷,也不提自己明天要去河對岸的翠微園上班,連和死老者都提不起力氣來講話,心如死灰。只是劉老幺和馬明艷時不時觀察翠微的臉色,見她吃肉喝湯夾豌豆尖筷子是忙著的,雖然面無表情,也很歡喜了。
翠微終于減肥成功,雖不至于說是苗條,但也曲線玲瓏,幾個月工作下來,舉止也被訓(xùn)練得大方得體了。尤其穿著翠微園高檔的茶藝制服,人很斯文端莊。剛健是一個律師,翠微園的常客,常約委托人在這種放松敞亮的地方聊案子。一天客人少,老板恰好不在,剛健的委托人又遲到了,翠微端茶送水之際,突然想到房子的事情可以咨詢一下剛健,這種情況下,房子應(yīng)該怎么辦?劉老幺到底和馬明艷再婚了沒有,翠微到現(xiàn)在還沒有問過。任何事情都可以和爸爸直來直去亂講,只有這件事情生著悶氣,不知道怎么問。她和剛健說著“后媽”兩個字,像是魚在做著離開水面的極限運動,人已經(jīng)要憋死過去了,為了趕緊落回水里吸口氣,才勉強吐出這兩個字。馬明艷都住到家里來了,不說后媽,說是爸爸的女朋友,更加難以啟齒。她斟酌著稱呼,十分煩惱,眉間就鼓出了肉球,像湯圓,在剛健看來有著等他去撫平的可愛。不過一和職業(yè)有關(guān),剛健的情緒色彩就會削弱,人慢了下來,仿佛腦中閃現(xiàn)出苦苦背誦過的成百上千法條,他在揀擇著有利于當事人的那條。終于,他慢悠悠地說道,要看你爸爸的態(tài)度了。要看爸爸的態(tài)度?翠微聽著,眉頭稍微松了些。其實不完全是房子的事,是不舒服,翠微補充說明道。懂,剛健狠狠咬著這個字卻輕輕吐道,世態(tài)炎涼,看得太多了。錢和氣有時候是分不清的,不拿錢出來,氣消不了。拿了錢出來,氣也未必消得了。錢拿到哪個程度,氣才消了,還是沒個底數(shù)。剛健一副見慣不驚又完全理解翠微半路殺出一個后媽的態(tài)度,翠微不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有些事扯上錢太俗了,可是不扯到錢上,實在也看不出什么東西可以出得了這口惡氣。沒有感情,不講錢講什么?看得太多了,不是當事人沒法理解。拿出錢來還是填不了那個坑,人已經(jīng)被傷害了。何況這還是你理直氣壯順位繼承的房子呢。剛健又說。
人活一口氣?不完全是這樣的,翠微慢悠悠說道,感覺自己想說的和剛健扯的不是一回事。沒有他說的這么復(fù)雜,又比他說的復(fù)雜。
剛健意識到自己過度表現(xiàn)有點跑偏了,抬眼望著翠微眉間那團又圓起來的肉球,趕緊回來緊緊圍繞著房子和翠微說道,“你后媽現(xiàn)在不算太老吧,現(xiàn)在生活條件和醫(yī)療條件又好,和你老爸一起生活十幾二十甚至三十年,都說不定的,到時候就是講良心了。你后媽要是死在你爸爸后面,你爸爸沒有把這個事情交代清楚,她要賴著住,你也沒有辦法?!?/p>
——??!翠微起先聽著剛健輕輕松松吐出“后媽“兩個字,已經(jīng)十分不適,太刺耳了,馬明艷在翠微心里不可能上升到“后媽”的位置。再聽后面,幾乎崩潰,嘴巴都嘟成了滿月。這個問題在她腦子里閃過,但是沒有明確到法律的高度。剛健望著翠微的大驚,十分得意?!拔沂菑穆蓭煹慕嵌葋碚f的哈……”剛健笑道,口氣是討好的,卻以退為進,“法律就是法律,你現(xiàn)在要和你爸爸說清楚的。甲秀樓邊的房子,房價擺在這里的,市中心,緊挨著省委,這么好的地方……”
翠微望著剛健,還在緊蹙著眉心的肉球,嘟著唇上的滿月,想的是馬明艷這根刺要生根了,自己就想不出一點辦法嗎?
“即使你爸爸現(xiàn)在和你說清楚房子由你完全繼承,可是你老爸和后媽生活了十幾二十幾年,有了感情,他還可以重新立遺囑,房子讓你后媽住到她去世才歸你?!?剛健把翠微最反感的話又提了一遍,翠微徹底爆炸了,出言不遜道,“我家老者再重新說什么都沒有關(guān)系,我現(xiàn)在只想讓馬明艷趕緊滾出去?!眲偨〕泽@地看著她,她這潑辣的一面竟無端地讓人喜歡。他有點惡作劇的心態(tài),就想看到她的這一面。
“你要讓你爸爸直接把房子贈與你,房產(chǎn)證是你的名字,和你老爹沒有關(guān)系了,那么就沒有問題了。不過這中間還有各種稅,要用些辦法,讓他以賣給你的方式繼承這套房子,規(guī)避各種稅。稅這個東西說不清楚的?!彼鲋饕?。
“這不是房子的問題,還遠著呢……”翠微咕噥著,還沉浸在自己的恍惚里。又想,和剛健說不清楚。剛健理解她心情的那點感激之情弱了下去。剛健也是獨生子,但父母都是親生的,能懂得多少?翠微蹙著眉,肉球越來越鼓、越來越圓,每天沙發(fā)和飯桌上都有一個二貨坐著,所謂的眼中釘就是如此,我寧愿吃大排檔……要不兩個都趕滾出去,她轉(zhuǎn)過身朝著太陽的方向閉了眼。剛健不懂她這個動作為何,但這個動作讓她看起來更乖了,像是和他撒嬌,在消化他作為律師提供的意見。
“你真聰明,一點就通,你不曉得好多當事人有多笨,怎么解釋都不懂,生怕掏錢,看不長遠,越是怕掏錢越是要掏錢……”剛健還是口若懸河,翠微已經(jīng)回過神來意識到該忙工作了。
兩人就此親近起來,翠微不太聊房子了,聊馬明艷了,聊完了馬明艷,聊工作和生活。剛健善于傾聽也善于分析,聽了翠微的吐槽,給她指點迷津,總讓翠微這種死心眼直腸子有恍然如悟之感。翠微漸漸心生依賴,凡事都要和他匯報了。剛健也往翠微園跑得更勤了,還時常等著翠微下班送她回家。不過每回走到翠微小區(qū)的大門口,她就停下來調(diào)過身轉(zhuǎn)向西湖路,等著剛健和她說再見。她只準剛健送到這里。剛健虛虛實實明里暗里說了好幾次,想去她家,翠微就是不答應(yīng)。暗的她假裝聽不懂,明的直截了當拒絕。剛健癡迷著,想知道關(guān)于翠微的一切。一回明明看緊了翠微的身影,等她一拐彎,他偷偷跟上去,卻只有層層疊疊的臺階和蝶形的樓。
這天翠微下午有點閑,給剛健打了一個電話,剛健軟磨硬泡的,非要去她家吃飯不可,說天天吃外賣實在吃傷胃了。
吃習慣了就好了的,翠微說,我就是吃外賣長大的。
我不是吃外賣長大的嘛,吃得大便都不成形了,剛健說。
翠微撲哧一笑,口氣就松了,想起了馬明艷燒的菜,讓剛健蹭一頓就蹭一頓吧,帶回家了也沒有什么,不說明什么。轉(zhuǎn)而打電話給劉老幺,說晚上帶個朋友回來吃飯。翠微從來不帶朋友回家,包括女性朋友,家里實在太冷清了,潛意識都覺得無法招待客人。
男的女的???劉老幺問。
男的,翠微當即回答?;卮鹜?,才覺得自己好像中了什么圈套,而且是剛健和爸爸合謀的。果然,一進門,這種奇怪的預(yù)感被證實了。
馬明艷只要一看到翠微,人馬上繃得緊緊的,吃飯都提心吊膽,怕她摔碗砸筷又跑了。馬明艷的忍氣吞聲,讓劉老幺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愧疚感,兩個人私下反而更好了。姑娘終于曉得談戀愛了,一大塊石頭放下來了。談了戀愛,就不會和他和馬明艷作對了。
翠微一踏進家,戾氣驟然浮上來,那個在翠微園嫻靜溫柔的人瞬間遁形。剛健把這種變化理解為獨生女的跋扈。翠微其實是被家里熱氣騰騰煥然一新的氣氛給嚇著了,劉老幺和馬明艷顯然在兩個小時之內(nèi)把家里狠狠擦洗了一遍,不僅窗明幾凈,小小的餐桌上還添了一個水晶花瓶,里面插滿了玫瑰,幾百塊沒有了吧。廚房里呢,又燉又炸,只差要在墻上拉一條“熱烈歡迎女婿”的橫幅了。
劉老幺給剛健遞了一支煙,馬明艷給剛健端了一杯茶,翠微并不因為剛健在而給他們兩個面子,把自己關(guān)進房間就不出來了。她在生悶氣,外面的三個人瘋了。馬明艷跟著摻和什么?臉都亮了,笑容也泛光。
律師好啊,劉老幺用力搓著一雙握了大半輩子方向盤的手,又抓耳撓腮了一陣,才說道。剛健家在花溪,父母是郵局的,劉老幺聽著,過得去的,就算是花溪的農(nóng)民,也無所謂,劉老幺這方面沒有要求。何況剛健自身條件這么好,只要他對翠微好就行了。
劉老幺和剛健都是健談的人,劉老幺平時看《參考消息》看得仔細認真,話題可以從第1版講到第16版,對國內(nèi)國際各方面動向都了如指掌。剛健當律師久了,慣于換位思考順著別人,頻頻點頭同意劉老幺的見解。深刻深刻,他贊嘆著。他們說著話,馬明艷把幾個熱菜炒好了,敲門叫翠微。這是她第一次叫翠微,有點不習慣,聲音細柔得發(fā)顫,翠微……翠微,吃飯了。翠微在屋內(nèi)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不理。等了一會兒,劉老幺又叫,翠微這才出來。
剛健盯著她,笑容滿得像是雨后的小溪。他不明所以,只覺得翠微在家里的傲嬌比在翠微園的端莊更加可愛。這其間的生動活潑,就好像一幅只能畫出正面的畫,他終于可以走到背面看到另一個真相。這正反兩面捏在一起,才是真實立體的翠微。他很愛她,馬明艷和劉老幺看得出來。
剛健拍馬逢迎很有一套,在劉老幺這里把自己是翠微男朋友的身份坐實了。這三個人真是合作愉快,翠微心里煩著,埋頭吃飯,吃完了坐到沙發(fā)上瞪電視。
劉老幺說錢不好找,開車不賺錢,現(xiàn)在出租車都是外地人開,太累了,開個幾年出來,胃病肯定是逃不脫的,現(xiàn)在我這個胃啊……剛健趕緊接過話頭,你好好調(diào)養(yǎng),開哪樣車哦,過得去就行了。賺的錢不夠看病的,不值得……
是嘛,劉老幺接過話頭,現(xiàn)在的社會啊,窮的窮得飯都吃不起,帶著娃兒自殺。富的呢,富得流油……
是的是的,貧富差距太大了……剛健笑著舉起酒杯敬劉老幺。劉老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剛健,抿了一口說道,不過你們律師找錢好找多了。
稍微好一點,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還是累……
賺錢肯定都累嘛,腦力勞動也是勞動呀。
爸爸,話那么多,少喝點,翠微輕叱道,我們還要去看電影。翠微握著手機翻支付寶找電影。
剛健聽著翠微的口氣,扭頭看翠微,翠微依然瞪電視。那賭氣的樣子真乖,剛健笑了一下。
我家翠微脾氣不好,你以后多讓著她些。翠微被我給慣壞了?,F(xiàn)在的姑娘都是當男娃兒帶的,帶成這個樣子。你也是獨生子,讓你讓著她,委屈你了。不過過日子嘛,總要有一個讓著。
煩不煩,話多……連過日子都說出來了……翠微蹙眉嘀咕著,快點吃。她壓制著自己不要直接吼出來。
隔了幾天,翠微親媽給她打電話,要她一起吃個飯。翠微到了餐廳,看到媽媽和一個男人、一個比自己小一些的女孩圍桌而坐,顯然已經(jīng)有了“一家三口”的親熱度了。翠微愣愣的,冒出來一股涼意,翠微心里開始汩汩冒著各種臟話。
翠微媽媽看慣了翠微一向面無笑容的表情,沒有在意,更察覺不到女兒的心情,笑著夸她洋氣了,化妝化得這么好,會打扮了,人也老練多了。翠微不笑,只是嗯,嗯嗯,嗯嗯嗯……接著媽媽介紹這是陳叔叔,這是陳嘉怡,比你小,是妹妹。陳嘉怡跟著她媽媽的話望著翠微,還掛著乖順的笑容。翠微始終不接她的目光。的確越搞越洋氣了,還介紹起名字來了,翠微心里冒著火。一邊冒出來一個哥,一邊又多出來一個妹,爸爸比媽媽腦子清楚多了,從來不提馬明艷的兒子。翠微心里罵著父母,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這頓飯。
回到家,剛健大大咧咧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斑住贝湮⒉唤尞?,說道,“你認得路了?會自己找來了?你倒是癱得舒服哈?!?/p>
“哎,在翠微園真的裝得哦,那么嫻雅端莊……”剛健笑道,“你能不能對我們和氣一點嘛?!?/p>
翠微聽著剛健嘴里不知和誰套近乎的“我們”,無名火瞬間躥上來,還沒有發(fā)作,劉老幺問,“你和你媽吃飯去了?”翠微扭頭瞪向剛健,眉頭的肉球驟然圓滾滾地鼓出來,“你給我家老者說的???”
剛健嚇了一跳,“說不得???”
多嘴,翠微低喝道。
劉老幺不悅,平時講話本來就帶口頭禪,這下口不擇言,說道,日,老子說,真的是……翅膀長硬了……
翠微抓起餐桌上的花瓶朝墻上砸了過去,劉老幺和剛健嚇得噤若寒蟬。
老子說……劉老幺回過神來,你咋個學(xué)到了你家老媽,盡是動手呢?
翠微把門一摔,把劉老幺和剛健關(guān)在了門外。翠微管自己睡覺,他們管自己在外面喝酒。翠微躺在床上聽他們閑聊國際風云,一個比一個大權(quán)在握,好像在聯(lián)合國就職一樣,心里又煩又好笑,睡著了。第二天是休息日,賴了會兒床,惺忪地走出臥室,嚇了一跳,客廳沙發(fā)上躺著一個人。再看,是剛健,撇撇嘴,不管自己暴露的睡衣了,趿拉著拖鞋繼續(xù)往浴室走,拖鞋聲吵醒了剛健。
剛健和劉老幺喝了一夜酒,過量了,宿酒未醒,得意忘形,嘴上帶了把——其實是被劉老幺和酒打回了本來面目,含含糊糊說道,日你家媽……吵死人……他把被子往上拉,蓋住了頭。
翠微聽得一清二楚,停了兩秒,義正詞嚴地回道,我給你說哦,我家媽從小就和我爸離婚了,和我沒得關(guān)系,你不要日你家媽日你家媽的。
剛健還昏著,不但沒有聽懂翠微的口氣,還好笑,繼續(xù)以身試法,日……到底哪個和哪個離婚……他把頭伸出來,想看翠微可愛的樣子。
我給你說了,我家媽和我離婚了,你不要亂罵,你再罵一句試試……翠微高聲喝道。
日……剛健有點下不來臺,還是重復(fù)著,翠微提起餐桌邊的椅子往剛健身上砸過去。剛健本能地抬手一擋,接著傳來骨頭的斷裂聲和慘叫,人就昏了過去。劉老幺馬明艷衣冠不整地沖出來,翠微眼角誰都不帶,進浴室洗澡去了。
姑娘的思想工作要好好做一下了,要幫她把脾氣改一改,劉老幺和馬明艷說著,我問過剛健翠微和他提過我們的事情沒有,他說只提過房子,又說也不是房子的問題。
她就是不高興你給她找了一個后媽,馬明艷說。
這件事情她想不通也沒有辦法啊,劉老幺說。這句話說得馬明艷心花怒放。得好好給她做做思想工作了,這樣下去,找不到對象了,她把我和她媽的缺點全都撿到了,太嚇人了……劉老幺沒有注意到馬明艷的心情,只想著翠微。
不管她,我們那時候不找個對象結(jié)婚自己也會著急,現(xiàn)在的年輕人想法不一樣?,F(xiàn)在流行單身,哪天就算遇到投緣的了,也未必結(jié)婚,都同居呢。
不是這么簡單,是脾氣太壞了。劉老幺說。
脾氣么,我忍得到的。馬明艷說。
你忍得到?我曉得你忍得到嘛,我是說她自家吃虧。劉老幺喝道。
馬明艷撇撇嘴,不吭氣了,自己的脾氣都那么壞,還想把姑娘的脾氣改好,可能不?
剛健原來還有心臟病,這才查出來,先天的,只是過去沒有發(fā)現(xiàn)。“他怎么早點沒去死。去死!害我出錢治病,撿著便宜了。”剛健一脫離生命危險,翠微又滿嘴粗話了。
你出錢?劉老幺心里哼著,盡做和錢過不去的事。
貴陽已經(jīng)微雨細斜十幾天了。這雨如煙如霧,南明河上就縹緲了層層薄紗,風吹來,折疊著堆積著,掩藏著無限心事,又隨風散開,像是突然想通了。通透了,只是瞬間。瞬間過去,依然覺得無常,空落落的,不甘心,雨又密了。白鷺不知道哪里去了,可能細雨粘濕了翅膀,飛不起來。河水高了,淹了岸邊的巖石。巨大的巖石是岸邊修筑的觀景臺也無法覆蓋遮擋的,往河里伸出一截半截,不肯就范。漩渦一個接一個撞了岸撞了巖石又涌回河中央,一刻不留地往下游去了,氣勢竟是磅礴的。翠微經(jīng)歷了這場戀愛,被壓在最暗處的卑微像一串串小氣泡涌上來,心里就像裝了一鍋沸水。人生怎么樣都不會好了,急巴巴地趕著長大,沒想到是這樣——還能怎么樣?翠微臉上開始起疙瘩,又密又大,粉嫩光滑的臉變成了干燥的坑坑洼洼的戈壁。
沒見過這么能哭的人,翠微望著坐在對面長椅上的馬明艷,她還在哭,不過由中雨變小雨了。她的臉已經(jīng)腫了,眼皮被淚水泡得晶亮。要不是她在,死老者說不定就死翹了,一陣后怕涌上來,翠微心里冒出幾分感激。翠微嘴上再硬,心里還是明白的。爸爸要是死了,我怎么辦?這種擔憂不由讓翠微的心一陣抽搐,想起剛才馬明艷說的“他要是出事了我們怎么辦?” 她一直厚顏無恥地要把自己算進來,要賴爸爸一輩子了,想到這里,翠微更加心煩意亂了……有個人照顧死老者也挺好的,爸爸年紀大了,我又不可能時時刻刻守著他……不知道爸爸在手術(shù)室里怎么樣了……小時候不懂得怕,只要有醫(yī)生,就覺得萬事大吉。后來網(wǎng)上看多了稀奇古怪的車禍視頻,萬幸著爸爸的命大……翠微突然想起來搜一下腦出血……唉,一堆醫(yī)學(xué)名詞誰看得懂?看懂了都成了醫(yī)生了。很多病人明明已經(jīng)在醫(yī)院,還是要在網(wǎng)上詢問,心態(tài)和她一樣,對疾病的無知,對病人的心疼,對醫(yī)院的懷疑,都讓他們擔驚受怕……每個病人的狀態(tài)不一樣,有些病人幾個月都處于昏迷中,有些人當天就醒來了。翠微耐著性子一字一句看那些名詞和圖片,看別人家的癥狀。
正胡思亂想著,醫(yī)生又大叫家屬,手里提著一大袋血。不用醫(yī)生解釋,兩個人已經(jīng)知道了是什么。馬明艷捂著自己的嘴,栽進了翠微的懷里,翠微也被這袋血驚嚇得摟住了馬明艷。那時那刻,竟有種同生死共患難的情愫。沒想到鬼老者一場病,居然讓我和馬明艷抱在了一起,翠微等著這陣下意識的動作過去,又僵硬地扳正了身體。
劉老幺被推出手術(shù)室送到病房。這個奄奄一息的人,簡直讓翠微不敢相認。早上出門前翠微還和他嚷著晚上要吃松子魚,讓他去端。不用端,我已經(jīng)會做了,劉老幺說。你會做?我怕你魚還不得切好,十個手指頭倒切落了,翠微說。說得硬是夸張,十個手指頭咋個切嗎?最多也就切五個。才半天不見,整天嘻打哈笑的爸爸已經(jīng)脫了形,生氣散了一大半,半個腦袋包著紗布還在昏迷中,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瘦得被單下看不出來躺著一個人。一陣驚恐襲來,翠微意識到,爸爸老了。她看了看坐在床尾邊凳子上趴在劉老幺腳邊哭著的馬明艷,先前那幾絲轉(zhuǎn)瞬即逝的感激此刻又真切地浮上來,然而厭惡感也接踵而至。
翠微和馬明艷兩個人輪流守劉老幺,守了12天。劉老幺迷迷糊糊醒過來,“天,姑娘瘦成哪樣了哦?!毙睦镟絿佒?,說不出來,又昏睡過去。隔天,又醒過來一次,“哭些哪樣哦,老子命大得很的。”又昏睡過去?!斑@兩個人居然和言細語說起話來了……這個病也生得值了……”
這天翠微提著飯盒正要踏進劉老幺的病房,聽到馬明艷的笑聲傳來,“老子說,我們的確是搭伙過日子嘛……再是搭伙過日子,還不是要看準人,要過好日子。我再不得文化也曉得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你不對我好,我會和你走到今天???你不可能守翠微一輩子,她再孝順你,也不可能帶著你嫁人,什么年代了??峙履阋蚕幼约郝闊┧!?/p>
“讓你受苦了哦……”劉老幺說道。
“少來……不要給我花口花嘴的,我不吃你這一套,你少去看點你的老情人?!?/p>
“哎呦,真的是……久病床前無賢妻……和我講起條件來了?!?/p>
翠微第一次聽見父親以如此親熱的口吻和馬明艷說話,一陣厭惡冒出來。
“翠微真的穩(wěn)得起,好鎮(zhèn)定哦……你進手術(shù)室的時候,我已經(jīng)嚇癱了。等到她來,心頭才不那么驚慌了?!瘪R明艷說道。
“肯定穩(wěn)得起嘛,你又不想想她是哪個帶大的。你看我思想工作做得多好,她現(xiàn)在都和你講話了?!眲⒗乡壅f。死老者,一醒過來又瘋得起了,哪個不慌?我們穩(wěn)不穩(wěn)得起,還不是要靠你自己挺過來,翠微想著。
“好意思說,把個姑娘教得這么兇,最先扎到的是自己。”馬明艷不甘示弱。
“咦,你這句話最好不要讓她聽到,要不然又要被打回原形……”劉老幺嬉皮笑臉道,“到時候我咋個都幫不到你了。人老了有什么辦法,婚姻哪里來的自由?唉……老了來,要給姑娘要自由……活倒轉(zhuǎn)了,沒有辦法?!?/p>
“這句話你說得我說不得。翠微其實挺有良心的。她過不去這個坎,理解的。有幾家娃兒過得去這個坎?”
等他們說透了這場話,翠微才沉著臉走進病房,把飯盒往桌上一放,一言不發(fā)地在床邊坐下。
“你家爸爸恢復(fù)得不錯,今天精神好好。”馬明艷說。
翠微不理她,也不看爸爸。劉老幺和馬明艷面面相覷,不明所以,以前那個兇神惡煞的翠微又回來了,又要好自為之了。
等劉老幺出院,翠微瘦成了一個苗條的姑娘,馬明艷瘦成了一個干枯的老太婆。劉老幺站在甲秀樓前呼吸著南明河上濕潤的風,遛著乖乖,力氣全回來了。“我鬼門關(guān)走了幾回了,死不掉的,你們放心,還早著呢。起碼還有二十年好活?!眲⒗乡鄣靡庋笱蟮貙︸R明艷和翠微宣布著。
劉老幺現(xiàn)在廚藝長進了不少,他喜歡做了,每天吃了上頓就想著怎么做下頓。劉老幺燒飯,馬明艷給乖乖洗澡,吹干了,抱它到臥室給它穿衣服。劉老幺把菜端到桌子上,筷子擺好飯?zhí)砗?,對翠微說,喊馬明艷吃飯?!斑??稀奇,你自己不會喊?”翠微說著,還是勉強喊了一句,“馬明艷,吃飯?!?/p>
“哎呦,老子說,喊得順口順嘴的,”劉老幺笑道,低頭看翠微揮著大拇指在使勁劃拉他的朋友圈。?。⒗乡鄞蟪砸惑@,“你居然把我叫做‘劉老鬼,你能不能尊重我一點?”
一天到晚盡發(fā)些哪樣哦,翠微細聲細氣說道,趁刪除前趕快看……看哪樣看?才懶得看。生命中寶貴的十秒……生命中哪一秒不寶貴?你覺得哪一秒可以像是剃頭發(fā)一樣剃掉嘛?你腦出血昏倒的那十秒?還預(yù)防治療三高腦中風心血管偏癱半身不遂老年癡呆癥紅歌民歌鄧麗君王潔實謝莉斯《不老的爸爸》……哎呦,還不老,老得不行了。你少打點麻將,多在河邊走走哪樣都好了。
馬明艷走出來,額頭明朗,笑容不減。翠微這個脾氣,能夠叫一聲已經(jīng)不錯了,管她怎么叫。乖乖四個腳爪嘀嘀哆哆敲著地板從臥室跟出來,一躍跳上沙發(fā),頭伏在沙發(fā)邊,望著餐桌邊的三個人,眼神濕漉漉的。馬明艷想起第一次見翠微,劉老幺給她介紹著,這是馬阿姨。翠微癟癟嘴,雙眉一皺,眉心鼓出一團肉球,別開了頭。
“唉,現(xiàn)在的這個社會啊,對人都沒有對狗這么好?!眲⒗乡壅f著,夾了一塊肉扔在乖乖的面前,乖乖躍下沙發(fā)吃了。
“不要給它吃這個,它吃不得鹽?!贝湮⒑鹊?。
“人各有命,狗也各有自己的命,我家乖乖恰好在我的手上,它的命就是這么好了,咋個辦?你搬起石頭砸天啊?”劉老幺不理睬翠微,一副自言自語的樣子。
“咦……真的煩……給它吃鹽才是它的歹命……”翠微對劉老幺翻著白眼,懶得說了。
責任編輯? 丁東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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