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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鄉(xiāng)重建的標準是靈魂附體

      2019-01-08 07:16吳佳燕陳倉
      長江文藝 2019年11期
      關鍵詞:故鄉(xiāng)小說

      吳佳燕 陳倉

      陳倉

      蹺蹺板的一頭是故鄉(xiāng),另一頭是他鄉(xiāng)

      吳佳燕(以下簡稱“吳”):陳倉好!你在《長江文藝》發(fā)表的第一篇小說是《麥子進城》,刊于2014年12期,時隔五年你才給了這篇《上海反光》。我最近回想當初是怎么知道你、跟你聯(lián)系約稿的,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了。咳,可見人到中年,記性已然不行了。

      陳倉(以下簡稱“陳”):佳燕好!你看看都五年了,我們見過一面,說過幾次話,都是關于稿件的,在微信上都很少交流。在通訊網(wǎng)絡如此發(fā)達的今天,其實聯(lián)系過于頻繁的,不見得是真朋友,那些聯(lián)系不多的,往往是埋在心里的。像我們種莊稼,如果種小白菜,你必須把菜籽撒得淺一些,撒深了就不出苗了,如果是栽樹,就必須埋得深一點,深一點容易扎根,才能茂盛地生長。我記得是2014年夏天,上海正下著梅雨,突然接到你來自武漢的電話,這是一生中第一個向我約稿的電話。在此之前,我們根本就不認識。最令我感動的是,我以前是一個寫詩的,從2012年底開始寫小說,到你向我約稿時止,不到兩年時間,雖然發(fā)了八部中篇小說,七部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新華文摘》轉載,但仍然是寂寂無名的小作者,但是你仍然主動來向我約稿,這就是你的職業(yè)精神,也讓我更加相信文壇的純潔性。開始成點小名的那陣子,很多人都來問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關系,我就很認真地告訴他們,我是一個農民,我父母、姑姑、姨娘、舅舅都是文盲,到我這一代為止,連一個村長都沒有出過,你們說說能有什么關系呢?我最后想了想,如果說有關系的話,那就是我筆下的農民父親——或許,他也是你的父親,是大家共同的父親。從第一篇《父親進城》,到這篇《上海反光》,我一直強調,不是我寫得好,而是這位父親的形象,引起了大家的共鳴,打動了無數(shù)讀者,也包括編輯,這才是我的“關系”,這才是我的力量,也是文學的力量。

      吳:你最初是怎么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路的?所謂的寫作初心和“抽屜時間”,你也可以跟我們談下。就像一個人在院子里栽樹,你在選址挖坑、豎苗培土、澆水施肥的過程中,是沒有人看到的,而當這棵樹慢慢長大、枝丫搖動甚至開花結果、色香襲人的時候,注意你的人就越來越多了。

      陳:我走上文學道路,和我們那里特別窮有關。我是吃過草皮樹根的,我母親是被餓死的,我哥哥是在尋找食物的路上死的。所以,我發(fā)誓一定要走出大山,做一個有出息的人,起碼是有飯吃的人。當時,我接觸的人除了老師都是農民,真不知道有出息的人是什么樣子,所以從課本上看到李白白居易魯迅老舍的時候,我就特別崇拜他們;正好又聽到我們陜西丹鳳縣老家,有一個婦孺皆知的人叫賈平凹,那時候我都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有一陣子還以為他是一個會刷標語的村長或者是補鍋的。直到中學畢業(yè),我讀到了《浮躁》,這是我讀到的當代第一部長篇小說,于是我在什么是文學、什么是詩人和作家都不懂的背景下開始寫詩了,這就是我夢想的開始。

      但是,我認為自己的天才是數(shù)學和劁豬騸牛。關于劁豬騸牛,因為我是放牛娃出身,又學了四年的畜牧獸醫(yī)專業(yè);關于數(shù)學,我的成績一直非常出色,考試百分之九十都是滿分。有一次偶爾聽到老師說了一句,世界上有一道數(shù)學難題還沒有攻克,那就是如何把一個角三等分。這句話無異于上天對我的召喚,人類留下這道難題似乎就是等我而來。那年春天,我?guī)е浅吆蛨A規(guī),以及自己有限的運算公式和數(shù)學知識,點著小煤油燈,沒日沒夜地開始演算,好多同學看到我如此癡心妄想,都在偷偷地發(fā)笑,有時候都笑出聲了,有些老師也為此感到十分惋惜,但是他們根本沒有想過什么叫歪打正著。當我把那些數(shù)學知識反反復復地運用于破解世界難題的時候,這正是一種融會貫通、舉一反三和滾瓜爛熟的學習方法,以至于在人生最關鍵的一場考試中,數(shù)學又一次考成了滿分,正好彌補了我語文成績的不足。

      我的文學起點是很低的,但是我非常幸運,在許多關鍵時候,都會出現(xiàn)關鍵的人,似乎他們上輩子欠我的,他們會無私地幫助我。正是包括你在內的恩人,不時地給我澆澆水施施肥打打氣,才讓我把蒼白的文學夢一直堅守到了現(xiàn)在。在文學方面,我成長發(fā)育到現(xiàn)在,我認為自己不是一棵樹,充其量是一根卑微的又清除不盡的小草,即使真是一棵樹,肯定也是小樹,歪脖子樹——哈哈,在城里,樹存在的意義,不以開花結果為目的,所以歪脖子樹是不是更容易成為風景?

      其實,在寫作的過程中,我也遇到過很多誘惑,比如當官,比如發(fā)財,我之所以傻瓜一樣不為所動,因為我有一個精神勝利法。當一個文人,有時候確實很苦,大多數(shù)時候很寒酸,往往還被人歧視,但是文人有兩條命,一條命是肉體做的,一條命是文字做的。我常常得意地告訴家人,別看不起眼前這個又矮又丑的男人,他一不小心啊,是要進入歷史的。當然,憑著我目前的幾篇小文章,離歷史恐怕還有十萬八千里,但是作為一個作家,必須要有歷史意識,要有進入歷史的野心,只有歷史才能和時間對抗,讓我們的靈魂得到永生。

      吳:你的這些經歷讓我震驚。你栽下的這些文學之樹,我感到最枝繁葉茂的一棵就是進城小說,光是看看你出的八部進城系列小說集就夠讓人吃驚了:《父親進城》《麥子進城》《女兒進城》《傻子進城》《小豬進城》《影子進城》《小妹進城》《米昔進城》,這是你創(chuàng)作最核心最奪目的部分,也許是有可能被文學史記住的部分。我覺得你有很深的農民般的故土情結,這種情結讓你即便到國際大都市生活多年,也要不斷地回望和反芻。進城小說是你榨取個人經驗、寄托內心情感、鏈接城鄉(xiāng)密碼、觀察世態(tài)人情、記錄時代變遷的一個絕佳切口和載體。那么,在城鄉(xiāng)的流動線上,你寫作的意圖或重心在哪里?你熟悉當下的故鄉(xiāng)和農村嗎?

      陳:我記得佳燕你是重慶人留在了武漢,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你在重慶的時候,朝前一看,武漢是你的遠方;你生活在武漢的時候,回頭一看,遠方卻在重慶。比如我,父親希望我走出大山,走得越遠越好,現(xiàn)在他天天都盼著我回去;原來,距離就是我的出息,就是他的成就,現(xiàn)在距離又是我的鄉(xiāng)思,也是他的孤獨。我這樣說是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大家都是走在一塊蹺蹺板上的,蹺蹺板的一頭是故鄉(xiāng),另一頭是他鄉(xiāng),你就是那個決定重心的砝碼,你靠近哪一邊,那一邊就會下沉,另一邊就會上升。我在創(chuàng)作進城小說的時候寫了一句話“獻給我們回不去的故鄉(xiāng)”,如今這句話似乎成了一個符號,每個時代都有它的文化符號,后來在創(chuàng)作扎根系列的時候,我把目光反轉了一下,變成了“致敬接受我們的上?!?。既然故鄉(xiāng)回不去了,那出路只有一條,就是把根扎下來,在他鄉(xiāng)建立一個新故鄉(xiāng)。所以我的意圖或者說是我的重心還是城市。不過,在城市化大肆進行的今天,其實并沒有真正的城市和鄉(xiāng)村,這兩種文明之間已經沒有邊界了,你很難區(qū)分誰是城市人,誰又是鄉(xiāng)村人,誰過的是城市生活,誰過的是鄉(xiāng)村生活。所以,無論是前邊的進城系列,還是后邊的扎根系列,我寫的都不是鄉(xiāng)土小說,也不是城市小說,我只是在呼喚兩種文明的相互融合和尊重,鄉(xiāng)村人不要抵觸城市人,城市人不要歧視鄉(xiāng)村人。我在長篇小說《后土寺》的后記中提醒人們,不管你是什么人,你肯定是生活在土地上的,不僅吃的東西來自土地,用的東西也來自土地,很少有什么東西來自天空,哪怕一只鳥一片云一束光,都在向下向下再向下,最終都要回到土地中。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在為你種地,所以大家都要珍惜土地,都要尊重種地的人,他們才是真正的衣食父母。

      我的父親如今還生活在農村,他經常會把農村的信息傳遞給我,比如農民醫(yī)保,比如新農村。他告訴我最多的,是誰誰誰又去世了,誰誰誰又搬走了,哪棵核桃樹歉收了,哪塊地又撂荒了。前幾天,他又告訴我兩件事:第一件,給他剃頭的表叔在山上干活,滾下來摔死了,塔爾坪再沒有人會剃頭了;第二件,村里在進行移民搬遷,祖祖輩輩住了幾百年,如今要搬到縣城住樓房,家里的房子要被拆掉,他說七八十里的路啊,以后種地怎么辦???農民不種地干什么吃什么呀?所以,我雖然回去次數(shù)很少,但是對農村非常熟悉,而且有著刻骨銘心的感受。我?guī)缀鮾扇炀妥鲆粔?,非常奇怪的是,百分之八九十的夢,背景都是故鄉(xiāng),都是那幾間房子,都是那幾個人,過世的在世的都有,比如八十多歲的老父親,比如三十九歲被餓死的母親,比如十九歲就離開的哥哥,還有已經遠嫁他鄉(xiāng)的兩個姐姐。我離開故鄉(xiāng)已經二十多年了,在上海已經生活十六年了,但是很少能夢到上海,偶爾夢到幾次上海,都是自己的皮包不見了,要么被自己丟失了,要么被別人偷走了,里邊裝著身份證和銀行卡,于是無法證明自己到底誰。

      “小說的深刻是情感的深刻”

      吳:在當代文學史上,進城題材小說并不是一個新鮮的事物,或者說,從城市開始新興的那一天,從人口可以自由遷徙流動的那一天起,就會有形形色色的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故事,以及由此產生的底層想象和多重講述。這是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中關乎最廣大人群的生存方式和個體命運都發(fā)生改變的重大命題,也是當代小說敘事中比較主流的表現(xiàn)方式。從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到路遙的《人生》,從孫惠芬的《歇馬山莊的兩個女人》到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等等,你的進城小說無疑正是這個譜系的延伸。對此,你會有意識地去傳承或創(chuàng)新么?你覺得自己是否提供了一些新鮮獨特的文學經驗?

      陳:你提到的四篇小說,我都是讀過的,不過讀的時間比較晚,是在我寫進城系列之后。大多數(shù)人提到我的小說,尤其要涉及《陳奐生上城》,有位評論家在上課的時候,還總結了一個主題,“從《陳奐生上城》到陳倉進城系列”,有點滴血認親的意思,試圖在陳奐生和我之間,看看有沒有血緣關系??梢钥隙ǖ氖牵液瓦@之間是有傳承的,不過不是我有意為之的,而是時代的大河自然流淌留下的痕跡。正如你所言,自從中國現(xiàn)代化開始,人們都處于遷徙的狀態(tài)中,尤其是改革開放四十年以來,可以說進入了一個大移民時代,不僅僅農村人在搬家,城市人也在搬家,有人從鄉(xiāng)村搬到了縣城,有人從縣城搬到了省城,有人從省城搬到了國外,即使是同一個城市,也在不同的巷子里搬來搬去,同宗同族的親人都散落在四面八方。所以現(xiàn)在這樣一個社會,不可能再蓋祠堂了,逝去的靈魂將無處團聚。

      老實說,高曉聲寫的是“上城”,我寫的是“進城”;路遙寫的是“人生”,我寫的是“精神”;方方寫的是“悲傷”,我寫的是“善意”。這之間的差別還是挺大的。比如,陳奐生進城,只有30里,是步行的,高加林進城,只有幾十里,是騎自行車的;陳奐生是賣“油繩”買帽子,高加林是上班當通訊干部;陳奐生體驗了一把招待所,從此獲得了“神氣”的資本,高加林體驗了一把全新的愛情,清醒地認識到了自己的身份;最關鍵的,陳奐生和高加林都輕而易舉地回到了家……他們進城和我們進城,方式、經歷、性質和結果都是完全不一樣的。一是距離不一樣了,我們進城有幾千公里,坐完火車坐汽車,坐完汽車還要步行,遭受著舟車勞頓之苦;二是城市與鄉(xiāng)村的生活不一樣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都有巨大的差異,忍受著各種各樣的折磨;三是文化不一樣了,農村民風純樸,重情守義,城市傲慢偏見,充滿世俗氣息,尤其是南北之間,連語言都完全變了;四是故鄉(xiāng)回不去了,我們的故鄉(xiāng)已經破敗了,陳奐生和高加林一回家,什么問題都化解了,但是我們退路沒有了,棲息的地方沒有了,療傷的地方沒有了,這是非常痛苦和無奈的事情,所以我們才要建設一個新故鄉(xiāng)。

      《上海反光》講述的,是進城人員的生存處境,屬于1.0或者2.0版本,雖然這是一個永遠不會過時的比較經典的版本,我以后輕易也不會再寫這個版本的了。過去幾年,我的小說已經升級到3.0版本了,比如《從前有座廟》《地下三尺》《摩擦取火》《反季生長》《原始部落》,更想關注精神方面的問題,也就是進城之后,如何把靈魂附在這片土地的一草一木身上,類似于借尸還魂,從而獲得重生。這關系到新故鄉(xiāng)的建設是否達標,如果靈魂沒有在這里安定下來,那這里就不是我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我主要在創(chuàng)作4.0版本,盡量淡化個體身份的差異,模糊農村和城市的邊界,而重點關注城鄉(xiāng)融合之后文化基因的突變。

      吳:父親這次進城是因為得了絕癥而不放心兒子,最后看到兒子用謊言撐起的體面生活終于安心死去,我覺得可以視為你的成名作《父親進城》的終結篇。關于《上海反光》這篇小說的寫作構思,你有什么可以跟我們分享的?“反光”的寓意是什么?

      陳:我寫小說,就像我們農民建房子一樣,是沒有設計圖紙的,全部是跟著感覺走的,想到以后是要貼“天地君親師位”的,于是就建個堂屋;以后是要結婚的,于是就建一個臥室;想到自己喜歡吃瓜,就在東邊搭個瓜架;想到自己還要放牛,就在西邊蓋個牛棚。最后房子建成了,哇,真漂亮,常常懷疑是不是出自自己之手?!渡虾7垂狻芬惨粯樱瑤缀鯖]有怎么構思,就一口氣寫下來了,因為這里邊的故事,似乎都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過。因為什么?因為有些是自己做夢做出來的,有些是胡思亂想的時候假設出來的,有些也真的發(fā)生過了。比如“父親”臨終前的那一幕,當年我和同事確實鉆進了這么一個建筑工地,黑漆漆地坐在未完工的別人家的房子里,說自己要有這么一套房子,應該怎么去裝修,廳里要買多大的電視,臥室里要不要鋪地毯,陽臺要不要用玻璃封起來。所以,你是記得的,我把《上海反光》發(fā)給你的時候極度不自信,總懷疑它的文學性。好在這篇小說延續(xù)了我以往的特點,那就是十分感人,說實在的,我在寫的過程中,也流了好幾次眼淚。記得是阿來說的,什么是小說的深度?絕對不是思想的深度,“你有哲學家深刻嗎?你有歷史學家深刻嗎?所以,小說的深刻是情感的深刻”。

      我查了一下字典,“反光”有兩層意思,一層是“使光線反射”,一層是“反射的光線”。其實,所有的物質都有反光,包括每一粒塵埃、每一個星球。海市蜃樓是反光形成的,月圓月缺也是反光形成的。在上海到處都是玻璃幕墻,所以反光十分強烈,尤其是陽光燦爛的早晨或者黃昏,讓人誤以為那些高樓大廈上邊鍍上了一層金子。既然是反光,就說明它不是光源,不是真正的發(fā)光體,那么在《上海反光》中,“我”、小葉、小青、焦大業(yè)、小青她媽,東方明珠、報社大樓、梅隴鎮(zhèn)酒家、天夢家園,光源在哪里呢?發(fā)光體又是誰呢?不管如何,反光也是光,被反射照耀的,絕對不止父親一個人。

      吳:我發(fā)現(xiàn)由寫作對象考察你創(chuàng)作的視角和立場會很有意思。你的所有小說中幾乎都有一個叫陳元的人,是陳元與城市以及到城市尋親的人之間發(fā)生這樣那樣的交集,感同身受著進城者的遭遇和哀樂。陳元有時候是記者,有時候又不是記者,也就是說,陳元這個人的身份、角色、經歷可能是游離的、多重的,但是他對底層的熟悉、體恤和平等意識又是統(tǒng)一的,絲毫沒有那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或者拉開距離的審視,而是把自己血肉打碎融入其中,一次次奔赴煉獄般的生活現(xiàn)場與精神困境,和他們一起承受、歌哭和吶喊,這或許正是你小說的動人之處。我想陳元身上一定有太多你個人的自我投射,正如你把老家塔爾坪的名字也永遠嵌入到小說中一樣。這樣的設計有何良苦用心?

      陳:我的小說感覺非常真實,包括塔爾坪和陳元,讓許多人都以為是我自己的經歷。去年有兩位讀者看到長篇小說《后土寺》,一把鼻涕一把淚,開始罵我對“女兒”太無情,后來又贊我對“父親”真孝順,他們完全把主人公當成了作家本人。我想嚴肅地告訴大家,因為我是一個記者出身,原來主管了好多年的社會新聞,所以小說里的許多故事和細節(jié),要么是從其他人身上挖過來的,要么是我想象出來的。尤其要澄清一下,《上海反光》也一樣,小說中的“我”,那絕對不是我,而是他是你,是所有漂泊在外的人;“父親”絕對不是我父親,我父親如今還好好地活著,而小說中的“父親”已經含笑九泉,他只是我設置的一面鏡子而已。

      一是關于塔爾坪,那是個又偏僻又神奇的地方。確實有一座塔,傳說塔倒掉了之后,龍脈就鎮(zhèn)不住了,就要出大人物了;確實有幾個地主式的大院子,我就是在其中一個院子里出生的,出生的那間房子如今成了廚房,父親總是指著一口翻滾的大鍋一邊燒水一邊說,“你就是在這個地方落地的”,似乎我還在鍋里被熬著一樣。二是關于主人公陳元,我希望他成為一代人的名字。陳元這個名字確實來自于我的家族,塔爾坪百分之八十姓陳,名字都是按照輩分來取的,父親是“先”字輩,所以叫陳先發(fā),我是“元”字輩,曾用名叫陳元喜。受到移民大潮沖擊最大的就是我們這兩輩人了。父輩們大半截身子都埋進土了,是故土難離的,因此很痛苦;我們這一輩全部進城了,都是流浪著的,所以更痛苦。我的兄弟們有陳元明、陳元照、陳元朝、陳元林、陳元治、陳元亮、陳元龍、陳元虎、陳元武、陳元文,我借用任何人的名字都不合適,因為這個主人公不應該代表具體的個人,而應該是整個一代人的統(tǒng)稱,恰恰“陳元”是姓氏和輩分的組合,包含著血緣關系和香火流傳,它的寬泛性是一代人的代名詞。

      我和主人公陳元,其實是非常不同的。現(xiàn)實中的我,二十多年都在報社上班,而陳元呢,他的角色很多,見習記者,被解聘的記者,報社發(fā)行員,隱入寺廟里的假和尚,蓋寺廟的商人,被冤入獄的犯人,為塔爾坪守住香火的光棍……不管他是什么角色,他的困境不全是身份造成的,而是城鄉(xiāng)文明沖突造成的。相反,他在報社上班的時候,身份給他找回尊嚴提供了“后門”;他是戴罪之身的時候,身份給他行善贖罪提供了動力;等等。我覺得,不管是虛構還是現(xiàn)實,小說既然是一種文學產品,我能做到真實就足夠了。

      ?吳:與進城相關的,必然涉及城鄉(xiāng)差異的問題。一邊是偏僻貧寒、情感所系、“原始部落”般的故鄉(xiāng),一邊是現(xiàn)代文明高度發(fā)展又讓人心生漂泊感的都市,像是兩重生活、兩個世界,穿梭其間的感受應該很復雜吧?在你筆下的進城人物群像中,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者寥寥,包括像陳元這樣的記者,他們更多是一群生活在城市褶皺里的失敗者、卑微者以及懷鄉(xiāng)者。我看到賈平凹評價說你是“把故鄉(xiāng)背在脊背上到處跑”,看到你的一些作品,“每一個人心里都會流血”。我最近看了講底層生活和階層固化的韓國電影《寄生蟲》,非常震驚。關于由鄉(xiāng)而城的人口流動和階層流通,你有什么看法?

      陳:我沒有看過《寄生蟲》。不過,我們這些流動人口的生存方式絕對不是寄生的,拿繁華富裕高貴優(yōu)雅的城市人作為參照,我們更像螞蟻,雖然卑微,并不低級;雖然渺小,卻很獨立;雖然心無大志,卻也行色匆匆;雖然沒有光環(huán),也不會充當病原體;雖然被忽視和邊緣,但是自我感覺良好;在老家人眼里,能生活在城市,也算是成功人士……移民不是今天才有的,它一直都在進行中,不過從來沒有現(xiàn)在這么快。大移民時代有個最大的特點,大家都是懸浮著的,懸浮是很累的,不像風箏還有一根線拽著你,而像被風刮到半空的塑料袋,你是飄不上去又落不下來的,感覺是非常無力的。這就需要再造一個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標準是什么呢?你要在那里出生,要有吃有喝,要有房子,要有墳墓,里邊埋著你的親人。等到我死在上海,被埋在上海,后輩們在地下一刨,如果刨出了一個我,自然會把上海當成故鄉(xiāng)。但是獲得這個故鄉(xiāng)的代價太大,起碼需要付出一代人的血汗和生命,比如我,兒子出生在上海,去上戶口的時候,籍貫仍然是陜西丹鳳,等到孫子再上戶口,籍貫就是上海了。

      城市化肯定是好的,但是現(xiàn)在非常折磨人,起碼要有一代人承擔這樣的痛苦,等我們這代人把這里建設好了,比如有一條回家的路,有一個晾曬衣服的陽臺,有一條購買日常用品的街道,方圓散居著一幫狐朋狗友,把自己一點點埋在這里,到下一代人就好了,就可以直接在上海上墳了,就有故鄉(xiāng)了,就安定了。我這樣說,并不是我們這一代人,至死都要顛沛流離下去,而是要想辦法扎根,把根扎入地下之后,就不會像賈平凹老師說的那樣,背著故鄉(xiāng)被風吹著來回跑,這是建造故鄉(xiāng)必須走出的第一步。

      正是這個世界給你的善意,挽救了你的生命,也挽救了你的理想

      ? 吳:同樣是寫底層生活,你對苦難的處理很不一樣。不像我們習見的一些比較暴烈的、惡狠狠的、聲嘶力竭的、充滿戾氣的底層敘事,而是比較溫和、節(jié)制、深沉,甚至不乏溫情和幽默。所以你的小說很少有在故事情節(jié)或人物關系上的劇烈沖突,哪怕是面對失業(yè)、疾病、死亡這樣的人生大事。你小說中的沖突主要來自人物的內心,來自城鄉(xiāng)差異和變化帶給進城者視覺及心理上的沖擊,以及由此產生的驚異感和戲劇性。簡言之你的苦難敘事選擇的是一種笑中帶淚、苦中求樂的敘事美學,主人公不論身處多么大的困境或是悲傷,都是去積極面對、盡力改變,從來沒有泯滅對生活的熱情和希望,也總是對周圍的人事心懷善意。這是基于怎樣的寫作理念?我看到你在小說集《地下三尺》里自白“善是一味藥,可以救自己也救別人”、“善是我的自然法則”,我想問善真的可以成為拯救苦難的一劑良方嗎?

      陳:《人生》《陳奐生上城》幾十年過去了,它們像一件件文物一樣,時間越久價值越大,到底是憑什么呢?現(xiàn)在這一代年輕讀者,不僅不了解當時的時代背景,更不了解當時的生活處境,為什么還能引起大家的共鳴呢?為什么中間的價值還沒有失效呢?因為這些小說有個共同特點,就是熱愛生活,給人以希望,在時代的轉折點上,給人指了一條出路。所以,我一直說,我不喜歡惡狠狠的負面情緒特別重的作品,我喜歡給人以溫暖和力量、處處傳遞著善意的作品,讓人讀了之后,會從中找到方向,增加生活的勇氣,注入熱情和動力。我在多個場合作過比喻,就像有人來問路,你只是告訴他,天有多么多么黑,路有多么多么長,中間有過車禍、出過強盜、鬧過鬼,而不告訴人家,到底有多遠,朝那個方向走,目的地的景色有多好,這是完全不對的。比如《上海反光》,“父親”到上海后,如果經歷的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兒子沒有坐在半空、沒有房子、沒有朋友陪著吃頓飯,那實在太殘忍了,他是死不瞑目的,也顯示了這座城市是冷血的,是沒有溫度的,甚至是黑暗的。兒子生活在這座城市,哪里還有希望可言?雖然有些欺騙,但也是善意的,是有光的,雖然是“反光”,不是自己發(fā)出的光,對人照樣有著強烈的安慰。

      我經歷了很多苦難,是同齡人無法想象的。但是,好奇怪啊,我當時怎么就不覺得苦呢?反而覺得自己挺幸福的,而且一直到現(xiàn)在,總感慨世界真美呀,生活真美呀。其實,很多苦,都是回憶出來的。為什么你不覺得苦,還覺得世界很美呢?因為你在受苦受難的時候,你有信仰,關鍵是總有那么多人,多數(shù)都是陌生人,來關心你幫助你,有時候還小小地崇拜你。正是這個世界給你的善意,挽救了你的生命,也挽救了你的理想。那些出家修行的人,吃齋念佛,普度眾生,處處行善,他們苦不苦?他們肯定不覺得苦,因為他們把行善沒有當成施舍,而是當成了獲得,他們通過這種方式,獲得自我的超脫,完成自我的歸化。這就是我為什么不覺得苦,反而心存感恩的原因。我把這種感恩全部用在了小說里,所以我的小說人物,不管他身份是什么,哪怕是個罪犯,他們都很樂觀,都很善良,都有著信徒的影子。

      我在一篇創(chuàng)作談中說,做一個善人有很多好處,上可以通神,下可以通鬼,因為三界之中共用的語言就是善。佛,神,上帝,世界上有很多種宗教,其實文學也是一種宗教,不管大家念的是什么經,中心思想都是善。那么善和我的進城小說有什么關系呢?我覺得不管是多大的文明沖突,用善的思路去解決,都容易達成和解,因為善的溫度很高,即使把鐵塊與石頭放在一起,溫度高到一定程度,都可以黏合在一起。比如《從前有座廟》,假和尚用善行,救了別人,也贖罪了自己;比如《墓園里的春天》,失業(yè)記者用善舉,義葬了自己的老領導,不僅創(chuàng)造了生存條件,還重新獲得了愛情;比如《地下三尺》,流浪漢用善念,蓋起了一座寺廟,不僅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還解決了社會的精神垃圾處理問題;比如《摩擦取火》,被冤枉的犯人用善思,看到每個有關或者無關的人,都活得還不如自己的時候,他立即原諒和寬容了整個世界;比如《原始部落》,洗頭妹白小靜,因為自己為了盡孝行善,才陷入紅塵的,所以她從工作中獲得了自尊,甚至有一點崇高感。

      吳:我發(fā)現(xiàn)你小說中有很多反復運用的意象。比如下雪的意象,《上海反光》里的父親認為“不下雪的冬天不好過”,在死后由兒子抱骨灰回家的那天“終于下雪”;塔和廟的意象,指人的贖罪意識,或許還有你的宗教情結,如《從前有座廟》里到寺廟藏匿的犯事者每天晚上燒香并吃掉香灰的細節(jié)讓我印象極深;還有許多跟死亡有關的意象,如《墓園里的春天》《如果沒有鬼》等等。把這些意象串聯(lián)起來,關乎的就是我們的精神生活和終極關懷問題,這應該也是你小說中念茲在茲的一個主題吧?

      陳:上海氣溫比較高,冬天最低溫度零下五度,而且每年只有幾天,所以很少下雪。這里的天空,像這里的人一樣,一點都不痛快,他們有什么意見,是不直接說出來的,頂多臉上陰沉沉的冷簌簌的,你等啊等啊,遲遲不見下雪。不像咱們北方人,之間起了糾紛,兩個人卷起袖子,噼里啪啦地打一架,再吆五喝六地喝幾杯,立即就從暴風雨轉為晴空萬里了。比如我們家,哪里新開了一家飯店,丈母娘就會說,好多人在排隊呀,可以免費停車呀,最后拐再多彎子,也不告訴你結果是想去吃一頓。我記得剛到上海的時候,有一年冬天下了大雪,據(jù)說是幾十年不遇的,這是多么高興的事情啊,我正要去雪地上打滾呢,但是很快就被清理掉了,因為下大雪被認為是一種災難。在我們北方下大雪,尤其在農村,瑞雪兆豐年,意味著來年會有一個好收成。所以上海一旦下雪,我就感覺特別爽快,特別親切,似乎老天爺是從老家跑來的親戚,或者說雪花片子是從老家伸過來的小手,撓得人心里癢癢的。這樣一說,你就能理解《上海反光》為什么從“不下雪”開始,到“下雪”結尾,這是一種心理的釋放,是一種精神的解脫。

      至于塔和廟的意象,它們應該是靈魂回家的一個坐標。每個人生活在這個世上,其實都是一個信徒,我們越是動蕩不安的時候,越是迷茫痛苦的時候,越是希望找到一個坐標,來定位我們從哪里來,身在何處,去向何方。反正我就是這樣的,每次看到塔或者寺廟的時候,像一只蝴蝶飛啊飛啊終于落在一朵花上,特別地踏實,特別地虔誠。當然,一根草,一棵樹,一只鳥,一個人,或許都是一座寺廟,都值得我們皈依其中。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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