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潔岷
與蝴蝶有感應(yīng)的人眼光在杜鵑花上起落
漂亮得有點夸張的彈撥樂器的弦子都斷了
二十五根弦變成了五十根弦,像大型相親的現(xiàn)場
許多心情類似的人挨近了卻齊刷刷地
轉(zhuǎn)身,他們在秋天夕照中背向而去
拖曳的影子像墨跡發(fā)干的筆觸那么長
已屆深秋,霜霧下得是既薄又晚了
當(dāng)我一回回在時間的洪流中推著購物車
淚珠猶如祖輩早年生銹的箭鏃在我心頭發(fā)癢
繚繞臉龐的光暈啊也就是氤氳玉石的光暈
很多年以后我會想到我們在一起的時光
要是當(dāng)年我們有張彩色的合影就好了
有一個本來就很帥的人
多年前照出一張很帥的照片
多年后他路過人民公園相親角
那是周末,他拿出那張照片
對其他的家長稱那是他的兒子
有個漂漂亮亮的女人因為漂亮
多年來就一直被人贊不絕口
有一天起床,她發(fā)覺,頭發(fā)灰了
皺紋密布牙齒松動肉已經(jīng)下垂
她帶著自己年輕時的照片去了首爾
這是漫長的己亥年間十分綿長的一天
那是從早年冊頁里剛剛翻到的海量插圖
想起和回到許多失去了記憶和記載的日子
從返灣湖湖心的沁涼里漂浮出來,步入
平原深處楚將麾下兵丁是另一個自我
湖邊濃陰中油井井架如巨人的影子投射在那兒
自從潛江有了潛江的名字之后
在章華臺被稱呼為章華臺的朝代里
寬闊的水面上布滿更久遠年代船帆的顫動
有人將漢江與長江披裹在裸身的外面
云端擠滿涂灑過顏料似的綠頭鴨和粗梗水蕨
腳掌下是螻蛄爬過被餓死宮女的骷髏的沙沙聲
晚霞在西邊的藍玻璃上揮灑著窄葉的香蒲
遠處、附近,都是以肚腹語交談的事物
從三國奔來的戰(zhàn)馬打著響鼻眨巴著汗淋淋的眼睛
人們跳去躍來,像著魔的青蛙一樣在暗地旋轉(zhuǎn)
無邊的荷葉搖曳出黏稠水波的微光,白胸的
苦惡鳥扇動木槳般的翅膀慢騰騰劃過天空
被籠罩在那種木質(zhì)的房子的氣味里
故事里來的女人又折身去到另一個故事
紙上情節(jié)節(jié)日般日復(fù)一日地展開,告訴
我們的生活僅僅可能是可被預(yù)知的記憶
被迫清空的財產(chǎn),從制服里掙脫的女戰(zhàn)士
一個不便轉(zhuǎn)述的寓言,一封不宜轉(zhuǎn)交的
密函:冥想的大師,靈魂的加速度
反復(fù)踩踏而過的青山,山上游泳,水底攀爬
青蛙下巴的鼓膜和云卷云舒莫名的欲望
故事背后的故事潤色下一個世紀(jì)的人生
一個充滿記憶的山谷里有一個
記憶中的人,那種懷舊而失焦的眼神
當(dāng)年的接近是一種芳香與另外一種的合成
他在一株板栗樹下安靜地佇立,眺望
山巒之外刷著一層憂傷的淺藍色長廊
踩著落葉般的曲子跳一個舞
那個漫長的、無休止的夏天就結(jié)束了
燈光漸柔漸滅,就像話音四散時
想到從前的一句話,卻沒有
想起說話人的名字和一朵什么月季的芬芳
多露水的早餐,一棵嬌嫩的琵琶樹苗
與多云的黃昏時樹皮與樹皮間的夫妻生活
擦拭調(diào)色板收拾畫筆,人各自
艱難地爬上畫架退回到一塊畫布
話的意思明白了,卻又明白了一次
就像在濃霧掩映的過江輪渡上東張西望
雙腿發(fā)軟,眼光微弱地停在甲板的椅子上
就像再讀一遍從前的信函
在發(fā)黃的,近乎哀泣的光線下
滿大街的人都是在從貓眼和鎖孔里窺探
這世上充滿了嘁嘁喳喳的婦女,洗臉盆
盆底的小動物圖案聽到你真實的心跳
行李箱飄在流水線一樣的行李監(jiān)測帶上
那些雨是斜斜的,那些點滴的輕柔的雨
擁擠的大廳像拳頭一樣慢慢松開
撩開蛛網(wǎng),玻璃碎裂,沿著樓梯
走上去,就會被替換成反復(fù)曝光的人像
你走來的時候,太陽從南邊出來了
站臺的人群石雕般地紋絲不動
仿佛看到新上映的電影,從電影里出來
可看到被陽光燒得火紅的路口,當(dāng)我以手掌
蓋住鏡頭的一半我看到結(jié)滿果實的藤蔓
我目睹空中一道拋物線松散然后消失,少年
在躉船甲板上躍起然后全情投入一整條河流
我在平原上數(shù)影子的數(shù)目
記起一個細節(jié)的代價是
遺忘掉更多的輪廓
高速路上,車流嘈雜地穿梭
中國的農(nóng)村已飄逝而去
拾柴的學(xué)童用撓癢癢的篾耙撓遍山嶺
姐妹們在堂屋里練習(xí)哭泣,掩飾悸動
松針與落葉堆積,積攢著抽泣和暈厥的
平靜會不會導(dǎo)致死者在葬禮上循環(huán)地死去
清風(fēng)啊掠過了啜泣的池塘與浮腫的坡地
沒入塵土的王國鐵戟,嬪妃心臟旁的佩玉
戰(zhàn)敗的兵卒和襤褸的石匠戰(zhàn)隊攻打群山
孑然一身待在滿是過去時間的舊房間里
霓虹便捷酒店,二樓到一樓之間有一個懸崖
送信的人潦草地看了一眼收信人的名字
上山的臺階在霧中從天邊移動到咫尺
付清賬單。棧道馬匹的影子。鍋盔的味道
尋找等自己的人與找到自己在等的人
貓在玩耍手套。一個人走后,街頭留下
一長串的人形空腔沒辦法被空氣填滿
入冬的群峰上沒有紅葉
抒情濃縮成了冷抒情
正如寒風(fēng)中香山?jīng)]有香氣一樣
“暗想一位早夭的女人,貶損自己
從自瀆的角度去看待她
也就成就了藝術(shù)中隱喻的偉大”
白色的建筑群,貝聿銘的江南園林
我們又按一本手冊的安排圍坐
一位老者邁出他的文字告訴我們
“一種語言里的哲學(xué)濃郁于其他的語言
其他語言里哲學(xué)十分稀薄,甚至于無”
這時母語通過文東的嘴巴鳴叫了
我酒足飯飽地在空曠的山中
逆著上山的三三兩兩黑影
尋找他和他們:不相信撕碎的畫布
將來會變成漫山遍野綠色鈔票的小伙伴
記得我們一起沒吃沒喝,酒瓶
自動地滴酒不剩酒香黏貼在胡子上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