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慶·
內容提要 “互文”一詞古已有之,指的是古代漢語的一種修辭方式,“參互成文,含而見文”,利用處于同義語義場中的詞匯,來互相解釋,互相滲透詞匯意義。在西方文論中,被以法國文學批評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為代表的學者們界定為一種理論方式,認為文本是一種生產力,意味著文本間的置換。作為修辭方式的“互文”,與西方文論翻譯過來的“互文”理論,并非僅僅是文字的巧合,二者存在著可對話性?!都t樓夢》帶有隱喻性的敘事方式,既具有修辭學意義上的互文性,也帶有西方“互文”理論的文本置換特征。而《紅樓夢》敘事互文性特征的出現,是離不開文化背景的,建立在共同文化傳統基礎之上,敘事的互文性才能夠成立。
所謂“互文”,與傳統修辭學互文不盡相同。修辭學中的“互文”是指,“上下文各有交錯省卻,而又相互補充、交互見義”?!盎ノ摹?,又稱“互言”,漢代就已出現。對于《禮記·坊記》中“君子約言,小人先言”一句,鄭玄注曰:“‘約’與‘先’互言爾;君子‘約’則小人‘多’矣,小人‘先’則君子‘后’矣?!笔抢锰幱谕x語義場中的詞匯,來互相解釋,互相滲透詞匯意義的修辭方式。而在西方文論中,“互文”被界定為一種理論方式,由法國文學批評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提出,在其論文《封閉的文本》中,她認為:“把文本(le texte)定義為一種重新分配了語言次序的貫穿語言之機構,它使直接提供信息的交際話語(parole communicative)與已有的或現時的各種陳述語(enonce)產生關聯。因此,文本是一種生產力(productivite),這意味著:(1)文本與其所處的語言之間是破壞——建立型的再分配關系,因此,從邏輯范疇比從純粹語言手段更便于解讀文本;(2)文本意味著文本間的置換,具有互文性(intertextualite):在一個文本的空間里,取自其他文本的若干陳述相互交會和中和?!避锢驄I·克里斯蒂娃更為側重于文本與文本之間的相互借鑒和影響。此外,在《詞語、對話和小說》一文中,她還談到:“文字詞語之概念,不是一個固定的點,不具有一成不變的意義,而是文本空間的交匯,是若干文字的對話,即作家的、受述者的或(相關)人物的,現在或先前的文化語境中諸多文本的對話?!薄都t樓夢》獨特的敘事模式及其無盡的蘊藉,正是基于傳統文化語境的多文本對話及多符號對話。目前學界對于《紅樓夢》的研究不外乎兩個領域,要么偏重于文獻考證,要么偏重于文本闡釋,二者之間并非是對立關系,正如趙建忠所言:“文獻考證與文本闡釋之間的關系該如何處理,是一個比較復雜的問題。實際上文獻考證并非意味著資料的簡單鉤沉、爬梳;而文本闡釋亦非僅指宋學那般的空談義理,應該重視文獻與文本兩者之間的聯系?!睆幕ノ男詳⑹陆嵌忍轿觥都t樓夢》便是以文獻考證為輔助來深入解讀小說文本的途徑之一。
“互文”理論盡管出于西方文論,但它與中國本土文化是存在著契合點的。文字本身便是一種符號,這種符號之所以能表文達意則是在于其社會的約定俗成性。文學文本則是由文字符號構建而成的,如果沒有符號背后的社會性,那么符號的排列不會生發(fā)出任何的意義,更不會形成充滿張力的意象?!都t樓夢》被譽為“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正是因為它通過文字符號傳達給了文本接受者豐富的內容。
《紅樓夢》的獨特敘事方式使其文字背后有著無盡的解讀空間,首先便體現于其意象的互文性。以小說文本中的事物名稱以及人物名姓為例,便輻射出多樣的意蘊。名物之辯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話題:“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閱眾甫。吾何以知眾甫之狀哉?以此?!比绾稳チ私馐挛镏疇钅?靠的便是“名”。而“名”與“物”之間的關系并非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單純。賦予某物某種符號,此符號能否如實指稱此物,成為哲學家爭辯的話題。文字符號一旦組合為文本,便進一步引起了言意之爭。陸機在《文賦》中言道:“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蓋非知之難,能之難也?!闭且驗槲淖址柵c作者實際內心欲達之意間存在著或近或遠的距離,想要實現詞能逮意是十分困難的,如此一來,作者與接受者之間在通過文本進行交流之時便會出現差異,而不同的接受者基于不同的審美經驗,在閱讀文本之時便會產生不同的情感體驗。文本中意象的營造是解決作者與接受者之間這種差異的重要途徑,在相近文化背景之下,通過文本這一媒介進入同樣的意境去感知同樣的情感和經驗,意象的互文性功能便是此途徑能夠實踐的催化劑。在《紅樓夢》中,幾乎每件重要物品的名目都非僅僅起到指稱作用。小說第一回提到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之處為“大荒山”“無稽崖”,甲戌本脂評曰“荒唐也”“無稽也”。故事一開頭交代地點之時,則曰: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狹窄,人皆呼作葫蘆廟。(《紅樓夢》第一回)
山名、地名、廟名,這些名字原本只是作為一種標記存在的,但在《紅樓夢》中便成為了一種意象?!按蠡纳健薄盁o稽崖”隱喻著荒誕無稽之意;“十里街”“仁清巷”兩個名稱便點出了人間百態(tài);“葫蘆廟”看似寫廟宇,實則寫的是參不透人生真諦的蕓蕓眾生。簡單的數個名字生發(fā)出了無盡深刻的涵義,既為點醒讀者,也為構建獨特的敘事框架,隱義極深。第八回中,寶玉因一杯楓露茶而遷怒于茜雪,導致了她被攆出賈府,“楓露茶”乃為“逢怒茶”,甲戌本脂評曰:“與‘千紅一窟’遙映?!?《紅樓夢》第八回)“千紅一窟”是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之時,警幻仙姑給他喝的茶名字,警幻仙姑的解釋是:“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紅樓夢》第五回)“楓露茶”與此遙映,便是血淚的象征,而茜雪之“茜”,本有紅色之意,“雪”音同“血”。一杯茶的名字,便引出多個層次的意蘊,著墨不多,卻蘊藉豐厚。
此互文性敘事傳統,早在先秦時期便已有之。以《詩經》為例,《詩經·鄭風》中有《溱洧》一詩:
少男少女臨別互贈“勺藥”,隱有即將分別與再次約會雙重意蘊。“崔豹古今注曰:‘勺藥一名可離,故將別贈以勺藥。猶相招則贈以文無,文無一名當歸也?!{云:‘其別則送女以勺藥’,其義即本韓詩。又云‘結恩情’者,以勺與約同聲,故假借為結約也?!薄朵阡ⅰ芬辉?,便是通過一種植物名稱,來傳達給接受者一個言外之意,從而引發(fā)接受者深思。如此一來,詩歌所要表達的情思就不僅僅只是局限于文字之上了,而是增加了文本的多層次解讀。詩歌的此抒情方式被敘事文學所借鑒,便形成了中國古代小說中的獨特敘事方式。
《紅樓夢》中除了通過地名、物品之名來進行敘事外,還利用人物之名來完成敘事。文本作者為了其特定的敘事目的,在為故事主人公取名字之時往往也是煞費苦心的。歸為金陵十二釵之中的賈府四位小姐,分別名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看似非常普通的女子閨名,但有心者很容易發(fā)現,“元、迎、探、惜”四字連起來讀則音似“原應嘆息”。脂硯齋于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分別批曰:“原也、應也、嘆也、惜也?!?《紅樓夢》第二回)通過四位小姐的名字便已定下了她們帶有悲劇性的命運基調。小說第一回寫道:“廟旁住著一家鄉(xiāng)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性情賢淑,深明禮義?!?《紅樓夢》第一回)對此有脂評曰:“甄”即“真”,“費”即“廢”,“士隱”則為“托言將真事隱去也”。而“封”則“風,因風俗來”。(《紅樓夢》第一回)在《紅樓夢》中,幾乎大部分重要人物的名字都存在意象性,如此一來,人名也就不再僅僅是人物的代號,而成為了一種敘事方式。此敘事方式之所以能夠于中國古典文本之中實現,離不開中國人思維方式的雙構性,楊義先生在其《中國敘事學》中論述道:“中國人思維方式的雙構性,也深刻地影響了敘事作品結構的雙重性。它們以結構之技呼應著結構之道,以結構之形暗示著結構之神,或者說它們的結構本身也是帶有雙構性的,以顯層的技巧性結構蘊含著深層的哲理性結構,反過來又以深層的哲理性結構貫通著顯層的技巧性結構。雙構性的原理具體而言,是兩極對立共構的原理,只要寫了其中的一極,你就是不寫另一極,人們心中已經隱隱地有另一極存在?!贝朔N建立在思維方式共通性基礎上的敘事方式,與中國傳統的修辭概念互文是有相近之處的。文字符號構筑的意象,與固有文化積淀之間相互交融,利用漢字表意性特征,借助諧音,隱喻出故事的情節(jié)進展,無需再用文字進行詳盡表述,如羚羊掛角而無跡可求。
每一個漢字符號都是一個個的音義結合體,通過語音和意義來完成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對于文本而言,是作者與接受者之間對話的媒介,正如韋勒克所言:“文學語言遠非僅僅用來指稱或說明(refferential)什么,它還有表現情意的一面,可以傳達說話者和作者的語調和態(tài)度。它不僅陳述和表達所要說的意思,而且要影響讀者的態(tài)度,要勸說讀者并最終改變他的想法?!奔热蝗绱?,那么小說文本中人物的語言便具有了雙重性,它一方面是文本世界之中人物之間的對話,同時也是作為文本內容與文本接受者之間的對話。對于接受者而言,在解讀小說文本之時也會受到雙重影響,一是人物語言本身對接受者的影響,其次則是人物語言在影響了小說文本中語言指稱對象之后,再次對接受者產生的二次影響?!都t樓夢》通過其人物語言的互文性,擴大了這種心靈互動的指稱性。
故事文本中營造出的意象是靜態(tài)的,而在《紅樓夢》中,人物語言則是一種動態(tài)意象。這種帶有互文性質的動態(tài)意象最大的功能是其讖語性。小說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 齡官劃薔癡及局外”中,寶玉來至王夫人處,“王夫人在里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寶玉對金釧兒說,等太太醒了向太太討她去伺候自己,金釧兒答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紅樓夢》第三十回)王夫人此時并未睡著,認為金釧兒言語輕浮,打了金釧兒,并罵她“下作小娼婦”,要把她趕出賈府,金釧兒受不了屈辱投井自盡,正應了她所言“金簪子掉在井里”的話。鳳姐生日宴上,尤氏敬鳳姐酒:“鳳姐笑道:‘你要安心孝敬我,跪下我就喝?!仁闲Φ?‘說的你不知是誰!我告訴你說,好容易今兒這一遭,過了后兒,知道還得像今兒這樣不得了?趁著盡力灌喪兩鐘罷?!?《紅樓夢》第四十四回)此對話內容出現于宴會之中本不為奇,但是淺層文本之下還暗藏另一深層文本,預示繁華的凋零,滲透著盛極難繼、盛宴不再的悲劇意識。再如第七回,薛姨媽將一些宮花托周瑞家的帶回去送給鳳姐及姑娘們,至四姑娘惜春處,惜春笑說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里呢?”(《紅樓夢》第七回)而從惜春判詞及脂評推知,惜春最終遁入空門。此類帶有讖語性質的語言在《紅樓夢》中多有出現。若不深究,作為人物語言再普通不過,但是揭開面紗便會發(fā)現言外之意,言外之意的內涵相對于文字表面而言,內容反而更為豐富,甚至是文本更想傳達給讀者的東西。語言本是作為一種符號應用于社會交際的,但同時它也是同一個語言體系中人們思維方式的體現。葛兆光認為:“那些以類相從的‘字’與原初的形象有所聯系,使人們一看之下就可以體會它的大體意思,但是,這種歸類的思路,卻常常從其可以感知的表象出發(fā),產生相當廣泛的聯想,從而使文字中的‘類’并不像現代意義上的門類種屬那樣有分類學上的依據,卻常常憑著對事物可以感知的特征為依據,通過感覺與聯想,以隱喻的方式進行系聯?!睂儆诒硪怏w系的漢字在其產生的過程中,便帶有著無限的張力,并非只是符號本身。這些攜帶著國人思維方式的符號按照一定規(guī)則排列成為語句,給定一個特殊語境,這些符號便會涵喻豐富,此特征被用于小說文本之中,便產生了互文性效果。在《紅樓夢》中,人物語言都不是隨意講出來的,很多時候都會帶有某種“言外之意”。
這種“言外之意”不僅僅只是出于某個人物之口從而成為其命運之讖語,還有一些則是整個故事進程的預言。秦可卿臨終之際,托夢給鳳姐,夢中對鳳姐言道:
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yè)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后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后慮,臨期只恐后悔無益了。(《紅樓夢》第十三回)
“夢”是中國古代小說中常見的多功能意象,它總是能夠實現一些普通敘事所無法直接傳達給讀者的獨特效果。鳳姐夢中的秦可卿儼然變身為一個預言家,通過語言的直接表達,暗示給鳳姐賈家的命運,“秦可卿向王熙鳳鄭重囑托心愿,與其說是秦可卿向知己表達內心的憂慮,不如說是一種讖應式的神諭”,做夢是每個人都有過的經歷,本不為奇,然而秦可卿夢中所言便讓人浮想聯翩,去猜測這位“預言家”所言是否會成為現實。如果說借助于“夢”來達到人物形象語言的互文性效果,是帶有偶然性的,那么日常所言的多重解讀性,則成為了更為高明的敘事策略。賈瑞覬覦鳳姐美貌,去見鳳姐姐之時,言道:“只因素日聞得人說,嫂子是個利害人,在你跟前一點也錯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見嫂子最是個有說有笑極疼人的,我怎么不來,死了也愿意!”(《紅樓夢》第十二回)閑談之語,再正常不過,但是言語之外卻含有另外一層深意,道出了賈瑞因慕鳳姐而亡的結局,成為其命運之讖。這種互文性效果的產生,是建立在接受者的閱讀經驗之上的,僅僅依靠文本中人物之口是不夠的。
詩詞韻文鑲嵌于小說文本之中,是中國古代小說的重要特征之一,是抒情文本與敘事文本的完美交融?!都t樓夢》中的詩詞韻文除了詩化文本意境之外,還是情節(jié)構筑的必要素材,同時還是凸顯人物性格的重要元素。出現于小說文本中的詩詞韻文表現為兩種形式:其一為引用,其二為獨創(chuàng)。引用的詩詞韻文存在兩種類型,即真實引用與虛構引用。真實引用是指不管標明出處與否,所引用內容是實實在在出現于另外一個文本之中的;虛構引用則是指所引用內容乃是作者虛構的出處,僅限于此文本之中,而不會出現于此文本之外。中國古代小說或多或少都會帶有一些教化傾向,因此小說文本之中引用的一些俗語格言之類,內容上多與教化相關,《紅樓夢》也不例外。如“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紅樓夢》第十一回),出自文本中鳳姐之口,此句早在《張協狀元》中就已出現,原文即為“(凈走出)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薄T偃?,小說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于鳳姐時言道:“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紅樓夢》第十三回),“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出自于《周易》,原文為:“日中則昃,月盈則食,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于人乎!”此為文字流傳久遠之后便逐漸成為了耳熟能詳的民間俗語,這不僅是《紅樓夢》的敘事特色,也是中國古代小說的共性。在共同文化基礎之上,簡短的幾十個字甚至是幾個字,都能起到震懾人心的功用,達到的藝術效果遠非文字表面意義所及。這類引用自外文本的文字,同時也將此文字在原來文本之中的表達功用引用了過來,傳達出一定的哲理意蘊,以協助突顯故事主題。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詩詞的引用,多見于《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賈寶玉機敏動主賓”,賈府為元春省親建造了省親別墅,賈政等人帶著寶玉一起游園題匾額與詩詞,寶玉引用了古人詩句“柴門臨水稻花香”(《紅樓夢》第十七回),此句是唐代詩人許渾所作,全詩內容為:“秋來鳧雁下方塘,系馬朝臺步夕陽。村徑繞山松葉暗,野(一作柴)門臨水稻花香。云來海氣琴書潤,風帶潮聲枕簟涼。西下(一作至,一作去)蟠溪猶萬里,可能垂白待文王。”(《晚至章隱居郊園》)許渾詩句正迎合了園中景致,被故事中人物借用,化用詩句為此處景致取名為“稻香村”。詩句之所以能夠嵌入文本中來,則是因為稻香村景色的近似性,作者將自己的知識儲備加之于他所塑造的賈寶玉這一人物形象,借此幫助完善其性格特征。
與真實引用相比較而言,在《紅樓夢》中,虛構引用的文字所占比重更大。此類文字在小說文本世界之中為引文,文本之外是找不到出處的,實際上仍然是作者虛構文字。小說第一回在談及故事來歷之時,敘述道:“后因曹雪芹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辈⑶乙昧瞬苎┣垲}的一首絕句: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紅樓夢》第一回)
此詩的作者很顯然便是小說的作者,這首絕句始終是存在于文本之內的,在《紅樓夢》文本之外找不到它的出處,作為引文出處的《金陵十二釵》即《紅樓夢》本身。巴黎第四大學教授孔帕尼翁在《二手文本》(La Seconde Main)中認為:“只要寫作是將分離和間斷的要素轉化為連續(xù)一致的整體,寫作就是復寫。復寫,也就是從初始材料到完成一篇文本,就是將材料整理和組織起來,連接和過渡現有的要素?!蔽谋局械奶摌嬕脤嶋H上是將作者的觀念間接注入故事文本的一種方式。與獨創(chuàng)詩詞韻文的區(qū)別在于,作者往往虛構一個文本出處,采用“引用”的方式黏貼于文中。
獨創(chuàng)的詩詞韻文多是借助故事人物呈現于接受者,此類詩詞韻文便具有了兩個作者。一個是文本世界中的人物,另外一個則是文本之外現實中的真實作者。由作者獨創(chuàng)的詩詞是中國古代小說重要的組成部分,而在白話小說中顯得尤為重要。抒情文本融合于敘事文本之中,一方面是對故事人物生活狀態(tài)的藝術再現,而更為重要的則是推動故事進程,是構成故事情節(jié)和塑造人物的重要部分。較為集中的詩詞創(chuàng)作場景在《紅樓夢》中多次出現,如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倫樂寶玉呈才藻;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蘅蕪苑夜擬菊花題”;第五十回“蘆雪庵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等。故事中的大多數重要人物都會寫詩,不同人物性格不同,詩也呈現出各自的創(chuàng)作風格。盡管此類詩詞的實際作者就是小說文本的作者,但是這些詩詞并非敘事性文字,它們之所以能夠融入到小說文本之中,離不開它們的虛擬作者,即故事中的人物。故事人物的情感抒發(fā)以及深刻的內心活動,往往會通過抒情性文體得以更好地表達出來,在體現人物才情的同時,也凸顯出了人物性格。尤其是對于林黛玉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始終沒有離開詩詞。寶玉夢游太虛幻境之時看到的黛玉和寶釵判詞為:“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紅樓夢》第五回)“詠絮才”暗指黛玉,典故出自《世說新語·言語》,謝安與子侄們講論文義之時,下起了大雪,便讓子侄們作詩:“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峙?‘未若柳絮因風起?!笮贰!薄都t樓夢》借此典故來贊黛玉之詩才。此外,黛玉的《葬花吟》《秋窗風雨夕》《五美吟》,到最后的焚稿斷癡情,都沒有離開詩,而這些大量的詩詞也詩化了黛玉這一人物形象。
每一個不同的文本都是相對獨立的個體,但是這些相對獨立的個體之間并不是完全的絕緣體。茱莉婭·克里斯蒂娃在其論文《封閉的文本》中提出了“意素”這一概念,即“某種特定的文本系統(一種符號學實踐)與其吸收到自身空間中的陳述語(句段)或是發(fā)送到外部其他文本(符號實踐)中的陳述語(句段)之間的交會”。意素的存在,是以文化的積淀為基礎的,文本互文性解讀需要借助已有文化經驗?!都t樓夢》故事情節(jié)設置的互文性,便是置于中國傳統文化這一共同土壤之中的。故事開始于女媧補天的神話: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淮南子·覽冥訓》)
用來補天的五色石便是神話與《紅樓夢》文本的共同意素,作者引入流傳久遠的女媧補天神話來展開故事,借此將敘述者的身份隱藏于文字背后。作為意素的“五色石”也成為了小說中的重要成分,貫穿于文本始終。在對黛玉這一人物形象進行塑造之時,也引入了一個神話,《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眾人商議起詩社,各自起個別號,探春對眾人說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紅樓夢》第三十七回)此典故《述異記》載曰:“昔舜南巡而葬于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與痛哭,淚下沾竹,竹文上為之斑斑然。”用舜帝二妃的故事來隱喻黛玉命運,二妃淚盡而亡,而黛玉是絳珠仙子轉世,為還淚而生,外部文本情節(jié)的引入為人物塑造省去不少筆墨,營造出含蘊深刻的意象。
《紅樓夢》情節(jié)設置的互文性不僅僅只是體現于外部文本的介入,在故事文本內部也出現了為數不少的互文性情節(jié),這與《紅樓夢》隱喻性敘事方式密不可分。劉姥姥第二次進賈府,鳳姐女兒本來抱著一個大柚子玩,見到板兒抱著一個佛手玩,便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對于此處情節(jié)的設置,庚辰本雙行夾批曰:“柚子即今香團之屬也,應與緣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兒之戲暗透前回通部脈絡,隱隱約約,毫無一絲漏泄,豈獨為劉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蒙府本側批曰:“伏線千里?!?《紅樓夢》第四十一回)兩個孩童互換玩具看似尋常情節(jié),但是卻還有一個并未出現的隱藏于文字背后的虛擬文本,在經過讀者發(fā)掘之后,從中得出作者所要真正表達內容。此情節(jié)隱喻的真實內容便是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結果,暗示著巧姐與板兒的一段姻緣。又如第七十五回,“開夜宴異兆發(fā)悲音 賞中秋新詞得佳讖”,中秋前夜寧府開夜宴,晚上三更時分,“忽聽那邊墻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悚然疑畏起來”。尤氏說是不是墻外有人,“賈珍道:‘胡說。這墻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徽Z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墻去了?;秀甭劦渺籼脙葮喩乳_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涼颯起來,月色慘淡,也不似先明朗”(《紅樓夢》第七十五回)。此情節(jié)營造出一種陰森而又蕭條之相,表面文字來看只是家宴中的一段插曲,而此插曲背后的隱文本內容則是賈家的衰頹之勢。祠堂中隱約聽到的長嘆之聲,是先祖對子孫后輩的失望,亦是對家族沒落的哀嘆。模糊未明的情節(jié),加之宗法制傳統,便暗示給了文本接受者一個信號,這個信號藏于文字符號之外,但是與文字符號又如影隨形,使接受者的期待視野與作者的情節(jié)策劃不至于差距過大。實際上,隱藏文本的存在,也是作者借助文字符號與接受者的一種無聲的交流。
注釋:
① 《辭?!罚虾^o書出版社2010年版,第763頁。
②③?[法]茱莉婭·克里斯蒂娃著,史忠義等譯《符號學:符義分析探索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1、85、52頁。
④ 趙建忠《李希凡批評范式與當代紅學的發(fā)展》,《明清小說研究》2017年第4期。
⑤ 《老子·論道》,中華書局2007版,第53頁。
⑥ [晉]陸機《文賦》,《昭明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版,第762頁。
⑦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90頁。
⑧ 楊義《中國敘事學》,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47頁。
⑨ [美]雷·韋勒克、奧·沃倫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4年版,第11頁。
⑩ 葛兆光《中國思想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4頁。
? 羅立群《讖應文化對〈紅樓夢〉創(chuàng)作的影響》,《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1期。
? 錢南揚校注《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2頁。
? 郭彧譯注《周易》,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235頁。
? 《全唐詩》第16冊,中華書局1960年版,卷533,第6090頁。
? 轉引自[法]薩莫瓦約著,邵煒譯《互文性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4頁。
?[南朝]劉義慶著,張萬起、劉尚慈譯注《世說新語譯注》,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109頁。
?[梁]任昉《述異記·卷上》,[明]程榮《漢魏叢書》,吉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2冊,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