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冉
書法自古兼具“或寄以騁縱橫之志,或托以散郁結之懷”的表情功能與“文章之為用,必假乎書”的實用功能。在行使這兩種功能時,書法必然要符合書寫的技術規(guī)范、欣賞的審美規(guī)范,而在唐代正是有了眾多書法理論家對于法度的深度挖掘,才為“重法”的時代提供了理論支撐。如(傳)歐陽詢《八訣》言:“虛拳直腕,指齊掌空,意在筆前,文向思后?!?孫過庭《書譜》言:“若運用盡于精熟,規(guī)矩諳于胸襟,自然容與徘徊,意先筆后,瀟灑流落,翰逸神飛。”2韓方明《授筆要說》:“然意在筆前,筆居心后,皆須存用筆法,想有難書之字,預于心中布置,然后下筆,自然容與徘徊,意態(tài)雄逸,不得臨時無法,任筆所成,則非謂能解也?!?等等,眾多書家對書法創(chuàng)作論的闡釋,可以看出書法是高級的、綜合的心手“運算”,“意”乃工于書寫的各種技術規(guī)范,如用筆、結字及謀篇等。因此,工于“意”是減少書法創(chuàng)作時的敗筆,甚至是保證“零失誤”。顯然,“意在筆前”是唐代衡量與檢驗書法創(chuàng)作優(yōu)劣的重要維度。這種“意在筆前”的創(chuàng)作要求,在相當程度上將書家箍在了法度之中,但同時為唐代楷書勃興提供了重要的學術關照。
反觀北宋,北宋書法理論的建樹雖不像唐代那樣具有里程碑式的典范意義,它多見于文人的一條條散論,一段段題跋,雖短小但卻透露著極具智慧的藝術靈光,發(fā)人思辨。在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北宋書家如是說,歐陽修其言:“每書字,嘗自嫌其不佳,而見者或稱其可取;嘗有初不自喜、隔數(shù)日視之,頗若有可愛者。然此欲寓其心以消日,何用較其工拙。而區(qū)區(qū)于此,遂成一役之勞,豈非人心藏于好勝邪?”4蘇軾言:“我書藝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米芾:“要知皆一戲,不當問拙工。意足我自足,放筆一戲空?!秉S庭堅言:“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則已。亦不計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jié)拍,人嘆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歐、蘇、黃、米四家皆是北宋書壇舉足輕重的人物,顯然,他們書法創(chuàng)作態(tài)度著意于“不計工拙”。身為書家,他們自然知曉“意在筆前”本應是書法學習的題中之義,但“不計工拙”蕭散逸情是文人士大夫獨有的情懷,遂書法成為北宋士大夫筆下的“樂事”。如歐陽修又言:“蘇子美嘗言,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是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蘇軾曰:“筆墨之跡,托于有形。有形則有弊:茍不至于無而自樂于一時,聊寓其心,忘憂晚歲,則猶賢于博弈也?!?顯然,自娛是北宋書法創(chuàng)作的目的,具有隨意、消遣的非功利型特征,事實上為“不計工拙”的創(chuàng)作言論做好了心理鋪墊。倘若我們單純地理解北宋書法創(chuàng)作的“不計工拙”,這對初涉書藝的人來說,無疑是斬斷了自己的藝術道路。北宋書家的“不計工拙”以表現(xiàn)己意為重點,也只有大師級的書家才具備如此的心態(tài)。所以,無論是“意在筆前”突出“重法”,還是“不計工拙”張揚“表意”,皆是社會文化歷史在藝術領域的投射。
文官系統(tǒng)在政治上崛起,并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北宋之初,君主汲取晚唐藩鎮(zhèn)割據(jù)所帶來武臣專權的教訓,其一“杯酒釋兵權”以加強君主專權,其二重用文官,待遇豐厚,且文人不得殺之。葉夢得《避暑漫抄》載:“一云: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謀逆,止于獄內賜盡,不得市曹行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云: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北宋政府為士大夫提供了優(yōu)越的政策保護,極大地提升了他們的主體地位。通過科考獲得功名,以完成修齊治平的儒家教誨,是每一位士大夫的人生夙愿。而在宋代科考之中施謄錄制度以防作弊,于書作無要求,這與唐代大相迥異。南宋朱弁《曲洧舊聞》:“唐以身言書判設科,故一時之士無不習書,猶有晉宋余風。今間有唐人遺跡,雖非知名之士,亦勢使之然也?!?0這就降低了科考對士大夫書寫的制度要求,顯然唐“重法”所著意于“意在筆前”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在宋代的科考中無用武之地。因此,北宋士大夫的確是“幸運兒”,即有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的庇護,亦有科考對于書寫要求的“松綁”,士大夫被推上了北宋政治舞臺的前沿,正如近人柳詒征《中國文化史》言:“宋之政治,士大夫之政治也。政治之純出于士大夫之手也,惟宋為然?!?1
門閥士族制度的衰退與“士”文化的崛起。在封建社會,官員的選拔是極為重要的政治活動。先秦時期實行世襲制度,兩漢時期察舉制,隨著社會的變革,曹魏時期實行“九品中正制”,即朝廷按照一定標準任免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品級,但出身門閥士族的望族則占據(jù)了先決條件。萬繩楠:“凡高門士族出身的人物,中正一律定位二品(上品中),自此以下,遂成卑庶?!?2顯然,士族集團通過“九品中正制”重新操控了選官制度,保證了政治上的特權。但到了隋唐之時,為加強中央集權,“九品中正制”被廢止,破除了士族的政治特權,他們?yōu)榍笫送痉畔铝碎T第之觀念,不得不像其他庶族一樣參加科舉考試。這樣一來,出身平凡且飽讀詩書的庶族文人才有了一顯身手的機會。因此,“士”階層在北宋開始崛起,他們以獨有的學養(yǎng)、眼界為北宋思想文化領域吹來了自由的風氣。宋人王順柏言:“本朝百事不及唐,然人物議論遠過之?!?3可見,宋代人人可各抒己見,言論廣開。歸根結底,是政治上對士大夫身份的重新塑造,才有了他們在文化思想領域吐納自由風氣的資本。因此,當士大夫的主體意識被強化,并將其投射到文學藝術方面,便會帶來濃烈的文人特征,如宋詞的艷詞曼調,水墨畫的蕭散簡遠,行草書的灑脫自然等等。舒適、愜意的政治環(huán)境與文化氛圍提升了北宋士大夫社會生活的參與度,他們將書法作為個人愛好以自娛,又有著“不計工拙”的書寫心態(tài),可想而知,在以蘇黃米為核心的士大夫導引下,書法逐漸走向個人意趣,引領了北宋文學藝術的發(fā)展。
書法本體發(fā)展之內在規(guī)定。藝術的發(fā)展是通過一次又一次的破繭成蝶才得以完成自身的救贖,否則藝術就失去了造血機能,書法亦不例外。從書史看,篆、隸、草、行、楷五種字體的演變,每一次都是對舊的語言樣式的分解、重組并加以融合,才得以適應新的社會環(huán)境。書法也正是在每一次的“打破”與“重建”之中,才具有永葆生機的生命力。從書家看,每一位書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不是一成不變的。以顏真卿為例,我們從《多寶塔》《顏勤禮碑》《大唐中興頌》可以看出,他的楷書風格是一步步從點畫精到嚴謹?shù)胶裰貙挷┑娘L格演變的,是人生經(jīng)歷與社會環(huán)境交織共融的結果。而唐代的楷書在眾多楷書大家的筆下獲得了高度的專業(yè)化、成熟化,已然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換言之,楷書在唐代定型了。陳振濂言:“(書法)走向專業(yè)化、體系化、定型化之后,開始尋求新的發(fā)展動因,要有意識地削弱或淡化這種專業(yè)色彩,并與士大夫形態(tài)相配合,產生這樣一種趨向應該說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結果,而發(fā)生轉向的關節(jié)點我認為是在唐代。”14既然唐代著意于“意在筆前”的面面俱到,那宋人蘇軾就唱出了“貌妍容有矉,璧美何妨橢”的“反調”,當唐代楷書以“重法”建立起來的“完美”書寫無懈可擊時,假“不計工拙”以求“缺陷”變成了北宋書家追求個人意趣的有力抓手。因此,北宋書家所追求的張揚個性,突出意趣,從藝術發(fā)展的規(guī)律看是唐代楷書在完成體系化、定型化之后,尋求新發(fā)展的內在要求。
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后將近四十年的持續(xù)發(fā)展,書法在學術研究、藝術創(chuàng)作、學科建設、國家交流、書法進課堂等諸多方面都取得了顯著成績,書法熱還在持續(xù)。而這四十年,正是中國經(jīng)濟高速騰飛的時刻,處心鉆營擠進書法體制內,以獲得豐厚名利回報的人大有在。好似入了書協(xié)會員,才真正解決了自己的書法身份,這顯然是偏見的。北宋書法所提倡的“不計工拙”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除了突出個人意趣外,還張揚了書法超功利性的追求。歐陽修言:“然得此樂(書法)者甚稀,其不為外物移其好者又特稀也?!?5歐陽修也道出了書法學習需要有高尚的精神境界,才能不為外物干擾。近年來,以中書協(xié)為領導的書法組織,在努力提升書家國學修養(yǎng)、減少展覽次數(shù)及評獎等方面,做出大量工作,為書法的健康發(fā)展營造了良好的氛圍。此外,我們每一位書法從業(yè)者應該牢記習總書記“文藝不能當市場的奴隸,不要沾滿了銅臭氣”的教誨,沉下心來,擺正心態(tài),建立胸次,成就人格,深入開掘書法的內在精神并為我們社會人民服務。一言概之,書法不是一時的名利追逐,書法是一生的精神追求。
注釋
[1]《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書畫出版社,2007 年,第98頁
[2]同上,第129 頁
[3]黃君,毛萬寶主編,《中國古代書論類編》,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 年,第238 頁
[4]同1,第309 頁
[5]《蘇文忠公全集》,《東坡集卷二》,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第17 頁
[6](宋)米芾,《寶晉英光集》,卷三,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第12 頁
[7]同1,第307 頁
[8]《六藝之一錄》,卷二百七十三,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第3515 頁
[9]轉引至甘中流《中國書法批評史》,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 年,第192 頁
[10](南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九,中國基本古籍庫電子版,第46 頁
[11]柳詒征,《中國文化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年,第580 頁。
[12]萬繩楠,《魏晉南北朝文化史》,東方出版中心,第50頁
[13]同9,第193 頁
[14]陳振濂,《中國書法理論史》,上海書畫出版社,2018 年,第96 頁
[15]同1,第308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