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歡喜
五伯爺什么時候開始守龍船的,我不知道。
我隱約記得,那時我大概四五歲,與強崽、四牛、小溪最喜歡在龍船旁玩躲摸摸的游戲。躲摸摸,其實就是現(xiàn)在城里小孩玩捉迷藏的游戲。
我們村的龍船平時放在祠堂的上廳旁。祠堂的中央是神位。龍船是我們村最神圣的物品,可以與列祖列宗并排。
我們村在瀟水河畔。瀟水清清,長年累月溫順地親吻村莊,滋潤田地,養(yǎng)育著一代又一代村民,像母親連著孩子的臍帶。我們平靜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春夏秋冬,生老病死,一切均安詳有序。當然,偶爾也有發(fā)脾氣漲洪水的時候。如果遇到漲洪水的年份,村里的男人們也會出去撒網(wǎng)捉魚,與天斗,與水斗,顯現(xiàn)男人力量的野性。
是的,我們村的男人們,我們村的龍船,就是瀟水里的水鳥,瀟水里的木排。瀟水溫柔著他們,瀟水給了他們野性的源泉。每年端午節(jié)的扒龍船,男人們在河里激蕩力量的鑼鼓,呼天喊地的號子,才會讓瀟水充滿活力地奔出都龐嶺,流向遠方。
龍船豎擺在祠堂的神位旁。龍船被桐油油后,熠熠生輝,透視著吉祥與威嚴。我讀書后,學到成語“不怒自威”,大概就是這個狀態(tài)。我的列祖列宗無時無刻不在注視著它。那時,大約上世紀70年代中期了,是生產(chǎn)隊、大隊的組織體系,我們一個村近千人,都姓張,同宗同源。所以,龍船說是大隊的也行,是我們張姓族人的也行。
五伯爺專門負責看守龍船。白天生產(chǎn)隊出工,插田,翻地,他不用去,一天到晚就在祠堂守著龍船。每天上午、下午都要用潔凈的干毛巾把龍船周身擦拭一遍。那時家里的洗臉巾可能會有幾個洞,可是,擦龍船的毛巾必須全部干凈、完整。這是大隊的決定。五伯爺每次都認真地擦,說是擦,其實應該是他粗大的手在撫摸龍船,擦一遍下來,上午的話,太陽正好到了中央,下午就到了黃昏。我無意中試了幾次,五伯爺上午擦完了,我跑到太陽下去踩身影子,太陽正射著我,影子又矮又胖。黃昏的時候,會看到太陽拖著我的影子,無聲地沉入瀟水,還有一些水鳥在影子中飄來飄去。每當初一、十五早晨,五伯爺還要虔誠地給列祖列宗和龍船燒香,磕頭,敬酒。我最喜歡看五伯爺給龍船燒香了。他跪在龍頭前擺上香、酒,閉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詞,我也聽不清他對龍船講了什么,默念三分鐘后,點上香,磕三個響頭,再敬上一碗米酒,最后大喊一聲:扒龍船呀——哦嗬——。那就是我們村男人扒龍船的口號。他的喊聲震得整個祠堂呼呼響,回聲來回打轉轉,不時驚起三五只麻雀從屋檐上飛走。那時他的臉上會擠滿勉強的笑容。往往這時也是我最自豪的時候。我常就跟強崽、四牛和小溪說,你們看我五伯爺好有力氣,喊聲震得屋響。
五伯爺是我爹的五哥。我爹是老六。我爺爺、奶奶一共生了六個崽,崽生多了,總想要一個女,直到生了我爹,還是一個男丁,爺爺才罷休。
那時,五伯爺才二十五。
我常納悶,五伯爺長得高高大大,一身力氣,為什么專門在祠堂里守龍船呢?五歲生日那天晚上,媽煎了一個荷包蛋給我吃。吃完飯后,我爬到爹的大腿上,纏著爹給我講奶奶曾給他講的那些鬼的故事。后來,我又好奇地問爹,五伯爺怎么不到生產(chǎn)隊出工掙工分而專門守龍船呢?五伯爺好舒服呢。爹在我屁股上打了兩巴掌,生氣地說,五伯爺?shù)氖虑?,小孩子不要問。他把我從大腿上丟開,起身去了別的地方。我一下就大聲哭起來。媽聽到我的哭聲,走過來對我爹說,今天毛毛過生,五哥的事情不說就不說,你不要打崽呀。那個晚上,我躺在床上眨了很久的眼睛,對五伯爺守龍船的事情,想呀想,使勁也想不明白。透過窗,看到天邊掛著蒼白的月芽。五伯爺也會看到月芽嗎?
五伯爺對強崽好,這不是我們四個小伙伴的秘密。五伯爺似乎不是我的親伯爺,而是強崽的親伯爺。想起這些,有時候我吃強崽的醋,我幼小的心靈也感到委屈。那次晚上躲摸摸,輪到強崽找我們,我、四牛和小溪躲在五伯爺?shù)拇蚕旅?。我心想強崽怎么也不會想到我們躲在五伯爺?shù)拇蚕旅妗?墒俏覀儎偱赖轿宀疇數(shù)拇蚕拢瑥娽叹妥叩酱睬昂拔覀兣莱鰜?。我們不解地爬出來。結果,我們看到五伯爺在旁邊偷笑。我們知道五伯爺告密了,五伯爺在幫強崽。而輪到我找強崽他們的時候,強崽他們被五伯爺抱進了他的衣柜里,我找了很久很久都沒找到他們,我就哭起來。強崽他們聽到我的哭聲,一下就從五伯爺?shù)囊鹿窭锾鰜恚€哈哈大笑。那時,我覺得特別特別無助。而五伯爺卻在一邊用刷子給龍船補桐油,他對我的哭聲像沒聽見。有一天下午,五伯爺不在祠堂。我們四個人爬到了龍船上面,強崽站在龍頭的地方掌龍頭,我、四牛和小溪坐在劃船的地方,強崽喊“扒龍船呀——哦嗬——”,我們就用小手當木槳,“扒龍船呀——哦嗬——”,祠堂里飄著我們稚嫩的聲音。那會兒,我們好像在瀟水上激越漂流。不知什么時候,五伯爺回來了,他兇神惡煞地對著我說,誰讓你帶頭爬到龍船上去的?他的巴掌落在我的屁股上。然后,又罵了四牛、小溪。唯獨沒有罵強崽。他轉過身去對強崽說,強崽,你掌龍頭的姿勢不對,那個腰不能太挺,要稍微彎一點腰,手勢要干脆有節(jié)奏。當時,我故意哭聲更大,好讓強崽聽不見。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五伯爺?shù)囊粋€秘密。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我們又跑到祠堂去躲摸摸,結果看到五伯爺一個人拿著槳,坐在一號扒手的位置,拼命地劃槳,拼命地呼號,扒龍船呀——哦嗬——扒龍船呀——哦嗬——龍船好像在瀟水河里破浪前行,劃槳的聲音攪得月光咕嚕咕嚕響。他扒完后,把槳抱在自己的懷里,用手撫摸又撫摸。我們悄悄在他后面扶著船沿看得發(fā)呆。五伯爺本是瀟水河的一等好水手呀。他為什么不能在端午節(jié)去扒龍船呢?我們搞不懂。
五伯爺是我爹他們六兄弟中個子長得最高,力氣最大的。他身高一米八一,在我們這個地方已經(jīng)鳳毛麟角了。說到力氣,他讀初二時十七歲,就可以挑一百五十斤谷子了,雙手的力氣也大得很,我們涼亭的方石凳,他說捧起來就捧起來。我爹有一次雙手去移動方石凳,費了很大的力氣,弄得滿臉通紅,方石凳才微微動了一下。爺爺在他六個崽里最滿意五伯爺。爺爺讓其他幾個崽只讀了小學畢業(yè),唯獨讓五伯爺讀到初中畢業(yè),是家里文化程度最高的。五伯爺初中畢業(yè)后,爺爺終于把藏在心里的秘密說了出來。這一年,五伯爺剛滿十八。一天吃晚飯,爺爺把寶樹主任、有聲民兵營長請到家里吃飯,把一只還在下蛋的老母雞殺了燉了,爺爺跟寶樹主任、有聲民兵營長說,把老五送到部隊去。寶樹主任說,要得,把老五送到部隊,老五這身板和文化,在部隊肯定能出人頭地,說不定還可以提干呢。寶樹主任說完,他們?nèi)撕莺莸嘏霰伙嫸M。坐在旁邊的五伯爺拿起一個海碗,倒上滿滿的米酒,端起來對寶樹主任、有聲民兵營長說,寶樹叔、有聲哥,我做夢都想去部隊,請你們一定想辦法弄一個指標送我去。說完仰頭就干掉了。寶樹主任連聲說,豪氣豪氣!有聲民兵營長對爺爺說,叔呀,干脆在家先把媳婦找好,將來讓老五在部隊安心干。有聲民兵營長這么一說,爺爺更是滿心歡喜,五伯爺沒有吱聲,他覺得自己才十八,想一個人自由自在,將來進部隊了,也可心無旁騖。但爺爺是一言九鼎的人,在家里他的每一句話,就是圣旨,六個崽哪個也不敢違抗。沒過幾日,六婆婆就把河西村的花姣介紹給了五伯爺。五伯爺?shù)纳戆?,六兄弟家庭的力量,讓花姣見了一面,就歡喜得不得了。花姣隔三岔五就從河對岸坐渡船來我們河東村,有時下午生產(chǎn)隊剛收工了,她跑過來在爺爺家吃一頓晚飯,跟五伯爺見一個面,又回到河西村。沒出兩個月,準備正式定親。
一年一度全縣的端午節(jié)龍船大賽又要開始了。我們縣端午節(jié)扒龍船,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習俗了。去掉紀念屈原的意義不說,單說習俗,更是一個村莊祈禱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展示一個村子男人們的力量與肌肉,顯現(xiàn)一個村子的整體實力的象征。因此,離瀟水河不出五里遠的村莊,幾乎都有一條龍船。龍船下水是一個盛大而嚴肅的儀式,一般定在五月初一。由村里的主任或者輩分最高的長者主持,村里老老少少匯集在祠堂里,劃船的隊員分列龍船兩邊,主持者先給列祖列宗上香,燒紙,敬酒,隊員再依次拜敬祖宗。然后,宰叫雞公,殺豬,辦酒席。結了婚的可以請岳父、岳母、姨妹子來玩;男孩定了親的,可以接對象來參加儀式,全村人喜氣洋洋。這是村里過大節(jié),辦大事,哪能遮遮掩掩?親戚們參加完龍船下水儀式后,可以到縣城看扒龍船。從五月初一開始,一直扒到初五天黑。這幾天瀟水河就沸騰起來,上百條龍船在瀟水河比拼,各式各樣的龍頭,有青龍、白龍、金龍、黃龍,還有老鷹、烏鳳、金虎,等等,“咚咚鏘”的鑼鼓聲,“扒呀哦嗬”的吆喝聲,像箭一樣地穿行在瀟水上空,瀟水兩岸人山人海,人聲鼎沸,周邊幾個鄰縣的人坐一、兩個小時班車來看龍船。端午節(jié),其實就是我們這里的情人節(jié)了。
五伯爺四月三十把花姣接過來,想讓她見識一下我們河東村第二天的龍船下水儀式。那天晚上,爺爺作為長者被寶樹主任喊去吃晚飯,一起商量明天龍船下水事宜。爺爺喝了幾杯回來就睡了。奶奶臨睡前,叮囑花姣一個人睡廂房。這是我們村上的規(guī)矩,不準沒結婚就兩個在一起,男女一視同仁。而五伯爺背著爺爺、奶奶,不讓花姣一個人睡,他要跟花姣睡在一起?;ㄦU不過五伯爺,只好留在五伯爺房間。花姣剛好來了例假,五伯爺拼命想要,花姣拼命也不給?;ㄦf,你就是一頭蠻牛,力氣留到明天扒龍船。
第二天早晨下起傾盆暴雨,一直持續(xù)到中午。瀟水河漲起來了,青春期男人的荷爾蒙一樣,一下就迅猛起來。
我們村的龍船下水儀式,沒有因這突發(fā)的暴雨而終止。寶樹主任特意換了一件干凈的衣服,舉著高香站在列祖列宗神位前,三鞠躬,然后,燒紙錢,敬酒。再就是二十個隊員依次拜敬祖宗。五伯爺是當然的一號隊員。五伯爺虔誠地拜完香后,還帶頭高喊了一聲“扒龍船呀——哦嗬——”,花姣在人群里聽到后,咯咯地笑,像只小母雞。吃完酒席后,大家一路喊著“扒龍船呀——哦嗬——”,冒雨把龍船抬到河里,然后放起噼里啪啦的鞭炮。我們村的青龍下水了。龍船下水后,雨停了。但是河水上漲厲害,水流也越來越急。寶樹主任現(xiàn)場再次講話,安排大家試訓。在寶樹主任講話時,五伯爺把花姣喊到他劃船的位置,讓花姣坐了上去,還讓花姣站在掌龍頭的地方試了一下掌龍頭的滋味。哪知道花姣不小心把褲子弄濕了,她的褲子透出了暗紅色。她在掌龍頭時,不小心還靠了一下龍嘴。結果被寶樹主任看見了。寶樹主任跑過去就把花姣拖下了龍船,說,誰讓你這么大膽?你想敗我們村子的風水?敗我們的彩頭?掌龍頭,是扒龍船的總指揮,是龍船的靈魂,關系到扒龍船的節(jié)奏,呼喊口號的頻率,比賽勝負的結果,更體現(xiàn)一個村的民風,宗族的凝聚力。因此,從掌龍頭的人選,可以看到一個村莊的興衰更替,民風好壞。所以要么由德高望重的長者承擔,要么由村里的主要負責人承擔。我們村掌龍頭的當然是寶樹主任。
試訓的時候,剛好河西村龍船下水儀式也搞完了。寶樹主任隔河喊:鐵能主任,我們先比劃比劃?鐵能主任回應,大戰(zhàn)五個回合,五打三勝。一時間,河面上就響起了鑼鼓聲、扒呀哦嗬聲。第一局河西村勝,第二局我們村勝,第三局河西村勝,正在第四局緊張比拼的時候,我們村的龍船翻了,隊員全部落水。瀟水河邊長大的男人,每個人水性都出奇的好。盡管河水已經(jīng)漲了,也不會有什么大礙。大家迅速游到龍船邊,把龍船扶正,一邊游一邊把龍船推到岸邊。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果叔不見了。大家拼命喊,果哥——果哥——,沒有見果叔的身影。月嬸哭天喊地,果呀,你離開我們,我跟強崽怎么過呀?寶樹主任安排人到下游尋了三天三夜,都未見到蹤影。
這一年,我們村沒有參加全縣的扒龍船比賽,這也成了我們村史上的恥辱。之后,我們村的人遇見鄰村的熟人,都低頭走開,連招呼也不好意思打一聲。最后,寶樹主任決定,五伯爺不能推薦去當兵,不能參加扒龍船,不能娶花姣,還要守龍船。
爺爺夜里含著老淚告訴五伯爺時,五伯爺雙拳打在堂屋門上,門板上凹進去兩個窟窿,窟窿里兩個鮮紅的血印,像兩盞煤油燈暗淡的光,掉在地上的一滴滴血反射著光刺得眼痛。哐當,五伯爺打開大門,跑進了夜色,劃過一陣疾風,沒有掀開一絲縫。夜色完全融進了他。
不知五伯爺當晚是否回屋睡覺。第二天上午生產(chǎn)隊出工時,他沒有遲到。第二天是割山地的雜草,每割一個小時,大家就休息十分鐘。五伯爺不休息,一直低頭割草,拼命割,不省力地割,看不到他的臉,只聽到割草的嚓嚓聲。大伯娘看不下去了,喊他,老五,休息一下,我們曉得你心里苦,你這樣折磨自己把身體搞垮了,何必呢?五伯爺沒理會大伯娘。一個上午他都沒有休息,仿佛他是割草機器人,永不知疲倦。爺爺看在眼里,躲在山坡上一邊抽旱煙,一邊嘆氣。收工回家時,五伯爺不停地往自己的籮筐里堆草,爺爺過去把籮筐里的草丟掉,他又撿起來往里堆,父子倆如此反復。最后爺爺說,你真是一頭牛。那一擔草,像移動的小山,跟隨五伯爺?shù)哪_步起伏在山間小道。
十天后,五伯爺終于倒下了。發(fā)高燒,講胡話,迷迷糊糊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醒來后,一頭的白發(fā),像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力氣基本衰退,二三十斤重的東西都無法挑起。村里最后讓他只在祠堂守龍船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分田到戶。五伯爺已近三十,其間有幾個人介紹,女方都忌諱翻龍船的事情,大都見一面就沒有下文了。五伯爺?shù)奶锞团c爺爺、奶奶分在一起,共一畝七分。爺爺、奶奶七十多了,田地的事情就只有五伯爺一個操勞。說起來也怪,五伯爺已十年沒有參加體力勞動,分田到戶后,仿佛他的體力又恢復了起來。一個人把一畝七分田耕種得像女人樣,粗活做出細功夫,種的早稻、晚稻都豐產(chǎn),成了村里的種田能手。
月嬸的田緊挨著五伯爺?shù)奶?。果叔那年端午扒龍船失蹤后,她沒改嫁,一直拉扯強崽頑強地生活。她既當男人,又當女人,沒日沒夜地操勞。那次雙搶季節(jié),月嬸犁田時,不知道怎么回事,牛拖著犁亂跑,月嬸怎么牽牛也不聽話。月嬸慌亂地大叫起來。五伯爺剛好在田間做事,跟月嬸隔著條田埂。五伯爺沖過去從月嬸手里搶過牛繩,一下就把牛拖住了。五伯爺赤裸上身,古銅色的肌肉一股一股。月嬸看了一眼,馬上就把眼光移開了。但五伯爺?shù)暮钩粑吨蓖目阢@,她覺得身上爬滿了毛毛蟲。晚上,五伯爺躺在床上沒頭沒尾想下午跟月嬸在一起的場面,渾身覺得酸脹,一身要爆炸,有種要跑、要飛的感覺。月嫂,你帶我跑。月嫂,你帶我飛。他翻來覆去,怎么也無法入睡。他想起來去見月嬸,想跟月嬸說,以后她家的重活他全包了。這一夜,他不知怎么睡著的。第二天凌晨,他跑到田頭,他知道月嬸會去插田。他在田頭等月嬸的時候,太陽剛剛從河面一晃一晃浮起來,他看到蕩開的暈圈好像月嬸的臉,美麗而模糊。月嬸到后,他怎么也開不出口,他悄悄走到月嬸旁,拿起秧插起來。月嬸說,老五,你別這樣幫我。他還是不知道說什么,昨晚想了一晚的那句話,就是不敢說。他不小心從月嬸的衣襟口看到了她的大奶子,口忽然干燥起來,喘著粗氣,插田的頻率越來越快。太陽在背后升得好高了,他倆的影子無聲地移動像在演一幕啞劇。
晚上,六婆婆串門跟奶奶說,大嫂呀,趕快給老五講一個媳婦,要不然會出大事。六婆婆還沒講完,奶奶就氣呼呼跑到月嬸家門口,大喊大叫說,月花,你可以偷別人,不要偷我們老五,老五這輩子會被你們一家人害死。全村人都跑到月嬸家門口七嘴八舌看熱鬧。月嬸在里屋沒作聲,也沒露面。好一會兒,我奶奶準備走了,月嬸卻拿出一瓶敵敵畏,當著我奶奶的面,像喝礦泉水一樣咕咚咕咚就喝了。五伯爺沖出人群,抱著月嬸往赤腳醫(yī)生惠叔家跑,一路吶喊,讓開讓開?;菔逵梅试砟チ艘荒樑杷?,讓五伯爺把月嬸的嘴巴撬開,惠叔像給狗灌腸一樣咕嚕咕嚕把肥皂水灌了進去,然后惠叔說,老五,使勁壓月花的肚子,使勁壓,使勁壓。五伯爺像石磨壓豆腐似的雙手壓在月嬸的肚子上,連續(xù)壓了十三下,月嬸像瀉肚子樣哇地吐了出來,吐了一地。月嬸救過來了,五伯爺嘿嘿傻笑。之后,五伯爺每天晚上擦完龍船、敬完香,就跑到月嬸家門口蹲著,像村后廟里的菩薩,不喊不叫,小溪家的黑狗圍著他團團轉。月嬸每晚早早就把大門關了,從不見他。九天后五伯爺不再蹲月嬸家門口,而是敲月嬸的大門,砰砰砰,敲得一個村子都在晃動。
第十天,月嬸失蹤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強崽成了孤兒。五伯爺跟爺爺、奶奶分了家。五伯爺把強崽接到祠堂來與他一起生活。五伯爺在祠堂里,有時間就拿著扒龍船的木槳培訓強崽劃船。怎么握槳,怎樣擺臂,怎么收腹,怎么發(fā)力,怎么控制節(jié)奏,等等,把自己作為曾經(jīng)的一號隊員的心得毫無保留地教給強崽。有時,三更半夜還從祠堂里隱約傳出“劃呀——哦嗬——”的聲音,大家都知道,那是五伯爺又在訓練強崽了。強崽悟性好,很快就掌握了全部的要領,有了成為劃船強手的基本素養(yǎng)。那時,強崽剛好讀初一,遇上縣體校在選拔賽艇運動員。強崽在強手如林中殺出重圍,成功被縣體校選拔上。后來進市隊,入省隊,最后,成為了國家隊的運動員,在國際大賽上多次獲得獎項。
強崽退役后,作為突出貢獻的專業(yè)人才,縣里安排在文廣體局具體負責群眾體育,重點抓一年一度的扒龍船比賽。
五伯爺過了花甲之年了。強崽把五伯爺接到縣城住。村里的男人們都外出打工賺錢去了,一年就是扒龍船、過春節(jié)時回來幾天。五伯爺守龍船的事一直沒辦法交給其他人。他每個月初一、十五都會從縣城回到祠堂,給列祖列宗上香,給龍船擦灰除塵、上香敬酒,保佑村里風調(diào)雨順,平平安安,從不間斷。每次回來,都背著一個高爾夫背包,有人想看看包里究竟是什么寶貝,他一個人也不給看。
這年,又臨近端午節(jié)。農(nóng)歷四月二十九下午,他就讓強崽開車送他回村里,提前一點給龍船凈身上油,拜敬祖宗。他到祠堂門口時,看到祠堂的大門已經(jīng)被打開了,在龍船旁邊圍了一群人,里面有很大的爭吵聲。他走進去看見在廣東做生意的幾個人回來了,有四個人正在競標哪個掌龍頭。大華說他出兩萬,小標說他出五萬,黑馬說他出八萬,泥鰍說他出十萬。價碼越來越高,最后黑馬開到了二十萬掌龍頭。大華說,黑馬,你那錢全是行騙來的,憑什么回家來擺譜?黑馬對著大華就是一拳,有本事你拿二十萬,這龍頭就歸你掌了。你以為你搞的是干凈錢,你那錢也是賣假藥賺來的。大華跟黑馬扭打起來,小標和泥鰍也湊了上去。五伯爺見狀,把背上的背包放下來,打開背包,取出木槳,用木槳對幾個爭吵扭打的人一頓亂抽,那姿勢就是扒龍船的姿勢。強崽在旁邊看到木槳,金光閃閃,熠熠生輝,握手的把柄處已經(jīng)被握出深深的槽子,像五伯爺消瘦的肋骨。他的淚水瞬間滾出,模糊了視線。
黑馬、大華幾個爭執(zhí)扭打的人被五伯爺一頓抽打后,反而停下了爭吵。反過來圍著五伯爺。黑馬對五伯爺說,五伯爺,你不要生氣,現(xiàn)在市場經(jīng)濟了,哪個有錢就是天王老子,哪個就掌龍頭。原來你們講了算數(shù),現(xiàn)在錢講了算數(shù)。小標說,你們這些老爹爹講的那些東西值幾個錢?隔壁的幾個村子早就這樣競標了。大華說,明天龍船下水的酒席不要在祠堂辦,到縣城酒店擺流水席,哪個掌龍頭就由哪個負責。五伯爺聽得青筋直暴,一時覺得頭暈,不停地用手輕輕敲腦袋。強崽見狀,迅速過去把他扶到旁邊的床上躺下。黑馬說,就這樣了,我出二十萬,初一龍船下水,初一中午我在縣城橫嶺大酒店擺流水席。五伯爺,你要把龍船擦干凈,補好桐油。黑馬說完揚長而去。眾人稀稀拉拉地散了。
五伯爺躺了一會兒感覺好多了。他給強崽說,你先回縣城,我在家把龍船擦干凈,把桐油補好,讓它漂漂亮亮去比賽。強崽只好先回縣城。五伯爺想迷糊一會兒,可怎么也睡不著。他腦子里想起來,早些年聽村里人講,黑馬曾在東莞開按摩院組織人賣淫,然后敲詐客人,被抓進看守所好幾次;大華專門在廣州火車站前用苦楝樹籽假冒名貴藥材賣;小標和泥鰍跑班車,在班車上設賭局。他們都暴發(fā)了,賺了錢回來砌了樓房,像皇宮一樣,還在外面都包了二奶?,F(xiàn)在又要回來競標掌龍頭?這河東村的龍頭他們怎么有資格來掌呢?哎——哎——五伯爺連連嘆了幾口氣,眼角不知不覺濕潤了。五伯爺傷感起來。他強打精神坐起來,又拿著那把木槳摩挲。木槳如鏡,鏡面里的人蒼老如許。然后,他又顫巍巍地走到龍船旁,圍著龍船慢慢走了一圈,邊走邊絮絮叨叨,列祖列宗呀,列祖列宗呀,敗了,敗了。他又找來毛巾,走到龍頭前,剛跟龍眼對視一下,老淚就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龍頭上,聲音很大。像跟嬰兒洗澡擦身一樣小心,他一邊擦,一邊撫摸。
月亮升起來了,月光從天井里照進來,照得他的身影孤獨而修長。他借著月光,拜祭列祖列宗,點香,敬酒,燒紙錢,口里不停地喊,扒龍船呀——哦嗬——扒龍船呀——哦嗬——突然,他將一桶桐油倒向龍船,也倒在自己身上,把剛點燃的紙錢燒向自己和龍船。
老五——突然的喊聲,讓五伯爺趕緊把紙錢丟在地上用腳拼命踩熄。是月嬸在喊五伯爺。月嬸站在月光中迷蒙而飄渺。是你嗎,月嫂?月嬸突然出現(xiàn),讓五伯爺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月嬸說,是我,老五。真的是你嗎,月嫂?是我,老五。月嬸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五伯爺,五伯爺覺得是一團火。月嬸往五伯爺身邊走,還沒走到眼前,她突然就倒了。五伯爺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月嫂——月嫂——!五伯爺聲嘶力竭地呼喊。月嬸像睡了過去,安詳,知足,一點反應也沒有。五伯爺將雙手從月嬸的后背伸進去,使盡全力想把她抱起來,他要把月嬸抱到赤腳醫(yī)生惠叔那里去,可是他怎么也抱不起來。月嫂,你不要嚇我,你上次喝敵敵畏沒把我嚇住,這次你突然出現(xiàn)是為了把我嚇死嗎?五伯爺像上次一樣壓月嬸的肚子,壓月嬸的胸口,月嬸沒有一絲反應。此時,月光靜靜照著,祠堂里很靜,村里很靜,連狗叫的聲音也沒有,世界靜謐極了。五伯爺?shù)牧夂谋M了,大口喘著粗氣,一身軟了,他癱倒在月嬸的旁邊,與月嬸并排躺著。五伯爺有一聲無一聲地低低呻吟,月嫂,你帶我跑;月嫂,你帶我飛。月光癡情地照著,灑了一地的柔情,給他倆披上了銀色的服裝,好像一對新人。
子夜時分,五伯爺拼力爬了起來,跪在祠堂的神位前,列祖列宗啊,不要怪罪老五這個忤逆子。然后,磕了三個響亮的頭。他抬起頭來時已是老淚縱橫。于是,他從柜子里找出塵封多年的斧頭、刨子、鋸子。他拿著斧頭對著龍船啪啪啪,把龍船劈開了,劈斷了。每一斧頭,村莊似乎都無聲地抖了幾下。他站著劈斧頭時,虎虎生威,如羅漢沖天,似與天斗;蹲著緊推刨子,嘩嘩地響,仿佛跟地斗;不斷地拉鋸時,低鳴嗚咽,時斷時續(xù),是跟他自己在斗嗎?
第二天早晨,黑馬他們到祠堂時只看到瘦長的棺材,不見龍船的蹤影,五伯爺穿著一身黑衣在棺前燒紙錢。他的身邊擺著木槳,木槳上寫滿了月字。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