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
五月十日上午,冒著小雨,在趵突泉公園的白雪樓大戲臺聽?wèi)?。因為天氣原因,觀眾不是太多,并且都站著,沒人坐那些長條木凳。
戲臺上表演的是呂劇《小姑賢》,滿面愁容的李氏女正在咿咿呀呀地自嘆身世。
天氣有點涼,演員的戲服下面套著長褲,腳底下也沒有戲靴,而是穿著黑色的皮鞋,每次抬腳落步,褲腳一翻,都會露出與劇中人物極不相配的鞋面來。不過,戲臺前的所有觀眾都像我一樣,沉浸在戲文里。
“李氏女坐偏房淚如雨灑,思想起俺娘家二老爹媽。許多的好人家不給擇配呀,將小奴送至在閻王之家。每日里無過錯將我打罵,我可是受盡了婆母家法。在偏房一陣陣心如刀攪,清晨飯還沒做去問我媽……”
聽著這些熟悉的戲詞,我的思緒頓時飛回到三十年前。
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xué),父親母親的模樣依稀是年輕而快樂的。
下午放學(xué),我就在院里葡萄架下做作業(yè)。母親在廚房里擇菜,準備一家人的晚飯。我家的雙卡錄音機里,播放的就是《小姑賢》的磁帶。
我聽到母親在廚房里跟著錄音機一起唱,劇中人字字悲哀,而她的唱腔卻是明快動聽的。那時的我,還不懂生活的艱辛、世事的復(fù)雜,只覺得能在葡萄架下聽?wèi)?,是最大的享受,比起我那些放了學(xué)就要挽著小筐、拎著鐮刀去割草的同學(xué)們,已經(jīng)是非常高的待遇了。
那時候,我們聽《小姑賢》,也聽《李二嫂改嫁》《姊妹易嫁》《借年》……全都是呂劇,我們山東人最愛的家鄉(xiāng)劇種。
所有磁帶都被小心地擺放在錄音機旁,下面墊著報紙,上面蓋著繡花的手帕。每一盤磁帶播完,從錄音機卡座里取出來之后,都要小心地放回到原盒里,然后按照目錄順序,由上至下擺好。
這些磁帶都是父親親手買回來的,每次有新磁帶到家,我都會把磁帶盒子內(nèi)襯的彩頁紙翻來覆去看個仔仔細細,然后逐字逐句讀給父親母親聽,好時時賣弄一下自己的語文水平??墒牵麄兏静豢醇埳系膽蛟~,只用耳朵聽,就能把所有戲詞一字不差地記住。
父親母親能聽就能唱,因為他們都是曾經(jīng)學(xué)過戲的人。
我的母親出嫁之前,是姥爺村子里小呂劇團的臺柱子,演《小姑賢》必須是演女一號李氏女,演《李二嫂改嫁》不用說就得演主角李二嫂,要是演《姊妹易嫁》就要演那個善良的妹妹張素梅……
我的父親喜歡拉胡琴,而且愛唱民歌,不管是豪放的草原民歌還是嫵媚的江南小調(diào),都能唱得蕩氣回腸、柔情萬種。
現(xiàn)在想起來,呂劇,是那個年代在我頭腦中打下的最深刻的烙印,無論走到哪里,一聽到熟悉的唱腔,都會心潮澎湃,難以抑制。
我自小就五音不全,哪怕是哼唱最簡單的兒歌都會跑調(diào)到一塌糊涂,所以我從不敢在父親母親面前展示自己的嗓音。只有一次,我心血來潮,趁著家里沒人,用錄音機給自己錄了一段戲曲,從頭到尾不超過一分鐘,但偏偏使用了母親最喜歡的《小姑賢》磁帶,把其中一段戲文抹掉了。為這事,我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了兩笤帚疙瘩。
到現(xiàn)在,我雖然唱不出字正腔圓的味道,但我仍然記得每一句戲詞的唱腔。
當(dāng)然,沒有人愿意聽我唱戲,愛人總算給面子,聽我唱戲,雖然耳朵受折磨,但卻不表示什么異議。
女兒則不然,每次我在廚房里做飯時不自覺地哼哼幾句——“他的為人實在好,又吃苦來又能干,二人互相來幫助,生產(chǎn)支前爭模范……”她就立刻敲著推拉門上的玻璃表示抗議,抗議我的噪聲影響她上網(wǎng)。
當(dāng)今年代,好多人都不喜歡聽呂劇了,即使它是我們山東最拿得出手的地方劇種。年輕人喜歡聽韓國歌、看日本動漫,把中文的電視、電影和音樂都推到一邊去。在九零后和零零后的眼睛里,根本看不見白雪樓戲臺的存在。
我記得帶女兒游趵突泉公園,她總是從趵突泉向南,經(jīng)無憂泉去萬竹園,根本不在戲臺這邊停頓哪怕是一秒鐘。
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有些悲哀。
看戲的觀眾里,有些上年紀的,頭發(fā)都白透了,戴一頂毛線編織的舊帽子,白頭發(fā)從毛線縫隙里向外扎出來,在涼風(fēng)細雨中瑟瑟抖著,顯得極其不合時宜。
我應(yīng)該算是臺下比較年輕的觀眾了,七零后前期,接近于六零后。
戲臺上休息間隙里,我跟一位老琴師聊過,那位前輩已經(jīng)七十歲。
他告訴我:“我一直有個很悲觀的看法,呂劇要斷代了,我們老祖宗們留下的好玩意兒,傳來傳去,弄不好要斷送在我們手上嘍!前一陣,有學(xué)校邀請我去教孩子們拉琴唱戲,一開始有四十多個孩子感興趣,沒過兩周,只剩下六個孩子按時來上課。到了一個月底上,一個孩子都不來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我老頭子一個。你看看,年輕人不愛聽,孩子們不愛學(xué),不是斷代,還是什么呢?”
老前輩看我態(tài)度恭敬,算是半個知己,就隨手拉了個過門,唱幾句給我聽:“春雷一聲震天動,得中金榜第一名。萬歲恩賜旨一道,榮歸故里把親迎……”
他的聲音并不動聽,但他拉琴唱戲時的享受表情,證明他的生命與喜樂全都融合在戲文里,仿佛植根于土地的一株玉米,從大地懷中汲取營養(yǎng),又向大地奉獻一切,最終與大地融為一體。
他是真愛呂劇的人,不為名利,只要讓他拉琴唱戲,就是最快樂的事。
“我喜歡聽呂劇,將來孩子再大一點,也得培養(yǎng)孩子學(xué)點呂劇,不能忘了本、斷了根?!蔽艺f。
老前輩搖頭:“小兄弟,別費那事了。孩子們愛學(xué)的,不用家長催著打著也學(xué);不愛學(xué)的,催著打著也沒用。”
我無言以對,因為現(xiàn)實就是這樣,我女兒那樣的零零后,熟悉韓國歌星勝過自己的考試題目,她們的世界里,沒有呂劇的立錐之地。
時過境遷,現(xiàn)代孩子的童年里是肯德基、麥當(dāng)勞,是變形金剛、火影忍者,是韓國天團、日本美少女,是TFboys、易烊千璽……唯獨沒有呂劇。身為地地道道的山東人,真的為這種傳統(tǒng)文化的沒落而感傷。
我打心眼里喜歡呂劇,前幾年走南闖北,聽過很多不同劇種。
在北京聽京劇、京韻大鼓、相聲、小劇場,看也看了,笑也笑了,唯獨沒有“樂開懷”的感覺;在東北,我們?nèi)ヂ牰宿D(zhuǎn),看大秧歌,但那是屬于東北白山黑水的文藝精髓,擱東北合適,擱濟南肯定不行;在蘇州,我們一起去茶樓聽蘇州評彈,看著文文弱弱的先生和清瘦雅致的年輕女孩子說一陣、彈一陣、唱一陣,卻找不到屬于江南的風(fēng)雅;在廣東,我們聽粵語歌,看勁爆舞蹈,卻找不到山東人的實在勁兒……
我的根在山東,而呂劇就是扎根于山東沃土的藝術(shù)之花。我們每一個山東人,都應(yīng)該以它為榮,贊美它、歌頌它的同時,再引領(lǐng)我們的下一代去傳承它、發(fā)揚它,使這支來自于民間的藝術(shù)之花開得更香更艷,再轉(zhuǎn)回頭來娛樂大眾,豐富老百姓的休閑生活,成為山東除儒家文化外的另一種精神文化養(yǎng)料。
我總感覺,呂劇就像我們的山東話,透著樸實無華的憨厚勁兒。
說它土,它真土,很多唱詞都是我們的土話原句,原汁原味,原腔原調(diào),可它是我們山東人真正的“母語”,從呱呱墜地的嬰兒到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全都活在這種話音的浸潤里。
我認識一位解放前赴臺的山東老兵,他曾在一臺海峽兩岸晚會上飽含深情地說過:“唯有鄉(xiāng)音,能解鄉(xiāng)愁;唯有鄉(xiāng)土,能撫慰我心。漂洋過海六十年之后,只有煎餅卷大蔥和俺們山東的土話、山東的呂劇,能讓我重新變得年輕起來。不管我站在地球的哪個角落,都是濟南人的兒子,都是山東人的兒子。我愛山東,這是一出生就命中注定的,至死改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