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燕
出生在農村,我的童年,有老樹婆娑、蟬鳴蛙聲、蝦跳魚躍……還有數(shù)不清的泥巴糊糊、叫不上名的各類昆蟲。
那時,農村里家家有井。夏夜納涼之前,父親或母親早早地把西瓜放在吊籃里,用一根繩子放到井內,恰到好處地懸在水面之上。幾小時后,原本田間摘回時還帶著熱度的西瓜,已經變成了冰涼的西瓜。這口井,就等同于現(xiàn)如今的冰箱。夜晚納涼之際,全家圍坐,切開“冰鎮(zhèn)”后的西瓜,瓤紅籽黑,甘甜涼爽,那完美的味蕾體驗至今不忘。
這口井,也是我童年的噩夢。每回牛脾氣上來,哭鬧不聽話時,父母最后的撒手锏就是要把我扔井里去。好幾次被父母拉到井口,所有的蠻橫不止都被強烈的恐懼感包圍,哭聲立馬止住。“還哭鬧不講理不?”“不了,我改。”強烈的求生欲不得不讓我先放下倔強,選擇妥協(xié)。也正因為如此,我對這口井,是愛恨交織。當然,父母永遠也不知道,我后來幾次悄悄去過井邊,用石子、竹竿測試過井水深淺,我總擔心父母一失手,會不會真把我扔下去,那不就死翹翹啦!現(xiàn)如今我自己有了孩子,做了父母,早就理解了當年帶著我們姐妹三的父母,在焦頭爛額疲于生計之時,孩子的哭鬧不休確實是一件耗時耗力還影響心情的事,所以,在那個非常時期對我采用了非常手段。現(xiàn)如今回憶起來,恐懼早沒有了,有的是對自己當年不懂事的自責。
那年月的一口井,能滿足我們一年四季對它的需求。它具備恒定的水溫,帶給我們冬暖夏涼的體驗。尤其到了天冷季節(jié),比起宅旁泯溝里冰冷的河水,這帶著一點“暖氣”的井水太受人歡迎了!常常由母親一聲吆喝:“拿個盆出去,我要洗衣服了?!蔽揖涂焖侔严匆路呐璺诺骄?,并在母親收拾我們一大家子的臟衣服時,積極地擔負起打井水的職責。很奇怪,隨我怎么學他們,我每次只能打上來半桶水,甚至更少。我的打水技術影響了大人的“工作效率”,常常被大人一把攔了。看他們氣定神閑,看也不看那個吊水的小桶,只輕輕地把小桶晃悠幾下,“咕?!币宦?,桶兒聽話地轉一個身,整個桶沒入水中,繩一緊,滿滿一小桶井水就安安穩(wěn)穩(wěn)拉了上來。當然,這技術活好壞影響不大,我們那時打井水,也不過就是洗幾顆樹藤上的葡萄,或者那幾個猴急得等不得熟透的還帶著絨毛的桃子,半小桶井水也能滿足我們的基本需要了。
對這口井,更大的情感是來自井旁的兩棵水杉樹。這兩棵水杉樹,是父母在我出生的那年在井旁栽下的。在我有記憶開始,我家的小院就是豐富多彩的,有藤蔓青青,有姹紫嫣紅,更有這兩棵那時已經很挺拔的“大樹”。雖是同時種下的兩棵樹,竟然胖瘦高矮差別很大,井口左側那棵,自幼長得細、慢。清晰地記得在我上小學時,為了練好體育課的“爬竹竿”,我和小伙伴物色了村里無數(shù)棵樹,最后還是覺得,我家的這棵樹最接近我們體育課上老師給我們做示范的那根竹竿。無數(shù)次趁著父母不在家的時候,和小伙伴們腳背綁上繩子,留一個八九厘米左右的空隙,靠繩子和樹的摩擦力,借助下肢力量蹬到一定的高度。直到現(xiàn)在我也想不明白,當時老師怎么會教我們這么奇怪的爬竹竿方法。當然會爬樹的小伙伴,是不需要輔助工具的,直接抱著樹就能上能下了……可想而知,那棵原本就瘦小的水杉樹,被我們幾個小家伙蹭下來,那有多傷害,樹皮一層一層掉。直到被我父母發(fā)現(xiàn),他們生氣地責備我,再也不許我去爬。好在爬竹竿的體育測試在那棵默默付出的水杉樹幫助下,我總算順利過了。
水杉樹雖不是名貴樹木,但身姿挺拔。幼時樹冠尖塔形,漸漸成熟后,成廣圓形。隨著它一天比一天長高長粗,更顯得端莊俊美。小時因我爬樹帶給它“脫皮”的傷害,我一直有些愧疚。其實長大后,我查閱資料,才知水杉樹皮都會自然脫落,幼時是薄片脫落,大了后是裂成長條狀脫落。那時雖然爬樹多少都帶給了它傷害,但脫皮倒也是它的常態(tài)。如此說來,我也安慰很多。
長大了回父母家時,如果有時間的話,我總是要細細觀察這兩棵樹。我喜歡和它們默默對話,因為我們是同齡。很感激父母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給我留了無限的念想。我和它們,它們和我,是彼此成長的見證者。
因為種植了數(shù)十年,水杉樹強大的根須已經和老井合二為一。不,確切地講,是合三為一。如今的它們和老井依偎,已經成了一道不可分割的風景。我甚至想,必定有些根須已經探測到井水,而老井也已經習慣這樣的滲入。在如今家家戶戶都在飲用自來水,人人家里都有冰箱的年代,井水依然滋潤著,它與水杉樹做伴,以這樣的姿勢陪著父母。而我們,隨著歲月的流逝,一個個飛出了父母的懷抱,各自有了各自的小家庭。
回家看父母的次數(shù)自然變少了,有時來去匆忙,無暇多做逗留。父母也總是體諒我們的忙碌,再也沒有對我像幼時那樣的責怪,反倒是一直安慰我,家里一切都好,只管安心自己的工作。
天氣轉涼,水杉樹羽狀的小葉片便隨風凋零,飄落四處。因為宅前的土地緊靠著水杉樹,那些父母貼心種植的各類蔬菜上,一棵棵都飄著這樣的細小羽狀葉。每回從父母家返回時,父母總要把各類新鮮的蔬菜給我?guī)?。而每回做菜前,我都要認真清洗幾遍,才能把水杉樹上落下的那些小葉漂洗干凈。
很奇怪,我一點也不討厭它們。
有時,燒熟的菜里還會偶爾遺漏幾片葉子,我最多也就是把它們剔除,動作自然又熟練。
久遠的記憶里,無數(shù)個有螢火蟲閃爍的夜晚,搖著蒲扇的我們在水杉樹底下,納涼吃瓜。如今,那口永遠儲存著清澈井水的老井和那兩棵聳立在云霄之間的水杉樹,替我珍藏了我一輩子都無法割舍的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