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怡伶
母親的頭痛已持續(xù)數(shù)月,久久不得緩解,醫(yī)院診斷說,勞累郁結,連帶影響到整條右臂。大夫語氣很重:“幾十年了,神經(jīng)已經(jīng)萎縮,還怎么治?!”我看著母親瘦脫相的肩胛骨、再也伸不直的手指,只能拼命仰頭,將眼淚逼退。
母親一生操勞,茹苦含辛,她的心里獨獨沒有自己。三十余年前那個吉日良辰,秀外慧中的母親下嫁給父親,從此死生契合,無怨無悔。1988年初,母親在鎮(zhèn)上率先開了小飯館,主營面食、鹵菜。經(jīng)過母親之手的佳肴,當天基本一搶而空,連普通的三鮮面都供不應求。放學后,我“吱溜吱溜”捧著剔下豬頭肉的大骨頭吃得搖頭晃腦,母親看著,眼里滿含笑意,她手指白皙、骨節(jié)粗大,兩只手被沸騰的肉湯燙得通紅。
20世紀90年代初期經(jīng)濟大搞活,小鎮(zhèn)不甘落后,家家削尖了腦袋想發(fā)財。沒過多久,父親就下海做起了樁機工程。父親信誓旦旦,為了家要做出一番大事業(yè),并讓母親拎著小包當起了太太。我這個千金小姐每天都捧著最新的連環(huán)畫接受同學的艷羨,劇院里最好看的電影我如數(shù)家珍。小街兩旁,滿是婆娑的桂樹,長長短短的枝丫上,披著溫軟的月光,整條街彌漫著悠長的甜香。清風一吹,金黃的花朵兒撲簌簌落在臉上,母親暖暖的手牽著我,一路笑語歡聲。
可惜,人生不如意總是猝不及防。沒過幾年,父親的生意一落千丈,商品房被迫抵債,全家開始了度日如年的蝸居生涯。母親抱著弟弟,像孤獨的候鳥般拉著我東奔西走,借款還債,小小的我們,早早嘗到了世態(tài)炎涼。那些被歲月的刀刃割得殘破不堪的日子,如冰面上被束縛的紅繩般醒目又無助。幫母親燒飯時,我一著急,青菜忘了洗就下了鍋,我嫌不干凈不肯吃,母親手扶著額頭,我嚇得一個戰(zhàn)栗,又乖乖吃進了肚子。一把青菜吃了兩天,不便宜??!為了緩解困境,沒坐過一天月子的母親拿出了僅有的積蓄買了冰柜,邊賣冰棍,邊撫養(yǎng)我們。
那年夏天,弟弟坐在搖籃車里,母親一腳搖著車,一手舉著棒冰吆喝。母親常說,螄螺雖小也是肉,她把微薄的收入積攢起來,供全家吃用,還能想方設法還掉一點外債。母親跟舅婆說,家里買不起冰棍時,我女兒一支冰棍都吃不到,現(xiàn)在自己賣冰棍了,我一定要讓她吃得盡興。在她的默許下,我一天吃了8根棒冰一個蛋筒。夏天過后,母親想做回老本行。她是個利索人,手起刀落,就像對待買回來的蛇或甲魚一樣,群英飯館終于在眾人希冀中重新開張了。店實在小,我們擠住在閣樓,每天險險地攀著竹梯子上去,不能往下看。有次親戚來看我們,我邊爬梯子,邊樂呵,“啪”——狠狠摔了下來,屁股生生坐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大人們笑得前仰后合,只有母親大急:“丫頭!”鏟子一扔就沖過來抱起我,緊張地上下檢查。每天凌晨3點,熟菜的香味、灶臺的煙味一起彌漫開來,我和弟弟在睡夢中咳嗽,最后被淚水嗆醒。
許是對母親的敬重,加上菜實在美味,飯館生意之火爆,回頭客之多,遠超想象。母親急著湊錢還債,不舍得請人幫忙,整個小店,就她一人忙進忙出。直到現(xiàn)在,母親一有心事也會早早醒來,就像當年那樣,一脫口就是“要去開門咧啊,今朝人多!”。
母親的拿手菜醬牛肉和紅燒豬頭肉遠近聞名,一到節(jié)假日,店門口就排起長長的隊伍,過年時,因為沒搶到一塊牛肉而吵起來的事情時有發(fā)生,我也成了同學們戲謔中的“牛肉西施”,我天天帶著一身鹵菜香來去學校,愛開玩笑的老師叫我?guī)c豬頭肉去,說可以多給一張獎狀?!叭ノ壹屹I啊,保證優(yōu)惠,還多給!”我笑瞇瞇回答。于是,大家都說我會做生意,像母親。到后來上了大學回家,雷打不動來買鹵菜的還有很多當年的老同學和老師,他們身居天南地北,每回老家就來店里,臨走再帶一大包,說別處就是沒這個味。母親一高興,總要再多送幾個雞爪、鴨掌。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母親就是那個見錢眼開的女君子,只要生意好,她就兩眼放光,累趴下也不喊一聲。幾十斤的冰貨、成車的食料,母親一個人搬。我和弟弟要幫忙,剛一湊近,就被母親一個眼神喝?。骸翱熳鲎鳂I(yè),用不著你們!”生意好,要債的也多,母親一有結余馬上就還,“人在店在,債在我還!”這等義氣、要強,讓債主們都不由心生敬佩,反而叮囑我們好好學習,活出樣子。
整個初中生涯,我的鞋子都是一雙刷得泛白的球鞋,瘦弱的小腿被一條暗花滌綸褲包裹著,褲子上有個破洞。我向來不以為意,因為心里有溫暖照耀,背后有母親支撐。過年時我們從閣樓搬到了另一個老新村,兩個熱菜、幾片魚塊、一碟紅燒肉。外面煙花燦爛,我和弟弟捧著一罐椰子汁一個勁勸母親喝,母親溫柔地笑:“你兩喝,姆媽不愛喝。”初三第一節(jié)作文課寫《母親》,我捧著滿分作文回去讀給她聽,母親捂住眼睛背過身,良久才止住微顫的身子。她輕輕為我拭去淚水,告訴我瓦片總有翻身日,風水總會輪流轉。我把它寫在了本子上,本子的反面是:不懼荒涼,有母即家。
母親也有猶豫時,身懷六甲時,她扶著酸疼的腰,說想吃一個梨。我剛邁步她又叫住我。
“別買了……”
“為什么?”
“一個梨5角錢,太貴,姆媽不饞了!”
一瞬間,我的心像被捅了一下痛不可扼,手指上掐出了血印才忍住奔涌而出的淚水。母親懷著弟弟,沒吃過一天好吃的,就算偶爾有親戚送來點餅干零碎,她也總說不愛吃,叫我吃掉。母親仍穿著結婚時的藍格子頭繩衫,整個人瘦白瘦白,只有肚子圓圓大大地突出,她抱住我輕輕喟嘆,如柔弱、倔強的天使。時隔多年,可一旦當我想到當時的情況,那種心如刀絞而又無能為力仍會讓我淚流滿面。
生活的艱辛,旁人能想到的只有萬分之一,四處探究的同情卻如寒冬干布,粗糙硌人。鎮(zhèn)上有人說,你家兩個孩子,一個都上不起大學?!母親不回應,撫摩著我,“你讀書嗎?”
“讀!”我扶著厚厚的鏡片大聲說。
“讀書,拿獎狀!”弟弟在一旁萌萌地看著,也學我用力點頭。
每當我和弟弟拿回獎狀時,每當老師當著母親的面夸我們時,母親才會在忙碌的間隙露出滿意的笑容,比她當天多賺了100塊錢還開心。
到了高二,家里稍有好轉,母親仍舊省吃儉用,偶爾會帶我買顏色鮮艷的裙子,盡管只是幾十塊的裙子,可我很開心,因為那是母親親自陪我去選的。
山重水深的負累,層層疊疊的悲哀,都被母親用柔弱的臂膀給擋住,她努力給我和弟弟撐出一縷陽光,讓我們可以從石縫里探出腦袋,拼了命地往上長,向外伸,直至枝繁葉茂……
吞下形銷骨立的荊棘,熬過如履薄冰的歲月,母親的堅守終于盼來春天,十余年風霜淵壑,終于得見光明。而母親早已兩鬢斑白,皺紋叢生。滿地陽光絢爛,母親眼眸里流轉著經(jīng)年不見的光芒,她言行匆匆,步伐極快極快到街上買菜,因為一只肩膀不好,頭部略略向左歪斜,鄉(xiāng)鄰們看到了遠遠打招呼,“群英妹子,丫頭兒子回來了吧?”
“對啊阿姐,都家來了,來吃飯??!”
母親朗朗回應。這個時候,記憶中自信、麻利、嗓音呱啦嘣脆的母親又回來了。
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母親又在為家事傷神。她羸弱的肩膀微微顫抖,陽光照在飽受風霜的臉上,透出異樣的蒼白,母親的一雙大手白皙得驚人,也浮腫得嚇人。我忍住淚,在心里暗暗說:姆媽,讓我守護您吧,現(xiàn)在的梨子不貴了,讓女兒給您做一碗冰糖雪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