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名海
“疑似性侵案”曾經的嫌疑人向受害者提出索賠,令日本社會再度關注伊藤詩織事件。作為日本“Me Too”第一人,伊藤詩織向日本社會對性侵受害者的偏見宣戰(zhàn),最終令日本在立法層面有所行動,大幅加強了對性犯罪的懲處力度。
走出陰影的伊藤詩織
今年4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的好友、著名媒體人山口敬之聲稱,女記者伊藤詩織的“錯誤做法”導致他的名譽和經濟受到雙重損失,接不到工作,還失去了上電視做節(jié)目的機會。據此,他要求伊藤詩織支付1億日元賠償金,并在全國的媒體上公開道歉。
支持伊藤詩織的人在東京舉辦了名為“打開黑箱”的民事訴訟支援集會。集會負責人表示:“我們不僅要打開伊藤詩織事件的‘黑箱,還希望打開更多隱藏在這個社會中的‘黑箱?!?h3>爭論焦點在于“是否自愿”
伊藤詩織與山口敬之之間的恩怨,起因是一起并不復雜的案件。2013年9月,在美國紐約進修新聞和攝影的伊藤詩織認識了TBS(東京廣播電視臺)駐華盛頓分部負責人山口敬之。2015年初,伊藤詩織回日本求職不利,于是求助于山口敬之。雙方相約于2015年4月3日晚見面,用餐、飲酒后,在酒店發(fā)生性關系。伊藤詩織于5天后報警稱遭到性侵。
警方準備逮捕山口敬之,但被東京警視廳刑事部部長中村格臨時打電話叫停。隨后,辦理此案的警官和檢察官全部換人,這是極為罕見的事情。有人認為,這與山口敬之是日本首相的好友不無關系。山口敬之不僅沒有受到制裁,還召開發(fā)布會,開香檳慶祝“新生”,大談他和伊藤詩織之間發(fā)生的事情“是自愿的”,還稱自己是一位“紳士”。到場嘉賓和主持人都支持他。
伊藤詩織花費了10個月的時間,自行調查和收集證據。她向通過抽簽選出的11位日本公民組成的檢察審查會遞交了案件復議申告書,并鼓足勇氣召開了新聞發(fā)布會。
山口敬之的行為符合日本刑法規(guī)定的“準強奸罪”構成要件。但是,他一口咬定伊藤詩織有求于他,并自愿飲酒。而且天亮后,雙方很自然地道別。伊藤詩織沒有強有力的證據推翻這些說法,只能強調自己是在失去意識時被強暴。但是,她事后洗干凈了衣服,發(fā)郵件要求山口敬之“兌現承諾”,并遲疑了5天才報案。這些都極大地削弱了她對山口敬之的指控。
2016年7月22日,日本檢方判定此案“不予起訴”。伊藤詩織沒有選擇接受和沉默,而是開始了漫長而艱辛的斗爭——以一己之力向日本社會對性侵受害者的偏見宣戰(zhàn)。
要求對山口敬之不予逮捕的東京警視廳刑事部部長中村格,在接受采訪時表示:“女方有希望對方幫忙安排工作的企圖,所以才會見面并飲酒。此事充其量不過是男女糾紛。”日本千葉大學法律系教授后藤弘子表示,在日本的法律定義下,要符合強奸的定義,必須是對方使用肢體暴力,或者實施恐嚇。在案件審理的過程中,法官只有發(fā)現被害者有過激烈的肢體反抗,才會認定為性侵。日本自由民主黨女議員衫田美緒甚至認為,本案中的山口敬之才是最大受害人,伊藤詩織給他及其家庭造成了傷害。
這些人的觀點代表了大多數日本人。無論是隨機選定公民組成的檢察審查會支持檢方不起訴的決定,還是鋪天蓋地的批評嘲諷伊藤詩織的聲音,都說明了這一點。
始于美國的 “Me Too”(我也是)反性騷擾、反性侵運動,在日本蕩起一絲漣漪后,很快就悄無聲息了。日本社會對于性侵受害者有很深的偏見,人們覺得公開討論性侵是一件羞恥的事,與正常的道德觀相悖。在許多日本人看來,伊藤詩織公開談論這種事,“是不知廉恥的行為,是想嘩眾取寵”。很多人認為她不自愛,別有所圖。例如一位網名為“唐澤貴洋”的日本網友評價:“在日本,很多人看不起她,認為她利用自己的美貌接近山口,然后要求金錢和職位。”甚至有人懷疑“她不是日本人,是外國間諜”。
日本女性從小被教育要溫柔賢淑,應接受男性享有特權,甚至形成了“被摸一下都是小事”的觀念。日本民眾普遍認為:除非是陌生男人對女性進行攻擊,女性予以反擊并在過程中受傷,否則男人就不構成犯罪;熟人實施強奸是難以置信的;如果女人同意與男人約會,那么被強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果雙方親吻,那么就代表女方默許性行為合法化;如果女性喝了酒,那么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就與強奸沒有一點關系。人們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權當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忘記吧?!痹谌毡具@個男權觀念深重的國家,受害女子通常只能默默忍受,甚至責怪自己。
上述觀念顯然是不合理的。日本警視廳的調查顯示,被完全不認識的人暴力脅迫發(fā)生的性行為只占性侵事件的11.1% ,更多的性侵害都來自于熟人;事后向警方尋求幫助的受害人僅占4.3% ,并且其中僅有半數是遭受陌生人的強暴。
與社會偏見相伴而生的,是日本相關法律的不完善。日本對于性騷擾的立法非常全面,打擊力度也很大,但對于更具侵害性的強奸罪卻規(guī)定寬松,懲罰力度不足。日本刑法中關于強奸罪的條款都制定于1907年,其本質是“高度容忍強奸罪”。刑法中設定的“準強奸罪”(男性奸淫睡眠、酒醉或者有精神障礙而失去抗拒能力的女性)很難有效制裁犯罪嫌疑人。而在美國的很多州,這類罪行被定義為二級強奸罪或性侵罪。
許多國家的刑法都注重評判犯罪嫌疑人的客觀事實行為,而日本刑法卻重視犯罪嫌疑人的主觀動機。只要犯罪嫌疑人堅持把性行為說成“雙方自愿”,那么即使客觀罪證非常明確,也很難判定有罪??胤奖灰蟪鍪居涗浄缸锸聦嵉囊曨l、音頻或第三者的目擊證詞等強有力的證據,這樣法庭才會判嫌疑人有罪。所以,日本刑法中的“準強奸罪”基本上形同虛設。
伊藤詩織的抗爭雖然遭遇了巨大的阻力,但畢竟沒有白費。日本反對黨議員成立了跨黨派專家組,質疑并調查該案件。更重要的是,日本在立法層面終于有所行動。
2017年6月8日,日本眾議院通過了刑法修正案,并提交參議院審議。修改后的刑法大幅加強了對性犯罪的懲處力度,將強奸罪的量刑由“3年以上有期徒刑”延長為“至少5年以上”;重新定義了強奸罪,拓寬了強制性行為的涵蓋范圍;擴展了受害者認定范圍,將性犯罪的適用對象由原來的“僅針對女性受害者”擴大至“包括女性及男性受害者”;將原適用于強制猥褻罪的部分犯罪行為列為懲處對象;在強奸罪和強制猥褻罪等性犯罪的起訴方面,刪除了“親告罪”的規(guī)定,減輕了受害者的心理負擔。同時,日本首家支援性犯罪受害者的基金會成立,日本政府向基金會資助了1.4億日元。
這些難得的進步,除了得益于各界人士的奔走呼吁之外,也與伊藤詩織公開發(fā)聲密不可分。
伊藤詩織將自己的悲劇經歷寫成了一本書——《黑箱》(Black Box),榮獲日本第七屆自由報道協會獎?!昂谙洹奔却碇邮芮址傅拿苁遥泊碇煌晟频乃痉ㄖ贫群捅涞默F實。此外,伊藤詩織曾作為日本反性侵的代表人物登上《紐約時報》;英國BBC為她制作的紀錄片《日本之恥》引起轟動;她被美國《新聞周刊》雜志日文版評選為“受世界尊敬的100位日本人”之一。
如今,走出陰影的伊藤詩織加入了性教育志愿者協會。她到很多學校演講,教女生們如何保護好自己。
一只蝴蝶的翅膀扇起的風是微弱的,而千百萬只蝴蝶的翅膀能夠引發(fā)巨大的連鎖反應。作為日本首位向全社會公開姓名和外貌的性侵受害者,伊藤詩織憑借一己之力嘗試改變頑固的社會偏見,并打破司法壁壘。有日本媒體將她稱為日本“Me Too”第一人。山口敬之遭遇的困境,說明他承受了社會輿論的壓力,也間接反映出日本社會觀念的變化——對性侵受害者的同情,以及對嫌疑人的鄙夷。
編輯:姚志剛 winter-ya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