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薇薇
(南京藝術(shù)學院,江蘇 南京 210013)
自古以來人類就有趨美避丑的審美趨向,對于美好事物的追求是亙古不變的主題,莊子自然也不免俗的孜孜不倦地追求著美。但在《莊子》一書中卻有不少美丑不分,甚至以丑為美、否定藝術(shù)美的言論,莊子追求的究竟是何種形態(tài)的美?
莊子的美學體系中的丑是有層次的,大體分為外在丑和內(nèi)心丑兩個層面。外在丑往往與內(nèi)心的美好純良聯(lián)系在一起,如 《人間世》中的支離疏、《德充符》中的支離無販、《達生》的拘樓丈人、《至樂》的滑介叔、《人間世》的接輿 、《雜篇》的盜拓等篇塑造了一系列奇丑無比的 “真人 ”、“至人 ” 的形象,這些外形丑陋或是肢體殘缺的人卻受到了當時人們的喜愛和尊敬。莊子對于人性自由的關(guān)注體現(xiàn)在了探尋生命意義的道路上,對于丑的尊重和欣賞旨在讓人們破除外形殘缺與完整與否的觀念,樹立注重內(nèi)在心靈美的思想。只要有超出常人的德性, 形體上的缺陷和丑陋就會被人遺忘,取而代之的是他思想中煥發(fā)出的美感。
莊子突出強調(diào)精神美,認為人們應當從個體的主觀精神去追尋“道”,將生死,貴賤,得失等當作是相對的,單憑人類單薄的力量無法將這些扭轉(zhuǎn),“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宇宙萬物在道的觀照下都是平等的,“以道觀之,物無貴賤。”從莊子的角度來看,丑和美都是自然的表現(xiàn),從道的角度來看并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立足于道,莊子以忘形為發(fā)端,進入精神上無差別的狀態(tài),最后實現(xiàn) “道通為一 ” ,實現(xiàn)最高的、永恒的美。“至人”、“神人”、“真人”是莊子理想人格的化身,《逍遙游》中寫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倍皻埲恕?、“畸人”、“丑人”在莊子的觀點言論中并不比“至人”低一等,這些人的存在是由殘酷的現(xiàn)實和壓迫形成的,他們的外在和心靈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打擊傷害,但莊子還是能發(fā)現(xiàn)他們?nèi)诵缘墓廨x,通過對于個體生命桎梏的解脫,從而尋找生命的自由。
莊子對于“丑”的欣賞來源于他對于審美主體擺脫現(xiàn)實的追求,希望能通過打破世俗的禁錮來達到精神上的自由,要想實現(xiàn)審美主體的真正的自由,必須要通過“心齋”、“坐忘”與“虛靜”。通過這三個階段的修行,從心靈的準備到對審美的體會領(lǐng)悟,最后達到心胸和靈魂的澄明,使個體達到無限的發(fā)展。所謂“心齋”就是凡事專心致志,全身心投入其中,不為外物所蒙蔽和影響,全然不顧四周的事物,達到忘我的境界,從而上升到“道”。在“心齋”的過程中人會蕩滌體內(nèi)一切濁氣,讓心和身體輕盈通透,耳目清爽,以虛待物,以氣感物,以身心感受世間萬物,達到虛靜的狀態(tài),徜徉于自由之境,齋以靜心。莊子對于美學的追求是強調(diào)內(nèi)心的自我體驗,追求一種精神和心境上的淡然,中讓精神在這種靜默平淡的天地之中中無拘束地暢游,從整體上達到對道的把握。
莊子塑造的“畸人”“殘人”等丑陋的形象從側(cè)面突出了內(nèi)心靈魂的升華,通過這樣一種“有意味的形式”向后世傳達著與眾不同的理念,有關(guān)莊子的審丑的美學思想對于后世的藝術(shù)影響十分重大。在書法的領(lǐng)域中,從明代后期開始書法家便著手嘗試具有丑怪奇特的書法形式,徐渭的草書就體現(xiàn)了這樣的特點,其線條曲曲折折,恣意揮灑,不拘繩墨,在《詠墨詞軸》中,他將字句之間的距離忽略不計,隨性創(chuàng)作,遇到筆畫伸展的阻礙,任由情緒和速度在紙上肆意揮灑,抖動和斷續(xù)相繼痛快發(fā)揮,使得書法之意趣和情感氣象萬千,表現(xiàn)出作者的苦悶、失意、痛苦與絕望,粗疏有致的線條將晚明文人的心理和精神展露無遺,同時也表現(xiàn)了人間大美。提到丑和怪一定能想到揚州八怪中的鄭燮,他獨創(chuàng)的“板橋體”是將隸書和行楷相結(jié)合,非隸非楷,非古非今,乍看上去歪歪斜斜,并無風骨可言,實則錯落有致,別有一番韻味在其中。在莊子“畸人”形象的影響下,吳道子、石濤、陳洪綬、崔子忠、八大山人、龔開等都刻畫了生動形象的怪誕人物。吳道子所作的《鐘馗捉鬼圖》據(jù)《歷代名畫記》中所載《圖畫見志》說:“昔吳道子畫鐘馗,衣藍衫,革敦一足,眇一目,腰笏,巾首而蓬發(fā),以左手捉鬼,以右手抉其鬼目。筆跡遒勁,實繪事之絕格也。”可以看出吳道子筆下的鐘馗面目丑陋,衣著襤褸,披頭散發(fā),蓬頭垢面。龔開的《中山出游圖》中的鐘馗怒目橫對小鬼們,小鬼們也形態(tài)各異,身穿元兵服飾,身為南宋遺民的龔開在畫作中寄托了自己深沉苦悶的心情,表達了自己的憤懣和愁苦。除了鎮(zhèn)鬼的鐘馗外,藝術(shù)作品中以丑陋的鬼魂為題材的也不少,揚州八怪之一的羅聘的《鬼趣圖》中描繪的小鬼面目可憎,神情詭異,從選材到構(gòu)思都呈現(xiàn)出極其怪異陰森的效果,紀昀的《題羅兩峰鬼趣圖》指出羅聘尚奇求丑的怪誕風格:“文士例好奇。八極心旁騖。萬象恣雕鎪,抉摘到邱墓。柴桑高尚人,沖淡遺塵慮。乃其續(xù)《搜神》,乃論幽明故。豈日圖神奸,將以資緊御。平生意孤迥,幽興聊茲寓。此畫誰所作,陰風生絹素?!绷_聘畫中的鬼怪頭身大小失常,佝僂駝背,明顯受到莊子所創(chuàng)“畸人”形象的影響,沿襲了莊子的審丑美學思想。梁楷的《潑墨仙人圖》描繪了一位袒胸露懷、姿態(tài)蹣跚的仙人,他與莊子筆下的“真人”形象相距甚遠,卻神似“畸人”,他五短身材,額頭奇大,眼睛甚小,鼻子扁平,形態(tài)詼諧有趣,好似看透世間一切又胸懷無限真意。
莊子之所以能將丑怪納入他的審美視野之內(nèi),是因為他獨特的詩人氣質(zhì),不羈的人生態(tài)度使得他的心神暢游于無垠的廣闊天地,使他逍遙自在的同時感知到了一個獨特的充滿畸人怪物的大美天地。在莊子看來只要能以坦然之心游于大千世界,那么遇到的一切都將是美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