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卷氣”是宋明以來書法鑒賞與批評的一個頗為重要的審美內容和標準,也是研究這一時期書法史、書法美學史所無法回避的重要理論課題,可惜古人述而不論,今人的研究也未能深入,且時有誤解。本文試圖對其名稱由來、含義變遷、美感特征和理論價值等問題做一初步的考索與評說,旨在引玉,以解懸疑。
以“書卷氣”作為衡量書法藝術水平高下雅俗的主要依據(jù),始見于宋代書論,但無其名。
蘇東坡《柳氏二外甥求筆跡二首》詩中有“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句,意思是功夫深不如多讀書,只有學富才能使書法達到神化的境界,至于為什么,他沒有說明?!缎蜁V》評李磎書法說:“大抵飽學宗儒,下筆無一點塵俗氣而暗合書法,茲胸處使然也?!庇衷u沈約書法說:“大抵胸中所養(yǎng)不凡,見之筆下者皆超絕,故善論書者以謂胸中有萬卷書,下筆無俗氣。”從這里可以看出一種因果關系:讀書多能使人心胸曠達,志趣高雅,識見超群,書法自然會明個性、富韻味、宏氣象、棄塵俗,由此而產(chǎn)生美感。
黃庭堅《跋東坡書》說:“余謂東坡書,學問文章之氣,郁郁芊芊,發(fā)于筆墨之間,此所以他人終莫能及爾?!彼惺艿降摹皩W問文章之氣”,就是后來常說的“書卷氣”。而有人把“書卷氣”視為一種風格,非是。
在古人看來,書法是君子之藝,是文人士大夫的雅事,所以又把“書卷氣”視之為“士氣”。劉熙載《書概》說:“凡論書氣,以士氣為上。若婦氣、兵氣、村氣、市氣、匠氣、腐氣、傖氣、俳氣、江湖氣、門客氣、酒肉氣、蘇筍氣,皆士之棄也?!彼笞x書人在書法藝術上保持本色,避免各種屬于世俗的不良風氣?!笆繗狻笔蔷腿硕裕涿家娪谠嬚?。又稱“士夫氣”“士人氣象”。古書最初以簡策編綴成卷,或以繒帛裝軸,有些人就用“卷軸氣”指代“書卷氣”?!皶須狻敝蠹s始于清代,見《蔣氏游藝秘錄》等。
宋人之所以提倡“書卷氣”,不外乎以下三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出自文人士大夫的創(chuàng)作,如朱長文《續(xù)書斷》評蔡襄認為“儒者之工書,所以自游息焉而已,豈若一技夫役役哉”,他把讀書人寫字看成加強自身修養(yǎng)的一種手段,而不像那些靠一技之長吃飯的人去勞心費力。蘇東坡《題筆陣圖》認為:“筆墨之跡,托于有形,有形則有弊。茍不至于無,而自樂于一時,聊寓其心,忘憂晚歲,則猶賢于博弈也。雖然,不假外物而有守于內者,圣賢之高致也?!痹谒磥恚瑫ㄓ行尉陀斜?,如能不為形累而任情遣興,即可以自樂,比下棋好,并且書法不是憑借外物而能自得于心,也是古來圣賢所追求的目標。他們的想法與歐陽修《試筆》自述學書自樂、不計工拙都是同一境界,旨在陶冶性情,超然脫俗,爭取書寫上的最大自由。這種心態(tài)與宋代禪悅之風有直接的關系。
其二,來自對書法的基本認識?!缎蜁V》評杜牧書法“與其文章相表里”,評薛道衡書法認為“文章、字、畫同出一道,特源同派異耳”,都是從整體思維方式出發(fā),在“字如其人”“文如其人”的同一認識層面上進行論說,最終歸結于“道”,很能體現(xiàn)傳統(tǒng)的中國文化藝術精神。鄧椿《畫繼·論遠》:認為“畫者,文之極也”,與此如出一轍,為一時風氣所致。
其三,審美情趣、價值觀念發(fā)生了變化。米芾《海岳名言》斥“歐、虞、褚、柳、顏皆一筆書”,柳體“為丑怪惡札之祖”,顏字真書“入俗品”,與唐人風尚迥異。王著工書,黃庭堅說他“病韻”(《跋周子發(fā)帖》);王觀復書法不工,因為“無秋毫俗氣”而受到肯定(《題王觀復后》)。在黃氏看來,書法以脫俗為第一要事,不必計較工拙,與《宣和書譜》力戒“下筆作字處便同眾人”的用意完全相同。蘇東坡論畫有一段話也是極好的參證:“觀士人畫,如閱天下馬,取其意氣所到。乃若畫工,往往只取鞭策、皮毛、槽櫪、芻秣而已,無一點俊發(fā)氣,看數(shù)尺便倦?!保ā栋蠞h杰畫山》)可以肯定,“取其意氣所到”也是書法審美的著眼點,代表了宋人提倡“書卷氣”并蔚成一代書風的主流思想傾向。
這里面大概還有一種隱情:蘇東坡《書朱象先畫后》有“學書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嘗言: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道義指人品道德、禮義軌范,“廣之以圣哲之學”意在多讀書,使圣哲的思想在自己身上潛移默化,做到高雅脫俗,書法才可寶貴。否則即使功夫能媲美鐘王,也不過是俗人俗書而已。這種觀點是從蘇東坡《跋秦少游書》提出的“技道兩進”思想蛻化而來,帶有“人品即書品”的倫理學色彩。
黃氏的觀點被清人承接下來,如《蔣氏游藝秘錄》列“書卷氣”的兩個必要條件:人品高、讀書多。楊守敬《學書邇言》還有詳細的解釋:“一要品高,品高則下筆妍雅,不落塵俗;一要學富,胸羅萬有,書卷之氣,自然溢于行間,古之大家,莫不備此,斷未有胸無點墨而能超逸等倫者也?!庇捎谌似返年@入,把原本近于合理的“書卷氣”審美變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人在社會中生活,各種不良風氣都可能給書家和藝術風格帶來不良影響,干擾或抵消學養(yǎng)所能發(fā)揮的正常作用。提倡“書卷氣”的根本目的在于脫俗,與況周頤《蕙風詞話》提出“詞中求詞,不如詞外求詞。詞外求詞之道,一曰多讀書,二曰謹避俗。俗者,詞之賊也”的道理一樣,書法追求“字外功夫”即此而來。
古代書家都是讀書人,他們大都對傳統(tǒng)文化藝術精神有比較好的理解,由學養(yǎng)化育出來的審美理想使之對書法有一種頗為執(zhí)著的、屬于一個強大社會群體的共同追求,不會輕易地轉移志趣并脫出這一既定立場。他們恪守“技進乎道”的原則,把書法當成一種人格外化的過程與形式。當書法出現(xiàn)社會性流弊的時候,讀書人的清高與自強精神就會通過某些杰出人物的言論和實踐表現(xiàn)出來,成為治病良方。以蘇、黃為代表的書法實踐與“書卷氣”的提出就是針對“院體”的流弊而來,是知識階層既定立場和價值觀念的自身調節(jié)。明清人提倡“書卷氣”的用意也不出此范圍。就此而言,“書卷氣”不是一種確定的美感,也不是一種嚴格意義上的批評標準,正如方薰《山靜居論畫》“古人所謂卷軸氣,不以寫意、工致論,在乎雅俗”的解說,已經(jīng)觸及問題的實質。
古人之所以這樣看問題,是由于古今書家在知識結構、藝術實踐、審美心態(tài)與習慣等許多方面都存在著重大的差異。例如《翰林粹言》把“胸中有書,下筆自然不俗”當成真理,吳寬《匏翁家藏集》確以“書家例能文辭,不能則望而知其筆畫之俗,特一書工而已。世之學書者如未能詩,吾未見其能書也”的規(guī)律,均來自經(jīng)驗和自覺判斷,今人卻不會如此簡單地看問題。再如傅山《贈太原段孔佳》一文的敘述:“書生段增,聰慧人也。偶來揭帖,安詳連犿,日益精進。即此喻之,亦學問事,不可以技觀也。”其思想脈絡是:讀書人習定,學養(yǎng)使得筆意安詳宛轉,進步極快,就此而言,書法與學問成正比,不能簡單地當成一種技藝來看待。應該承認,傅山的看法符合在古代書法學習的一般規(guī)律,假如段增不“聰明”,還會有這種聯(lián)想和結論嗎?唐代寫“干祿體”、宋代寫“院體”、明代寫“臺閣體”、清代寫“館閣體”的都是讀書人,甚至有大學者,為什么會遭到詬病呢?
歷史地評價,提倡“書卷氣”是必要的、積極的。一方面,讀書所獲得的東西如思想的深刻、氣度的高雅、聞見的廣博、心胸的曠達,以及散文的抒情與詩歌的浪漫、歷史的沉郁與管理的睿智、美的鑒別與追求、理想與情操、自信與執(zhí)著……都可以轉化為書家的藝術意志,進而創(chuàng)造出美的形式來。但有兩點是讀書所無法替代的:天才與靈性,而它們都是藝術的生命形式所不可或缺的構成因素。另一方面,讀書多框框也多,理智常常會跳出來壓抑天性和情感,正統(tǒng)觀念把讀書人限定在“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圈子里,使抒情蒙上典范的面紗,“書卷氣”尤其能體現(xiàn)這種精神。
從今天的角度看,“書卷氣”代表了宋明以來書法新古典主義的基本傾向,有著重要的理論價值,很值得借鑒。至于其中自筑藩籬的消極成分,也不難判識。
(摘自《書法》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