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學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書畫題跋記》(一作《郁氏書畫題跋記》)十二卷、《續(xù)記》十二卷,明郁逢慶編著。書中著錄作者所見書畫真跡,錄其題跋,并及款識、裝潢、印章等,正、續(xù)兩記所錄書畫碑帖均未分類,亦不按時代排列,當系隨見隨錄。全書采摭繁富,頗有保存文獻之功。
郁逢慶,字叔遇,號水西道人,明末浙江嘉興人。性喜收藏書畫,儲于義墨堂、暢敘堂中。其見聞廣博,崇禎時輯古今法書名畫,成《書畫題跋記》。此外,尚有《義墨堂宋朝別號錄》一書(存一卷),今藏于上海圖書館。
關于郁逢慶的生平,文獻所載甚少,《嘉興府志》卷八一略載其事跡:
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十二卷,《續(xù)題跋記》十二卷,《四庫》著錄?!恫杉瘯洝吩弧安商扑卧鲿嬵}跋及詩詞等匯錄之,郁氏于明代收藏稱富,故見聞亦頗廣”云。吳壽旸曰:“逢慶字叔遇,嘉興人,性喜收藏書畫。崇禎中嘗手輯古今名人法書名畫,《題跋記》可與汪氏《珊瑚網》相頡頏,惜未有刊行者?!盵1]
其兄嘉慶,亦好收藏,且廣交游,時人稱為“貧孟嘗”。據[嘉慶]《嘉興縣志》卷二五載兄弟二人合傳云:
郁嘉慶,字伯承,縣人,喜結客收書,家亦以是盡,時有“貧孟嘗”之目。(《紫桃軒雜綴》)嘗輯《至正庚辛集》詩人爵里事跡為《考世編》附于其后。弟逢慶,字叔遇,自號水西道人,以收藏法書名畫撰《題跋記》正、續(xù)各若干卷,亦一賞鑒家也[2]。
縣志引及李日華《紫桃軒雜綴》,載于《紫桃軒又綴》卷二:“郁伯承,名家子,喜結客收書,家亦以是盡?!盵3]既稱“名家子”,則知郁氏為嘉興望族??h志稱郁逢慶“亦一鑒賞家”,可知“鑒賞家”這一名號,應當是嘉興當?shù)厥咳藢τ羰闲值艿墓摗?/p>
事實上,郁氏兄弟二人確是嘉興書畫收藏圈的重要成員。郁嘉慶與李日華、陳繼儒、汪珂玉等名士多有交好,李日華退隱嘉興的二十多年間,與郁嘉慶多有來往,李日華還曾為郁嘉慶作《先懶庵記》一文,詳細記述郁嘉慶的行事和情操。陳繼儒《眉公秘籍》于萬歷年間刊行,即得力于郁嘉慶、沈天生等嘉興友好,而李日華亦為此書作序。郁逢慶借助其兄郁嘉慶的人脈關系,能夠徜徉于法書名畫之間,參與各種書畫鑒賞活動。通過郁嘉慶的活動,我們似乎也可以嗅到郁逢慶的氣息。
郁逢慶之生卒年未詳,檢陳繼儒《冬馀記》,偶及郁逢慶之兄郁嘉慶生年:
余愿為冬馀處士。文逋俗逋,不復叩門,擁壚炙日,濁酒陳書。此目前輕安法,三十年不能得也。伯承以歲杪踏冰霜訪余,草堂信宿,信宿非特高義,實以五十婚嫁皆畢,二子皆秀才,閉門讀書史,無煩檢課,伯承真冬馀處士也?!缡露?,陳繼儒記[4]271。
據文中稱郁嘉慶“以五十婚嫁皆畢”,知此年郁嘉慶五十歲。文作于庚戌,即萬歷三十八年(1610),逆推則知郁嘉慶生年當在嘉靖四十年(1561),較陳繼儒少三歲。而郁逢慶之生年,自當在嘉靖四十年之后。又《珊瑚網》卷一八有“郁嘉慶致汪珂玉”一札,署“眷弟郁嘉慶頓首啟”,末有汪珂玉識語云:“伯承博雅好事,玄鐵稱之為‘貧孟嘗’,與季叔遇俱余忘年交,叔遇至今神明不衰,每示所錄題跋也?!盵4]282汪砢玉引郁逢慶為忘年交,則郁氏年齡必“年長以倍”,即二人年齡當相差當在二十歲以上[注]《禮記·曲禮上》明載:“年長以倍,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五年以長,則肩隨之。”《正義》:“此謂鄉(xiāng)里之中,非親非友。但二十以后,年長倍己,則以父道事之,即父黨隨行也?!比缜羼T桂芬《陳君若木家傳》云:“余與君同客裕靖節(jié)所,君年長以倍,為忘年交?!睋?,則年齡相差二十以上,則以父輩視之,才能稱得上是忘年交。。而汪砢玉生于萬歷十五年(1587)[5],則郁逢慶大約生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前后。
郁逢慶見于文獻記載的最后行跡,載其《書畫題跋記》卷二“米西清云山小卷”條末按語:“在澄心堂紙上,畫長丈馀,宋裱。云山細潤出諸卷之上,卷首一圓印,朱文‘芝山’二字。崇禎丙子四月望后二日觀于周敏仲舟中?!薄俺绲澅印睘槌绲澗拍?1636),則其卒年必在此年之后,其享年當在七十以上。
郁逢慶生于嘉興,此地素有濃郁的書畫鑒賞風氣。藉助自身“名家子”的家世背景,以及由長兄郁嘉慶編織的交游圈子,郁逢慶得以參觀項元汴、華夏等鑒藏巨家的書畫收藏,再加上個人的豐富收藏,遂能纂成《書畫題跋記》二十四卷,盡其云煙過眼之樂。據郁逢慶《書畫題跋記》卷十二末的自識,此書似當纂成于崇禎七年(1634)。不過在《書畫題跋記》卷二末條“米西青云山小卷”的題跋中,郁逢慶明確記載了其鑒賞此畫的時地信息:“崇禎丙子四月望后二日觀于周敏仲舟?!背绲澅幽顺绲澗拍?1636),這說明郁逢慶在1634年編完前集后,隨后又做過訂補。后集的成書時間,因無郁逢慶自識可考,故自四庫館臣以來多付之闕如。周中孚《鄭堂讀書記》述其所見項氏藏舊抄本《郁氏書畫題跋記》云:“續(xù)記卷一、卷四,其卷尾俱有‘崇禎甲戌冬日暢敘堂藏’一行。”[6]又日本靜嘉堂所藏《續(xù)書畫題跋記》十二卷末尾有“崇禎乙亥立夏日書于義墨堂”題識[7]。崇禎甲戌乃即崇禎七年(1634),乙亥乃崇禎八年(1635),可見郁逢慶在崇禎七年編成《書畫題跋記》之后,就開始了《續(xù)書畫題跋記》的編撰。續(xù)集的完成大約在1635年。綜上可知,《書畫題跋記》大約成書于1634年,續(xù)集則約略于1635年編成。不過直至1636年,郁逢慶仍對其所纂《書畫題跋記》及續(xù)集進行訂補。
郁書自編成迄今,僅有正編十二卷排印本(清宣統(tǒng)三年順德鄧氏風雨樓鉛印本)行世,此外皆為鈔本。鈔本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無疑是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其卷首有清初汪森于康熙二十八年(1689)所撰序,序稱:“是以宏覽博物之士,或征之同時,或考之異代,單詞片翰,足以表章前人之遺墨者,莫不筆之卷軸,載在著述,使淵雅者樂其搜羅,討論者悉其真贗,庶良工苦心不沒于后人之紕謬。此集錄為古今商訂之一助也?!背浞挚隙擞魰目甲C學價值。據《四庫采進書目》所載各地方官員進呈之《郁氏書畫題跋記》有以下兩種:一載于《浙江省第四次鮑士恭呈送書目》,為知不足齋寫本;一載于《兩淮鹽政李呈送書目》,為清人汪森作序之抄本。據《四庫提要》可知,館臣抄錄最終所據為兩淮鹽政采進之汪森校訂作序本。
案:汪森(1653—1726),字晉賢,號碧巢,休寧籍,桐鄉(xiāng)人。有詩文集《小方壺存稿》十八卷,朱彝尊為作序。另有《碧巢詞》《月河詞》行世。朱彝尊云:“晉賢居桐鄉(xiāng),筑裘杼樓,積書萬卷其上,而哲昆周士治別業(yè)鷗波亭北,令弟季青僑居雉城,往來酬唱,不出戶庭,名流秀望,企其風尚,家藏宋元人詞集最多,取而硏究之,故其詞能標舉新異,一洗花間草堂陋習?!盵8]考其兄汪文桂,字周士,一字鷗亭,桐鄉(xiāng)人,貢生,官內閣中書,有《鷗亭漫稿》[9]卷四十。其弟汪文柏,字季青,號柯庭,桐鄉(xiāng)人,官北城兵馬司正指揮,有《柯庭馀習》[9]卷四十。可見,汪氏一家皆有文名,而汪森尤以擅詩詞為時所稱。吟誦之馀,汪森尚致力于搜輯鈔傳稀見文獻,見于四庫著錄者即有數(shù)種,如《粵西詩載》二十五卷、《文載》七十五卷、《叢載》三十卷,即是汪森官桂林府通判時,以粵西輿志闕略殊甚,考據難資,故取歷代詩文有關此地者,詳搜博采,記錄成帙,歸田后又借朱彝尊家藏典籍薈萃訂補而成[10]卷一九○。又如朱彝尊《詞綜》三十六卷,其后六卷即汪森所補,汪森并作序以弁其首。又有宋姜特立《梅山續(xù)稿》十七卷,提要稱:“此本出休寧汪森家,附以雜文及詩馀,共為十七卷,不知何人所增輯。森《序》稱其流傳絶少,故繕寫以傳,則亦罕覯之本?!盵10]卷一六一又清釋通復撰《冬關詩鈔》六卷,提要稱:“至康熙己丑其友人盛遠等始為裒輯刊版,前三卷皆遠所輯,后三卷則汪文楨、汪森兄弟所輯,前有遠與森二序?!盵10]卷一八一又宋汪莘撰《方壺詞》三卷、宋汪元量撰《水云詞》一卷,提要稱:“莘詞本載所著《方壺存稿》中,元量詞亦載所著《湖山類稿》中。此本乃休寧汪森從二集摘出合刊者?!盵10]卷二○○以上諸書皆經汪森校訂,而《郁氏書畫題跋記》即是汪森整理舊籍之一種。
此外,清人徐乃昌藏舊抄本是抄本中除四庫本外唯一有影印本者(《國家圖書館藏古籍藝術類編》據國家圖書館藏本影印)。此本二十四卷,較之四庫本,保存了數(shù)條郁逢慶的收藏題記,其卷一末有“崇禎七年甲戌孟冬七日暢敘堂藏”題記,卷二末有“崇禎七年甲戌孟冬七日暢敘堂藏”題記,卷三末有“崇禎甲戌仲冬三日義墨堂藏”題記,卷四末有“崇禎甲戌仲冬望日義墨堂藏”題記,卷六有“崇禎甲戌季冬朔日義墨堂藏”題記。實則四庫本所據汪森藏鈔本原有四則題記[注]《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三《郁氏書畫題跋記》提要云:“又第一至第四卷,每卷之尾皆有崇禎甲戌冬日收藏題記,核其歲月亦即逢慶所自識?!绷碇苤墟凇多嵦米x書記》卷四八載:“《書畫題跋記》十二卷、《續(xù)書畫題跋記》十二卷,嘉興項氏藏舊鈔本?!潜倦m屬明人舊鈔,而無《前記》末之自識,惟《前記》卷一、卷二、卷十一、卷十二,《續(xù)記》卷一、卷四其卷尾俱有‘崇禎甲戌冬日暢敘堂藏’一行。《前記》卷三之尾有‘崇禎甲戌義墨堂藏’一行,則與兩淮本大異,蓋又別是一本。為項易庵所藏,故卷端有私印二也?!敝苤墟趽送茰y凡有題記者為郁逢慶自藏之書畫,其馀則為經眼之書畫。,四庫抄錄時刪去。此本前有目錄(四庫本無),內容也較完整,對于校訂四庫本有一定價值。順德鄧氏《風雨樓叢書》本是郁書的唯一印本,此本僅有正記十二卷,據其牌記,知為辛亥(1911)八月順德鄧氏依舊抄本校印,每卷卷末有“順德鄧實校刊”六字,后附前十二卷目錄。
學界歷來對四庫本的總體評價不高,然而將三個版本進行互校,卻發(fā)現(xiàn)四庫本在三本中實為最佳。徐本固然保存了目錄,個別文字優(yōu)于四庫本,但脫漏處、訛誤處觸目皆是。大段的脫漏如《續(xù)書畫題跋記》卷八“虞雍公《誅蚊賦》”一則,脫漏項元汴的題跋近四百字。又如卷一“復州裂本《蘭亭》”一則,其標題及題下注“卷首錢舜舉作《賺蘭亭圖》,后題云‘鼠須注硯寫流觴,一入書林久復藏。二十八行經’”凡三十八字,徐本皆脫。此條“繭紙?zhí)m亭世”五字,徐本亦為闕字。凡此皆可見徐本文字之不佳。鄧本僅有正編十二卷,所據鈔本似亦不佳,文字上整體上也不如四庫本。如豐坊《真賞齋賦》中“雨”“賀”“晴”“書”“時”等字,在《風雨樓叢書》本中分別誤作“南”“賢”“暗”“宋”“月”[7]。
關于《書畫題跋記》之價值,前人早有評論。《四庫全書總目》云:“特以采摭繁富,多可互資參考者,故并錄存之,備檢閱焉?!盵10]卷一一三周中孚《鄭堂讀書記》謂:“所錄詩篇為別集、總集所不載者頗多,亦可資后人參考焉?!盵6]卷四八吳壽旸《拜經樓藏書題跋記》稱“可與汪氏《珊瑚網》、孫氏《庚子銷夏記》相頡頏”[11]。丁丙《善本書室藏書志》也予以“采摭繁富,究可為伐山取玉,披沙撿金之助”[12]的評價。今人謝巍《中國畫學著作考錄》更從輯佚、校勘、鑒定、辨?zhèn)蔚榷喾矫婵隙恕队羰蠒嬵}跋記》的價值:
其中頗有可資畫史、畫論、畫法、畫品參考者,有可左證書畫家生卒之材料,有可補畫家之別號及其生平事跡者,又有論畫或述畫法或品評之詩,雖長篇議論者不多,但片言只語亦有精到者,可資借鑒。前集著錄諸畫多記形式、質地、墨或色、尺寸,以及創(chuàng)作年代、印章等資料,可佐鑒別其畫今有傳世者之真贗,為學古書畫辨?zhèn)握咧匾獏⒖紩4送?,書中有大量題畫之作,文體有賦、贊、詩、詞、跋、記等等,其中已有若干為作者本集所收,亦有不乏缺載者,可供編輯宋、元、明三代總集或別集之用,或可資校讎,故詳錄其大要,或可藉此檢索所需資料[13]。
以上諸家提要均認識到此書在輯佚方面的重要價值。實際上清代以來的諸多總集、別集的編訂均以此書作為重要的資料來源。如厲鶚《宋詩紀事》從郁逢慶《書畫題跋記》采其《題米敷文瀟湘圖》詩一首;陳田《明詩紀事》中亦有多條內容直接引用《郁氏書畫題跋記》。據賀娟對郁書中所收錄元代文人作品分別與《全元文》《全元詩》進行比勘,在二書之外,共得佚文三十三篇,佚詩二十四首,零金碎玉,彌足珍貴[14]。
關于郁書的闕失,余紹宋《書畫書錄解題》有所論列:
兩集所錄書畫碑帖不分類,作者時代亦不順次(惟《前集》十卷后、后集十一卷后俱明人書畫,但亦不按作者時代為次)。蓋隨見隨錄,未嘗加以編次,故體例不能劃一。書畫種類及印章有記有不記,法書原文、名畫題識與后人題跋或頂格錄寫,或低一格,或低兩格,俱不一律。而后集則并書畫種類印章等多不記錄,似有由他書轉錄成之者,非盡出于目睹?!陸c按語甚少,僅《前集》卷四梁楷畫《右軍書扇圖》《思陵題畫冊》后有之,又卷二米南宮小楷七帖、卷六元鎮(zhèn)《熙云圖》后各有一條,雖未署名,當亦為所記者。后集則無自跋[15]。
以上闕失,作為編者的郁逢慶是難辭其咎的。盡管郁書的編纂存在不少問題,但這絲毫不影響后來者對他的利用。而且對于郁逢慶《書畫題跋記》這類著作權不太明晰的著錄書而言,為人參考襲錄是不可避免的。萬木春通過對明末書畫著述(包括著錄書和日記等)的比較研究,得出了以下結論:“剿襲是明末書畫著述的普遍現(xiàn)象,且不論其道德與否,這個現(xiàn)象至少說明當時的鑒藏家之間存在的共同話題,而且對彼此的意見也相當關注?!盵16]郁逢慶的《書畫題跋記》便為同時的汪砢玉關注,如前揭“郁嘉慶致汪珂玉”札后汪氏跋語所云“叔遇至今神明不衰,每示所錄題跋”,郁逢慶對于同有書畫之癖的后進汪砢玉極為友善,不惜將自己費心抄錄的書畫題跋坦誠相示。不過,這種友善換來的卻是改頭換面的抄襲。據韓進的深入考證,“汪砢玉大量引錄《書畫題跋記》文字,并非古人因著作權意識模糊而導致的著書慣例,而是有意識地襲錄他人文字為己作?!盵7]顯然,汪砢玉的這種不道德的行為和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襲錄《珊瑚網》《書畫題跋記》[注]《四庫全書總目》卷一一三《式古堂書畫匯考》提要云:“所載書畫不盡屬所藏,亦非盡得之目見,大抵多從汪砢玉《珊瑚網》、張丑《清河書畫舫》諸家采摭裒輯?!辈贿^據我們考察,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襲錄《珊瑚網》最多,其次則是《鐵網珊瑚》,對《清河書畫舫》則利用不多。的行為在本質上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