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宏
讀著那些厚厚的專著,累了,就常?;蛏⒙?,或定定地,凝望著書里那些作者的肖像畫或照片。
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這幾位德國古典哲學的大師——著作太厚,太不好讀。字都認識啊,可說些什么實在難懂。
但我知道,被我凝望的這些人,他們也在凝望,他們一生都在凝望頭頂上的星空,凝望人類的心靈。
所以,我的目光最后往往就聚焦到了他們
那平靜、清澈,或者堅定、決絕,抑或還有憂郁,甚至游移的眼神上了。
當然,還有海涅所說的,我反反復復想象中的,黑格爾的那個“怪怪”的眼神……
不錯,他們那些艱深的理論與他們鮮活乃至古怪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
甚至,理論只是他們的表象,而血肉情感的生命才是他們的本質。
作為一個“人”,他們到底是什么樣子呢?
是什么使他們成了這樣的人呢?
他們殫精竭慮、前赴后繼地搞出來的那些文字、理論,到底要干什么呢?
……
這念頭一旦從心底升起,便久久揮之不去。
故事還是要從康德這里說起。
1791年春的一天,德意志哥尼斯堡小鎮(zhèn)。
29歲,大學畢業(yè)后做了幾年家庭教師,而且還專門給學生講授康德哲學的費希特,來到了他心中的圣地,而且來到了他最為敬仰的康德教授的課堂上。
終于,可以親耳聆聽康德大師的講授了。
哥尼斯堡小鎮(zhèn),依然安靜悠閑。
春天的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斑駁地灑在講臺前康德的身上。
此時的康德教授,已不是十年前剛出版《純粹理性批判》時很少有人重視的一般學者,而是在德意志思想界、學術界眾人敬仰的大師了。
不過,幾節(jié)課下來,費希特大失所望。
這不像我心目中的大師呀!
此時已經(jīng)67歲“高齡”的康德教授的課,實在無法令費希特激動起來。但是,在費希特心中,康德教授的思想是怎樣的大江大河呀!
他決定去登門拜訪這位自己心目中的大師。
就是在康德每天午后散步時走出的那座“康宅”里,年輕的,未來德國古典哲學的第二階段的代表人物——費希特,終于單獨見到了德國古典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也就是德國古典哲學第一階段的代表人物康德教授。
但是,結果也沒好到哪里去。
大師的表情幾乎沒有什么變化。
康德,這位“疲憊的老人”,對他的“繼任者”看來明顯地心不在焉。整個拜見過程極其簡短,康德大師對費希特“非常冷漠”。這位已經(jīng)完成了“三大批判”的教授先生,對此時尚一文不名的后生學子費希特的問題,似乎沒什么興趣,或者可能干脆也沒什么心思傾聽吧。
朝圣般的費希特的內心又是一片失望。
好在還沒有絕望。
從“康宅”出來這天起,費希特在他租住的簡陋小旅館里閉門奮筆疾書35天。結果,他寫成了一篇長長的論文——《一切天啟之批判》,也有譯者把這個題目譯為《試評一切天啟》。在這篇論文里,他以幾年來研讀康德思想的思考,對被稱為“天啟哲學”“批判哲學”的康德哲學闡述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其實也完全可以說,他相當深入地解讀了康德的思想。
費希特把這篇論文作為拜見并向康德請教的“介紹信”。
附在送給康德的這篇論文前面還有他的一封短信:
我到哥尼斯堡來,為的是更切近地認識一位為整個歐洲所尊敬的人,然而全歐洲只有少數(shù)人像我這樣敬愛他。我已經(jīng)向您作了自我介紹。后來我明白了,希望認識這樣一位人物而不出示任何證書,這是孟浪無禮的。我應該有一封介紹信。但是我只承認我自己寫的介紹信。我此刻就把它附上?!?/p>
這篇論文和這封短信起了很大的作用。
后來的劇情,連費希特本人可能都不大敢相信。
讀了費希特的長篇論文之后,已經(jīng)“老邁”的康德教授精神大振,心情十分喜悅——自己遇到了一個思想出類拔萃,而且也確實相當懂自己的青年學人!很快,這一次是康德主動邀請費希特來家談談,而且還邀請費希特參加了自己晚年時經(jīng)常在“康宅”舉辦的“令人愉快的午餐會”。而且,康德還把費希特的《一切天啟
之批判》這篇論文推薦給了出版商。
關于《一切天啟之批判》,以及此時費希特思想與康德思想的關系,后來的德意志觀念論哲學史家拉松說得相當明白:“費希特在這本處女作中尚非完全獨立,但他以此充分地證明了他能完全把握康德的體系。尤其,他首先表明的是:他像康德大師一樣非常善于把握外部的框架和詮釋的技巧,在此書的思想進展上,費希特還完全站在康德的系統(tǒng)的觀點上?!?/p>
顯然,當時的思想界,甚至康德本人都興奮地把費希特看作是康德哲學的繼承人。
很快,這部小書被匿名出版了。因為其思想很像康德的思想,于是,學界的很多人竟誤認為這是康德的一部新著。
康德當然不會做那種掠人之美的事,他很快就公布了這位學界新秀的名字。結果,青年費希特聲名大震,并從此走上了他那輝煌的哲學道路……
此后的幾年里,在康德的鼓舞下,費希特的創(chuàng)作噴涌而出、勢如破竹。先后出版了《論知識學的概念》《論學者的使命》《知識學第一導論》《對公眾的呼吁》《人的使命》等等。
故事總是曲折的。雖然費希特拜見康德的故事已經(jīng)比較曲折了,但從兩人一生交往的角度講,這只能說是曲折的開始。更后一些時候的故事,那可不是曲折,而是大逆轉了。
1799年初春,費希特首次拜見康德的八年后。耶拿。
初春的耶拿,大地已開始復蘇,但空氣依然凜冽。
此時37歲的費希特,已經(jīng)在耶拿大學做了五年哲學教授了。
這位此時在德國哲學界的聲望已是如日中天的重要人物,遇到了他人生的一次重大挫折。
此時的耶拿大學,正是時光從十八世紀進入十九世紀轉折點時刻的德國精神生活的中心——席勒、費希特、荷爾德林,還有德國早期浪漫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施萊格爾兄弟、諾瓦利斯、蒂克等,先后都在這里任教或者學習。可以說,此時的耶拿大學幾乎聚集了當時德國文化界最精英的人物。他們生活在這片綠蔭覆蓋的安靜校園里,暢快地交流討論,甚至合作和翻譯。當然,最令后世學人們向往、懷想的是,在這里有各種思想的熱烈交鋒,然后這些各式各樣的新穎的觀點,乃至思潮又被源源不斷地推向全國各地乃至整個歐洲。
費希特遭受這次挫折的前一年,1798年,意氣風發(fā)的天才少年哲學家,23歲的謝林經(jīng)歌德介紹也來到了耶拿大學任教,這更是壯大了耶拿哲學家陣營的聲勢。
繼承并不斷闡發(fā)康德哲學思想的費希特,在這群人中已經(jīng)是絕對的精神領袖了。謝林、荷爾德林、小施格萊爾、諾瓦利斯等,對費希特都是極為崇敬,甚至執(zhí)弟子禮的。費希特的名言——“行動!行動!這就是我們的生存目的”,更是熱烈地鼓舞著這一班思想者和藝術家們。詩人荷爾德林更是尊費希特為“耶拿的靈魂”。
還有令人振奮的事。1801年元旦一過,剛剛30歲出頭的黑格爾也來到了耶拿大學,成為耶拿大學哲學系的一位講師。
這種情況,很像我國二十世紀初新文化運動時的北京大學,群星薈萃、思想紛呈。
費希特的這次挫折,大體情況是這樣的——
費希特的一個學生,在費希特主編的《哲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宗教概念的發(fā)展》的論文。該文被指責為宣揚“無神論”,當局把責任連帶算在了費希特的頭上。在當時的歐洲,宣揚“無神論”,那絕對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其嚴重程度遠遠超出了此時中國大清朝某人敢于明目張膽地對宋明理學進行批判。
以“行動哲學家”著稱的費希特的火爆個性,處理此事的方式當然是抗爭,也有的材料說是“極大的不理智”??傊桥c當局鬧掰了。
結果,費希特只能是搶在被免職之前,主動提出辭職,這也勉強算是保全了一點點顏面吧。
這就是德國古典哲學史上十分著名的“無神論爭論”事件。
當然,導致這個結果的原因有很多。但也不得不說,在這次事件中有一位“關鍵先生”,
這位“關鍵先生”也是一位世人、后人都極為景仰的大師,他就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浮士德》的作者,也是我這組文字的下一篇將重點講述的人物——時任魏瑪宮廷大臣的歌德先生。
有材料說,歌德在暗中支持有關方面對“宣傳無神論”的費希特采取“強硬措施”。
歌德的故事當然波瀾壯闊,但聲名顯赫的歌德先生在哲學家費希特、詩人荷爾德林被大學“辭退”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世人似也非議不少。
不過,從歌德自己的表述來看,一向以思想自由激進,而且樂于助人著稱的歌德,在這些事情上似乎也頗多“為難”。
歌德后來所說的一段話頗耐人尋味:人們指責費希特,既不是因為他真誠地考察了自己的信仰,也不是因為他說出來了,而是他公開地去表達自己,不加迂回,無視法律,坦誠得讓人無法忍受。他應該像其他人所做的那樣,“隱蔽”自己的意圖……
可是,以“行動哲學家”著稱,脾氣火爆的費希特,又怎么肯去“迂回”“隱蔽”自己的意圖?
于是,從耶拿大學辭職,便也只能是費希特教授的唯一選擇。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或者也可以說,費希特教授也并不想挽回。
在新世紀即將到來之時,費希特辭去了耶拿大學的教席,遠走柏林。
出走之前,這位個性十足的“行動哲學家”,一如既往地“戰(zhàn)斗”著。他寫了一封公開信,言辭十分激烈地指出了事情的“實質”:
“我不相信他們是在追究所謂的我的無神論;他們把我當作一個開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自己見解的自由思想家(康德的幸運在于他那晦澀的文體)和一個聲名狼藉的民主主義者來加以迫害;他們害怕獨立自由性,就像害怕幽靈一樣,他們暗暗地感到我的哲學在喚起這種精神?!?/p>
不錯,費希特絕對不肯“迂回”或者“隱蔽”自己的觀點!
與其說這是費希特的性格,不如說這是費希特的原則。
自由,追求自由,這是費希特的原則,是費希特的生命。
雖然詩人海涅等很多人對歌德的“為難”之處大多表示理解,但性格倔強的費希特顯然并不領情。在費希特看來,這不是世俗的做人技巧問題,而是作為一個思想者的原則問題,因為此事關涉人的自由……
后來的情況表明,對費希特而言,從耶拿大學的離去,固然頗為令人惋惜,但這還算不上太大的挫折。
真正的大挫折,緊接著“無神論爭論”事件,沒幾個月就來了。
這一次,費希特遭受了他人生差不多是最大的一次打擊。
這一年秋天的時候,沉寂了幾年的康德教授,突然發(fā)表了一份公開聲明,批評費希特的理論。而且語氣極為嚴厲,甚至也可以視作康德與他的追隨者、學生費希特在學術思想上的徹底決裂——
我認為費希特的知識學是一個完全站不住腳的體系。因為純粹的知識學不多不少就是純粹的邏輯,它并不能夠把自己的原則提升為認識的材料;作為純粹的邏輯,它和認識的內容是脫離的……而且我必須指出,那種驕妄的做法,即認為我只是想提供先驗哲學的一個基礎準備而不是這門哲學本身的體系,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因為我本人把《純粹理性批判》里的純粹哲學的完滿體系看作這個哲學的真理的最好標志。
康德教授的公開聲明一事,在當時的德國思想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對費希特而言,更不啻晴天霹靂。
想想,作為當時二十年來德意志思想界的
“第一人”,對始終稱自己是其學生和闡釋者的德意志思想界的“第二人”的公開聲明,乃至“決裂”,那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而且,原本的“學術之爭”,卻又因被冠以“那種驕妄的做法”之類的定性,這就把事態(tài)上升到關乎個人品質,至少是學術品質的高度了……可以想見,老師對學生的震怒,已經(jīng)到了怎樣的程度;也可以想見,“學生”面對“老師”的如此震怒,將是怎樣的驚慌失措!
想想八年前的1791年,也就是29歲的哲學青年費希特去哥尼斯堡拜見康德大師的那個場景吧——那是怎樣的畢恭畢敬,怎樣的欣喜若狂,結果又是怎樣的師生相見甚歡呀……
現(xiàn)在,情況變了。
而且,變得連一直自以為最了解康德,并始終按“康德之路”奮勇前進的費希特本人也驚慌失措,措手不及。
可是,這一變故的主動權實在是不在費希特手中。
我設想了很多種可能,去理解、想象此時費希特教授的心情:震驚、懊惱、絕望?自己的體系,完全是老師康德的呀,接下來自己該怎么辦?
遭此重擊的費希特,只能慢慢地自己消化,自我療傷。
或許,當他冷靜下來客觀地捋捋學術主張,再來想想老師康德的憤怒,似乎應該明白它們之間邏輯上的某種關聯(lián)吧?
康德心目中的“體系”,是以“三大批判”為基礎的詳細展開。在康德的內心深處,“三大批判”當然是令人放心、不容置疑的基石。
但是在費希特的研究中,康德的那些“基石”似乎并不那么令人放心,更非不容置疑。在費希特看來,康德的體系預設了不少前提,而這些前提里有太多的不可理解、無法澄清的元素。比如,物自體(自在之物)、不可知的先驗自我、心靈的結構和組成、可以思想但不能認識的理念等等。所以,費希特后來的諸多理論成果,無形中恰恰是觸動了康德思想的這塊“基石”。
是啊,老師,你的一些東西真的說不大通?。?/p>
因此,費希特的理論演繹、思想前進,當然要去解決這些問題。而這種解決,自然也就得去碰康德體系本身的那些“不可知”的前提,即康德哲學那個最根本,也是最高的出發(fā)點,以及從這里出發(fā),康德哲學的各類范疇、原理,顯然應該還有更合理、更具體的科學分析……結果,費希特的“闡釋”便不知不覺地湮沒,或走出康德的體系了。
這到底是進步,還是謬誤呢?
抑或,還是“驕妄”呢?
當然,以普通人的想法看來,老師與你翻臉,說到底是你先不按老師指引的路走。不僅如此,你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老師的學生,而且還始終堅定地自認為確實也是按著老師指引的路前進,但事實上你已經(jīng)把老師理論的“基石”都動搖了,你指出老師“三大批判”中很多東西有太多不可理解、無法澄清的元素,并且你還建立了自己的知識學“理論體系”……這,你還能怪老師翻臉不認“學生”嗎?
但是,這種“普通人的想法”,對以追求科學、追求真理為最高目標的學人而言,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否則,還說什么“真理愈辯愈明”?還說什么“發(fā)展”和“進步”?
費希特深深地敬愛著康德,努力地研究著康德,全心全意地闡釋著康德。但不知不覺中,他已走出了康德,發(fā)展了康德,甚至他已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康德。
換個角度——從費希特思想演進的過程來理解“康德聲明”這件事,如何?
或許,費希特會有些另外的感受。
作為一個嚴謹?shù)膶W者,費希特在幾年前似乎也應該預料到這一點的,或者準確些說,從他意識到康德的“一些東西真的說不大通”的那一天起,他應該就知道,自己的思想遲早會有一天可能與他敬愛的老師的思想發(fā)生“決裂”。只是那時意氣風發(fā)的費希特教授,更多地還在認為自己是在更深入、更圓滿地闡釋康德呢。
在“決裂”前兩年的1797年,費希特在自己的《知識學第一導論》一書的序言中,是這樣表述自己與康德及康德哲學的關系的:自己是這個時代唯一了解康德哲學“實質”的人——從這也可以看到費希特的個性,就是這么鮮明,
就是這么張揚,張嘴就敢說自己是“唯一”——費希特說:“在他(指康德)的大量繼承者之中,根本沒有一個人指出他的論述的實質是什么。知識學的作者(指自己)認為自己是知道這個實質的,他決心奉獻自己的一生,對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做完全獨立的闡述,并且將不放棄這個決定?!彼又终f:“我的體系不外就是康德的體系,也就是說,它包含著對于事物的同樣觀點,不過在它的闡述方式上卻完全獨立于康德的闡述?!?/p>
在這里,費希特堅定地認為,自己確實與康德不同了,只不過這個“不同”,僅僅是“闡述方式”的不同,而非“體系”“觀點”的不同。
關于這一點,后來的德國古典哲學的第三階段代表人物謝林寫信給費希特,又從一個新的角度表達了自己對這一事件的看法,而且是完全地支持費希特:“顯然,康德只知道您的知識學名稱,所以他是對自己完全不理解的東西表示了非議?!?/p>
……
我相信,“決裂”之后冷靜下來的費希特教授,這么一路地想下來,他的內心或許會平靜一些。
因為,費希特應該明白,即便僅從“闡述方式”這一點來說,老師康德與自己“決裂”的“種子”,也是他自己在幾年前就種下了,只是他自己當時也不那么清晰罷了。
所以,雖然思想上的導師和生命里的伯樂分離了,但信奉“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費希特,應該會釋然的。
費希特先放一放,再來想象一下康德大師吧——
這里,我有一個更大的關注:
康德又是基于怎樣的心態(tài)來發(fā)表這個激烈的“公開聲明”呢?
我很想知道,康德的“翻臉”,到底是因為真的“不了解”費希特的“知識學”,還是“了解”而對費希特理論的不贊同?還是因為費希特動搖,甚至推翻了自己的體系?到底是“學術體系”“思想主張”之爭,還是“闡述方式”之爭?到底是因為費希特對自己的“驕妄”,還是自己確實老了,而難以容忍學生對自己的超越?
應該說,在闡釋、發(fā)揚康德哲學的同時,費希特確實在某些方面已經(jīng)超越了康德,雖然費希特自己也并不那么清楚地覺察到這一點?;蛘哒f,在闡釋康德哲學體系的同時,敬愛著老師的費希特按著科學自身必然的“內在理路”,已經(jīng)走出了康德體系,并建立起了自己的體系。
哲學史公認的事實是:費希特哲學體系的建立,也正是從這次“師生反目”開始,才真正自覺起來的。
所以,從思想史的角度而言,如果沒有這次“師生反目”,或許,康德還是康德,但費希特也只能是“康德第二”,或者只能是“康德的影子”,德國古典哲學的四大代表人物恐怕至少要減去一人了。
由此,我們就不難得出這樣的推論了:如果沒有這次超越,沒有類似的更多次的超越,德國古典哲學何以“經(jīng)典”?近世人類思想何以進步?
……
雖然深研經(jīng)典、探究學理十分重要,但我覺得,關注創(chuàng)造出這些經(jīng)典的大師們的創(chuàng)作過程,尤其是生命過程,可能更加重要。所以,我們不妨先把理論問題放一放,還是來說“過程”吧。
認真想想,費希特教授在哲學史上的“運氣”確實差了些,甚至有些“生不逢時”的意思——德國古典哲學從康德發(fā)表《純粹理性批判》的1781年算起,到黑格爾去世的1831年,前后一共也才50年。在這短短的50年中,你看,在德意志那塊小小的地盤上,竟然摩肩接踵地擁擠著四位既有傳承,又各成體系的哲學大師!對費希特而言,在這一思想史上罕見的“夢幻時刻”,確實有些氣喘吁吁:前有大自己38歲卻又大器晚成的康德,后有小自己13歲偏又少年早慧的謝林,而且,小自己8歲的黑格爾還緊隨其后,勢如破竹……你看,留給費希特的時空閾值還有多大?
再回到康德。
我特別愿意相信,以一個大思想家的智慧和胸懷,面對這次“師生反目”,進入晚年的康
德老師一定會釋然的。甚至,對已經(jīng)發(fā)展和超越了自己的費希特同學,康德教授應該會十分欣慰。
或者,還有另外的一種可能——在康德看來,探索真理原本就該如此,所謂的“公開聲明”,不過是實事求是,或者是對“對手”的尊重而已,原本也不是什么“反目”,更談不上什么“決裂”。
于是,我就又想起了康德對“星空”和“內心”的那個“凝望”。
康德在言說“道德”的《實踐理性批判》最后“結論”的一開頭就說:“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頂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p>
這個“凝望”“思索”還被刻在了康德的墓碑上——我以為,這既是康德的生命追求,也是后人對康德一生的評價。
在康德這里,在德國古典哲學大師們這里,沒有什么比“星空”和“內心”更重要。
所以,我覺得上述這個“可能”,似乎更符合康德教授的本意。
從耶拿大學出走后的費希特,日子過得很不舒暢。
這位一度是繼康德之后德國思想界領袖人物的哲學教授,為了生計,在柏林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近十年的私人教師。
在德國古典哲學的四大代表人物中,費希特是唯一可以稱得上貧寒出身的。他的父親是一個制帶匠,他的母親是另一個制帶匠的女兒。只因自小聰慧,八九歲的他受到了一位貴族的青睞,并被資助進了貴族學校,從此才接受到良好的教育。進入社會后,像他的老師康德一樣,費希特也做了幾年家庭教師,直到1791年拜見康德,開始了他的哲學家的生涯。
可能是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特殊的人物性格吧,費希特與康德、謝林、黑格爾很有些不同。他個性倔強、脾氣火爆。在學術主張及其理想的實現(xiàn)上,更是表現(xiàn)出極強的“行動”乃至“戰(zhàn)斗”的特征。在一些學院教授的眼里,他甚至明顯有些“偏激”。比如,他認為理性就是一種精神,“唯獨有精神,絕對不摻雜任何感情沖動的精神,指導著人類的事業(yè)”。而且,為了實現(xiàn)這種精神,他不惜“流血”——“我們流血,就是為了使這個精神能夠自由地發(fā)展,能夠取得獨立的存在?!?/p>
精神的自由存在,是費希特生命的全部意義。
所以,詩人海涅對費希特和康德有這樣一個對比性的分析:“關于康德我們只需要考察一本書就行了。但對費希特除了書以外還要觀察他這個人,在這個人身上,思想和信念是統(tǒng)一的,并且以這種偉大的統(tǒng)一性作用于同時代的人?!?/p>
在生命的后幾年里,“行動哲學家”費希特著述極少,演講很多,他要把自己的思想真正地作用于社會變革。與他同時期的德國偉大人物謝林、黑格爾、歌德、貝多芬對拿破侖的景仰所大為不同的是,費希特多次強烈抨擊拿破侖。在他看來:“拿破侖通過壓制在法國革命中產(chǎn)生的自由思想,而把世界這份崇高的財富騙到了手。拿破侖背叛了革命事業(yè)。這是拿破侖最嚴重的罪過?!?/p>
費希特的這一點,與他同時期那位東方中國乾嘉學派的大師,也就是我在上一篇《從1724出發(fā)》里說的戴震,極為相似。
他們都是:從學理考據(jù)出發(fā),把知識上升到思想,再作用于人心和社會。
同時——一生倔強,一生坎坷;常被誤解,常被攻訐。
所不同的是,面對誤解和攻訐,戴震以“沉默”應對,費希特以“行動”應對。
不錯,像倔強的戴震一樣,倔強的費希特和學術圈朋友們的關系也弄得亂七八糟。
在耶拿大學任教期間,費希特與席勒、歌德關系不睦;從耶拿大學出走的第二年,他與曾支持他的,幾乎也算自己學生的謝林也分道揚鑣。三年里,他又先后與昔日的學界朋友,萊因霍爾德、雅可比、尼古拉等紛紛絕交……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對費希特避之不及,相反,也有很多人對費希特的學識和為人很是尊敬。
1810年秋天,柏林大學創(chuàng)建。費希特被聘為首位哲學教授,同時還被選為首任校長。對
的,你沒看錯——費希特是今天舉世聞名的柏林大學的首任校長。
但是,此時才48歲,本可宏圖大展的費希特,卻已進入生命的倒計時了。
三年后,他的妻子因為護理抗擊拿破侖軍隊而負傷的傷員,染上了傷寒,他又從妻子那里傳染上了此病……
此時的思想者費希特,與其恩師康德的“決裂”和“超越”都已結束?,F(xiàn)在,他正在與自己的生命訣別。
后來的思想史證明,發(fā)生在費希特與康德大師之間的“拜”與“別”,毫無疑問,是德國古典哲學,乃至后來人類思想演進中,絕對無法繞開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靶袆诱軐W家”費希特絕非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因為費希特的存在,使得德國古典哲學在凝望星空、激蕩心靈的同時,又有了一抹極接地氣的“行動”“戰(zhàn)斗”的炫目色彩。
1814年1月17日。凌晨。
寒冷。柏林的大街上空無一人。
不滿52歲,西方德國的“倔強思想者”費希特,走了。
此時的費希特,比東方中國的“倔強思想者”戴震走的時候還小一歲。
接下來,我們的劇情該請德國古典哲學第三階段的代表人物——謝林,出場了。
謝林的劇情,從費希特被迫從耶拿大學出走這里啟幕。
1799年春,精神領袖費希特的離去,對當時德意志精神生活的中心——耶拿大學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損失。但是,在當時浪漫大潮正風起云涌的耶拿大學的學者、藝術家們看來,這似乎也算不了什么太大的事情。
因為——有謝林在!
費希特出走之時,24歲的青年哲學家謝林,已經(jīng)與費希特同事一年了。
這一年里,謝林和他的同事們在費希特的旗幟下,做了不少事情。費希特走了,謝林正式接替了費希特的教授座椅,而且,還取代費希特成了耶拿大學知識圈新的精神領袖——想想,一個24歲的青年成了知識圈的精神領袖,那是一件多么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在今天,這歲數(shù)的青年學人還在應付碩士生作業(yè)吧!
二十幾歲的哲學大家,此時的謝林教授,正是風生水起、風華正茂、風流倜儻!
說謝林是天才少年哲學家,即使是放到整個哲學史上去看,也一點都不過分。
謝林,生于1775年。
這一年,在東方中國,是乾隆四十年。
已經(jīng)統(tǒng)治中國四十年的乾隆朝,此時無論經(jīng)濟還是文化,均處鼎盛時刻。乾隆網(wǎng)羅了紀曉嵐、戴震等一大批文化人,正緊鑼密鼓地忙活著編修《四庫全書》。同時的德國文化界,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的前輩老師康德,還正在苦思冥想他的《純粹理性批判》。
這一年,康德、戴震、紀曉嵐都已經(jīng)51歲了,費希特13歲,連德國古典哲學四大代表人物的最后一位,排在謝林之后的黑格爾也已經(jīng)5歲了。而與康德、戴震、紀曉嵐同年的曹雪芹,則已經(jīng)去世11年了。
時光一瞬,15歲的謝林進入圖賓根神學院學習。這在當時是要經(jīng)過特別批準的,因為當時的規(guī)定是,只有年滿18歲才能上大學。
在圖賓根大學里,曾經(jīng)走出了天文學家開普勒、宗教改革家梅蘭希通、人文主義者羅依希林、植物學家富克斯。還有一位很著名的人物——詩人席勒。但總體上講,圖賓根大學在當時的德國文化界還算不上太有名。不過,當“圖賓根三星”升起時,情況不同了,它已經(jīng)享有了“詩人和哲學家的故鄉(xiāng)”“學者共和國”等美譽。
謝林,就是這“圖賓根三星”之一。
另外“兩星”的名氣并不比謝林小。他們就是后來更加大名鼎鼎的哲學家黑格爾和詩人荷爾德林。
謝林與黑格爾、荷爾德林是圖賓根神學院的同學。黑格爾、荷爾德林高謝林兩屆,是謝林的同門師兄。謝林同學、黑格爾同學、荷爾德林同學三位在當時的圖賓根神學院,那可都是風云人物。后來的謝林還特意搬進了黑格爾和荷爾德林的宿舍,于是三位校友、朋友,又成了室友。
“圖賓根三星”這期間的一件頗為著名的
故事是,為慶祝法國大革命的勝利,三人相約來到校園旁的東山上一起栽了一棵樹,他們把這棵樹命名為“自由之樹”,而且圍著這棵象征了他們青春向往的“自由之樹”跳起了舞……
我經(jīng)常想象這個情景,兩位未來的佶屈聱牙的大哲學家,和一位個性十足、才華橫溢,后來又精神失常的大詩人,在一起舞蹈青春,跳躍理想,那是怎樣的情形呢?
1793年,黑格爾、荷爾德林大學畢業(yè)離開了圖賓根。
此后幾年間,青春勃發(fā)的謝林開始在哲學史上發(fā)言了。
從1797年到1800年,謝林陸續(xù)發(fā)表了《導向自然哲學的諸概念》《自然哲學初稿》《先驗唯心主義體系》和《我的哲學體系的闡述》等著作——學界漸漸公認,謝林正在以一個全新的思想家面貌,登上了德國唯心主義哲學的第一把交椅,并以其“自然哲學”的青春思想和勃發(fā)朝氣,使他的“老師”——費希特的“自我哲學”黯然失色。
從此,德國古典哲學進入了“謝林時代”,一個德國古典哲學新的邏輯階段,開始了。
謝林的橫空出世,引起了一位大人物的注意和重視。這位大人物還是前面說過的,時任魏瑪公國的宮廷大臣、大詩人歌德,而魏瑪公國正是耶拿大學的主辦方。歌德的一封推薦信,確切地說,應該是一份“鑒定意見”,使得23歲的謝林在圖賓根大學畢業(yè)不久,就成了耶拿大學的“編外教授”,成了費希特教授的同事。
1798年,23歲的謝林的到來,壯大了耶拿大學哲學家陣營的聲勢,尤其是謝林的“自然哲學”,更是為此時德意志正意氣風發(fā)的浪漫派詩人們提供了新的、有力的思想資源和奮斗目標——
謝林哲學的一個經(jīng)典命題是:以有限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無限,就是“美”。
這里,我們不妨比較體味一下德國古典哲學幾位大師關于“美”的經(jīng)典定義——先是康德提出:美是合目的性與合規(guī)律性的形式;后是黑格爾提出: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顯然,這些定義更偏向于邏輯的、嚴格的味道,但謝林的定義,似乎想象的空間更大,更易于被激情澎湃的、感性的藝術家們理解和接受。
你想,在有限的物質時空限制中,能夠表現(xiàn)出無限的精神力量——對創(chuàng)造者而言,這需要怎樣的主體想象力,怎樣的主體能動性?創(chuàng)造者又得具有怎樣的心靈自由?
這個精神之大美,在召喚著創(chuàng)造者們。
這種召喚,近乎誘惑。
這種誘惑,令人目眩。
時至二百多年后的今天,我們也得承認,謝林的這一看法,確實是極為了不起的,而且也是無數(shù)藝術家們終生追求所未能達到的——盡管如此,但依然“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于是,思想界、藝術界原來對康德、費希特的崇拜,開始漸漸地轉向了正朝氣蓬勃的謝林。
這期間,康德已進入生命的最后時刻,而費希特又挫折連連,“無神論爭論”事件、“康德公開聲明”事件,而黑格爾還寂寂無名……雖然人們對“慘遭重創(chuàng)”的費希特不乏同情,但嚴格地說,哲學家興衰的深層原因說到底在于其思想體系和理論主張。
謝林取代費希特的原因,也正在這里。
這一點,在后來的詩人海涅的感受里,已經(jīng)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但不料在一天的清晨,我們發(fā)現(xiàn)費希特哲學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開始舞文弄墨、哼哼唧唧,變得溫和而拘謹起來了。他從一個唯心主義的巨人,一個借著思想的天梯攀登到天界,用大膽的手在天界的空曠的屋宇中東觸西摸的巨人,竟變成了一個彎腰曲背、類似基督徒那樣,不斷為了愛而長吁短嘆的人。
也許詩人的感受并不科學準確,但你怎么能要求詩人們放棄“感受”而追求“科學準確”呢?
想想,海涅,以及與他一樣的那些青春洋溢的青年學人、藝術家,此時心目中的“感受”就是,費希特已經(jīng)從一個曾經(jīng)高喊“行動!行動!”的“行動哲學家”,變成了一個“哼哼唧唧、彎腰曲背”的“長吁短嘆”的人了。而恰恰就在此時,那個要沖破“有限”、創(chuàng)造“無限”,活力四
射的青年哲學家謝林的登場,那將是怎樣的令人為之一振,怎樣的一呼百應!
在前面我曾說過,與康德“反目”的費希特,一年后與謝林也分道揚鑣了,其表面原因是費希特的火暴性格。其實更深刻的原因在于,這些大思想家的“分手”,更多、更根本的原因,還是在于他們思想體系和理論主張的沖突,在于他們的主張與時代的關系上。而在這些沖突與“關系”中,朝氣蓬勃的后來者,相比以往的“死氣沉沉”,當然大受歡迎,當然勢如破竹。思想史上諸多類似的超越故事都已經(jīng)證明,雖然后來者可能有些心高氣盛,甚至趾高氣揚,但打破一個舊的,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歷來就是顧及不了那許多細枝末節(jié)的。何況,意氣風發(fā)的后來者往往即便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也無心顧及禮數(shù)周到、四平八穩(wěn)的,他們的通常做法一定是高歌猛進,而且一定要勢如破竹。
既然哲學家興衰的根本,在于其思想體系和理論主張,那么,到這里就不得不說說他們的學術與思想的分歧了。
這是我不大情愿的。
我始終極力避免在一篇散文中去過多講述那些深奧抽象的哲學理論及其邏輯推演,但行文至此,實在是繞不過去了。
所以,只能抱歉地請各位稍有點耐心,容我嘗試著盡量通俗簡潔地介紹一下康德、費希特、謝林的哲學吧。如果實在為難,下面的幾百字您也可以跳過去不看,而是接著后面的故事繼續(xù)讀。
簡單地說——
德國古典哲學的核心問題是:
如何認識和處理主體能動性和客體制約性之間的關系?
直白些說,就是:
“人”在世界上到底是什么地位,有怎樣的作用?
更直白些說:
“人”的“自由”到底有多大?
圍繞著這一問題,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這四位德國古典哲學的代表人物,殫精竭慮,前赴后繼,相互辯難,甚至不惜“分手”“反目”“決裂”,分別提出了自己的解決方案。
康德哲學的方案是,他將世界分為“現(xiàn)象界”和“本體界”,現(xiàn)象界可知,本體界不可知;接著,他將客體、存在都歸入主體思維中,從而使得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的矛盾得以解決。但毛病也在于此,由于他主體思維中的“物自體”或“自在之物”的不可知,使得這種“主體思維”確實相當難以把握。于是,雖然他在主體思維和道德實踐之間建起了一座“美”的橋梁,打開了“人的自由”的通道,但他的哲學還是被稱為“先驗哲學”,是“二元論的主觀唯心主義”。
費希特哲學在康德的基礎上,向前走了一大步:現(xiàn)象界可以跨越到本體界,現(xiàn)象本身其實是本體的表現(xiàn),而本體則就是體現(xiàn)在世界歷史中的自我意識和自由意志——主體就是客體,思維才是唯一的存在,客體變化本身就是主體自由活動的過程。于是,康德的主客體矛盾,在費希特這里得到了解決,“自由”已不成問題。但毛病也在于此:沒了客體,哪還有什么主客體的矛盾,還談什么主體能動性和客體制約性之間的關系呢?所以,在費希特這里,“自由”確實是有了,但仍然讓人很不踏實。于是,費希特哲學被稱為“自我哲學”,是“純粹的主觀唯心主義”。
謝林哲學試圖更好地解決前兩者的問題:主體觀念來源于客體現(xiàn)象,客體決定主體——這原本有些“唯物”的意思了,與康德、費希特很不同了,但謝林哲學的重點在于——主體同時又自由地、能動地決定客體,客體活動要與主體意志相符合。這似乎又回到了費希特。在謝林這里,客觀的東西其實是主觀的附庸。這就是謝林的主客體無區(qū)別的“絕對同一”。于是,謝林哲學被稱為“同一哲學”“自然哲學”,是“客觀唯心主義”……
從謝林這里,既可以看到康德、費希特的影子,似乎也可以聞出些后來黑格爾的味道了,甚至也可以看到些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派的萌芽了。這也正是一百年后海德格爾認為謝林才是德國古典哲學集大成者的原因所在。
關于黑格爾哲學,請容我在后面再說。
上述這些,顯然都是哲學純粹學理上的問題,這是德國古典哲學家們討論問題要有學理
合法性的需要。從學術角度講,這絕對沒有任何問題,而且十分重要。但這些與更多非哲學專業(yè)的人士,與更多的社會人,與我們的社會和歷史,又有什么直接關系呢?
所以,在此基礎上,我們的故事就需要更深入一步。
注意,在上述康德、費希特、謝林哲學諸理論的深處,或者說在其背后,隱藏著一個最重要的東西,青春浩蕩的謝林就說得直白:“全部哲學的開端和終點都是——自由!”所以,康德們的哲學最想要表達、呼吁的是——人的自由問題,即,“主體能動性”,有沒有,該不該有,該有多大,能有多大?
所以,晚年康德才決絕地總結說,我一生的研究其實就是一個問題——人是什么?
這才是德國古典哲學對后來歷史和社會的最重要的價值,也是人們經(jīng)常把德國古典哲學與啟蒙運動混合起來談論的原因所在,這才是我們最該看重,最該特別“凝望”的。
所以,我更愿意把他們這些復雜艱深的學術推理、爭論最終理解為,這些都只是他們最想表達的“人對世界應該怎樣,可以怎樣”這種生命主張的學理基礎——就像我們做幾何證明題,總是“因為”什么什么,“所以”怎樣怎樣,又“因為”“所以”幾段,一通推導之后,終于得出“結果”……對德國古典哲學而言,上述爭論類似做幾何證明題的那通“推導”,上述“人的自由”則是那個最后的“結果”,“結果”最重要,“推導”同樣重要,未經(jīng)“推導”的“結果”立不住啊——說到底,德國古典哲學的根本,是要解決人生問題,解決如何推動、指引現(xiàn)實發(fā)展和進步的。
德國那個時代的思想者們顯然有這樣一個共性,他們的言說必須從理性和邏輯的合法性出發(fā),一定要從學理的根上弄出一個完整的體系,他們的理論一定要有一個龐大的、嚴密的框架,這就必然創(chuàng)造出許多新的概念、范疇、判斷,以及一整套盡可能嚴密的邏輯推演。然后再經(jīng)過諸多環(huán)節(jié)的“推導”,提出、闡釋自己對人、對社會的看法……所以,按我們那種應試的急功近利式的讀書、寫文章的套路來理解,你會覺得實在是難:哪哪都找不到結論,可哪哪又都藏著結論。進入這些大師的理論體系大廈,你會覺得到處是“坎”,到處都是新概念、新詞語。于是,你就得往前找,他推翻的前人體系是怎么回事,他的理論是怎么來的,他們的差別在哪里……結果,對他們的概念、邏輯過程,可能我們確實記住了不少,可他們到底“要說什么”、他們的根本主張往往倒是被忽略了。
對了,面對“人是什么”這個大題目,“要說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的體系中那些純學理的邏輯推演,和在此基礎上的關于自由、道德、國家與法的抽象主張,經(jīng)常是極為隱秘地交織著,極難簡單分辨,甚至經(jīng)常整本都是只有學理論證、邏輯推演,而實在難以看到現(xiàn)實主張和結論。這對急欲從中找到“現(xiàn)實出路”的人們而言,就難免厭倦,甚至拋棄了。
當然,這也與我們往往更多注重“知識”,忽略“思想”有大關系。
你看,關于德國古典哲學的這一點,與同一時刻的中國清代乾嘉學術的“糾結”幾乎完全一樣:到底“義理”重要,還是“考據(jù)”重要?到底是要“尊德性”,還是要“道問學”?
光看到了“考據(jù)”,忽略了“義理”,出問題了。
好像這個“糾結”到了今天,似乎仍在糾結著:到底“知識”重要,還是“思想”重要?
看來,中外學術界都會面臨這個同樣的大題目,而身處走向“現(xiàn)代”的時代大變革之際的學術界,于此尤甚。只是當時無論“落后”還是“先進”的東方和西方竟然同時遇到了這個問題,而且甚至延續(xù)至今,認真想來,確實令人頗多唏噓之感。
……
坦率地說,我還是要向各位讀者表達抱歉之意,把康德、費希特、謝林各自的哲學體系及其意義和毛病,用通俗的語言講清楚,讓大家都清晰地明白,甚至還能有某種感動,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這一點得請各位諒解。
還是講故事吧。
哲學家當然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感的人。而且以理智著稱的大哲學家的血肉情感,
可能比普通人更敏感、更執(zhí)拗、更奔放。
起初把藝術看得比理性還高,后來把宗教看得比理性還高的天才少年哲學家謝林,尤其如此。他的激情,甚至把他的理性也一并燒成了灰燼。
耶拿大學時期的青年哲學教授謝林,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大自己十二歲的有夫之婦卡羅琳娜。而且,卡羅琳娜的丈夫,恰好又是謝林在耶拿的同事和朋友,即浪漫主義代表人物斯萊格爾兄弟中的哥哥。
即便是極為嚴肅的學術著作,講到這一段時也大都承認,卡羅琳娜極有才華,卻也“很不安分”。她是耶拿城里的“沙龍明星”,這當然不該受到什么指責,但問題的關鍵是,這位才華橫溢的女士,以離間浪漫派、離間歌德與席勒、離間浪漫派與歌德和席勒、離間謝林與浪漫派為樂事……
但是,謝林教授就是愛上了,而且愛得不顧一切。
不過,有一點需要特別說明,謝林與卡羅琳娜之愛,與一百多年后的德國另一位極其推崇謝林的哲學大師海德格爾和青年女哲學家阿倫特之愛不同,謝林可是要合法地白頭到老的。
如何評價謝林和卡羅琳娜的這段愛情,有各種各樣的看法,比如“卡羅琳娜是謝林的繆斯”……現(xiàn)在我把這些具體細節(jié)都省略掉,直接告訴大家結果吧——謝林教授因此得罪了耶拿大學的一班同事,也得罪了浪漫派的一眾兄弟,也使得其間也來到耶拿大學,而且一向厭惡卡羅琳娜的黑格爾與自己逐漸疏遠了。
此時的天才少年哲學家謝林,已經(jīng)幾乎沒有朋友了。
就這樣,1803年秋,在卡羅琳娜與丈夫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后,謝林帶著卡羅琳娜,幾乎是在眾叛親離的蕭瑟秋風中,一同離開了耶拿,轉赴維爾茨堡任教。
此時的謝林,28歲。
據(jù)說,謝林臨行的那一天,幾乎沒有朋友前來送行。
四年前,37歲的費希特離開這里時的心情也很糟糕。
估計,謝林這一天的心情,應該在激動和失落中交替翻騰。
還有資料說,在維爾茨堡,謝林也沒有一個哲學家朋友。相反,他的周圍多是些“充滿胡思亂想”的醫(yī)生、教士、頭骨學家、詩人等等。
此后幾年里,謝林出版了有限的幾部影響不大的著作,再然后則是三十年未有新書出版……
一顆天才之星,就這么劃過天空,無聲無息地隕落了嗎?
……
哲學史又給了謝林一次機會。
1841年秋,謝林從耶拿出走三十八年后。
這一年,是東方中國大清朝的道光二十一年。
這一年,康雍二帝早走了,乾嘉二帝也走了,乾隆的孫子道光執(zhí)政?!翱登⑹馈币殉苫貞?。此時的東方中國,已經(jīng)走進了鴉片戰(zhàn)爭的暗淡時光,大清王朝的劇情,從理想到現(xiàn)實,從思想到藝術,都開始全面荒腔走板,不著調了。
已經(jīng)30年沒有出版新著的謝林,重返大學講壇。
這一次的講壇,是當時德意志最重要的精神重地——柏林大學。
此時的謝林,接替的是十年前去世,而且數(shù)年間輝煌無比的黑格爾教授的講席,而黑格爾接替的則是費希特教授的講席。
幾年前還輝煌無比的黑格爾不僅已成過去,而且此時的普魯士當局認為黑格爾哲學并沒有帶來什么好處,甚至已經(jīng)成了社會的負能量,所以請謝林來就是為了清除黑格爾的影響。之所以請謝林,一是因為謝林與黑格爾長期不睦且互相批判,二是謝林的后期思想更傾向于宗教和神秘主義,而這顯然更加符合當時的官方需要……
不管什么原因吧,命運就是這樣的奇妙,曾經(jīng)的同學、朋友、師生、對手、論敵,幾十年風雨過后,他們在各自生命的最后時刻,竟然又都站在了同一個講臺上。
此時的謝林,經(jīng)過了對康德的批判,經(jīng)過了與費希特、黑格爾的甜蜜合作,以及后來的互相批判,乃至“決裂”……當然,也經(jīng)過了與妻子卡羅琳娜轟轟烈烈、飽受爭議的愛情,以及由此而帶來的與同事、追隨者的眾叛親離……
此時的謝林,曾經(jīng)的天才少年哲學家,已是66歲的老人了。
此時的謝林,飽經(jīng)風霜,重返講臺的激動也難掩一臉滄桑。
謝林以自己的生命故事,講述了一個德國古典哲學不屑研究的通俗哲理:任你曾經(jīng)如何青春飛揚,也都無法抵擋時光的“殺豬刀”。
此時,德國古典哲學四大代表人物就只剩謝林一人了——
康德,德國古典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第一階段的代表人物,1724年生,1804年去世。
費希特,德國古典哲學第二階段的代表人物,1762年生,1814年去世。
黑格爾,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第四階段的代表人物,1770年生,1831年去世……
“老師”“學生”兼“論敵”們,都走了。
茫然四望,大師謝林已無“對手”!
重新站在大學講臺上的謝林,此時在想些什么呢?
一切都恍如隔世。
時光一瞬間——
青春帶來恩怨;
恩怨被碾成滄桑;
滄桑卻又凝為蕭索……
但是,可能連謝林自己也不曾想到,他的再度出山受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熱烈歡迎。這一情形,被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斷言為:“發(fā)生在大學里的最后一個大事件”。
對于謝林教授重返講壇的第一堂課,另一位哲學家齊克果是這樣描述的:“在一片嘈雜聲、噓聲和敲打窗戶聲(很多人沒法從教室大門那里擠進來)中,謝林開始講課了,面對著一個如此擁擠的大教室,擁擠得幾乎要讓人放棄聽課,如果一直都是這樣的話?!@期間我已經(jīng)堅定了對于謝林的信任,并且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再去聽他的課?!?/p>
有材料說,來聽謝林課的人遠不僅是些大學生,還有社會名流、政府官員、校內外的教授、專家,比如哲學家恩格斯、齊克果、斯蒂芬斯、特倫德倫堡;比如無政府主義者巴枯寧、歷史學家布克哈特、蘭克,法學家薩維尼、工人領袖拉薩爾;比如著名的洪堡……而且還有社會下層的諸多各色人等。當時有報道稱,這個情形“在歐洲文化史里,是空前絕后的”。
不錯,當時21歲的青年恩格斯,也在這些聽眾之中。
這位七年后與馬克思一同寫出了《共產(chǎn)黨宣言》,四十五年后寫出了《路德維?!べM爾巴哈與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的思想家,對謝林教授的這次重出江湖的“報道”最為生動、全面——
如果你們現(xiàn)在在柏林這里隨便問一個人,關于誰能統(tǒng)治德國在政治和宗教方面的公眾意見,就是說關于德國自身的爭論戰(zhàn)場在哪里,倘若這個人對世界之上的精神力量不是完全無知的話,他回答你們,戰(zhàn)場就在柏林大學,確切地說是第6號大教室,謝林教授天啟哲學的地方。
……一個有意思的、混雜的大教室成為這場斗爭的見證。坐在最前面的是大學的領導和那些在自己的研究領域都卓有成就、自成一家的教授……在他們的身后是雜亂交錯的各種生活階層、民族和宗教信仰的代表,他們偶然地聚在了一起。夾在那些情緒激動的年輕人中間,偶爾會有一個胡子灰白的軍官,在他旁邊是一個舉止隨便的志愿兵。如果在別的場合,想來他可能會在這位長官面前不知所措。那些即將慶祝自己從事學術活動數(shù)十周年紀念的老博士和教授也來聽課,因為他們感到早已遺忘的青春又在他們頭腦中復活了,猶太人和穆斯林也想聽聽,他們和基督教的天啟有什么關系。
周圍的人在說著德語、法語、英語、匈牙利語、波蘭語、俄語、現(xiàn)代希臘語和土耳其語——突然有人示意安靜下來,謝林走上了講臺。
這是怎樣的盛況呀!
顯然,從前來聽課的五花八門的各色人等
的情況來看,人們來這里傾聽謝林哲學,已經(jīng)遠遠不僅是來討論“技術推導”層面的哲學學術問題了。各種主張、各種身份的人們最熱切期待的是:從曾經(jīng)青春飛揚的謝林這里,找到信仰及其合法性,尤其是想找到現(xiàn)實的出路:
今天的“人”,應該怎樣?
今天的德意志,應該怎樣?
今天的歐洲,應該怎樣?
……
不過,像“滄桑”和“蕭索”一樣,失望情緒還是很快就蔓延開來了——幾堂課下來,幾乎各種主張、各種身份的人們,都失望了。
在晚年謝林這里,人們沒有找到他們熱切期待中的,改變德意志、改變歐洲的靈丹妙藥。同時,內心信仰的合法性也依然縹緲著,甚至,更縹緲了。
后來的日子里,謝林教授的聽眾愈來愈少了。
講臺上的謝林,也愈來愈孤獨地反復講著他的自然哲學、神話哲學,講著他的“絕對自由”“絕對精神”。
曾經(jīng)的青春飛揚,后來的恩怨滄桑,現(xiàn)在的“不被理解”……結果,就只剩下全身心的蕭索了。
不久前的盛贊,開始被愈來愈多的抱怨和批評所取代。
前面表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再去聽他的課”的哲學家齊克果,看法也變了:“謝林已經(jīng)老得不能再講課了,我也老得不能再聽他的課了。”
這期間,費爾巴哈、海涅、馬克思、恩格斯等“青年黑格爾派”“黑格爾左派”們,對謝林的失望更大。在謝林到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厭倦了黑格爾的精神和概念世界,他們渴望“現(xiàn)實”,渴望能夠確實指導人們如何安定自己的精神家園,如何解決現(xiàn)實困惑的解答。尤其是——渴望曾經(jīng)提攜黑格爾,后來又被黑格爾批判,而且“閉關”三十年的謝林,能把黑格爾的毛病講深講透,能給人們指條沖破現(xiàn)實的“明路”。也正因此,當謝林宣布自己的哲學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從精神到現(xiàn)實的轉向時,他們是怎樣的興高采烈,怎樣的歡喜若狂啊……
但是,最終他們還是看到了,聽到了,也明白了,謝林哲學的“現(xiàn)實”,仍然是精神中的、概念中的“現(xiàn)實”。
中國有句老話用在這里絕對恰當:有多大希望,就有多大失望。
在25歲(1843年)的馬克思博士看來,在當時由三十七個邦國組成的德意志聯(lián)邦中,“謝林是第三十八位聯(lián)邦成員”。馬克思在這一年的10月3日寫給費爾巴哈的信中說:“整個德國的警察局都站在他那邊……沒有任何書報檢查能允許對神圣的謝林進行攻擊……謝林不僅懂得同一哲學和神學,而且懂得將哲學和外交辭令同一起來。他使得哲學成為普遍的外交學,成為適合一切的外交辭令。所以,對于謝林的攻擊,也就是間接地對我們整個的尤其是普魯士政治的攻擊。謝林哲學是從哲學立場看的普魯士政治?!?/p>
費爾巴哈給馬克思的回信更令人吃驚。費爾巴哈表示,他已經(jīng)根本不把謝林放在眼里了,在謝林重返大學講壇的兩年來,他對謝林的熱情已經(jīng)消退了,他已開始對叔本華感興趣了。
事實上,就在謝林重返大學講壇的1841年這一年,費爾巴哈出版了他的《基督教的本質》一書。這部被稱為“使唯物主義作為哲學學說恢復了本來面目”的著作,其“解放作用”,受到了恩格斯的盛贊:“只有親身體驗過的人才能想象得到?!?/p>
誰都看得出來,費爾巴哈的“唯物”哲學已經(jīng)與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的哲學,完全不同了——“唯心”的德國古典哲學,終結了。
謝林晚年的這幕劇情的“戲劇沖突”在哪里呢?
我國當代的謝林研究者先剛博士是這么說的:“這一切悲劇的原因在于,謝林沒有意識到,他和他所批評的黑格爾的關系,實際上比任何號稱熱愛黑格爾的人都要更親密……”
本來是來批判黑格爾的,怎么竟然與黑格爾是一回事了呢?
況且,如此“更親密”的兩個人,在此之前不是早已翻臉、決裂了嗎?
是啊,這確實令人有些手足無措:兩位互相批判,而且決裂了的大思想家,可能連他們本人都不曾意識到,原本他們的思想竟是如此“親密”!
1809年,謝林熱戀的卡羅琳娜患病去世。同年,謝林的《關于人類自由的本質的哲學研究》出版。這也成了謝林生前公開發(fā)表的最后一部哲學著作。人們后來討論的“謝林哲學”,基本上都是指的此前的十多年的“謝林前期哲學”。
卡羅琳娜的死,似乎使得謝林哲學也結束了。
其實,此后四十多年里,謝林并未停止思考,相反,他的后期哲學可能是一個更大的思想寶庫。只是這個“寶庫”完全被封存在他龐大的手稿堆里。
謝林后期哲學,主要是他花數(shù)十年時間思考、構筑的,體系極為龐大的“世界時代哲學”。一位曾經(jīng)目睹的朋友說,時至今日,在慕尼黑大學的圖書館里,還保留著整整一屋子的謝林手稿!而且,僅《世界時代》第一卷《過去》就有12種內容迥異的版本……
不錯,謝林這位成名甚早的天才少年哲學家,在其生命后四十多年的哲學思考中,用了極大的精力寫作、修改他的《世界時代》的第一卷,而且每改一遍幾乎都與上一稿完全不同,你甚至可以說他的每一稿都是一部新作!而且至死也無一稿正式發(fā)表。
……閱讀謝林,經(jīng)常使我想起中外歷史上的那些了不起的少年天才。在我的印象中,這類人中最后能夠像普通人期待、想象那樣輝煌終身,終于達到應有高峰者,似乎相當罕見。而且不僅如此,他們中的很多人不少都是在一般人開始出大成就時,竟然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常人所難以理解,甚至匪夷所思的挫折和變故……
雖然這種想法可能有些世俗,但確實令人唏噓不已。
1854年8月20日,79歲的謝林教授死于瑞士的一家小旅館里。
謝林的墓碑上刻著這樣幾個大字:紀念德國的頭號思想家。
好啦,現(xiàn)在,我們的劇情要開啟新的一幕了。
終于該黑格爾正式出場了。
德國古典哲學第四階段代表人物、集大成者——黑格爾的劇情,從第二階段代表人物費希特去世不久后這里插入。
在這里,需要向讀者做個交代:為什么前面上演謝林劇情時說黑格爾已經(jīng)去世了,而現(xiàn)在才來正式地請黑格爾出場?
這是因為從時間順序上講,學界公認,謝林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第三階段代表人物,黑格爾是第四階段代表人物,而且是集大成者,雖然謝林比黑格爾多活了23年,但謝林的后三十多年沒有出版任何著作,謝林晚年哲學在德國古典哲學上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所以,后來學界講德國古典哲學家時的排列,就是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這么個順序。當然,這個排序并不是按其“重要性”排的。
好了,現(xiàn)在劇情的主角是——黑格爾。
1818年盛夏,48歲的黑格爾告別了海德堡,前往柏林。
金秋十月,黑格爾終于登上了德國最著名大學——柏林大學的講壇。
年初的時候,黑格爾就接到了普魯士邦文教部大臣阿爾騰施泰因的邀請函。此時海德堡大學哲學教授黑格爾,繼《精神現(xiàn)象學》之后,又出版了他的著名的《邏輯學》。在德國思想界,此時的黑格爾教授已是頂尖人物了。同時,從年輕時就被攻訐的“口才太差”的毛病似乎也已“治愈”——黑格爾剛到海德堡大學時,課堂上只坐著四名聽講的學生,隔了半年,全校四分之一的學生都來聽他的課了。
但是,接到邀請函的黑格爾教授,還是經(jīng)過了極為周密的“物質”和“精神”兩大方面的考量。
第一,文教部大臣表示,給黑格爾教授相當于海德堡大學兩倍的薪俸,而且還允諾幫助他當選有更高薪水的科學院院士;
第二,當時的柏林,已是德意志的文化中心,那里有科學院、劇院、博物館和資料豐富的圖書館。在這個德意志最大的邦的首都,自己可望擁有更多高層次的讀者。何況,此時柏林大學的學術地位已經(jīng)遠高于其他大學,而且能夠接替不久前去世的費希特的教席,那也是很
大的光榮。
考量結果,黑格爾決定接受邀請,前往柏林大學任教。
黑格爾的一生,基本是學術的一生,但與康德的純粹學者生涯相比,還是坎坷、豐富得多——
1770年,出生。
1788年,18歲,進圖賓根神學院讀書。
1793年,23歲,大學畢業(yè),去伯爾尼當家庭教師。
1797年,27歲,去法蘭克福當家庭教師。
1801年,31歲,去耶拿大學做無薪俸的“編外講師”,后做教授,開始大學授課。
1807年,37歲,離開耶拿,做《班貝格報》主編。
1808年,38歲,去紐倫堡,做文科中學校長。
1816年,46歲,去海德堡大學,做哲學教授。
1818年,48歲,去柏林大學,做哲學教授……
也就是說,黑格爾大師從大學畢業(yè)到當柏林大學教授前,這二十多年的職業(yè)經(jīng)歷是這樣的——做家庭教師八年,做大學無薪俸“編外講師”和教授六年,做報紙編輯近兩年,做中學校長八年,又做大學教授兩年……
這二十多年基本是這樣的一個過程:黑格爾不斷地求人介紹工作,不斷地更換工作,不斷地想方設法爭取做自己喜歡的工作,不斷地爭取提高待遇。
1800年11月2日,已經(jīng)做了近八年家庭教師的黑格爾,寫信給他的老同學謝林,希望能在大學謀得一個教職,以安心做學問。此時風頭正勁的謝林,已是耶拿大學的著名教授,而且是耶拿知識圈的精神領袖,是公認的德國哲學繼康德、費希特之后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了。正是謝林的推薦,耶拿大學校方才邀請黑格爾來擔任“編外講師”。但這份工作是沒有固定薪俸的,只能依靠來選他課的學生交課時費勉強維持生活。
一到耶拿,黑格爾就下大功夫寫作并發(fā)表了一篇論文:《費希特哲學體系與謝林體系的差異》。黑格爾之所以急匆匆地發(fā)表這篇文章,是要為其“提攜者”謝林教授張目的。由頭是當時另一位著名人物賴因霍爾德的一個說法——哲學領域的革命已經(jīng)發(fā)生過了,謝林的著作不過是重復費希特的舊觀點而已。
黑格爾認為,這絕對是一種錯誤的看法。在黑格爾看來,謝林哲學是很有一些新的,而且十分重要的思想的。而且可以肯定,謝林哲學已經(jīng)超越了費希特哲學。
結果,這篇論文影響很大。甚至連謝林自己也才真正意識到:我已經(jīng)有自己的哲學了,而且還超越了費希特!
但能否在大學正式授課,關鍵還要看黑格爾能否通過教職答辯。
謝林教授主持了黑格爾講師的答辯會。
黑格爾順利地通過了答辯會。
不過,答辯會上大謝林五歲的黑格爾師兄,對謝林師弟的一番吹捧,令今天的學人們也頗有些尷尬:
“我請求您,世上最聰明的、最可尊敬的謝林教授先生,把我提綱中您所不同意的一切論點,在這里公開指出來,因為這次答辯就是為了向您請教。不言而喻,能夠得到您的支持,使我感到多么榮幸。不是同時代人,也不是朋友們,唯獨后代,唯獨科學(因為它是永恒的)才配評價您的精神的高貴力量,評價您的精神能力。請允許我推崇您為一位真正的哲學家?!?/p>
這一天,1801年8月27日,正是黑格爾三十一歲生日。從一個家庭教師到一個大學教師,確實值得大高興,只是肉麻得實在有些過了。
三年后,黑格爾講師又開始謀求教授一職。他寫信給宮廷大臣歌德,請求幫助:“……我深知必須閣下惠于多方面的關心,這個問題才能圓滿解決,一個對我在大學中的專業(yè)做些有益工作的希望才能實現(xiàn),這樣我就可以獨立活動,不必事事都仰仗于閣下的惠助;如蒙最高當局肯予考慮,使我不落他人之后,我將盡力圖報……”
歌德幫忙了。
1805年初,黑格爾當上了教授,但仍無固定薪俸。
后來又是歌德幫忙,謀得了一份大概夠一位儉樸大學生半年生活費的年俸。歌德致信黑格爾說:“我本來想多搞一點,但這只能等待來日,這只不過是開了個頭……”
再然后,做了六年大學教師的黑格爾,為了生計,又由朋友幫忙,去當薪酬待遇不錯的一家小報主編。結果,21個月后,報紙在黑格爾手里被查封關門。
再然后,38歲的失業(yè)報人黑格爾,又求朋友幫忙,去當了八年中學校長,這期間又謀得了市教務會的“督導”兼職,收入有所增加,生活有所改善——黑格爾心情好多了:終于可以喝上真咖啡了!
再然后,46歲的黑格爾,又求一位神學家?guī)兔?,謀得了海德堡大學教授的職位……
黑格爾的前半生,基本就是求人、求職的大半生,雖然一把辛酸淚,但結果大多還都不錯。這其中,一方面,黑格爾確實很努力,很有才能,而且還很謙恭;另一方面,各路朋友也大多幫忙。所以,黑格爾的諸多努力基本都有了比之前稍好些的結果。但是,后來在柏林大學期間有一件沒有實現(xiàn)的事,令黑格爾至死都耿耿于懷——關于文教部大臣允諾的“院士”一職,總因科學院的某些權威人士的反對,終未如愿。
這樣看下來,黑格爾同學與很多普通學人也沒太大的區(qū)別。
黑格爾的一生,確實與普通人差不太多,憑本事吃飯,一步一步提高。既不像康德那樣平靜如水,不也像費希特、謝林那樣大起大落。
但細究起來,黑格爾的生命也確實有其前輩們所大不同處。前幾位的思想主張基本是直接的、清晰的,即便是“難懂的”康德也曾多次表示要把自己的思想弄得簡明易懂些,甚至為了讓人能讀懂其《純粹理性批判》,還專門改寫了一個“通俗版”,雖然這個版本似乎更難懂。但黑格爾則頗有不同,甚至在關鍵處似乎還有意使之“模棱兩可”些。比如,在如何評價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到底是“支持革命”的,還是“阻撓革命”的方面,就有一個事關重大的“關節(jié)”——既盡人皆知,卻又撲朔迷離,意味深長。
這個“大關節(jié)”絕對值得認真地記述一下。
1830年,黑格爾晚年的一天。
黑格爾十分喜愛的學生海涅來拜訪黑格爾。對,就是前面已經(jīng)幾次提及的那位著名的詩人海涅。這時的黑格爾60歲,海涅33歲。
海涅說:“我對老師那句名言‘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不大贊同?!?/p>
黑格爾“怪怪地”——對,就是“怪怪地”——看了海涅好一會兒,然后又笑了。他對這個極有悟性的學生說:
“你也可以這么理解,凡是合理的都會成為現(xiàn)實的?!?/p>
再然后,黑格爾馬上又轉過身來,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結果他的心情放松了下來,因為他看到只有他的一個摯友聽到了這句話,而這個人是絕對不會出賣他的……
關于黑格爾這個“怪怪”的眼神,以及后面的回答,都給海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三年后在他的那篇十分著名的《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中,專門記述了這個細節(jié)。這本書中文版名列商務印書館“世界漢譯名著”系列叢書中,薄薄的一本。
這個“怪怪”的眼神和回答,對如何認識黑格爾,乃至對黑格爾思想如何定性,都有極為特殊的意義。
這一點,連恩格斯都大為認同。
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問題是:
黑格爾哲學,到底是“支持革命”的,還是“阻撓革命”的?
進一步講,黑格爾,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對于這個問題的解讀,后世百多年來很多人都把它聚焦在黑格爾《法哲學原理·序言》中的那句極為著名的話上:
“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現(xiàn)實的。”
這句話,對如何認識黑格爾哲學至關重要。
所以,海涅說的那個細節(jié)才意味深長。
對黑格爾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認為,既然“現(xiàn)實的就是合理的”,那么,現(xiàn)實還有什么必要改變呢?“革命”自然就沒必要了嘛——所以,這個命題,就是黑格爾“阻撓革命”的最大證據(jù):黑格爾明明就是現(xiàn)存封建制度的衛(wèi)道士!
黑格爾哲學生涯中有兩大哲學家“死對頭”。他們對黑格爾的批判力度可謂到了極點,而且與黑格爾這句話關系密切。哲學教授弗里斯說:“黑格爾的哲學毒菌不是長在科學的花園里,而是長在阿諛奉承的糞堆上?!闭軐W博士叔本華則直接就是破口大罵:黑格爾根本就是個“平庸、令人厭惡的一無所知的江湖騙子”!
不過,革命哲學家恩格斯不這么看。
差不多五十多年后吧,1886年初,恩格斯在他著名的《路德維?!べM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開篇,就極其認真地討論了這個問題。
恩格斯是這么說的:“不論哪一個哲學命題,都沒有像黑格爾的這個著名命題那樣引起近視的政府的感激和同樣近視的自由派的憤怒?!?/p>
然后,恩格斯經(jīng)過了約500字的論證后,開始總結:“黑格爾的這個命題,由于黑格爾的辯證法本身,就轉化為自己的反面:凡在人類歷史領域中是現(xiàn)實的,隨著時間的推移,都會成為不合理性的,就是說,注定是不合理性的,一開始包含著不合理性;凡在人們頭腦中是合乎理性的,就注定要成為現(xiàn)實的,不管它同現(xiàn)存的、表面的現(xiàn)實多么矛盾。按照黑格爾的思維方法的一切規(guī)則,凡是現(xiàn)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這個命題,就變?yōu)榱硪粋€命題……”
緊接著,請注意,就是恩格斯的結論了——黑格爾這句話的本意,其實是這個意思——“凡是現(xiàn)存的,都一定要滅亡!”
你看,黑格爾的這個命題具不具有革命性?
德國哲學就是這么“繞”,當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為“奧妙”。這確實要求讀者真得有點耐心,而且還得有些智慧——按照恩格斯的分析,黑格爾的這個命題顯然是革命的。但是,恩格斯同時也特別厚道地提醒讀者,黑格爾本人并沒有這樣清楚地做出如上的闡述,這是他的方法必然要得出的結論,但是他本人從來沒有這樣明確地做出這個結論……
黑格爾為什么不“明確地做出這個結論”呢?
我當然也十分關心黑格爾的這個命題,但我更關心黑格爾在表達這個命題時的心理狀態(tài),更關心黑格爾生命深處的那些何以如此的原因。
所以,看過了海涅的記述和恩格斯的分析之后,我的關切就變成了這樣的疑問——
我很想知道:既然這種思想是如此先進,那么,黑格爾老師為什么不明白地說出來?為什么如此辛苦地拐著彎向喜愛的學生也只說了一半,還要警惕地“四周看看”?黑格爾那個“怪怪”眼神的背后,到底隱藏了他怎樣的一種心理糾結?黑格爾害怕什么?
答案還在恩格斯。
恩格斯是這樣回答這個問題的:“黑格爾是一個德國人,而且和他的同時代人歌德一樣,拖著一根庸人的辮子。歌德與黑格爾在各自的領域中都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但是兩個人都沒有完全擺脫德國庸人的習氣?!?/p>
由此看來,恩格斯的這個答案不僅說清楚了黑格爾內心深處的糾結,也說清楚了歌德內心深處的糾結。按這樣的邏輯看來,前面我們說到的歌德在費希特“無神論事件”上的做法和心態(tài),確實好理解多了。
是啊,同為“德國人”的馬克思、恩格斯,對“德國人”的“庸人”品格,始終有一種堅定的認識。按照恩格斯的這種分析,我們對同時代的法國革命之所以能夠成為現(xiàn)實,而提供了“法國革命的德國理論”的德意志,卻沒有發(fā)生革命的道理,也就同樣比較好理解了。
通過這件事,使我不禁想起了同一時期我國的一位大學者——大清王朝那位既為乾嘉學派領袖,又身為朝廷一品大員的紀曉嵐。
你看,“庸人”黑格爾、歌德與我上一篇《從1724出發(fā)》里所說的“聰明人”紀曉嵐,是不是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紀曉嵐和戴震都批判“存天理、去人欲”的宋明理學。戴震的批判電閃雷鳴:宋明理學“以理殺人”;而紀曉嵐的批判則迂回隱蔽:宋明理學“事事空談”——雖然都是批判,但其定性、定量、口氣卻都大為不同。
歷史和現(xiàn)實,東方與西方,德國的思想者和中國的思想者,離得那么遠,想想,卻又這么近。
紀曉嵐與黑格爾、歌德——全都學富五車,全都才華橫溢,全都身居高位,可是也全都拐彎抹角。
當我們回到歷史現(xiàn)場,在“現(xiàn)代”大潮來臨
或即將來臨的面前,按照這些大師各自的生存邏輯乃至生命邏輯,去體會他們各自的 “革命性”時,確實會覺得意味深長,令人想象甚多。
接下來,我們還是順著大師們的“生命邏輯”講故事。
一部宏大的德國古典哲學史,主要是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四位大師的思想演進史;同時,也是這四位大師惺惺相惜、前赴后繼,繼而又“反目”“分手”,乃至“決裂”的“交往史”。
對的,他們每一個后來者最后都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程度,與他們的“老師”毅然“告別”。
即使是處世精明,甚至“圓滑”的黑格爾,也不例外。
作為謝林哲學的繼任者,曾經(jīng)自視為謝林“學生”的黑格爾,后來與謝林也分道揚鑣了。
德國古典哲學第三階段和第四階段兩大代表人物,謝林與黑格爾的“分手”,幾乎所有的相關書籍都有所提及,但具體情況卻大多語焉不詳。以我的閱讀來梳理,按時間順序大體有這樣三個事件。
第一個事件是,我在前面簡單提及過的,1800年到1803年,謝林在耶拿大學期間,不顧一切地愛上了“沙龍明星”卡羅琳娜,而黑格爾對熱衷于摻和,乃至挑撥名人是非的卡羅琳娜相當厭惡。謝林因此失去了一大班朋友,這其中也包括黑格爾。
第二個事件是,1802年初到1803年5月,謝林教授拒絕了費希特和施萊格爾兄弟,力邀黑格爾講師與其共同編輯出版《哲學評論雜志》,他認為只有黑格爾才真正透徹地理解他的哲學真義。他們兩人不僅是雜志的編輯,而且也是全部出版的六期雜志所有稿件的作者。開始,兩人合作極為愉快,但后來雜志還是??恕T蚴撬麄冊谟^點上出現(xiàn)了嚴重的分歧,他們互相間越來越無法容忍對方的觀點。黑格爾認為:理性高于一切,哲學高于宗教;而謝林則認為,精神活動的最高境界先是藝術,后來是宗教……學術思想上的分歧,大大地損害了他們的友誼。于是,雜志也辦不下去了。結果,雜志停刊。
這兩個事件,在時間上是交織在一起的。至于是哪一個,或兩個兼而有之而使得他們分手,只能存疑。但可以肯定的是,這兩件事尚未使他們徹底“翻臉”。
接下來,就是第三個事件,即“《精神現(xiàn)象學》事件”了。
謝林離開耶拿四年后,1807年3月,黑格爾最重要的著作《精神現(xiàn)象學》出版。馬克思稱之為“黑格爾的《圣經(jīng)》”,學術界一般認為,它標志著此時的黑格爾思想正式形成,而且已經(jīng)超越了康德、費希特、謝林的思想。
就是在這部著作的前言里,黑格爾在批評他的論敵思想時,把“謝林及其模仿者”未加區(qū)分地“放在一起”,都在“論敵”里“一鍋燴”了。這引起了謝林的極大不滿。盡管如此,謝林還是致信黑格爾,并相邀就相關問題進行哲學探討,但是——黑格爾拒絕了。
謝林被激怒了。從此,兩人書信往來徹底中斷。
從此,也就有了如日中天的黑格爾對此時在德國思想界已幾乎沒有“話語權”的謝林的諸多批評。
從此,也就又有了我在前面講到的黑格爾去世十年后,謝林重返大學講壇,眾人對謝林將如何批判黑格爾哲學的熱切期待……
至此,我把我能找到的有關黑格爾與謝林的“分手”,乃至“決裂”的故事,盡可能全面而簡要地介紹到這里了。
在我看來,在黑格爾與謝林的“分手”故事中,雖然有不少與普通學人友誼、交惡故事相同之處,比如某些個人的做人的問題,但總的來說,還是與他們學術觀點的漸去漸遠,思想分歧愈來愈大,體系愈來愈不相容有關。
不錯,在這些學術大師的價值觀中,思想的異同才是其生命邏輯的最大“原則”!
從1807年《精神現(xiàn)象學》出版,謝林邀黑格爾討論遭拒算起,讀大學時就是好友,并且一直受到謝林提攜的黑格爾,從此與謝林互不來往竟達二十二年……
時光一晃,二十二年過去了。
1829年秋,如日中天的黑格爾又得到政府的一筆補助,去捷克旅行。在著名的卡爾斯巴德溫泉,他聽說謝林也正在這里,便主動上門相見。據(jù)說,他們“都很高興”,而且“共進午
餐,同游山林,談這兒談那兒”,但是——“就是不談哲學”!
對了,這才真正符合大師們的“生命邏輯”:哲學問題才是他們生命的“最高原則”。絕交二十二年后重見,傷口已經(jīng)勉強愈合,誰都怕一涉“原則”,便又翻臉!
但我仍然愿意把他們的這次“談這兒談那兒”的相聚理解為,同窗摯友“思想決裂”后的情感和解。
不錯,黑格爾與謝林的這一次相聚,使我對“反目”“決裂”的德國古典哲學大師們生命的想象,增添了不少溫馨。
實話說,至此,我的心情也好多了。
到了這里,我覺得可以把我對這些大師生命的“想象”,“總結”一下了。
康德的偉大,當然在于他的哲學大廈的宏偉、嚴密,在于他的學理和思想的開創(chuàng)性,但最為重要之處在于,他的這一切都是以“人”為根本坐標建構起來的。他終生思考的,當然是德國古典哲學“主體的能動性與客體的限制性”這個核心問題,但最為重要的是,他把這個“核心問題”最后終于凝結成一個通俗而震撼的問題——人是什么?而且,他還給出了那個溫暖人心、打動靈魂的答案——人是目的!我們知道,這個答案已經(jīng)成為兩百多年來人類社會現(xiàn)代文明的重要價值。
費希特不愧是康德的學生,盡管他把老師的體系弄得晃晃悠悠,以至老師憤怒地公開“聲明”,以致“反目”“決裂”,但是他始終堅持認為他的體系就是老師康德的體系,他與康德的不同,只是實現(xiàn)“人是目的”這個目標的方式不同而已。最為重要的是,費希特一直高呼,而且不懈努力踐行著,實現(xiàn)老師的“人是目的”的關鍵是——“行動!行動!”甚至不惜“流血”——多好的學生!多好的“繼承者”??!
謝林也應該算是康德、費希特的好學生。他對兩位前輩的貢獻是,不斷糾正、完善他們的理論,把前輩的“二元論”和“純粹”的主觀唯心主義變成了客觀唯心主義,并有了隱約的“辯證”的味道,這顯然也為他的“學生”黑格爾開辟了某種道路。不過,他的“在有限的形式中創(chuàng)造出無限”的“美”,雖然也是在追求“自由”,但在“人是目的”這樣最高級別的價值面前,已經(jīng)不是同一質量層次,而多少顯得有些技術、方式層面的意思了。
那么,黑格爾呢?
黑格爾吸收了他們那些合理的東西,尤其在“歷史”和“辯證”方面,對人的“自由”問題給出了相當圓滿的答案。但是,必須承認,黑格爾哲學體系再強大,它也是從康德那里來的;黑格爾理論再完善,它也是沿著康德的問題走過來的。
從康德一路走來,經(jīng)過了費希特和謝林,這才成就了集大成的黑格爾。費希特強調“行動!行動!”黑格爾便在法與國家等現(xiàn)實問題上都提出了完整的看法,甚至措施。謝林強調的人類自由的理想之“美”,是在“有限”中創(chuàng)造出“無限”,黑格爾則把謝林的這一觀點,與康德的“合規(guī)律性、合目的性”之“美”綜合起來,定義“美”是“理念的感性呈現(xiàn)”。雖然人們對他那“現(xiàn)實的都是合理的,合理的都是現(xiàn)實的”爭議甚大,但終究是革命的;康德不承認歷史有什么客觀規(guī)律,但黑格爾則認為歷史是有規(guī)律的,而且是從自然界的規(guī)律性里面發(fā)展出來的,而且是一種建立在人的自由意志基礎上的高層次的規(guī)律性……于是,康德哲學的“二律背反”思想,費希特的“范疇推演”,以及謝林哲學那點隱約的“辯證”味道,在他這里被揚棄、發(fā)揮成了洋洋大觀的、歷史的、革命的“辯證法”!
從而,黑格爾建立了他的包括精神現(xiàn)象學、邏輯學、應用邏輯學的龐大體系。而且,在這個龐大體系的深處,他構筑了自己最為得意的,關于人的精神、本質和自由的哲學“義理”——精神哲學。
認真體味黑格爾的“精神哲學”及其“絕對精神”,體味他比前面幾位大師的最大進步處,我以為,我國當代學者楊祖陶教授說得好極了:“如果說黑格爾以前的德國唯心主義最終只能通過主體的某種非邏輯的自發(fā)的能動性,來實現(xiàn)主觀自由和客觀必然性之間的統(tǒng)一的話,那么,黑格爾則使這種自發(fā)的能動性本身成了一個客觀必然過程,成了一種理性思維的邏輯過程?!?/p>
說到底,雖然德國古典哲學大師們的觀點
和邏輯推理紛繁復雜,而且互相批判,以致“分手”“反目”“決裂”,但他們所追尋、探究的最終問題卻是一致的,這就是“人的自由”問題。他們的不同在于,他們解決這個“最終問題”的路徑和答案不同而已。
雖然“四大代表人物”的哲學是“二元”的、“純粹”的、“客觀”的、“辯證”的,但在他們這里,“歷史”和“存在”基本是主體思維的附屬品。于是,他們的哲學終歸是“唯心”的;于是,當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哲學一出現(xiàn),他們的哲學,終結了……
可是,面對這些建立了宏大、復雜體系,面對這些始終在凝望人類心靈與遼闊星空,而把人類思想提高到一個全新高峰的大師們,我始終特別好奇的,還是本文一開始就提到的那個問題——
作為一個“人”,他們到底是個什么樣子呢?
是什么使他們成了這個樣子呢?
現(xiàn)在,我試著形象些地回答一下。
康德淡定,幾不近煙火,終身未娶,結果壽終正寢;
費希特倔強,幾近不顧一切,終生“戰(zhàn)斗”,結果一生坎坷;
謝林青春,幾近輕狂任性,追求“真愛”,結果滄桑蕭索;
黑格爾精明,甚至世俗,結果家庭幸福、學界崇敬、當局嘉獎……
雖然他們有太多的理論、性格上的差異,雖然他們幾乎都有不同程度的師承關系和太多的甜蜜合作,可最終卻都走向了“分手”“反目”,乃至“決裂”。
但是,有一點卻是共同的,那就是他們終生都獻身于學術,獻身于科學,獻身于他們所堅信的真理。
其實,雖然“分手”“反目”“決裂”弄得“一團糟”,但這些大師自己對此卻并不以為然,相反,他們有著完全超越世俗想象的泰然和平靜,黑格爾就這么說:“哲學史上的任何分歧意見,都是精神進展中的合理環(huán)節(jié)。”
我以為,黑格爾的這句話,是我們理解康德、黑格爾們一生“拜見大師,告別大師”這個生命故事的最重要的“關節(jié)”。
所以,還是我們前面感慨康德和費希特“分手”時的那句話——
如果沒有這一次次的“分手”,沒有這一次次的超越,德國古典哲學何以“經(jīng)典”?
再進一步說,如果沒有這些,德國古典哲學何以“終結”?近世人類思想何以進步?所謂的“現(xiàn)代”又從何而來?
不錯,德國古典哲學終結了,但它為后世思想建立了一個坐標,留下了一座寶藏,它一直都在召喚著、誘惑著、挑戰(zhàn)著后人。
是的,面對這些大師,至今誰也無法繞行。
這一點,是被后來至今的學術史、思想史所證明了的——雖然太多的人批判康德哲學的“二元論”,但后來的西方哲學史正是從這個“二元論”出發(fā),走出了浩浩蕩蕩的兩大隊攝人心魄的人馬:
一隊是我這一篇所說的,從較多側重“可知”的“現(xiàn)象界”出發(fā),走出了費希特、謝林、黑格爾、費爾巴哈一脈;
另一隊則是我尚未重點講述,而大家同樣頗多熟知的,從較多側重“不可知”的“本體界”出發(fā),走出了叔本華、尼采一脈,乃至更后來的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派等五花八門的“現(xiàn)代哲學”和“現(xiàn)代藝術”。
當然,也不是如此絕對的涇渭分明,但從思想資源的角度粗略講,大體如是。
我堅定地認為,所謂“現(xiàn)代性”的重要源頭之一,就是康德,就是德國古典哲學。
近數(shù)十年來,已經(jīng)全面覆蓋了人文社科領域的“現(xiàn)代性”,風暴雨暴,電閃雷鳴。各行各業(yè)的“大師”“小師”們,以此為旗,提出了無數(shù)的主張和方案。但是,到底什么是“現(xiàn)代性”?
對此,有太多的文化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社會的定義,五花八門,莫衷一是。
如果我們承認這一切都與康德哲學存在淵源,那么,恐怕我的這個“定義”,應該也有相當?shù)摹案偁幜Α薄^“現(xiàn)代性”,就是人的解放、異化與再解放這個交織前行的過程。
……
再回到黑格爾。
黑格爾繼承、綜合,乃至超越了康德、費希
特、謝林,成了德國古典哲學的集大成者。但他把自己的“絕對精神”鼓搗成了人類思想的“頂峰”——在這件事上,他可比輕狂任性的謝林狂妄多了——這使得對其頗多崇敬的人們只能相顧啞然:這哪里還有什么“辯證”?哪里還有什么“歷史”?哪里還有什么“星空”?哪里還有什么心靈的“自由”?
既然真理到你這里已經(jīng)“封頂”,那么,后人還干什么,社會還向前走嗎?“頭頂上的星空”和“內心的道德律”還用“凝思”和“凝望”嗎?
難怪,極具罵人天賦的叔本華把自己的寵物狗命名為“絕對精神”。
不錯,黑格爾大師的這種自信確實太不“辯證”了,人類歷史哪有什么“頂峰”?就像他超越康德、費希特、謝林一樣,他的身后也擁擠著一大幫高手呢。僅以黑格爾身后的幾十年而言,就高手如云,碩儒如林。比如叔本華、尼采,比如費爾巴哈……
最重量級的,就是卡爾·馬克思了。
馬克思,這位從德國古典哲學走來,一路揚棄了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費爾巴哈等思想家,后來創(chuàng)立了他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哲學。同樣,在馬克思這個體系的深處,也有他對于德國古典哲學核心問題——“人的自由”的回答,而且這個回答已從康德、黑格爾們的“抽象”“精神”層面,徹底地進入社會歷史運動實踐上來了,并成了人類社會的理想——
1848年,黑格爾去世十七年后,30歲的馬克思和28歲的恩格斯,共同發(fā)表了震驚世界的《共產(chǎn)黨宣言》。在這里,他們極其豪邁而堅定地描繪了他們心目中的這個美好理想:
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自由發(fā)展的條件。
在馬克思這里,關于人的自由,關于思維相對存在的可能性,關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論述,毫無疑問達到了歷史的又一新高度了。
從這一時刻起,近200年來的世界是怎樣的波瀾壯闊,風雷激蕩?。?/p>
……
好了,還是回到黑格爾吧。
最后,得說說黑格爾的“最后”了。
1831年11月13日。清晨。天還沒有大亮。
劇烈的胃疼把黑格爾從夢中喚醒,疼痛又引起了不斷的嘔吐……在最后一次吐完以后,他向夫人和孩子輕聲地說:“現(xiàn)在好多了,但愿能睡上一會兒?!?/p>
一天后,61歲的黑格爾教授,走了。
黑格爾的墓地在柏林的市中心。今天的人們都可以看到,他的身旁還安息著他曾經(jīng)的“老師”兼“論敵”——費希特。
黑格爾的墓碑號是18號,費希特的墓碑號是19號。
不知道他們死后離得這么近,是否與他們晚年都曾經(jīng)擔任過柏林大學的校長有關……
是啊,一切都過去了。
不錯,時光一瞬間,青春帶來恩怨,恩怨被碾成滄桑,滄桑卻又凝為蕭索;
不錯,我們今天還在凝望著康德所說的那“頭頂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不錯,長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
不錯,歷史就這樣走過。
2017年7月22日,初稿
2018年6月18日,二稿
責任編輯 孔令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