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越
紫禁城的臺階, 層層既經(jīng)百年風雪。 故人的宮殿已成為一處寂寞的所在,只剩文物,一個一個地等待著交心之人, 為他們揭開嶄新的生命畫卷。
古往今來,有太多太多的文字,在描寫著各種各樣的遇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這是撩動心弦的遇見;“這位妹妹我曾經(jīng)見過的”, 這是寶玉與黛玉見面時歡喜的遇見;“相逢一瞥,一眼一生”,這是文物修復師與文物決定一生的遇見。
這遇見,也是因經(jīng)歷了心理斗爭并做出了最終抉擇,才謂之“決定一生”。 木器組的屈峰師傅當年來故宮工作前, 一直在門外徘徊。一邊是進行自己的創(chuàng)作, 前途無量,繁華似錦;一邊則是做著乏味的還原,默默無聞,與世相隔。 這宮墻之內并不如他所想,甚至令他失望,他最后的抉擇或許換不來功成名就, 但它與文物的不解之緣,一世情長,也自此遇見而始。
被譽為“故宮男神”的王津師傅,半生與鐘表打交道,片中他精巧的手藝與儒雅的談吐打動了許多觀眾, 他談起自己與鐘表時,曾如是言:“有時候不覺得,但是這么一回想起來, 工作的這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 ”這也是與自己的人生對話的過程,更何況修復的是提醒時間的鐘表, 當其欣于所遇,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
史連倉師傅自三歲起即住在故宮附近了,作為文物修復師的兒子,生在這喧囂的首都城里,得有這樣一個安寧之境,算得是幸事一件。 幼時穿梭在西三所的小院里,長大后與這小院中的一事一物日日接觸,相融一體。 年少在宮旁觀月,年壯在宮里賞月,年老在宮中玩月。 盈虛者如月,而卒莫消長,他與故宮文物的塵緣, 亦卒莫消長——是幼時便埋下的情結。 斗轉星移,惟此情不埋滅。
原來在故宮冗長的歲月里,寂寞的文物修復工作者是依靠這份長情,為文物填補著它曾經(jīng)蒼白的時空。
有些人刻佛,要么奸笑,要么淫笑,要么愁眉苦臉的,很難把那種神秘純凈的微笑刻出來。 古來講玉有六德,玉雖只是石頭,但中國人就能從上面看出德行來。 故而中國人就算制一把椅子也像在做一個人一樣,用人的品格來要求這把椅子。
中國古代講究格物,即是以自身來觀物,又以物觀自身。 人在這世上,總是想,我的職業(yè)生涯,能留什么給后來人。 所以在制物時,總想把自己也融入其中。 “很多人一般認為文物修復工作者是因為把這個文物修好了, 所以他有價值。其實,他在修文物時,他與它的交流,他對它的體悟,使他已經(jīng)將自己也融入其中了。 ”屈峰如是說。
百寶鑲嵌組的孔艷菊長年與復雜的嵌件打交道,感慨道:“乍一看就是一些死的東西放在那里,但你真正接觸它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非常精彩,而且確實是有生命的。 ”
或許在宮闈深墻的闌珊一隅,有著世人所不得見的、獨屬于文物修復者與文物的讕語。
在掃描慧賢皇貴妃的畫像時,修復者們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畫像的一角有過他人修復的痕跡。 前一位修復者似乎是隨便找了一塊與原件相像的布貼了上去, 并未精細修復。現(xiàn)代的修復者再看此處,相與品評談笑,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一匹三彩馬陳列在陶器組的修復室內,遺落了尾巴的部分。 王五勝意在修復出最符合原件形態(tài)的尾巴。 走遍各個博物館,看遍各式各樣的三彩馬,摸索三彩馬作者們創(chuàng)作的百態(tài)心語,觀覽盛唐的絢麗文化,詢問千年前的靈魂……在故宮工作,為品一物而與許多古人交流,是匠心,也是領悟。 雖最終沒能補全三彩馬的尾巴,但這釋懷之心, 也是一今人一古人的談心之中,慢慢識得的。
“現(xiàn)在基本上做完一次,至少五十年就不用再動了。 想想五十年以前才是什么樣子,所以你可以想到五十年以后,人們很可能解決現(xiàn)在人們解決不了的問題。 ”現(xiàn)下日新月異的技術使文物修復愈發(fā)精細,然而通過文物,仍可以實現(xiàn)百年睽闊后的相逢, 傾聽古人制作、修復它時的心忪, 這便是王津所言:“修復文物,是穿越古今,與百年之前的人進行對話的一種特殊職業(yè)和特殊生命體驗。 ”
陳楊為修復出門見喜條開始緙絲,緙絲工藝繁瑣耗時,一點點織就,一個熟練工一天也只能織出幾寸緙絲。 蘇州的年輕人已大多人受不了織造費時費力的緙絲了,這項工藝被漸漸落在了時代的角落,但職業(yè)的責任感,仍推動著陳楊去承擔。 這孤獨的堅持,卻有“孤燈曖不明,寒機曉猶織”的冷寂之感。 然而一絲一線孤渺,能緙就繁華,一年一歲艱難,能成為偉大。
上世紀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馮忠蓮女士花了十年時間, 臨摹了一幅《清明上河圖》,其間還經(jīng)歷了文化大革命的劫難,《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物多達千人, 小的不超過半寸,人物動態(tài)、面部神情各異,而且人物互相之間又有顧盼,目光所注,傳神所在。臨摹下筆稍有不慎,整個人物神氣頓變, 一人失神, 眾人無神。 她的摹本也可以說是國寶了——國惜此之故,不在其年代,而在其苦心。 “中國的書法臨摹有上千年的歷史,現(xiàn)代化的東西再怎么好,都與手工繪畫是兩碼事。 油墨所噴繪的,不夠有質感。”郭文林道。手工臨摹的作品比起油墨噴繪, 少了簡易的步驟,多了光陰的質感。
明代《髹飾錄》注中講“可巧手以繼拙作,不可庸工以當精制。 ”閔俊嶸作為漆器組的一員,也曾經(jīng)嘗試過修復古漆琴。 可古漆琴不是一件單純的漆器,同時也是樂器。 他人對閔俊嶸的質疑聲很大。 后來他便學彈琴,學做琴,而后已能順利修復漆琴漆瑟。 工匠之心,不惟有持久精細,雖在修復文物一職上難為創(chuàng)新之事,但精進技術,以巧手繼精致,何嘗不能稱之卓然?
小時候的我,常艷羨錦衣玉食的富人,能夠安樂無憂。 而今,我更想做工巧藝精的匠人,能夠秉持自己的一份執(zhí)念,穩(wěn)步走完一生。
微風初至, 柔雨方住。 宮墻之內,有簌簌深柯落青杏的倩影搖入紅木窗, 有相與交談商討的迭起,有緙絲織機呀呀咿咿的聲音……
故宮的故事,仍與他們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