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常常在山野里晃蕩。心總是在草木江湖,收不回來。唯有在草木間,我覺得自己才舒展起來,枝葉披拂,不必縮手縮腳。大多數(shù)的日子里,只心心念念惦記著一山一野的草木。見過的,沒見過的。
天名精。
但凡成精的草藥,想來總有些本事吧。可是,天名精的別名很難聽啊。蛤蟆藍(lán)。豕首。蛤蟆就夠難看的了,又來個豕——長吻,大腹,四蹄,短尾。有的地方干脆叫它母豬芥。還有叫地菘、鶴虱的。奇怪,一味野草,得罪誰了?盡是些丑陋的名字。
天名精長得很普通,一點也不難看。草本,莖直立,有茸毛。上部多分枝。葉子寬橢圓形,有鋸齒,葉面深綠色,稍微粗糙。葉背有細(xì)軟毛。葉子的弧線很美。
時珍說,天名精的嫩苗純綠色,像皺葉菘芥,微微有狐氣。嫩苗淘凈后沸水炸熟,可救荒,當(dāng)作野菜吃。長大則抽莖,開小黃花,像小野菊花,亦可人。果實像蒿子,最會粘人的衣裳,狐氣更重。不過,果實炒熟后則香,吃過的人說其味辛而香。根白色,像短牛膝。全草叫天名精。地菘,單單指苗葉。鶴虱,是說它的籽。
天名精名字丑陋,可能跟它散發(fā)的臭氣有關(guān)。沒有人喜歡一味臭臭的草。可是,它的祖宗留下一股狐氣,一定是為了保護它自己?;钪灰?,得有點手段才行。
有個人告訴我,有一次她穿過樹林時,不知道碰了哪種草,結(jié)果一身的臭味,太尷尬了。我猜可能不是天名精。深山老林,古怪的草木多了去了。
雖說名字難聽又有臭味,人家天名精可是一味厲害草藥,能止血,殺蟲,解毒。外敷可以治療蛇咬傷。
它還有個名字叫活鹿草。據(jù)說宋朝的時候,有人打獵射死一頭鹿。獵人剖去鹿的五臟六腑,割了一些草填塞進去——可是,他為啥要塞進去草呢?要燒烤的話,填進去的不該是調(diào)料嗎?
不過,他填塞進去青草后,那頭躺倒的鹿竟然慢慢站起來了,趔趄幾步。獵人大駭,趕緊掏出青草,鹿又昏死過去。他不甘心,復(fù)而又塞進去青草,奇怪,鹿慢慢又掙扎著站起來,趔趄幾步。
獵人可是驚駭至極。他手里的青草有狐臭味,乃是天名精草。于是,他秘而不宣,再不打獵,采摘天名精回家后,專門給人治病,治療斷折之傷,療效很好。
這個故事很嚇人,晚上最好不要讀。細(xì)思極恐啊。
叫蛤蟆藍(lán),是因為長得像藍(lán),而蛤蟆喜歡住在草底下。
叫豕首,是因為也可以用到獸醫(yī)那兒去,能治療豬瘟病。
名字好聽不好聽的,對一味草來說,關(guān)系不大。隨緣好了。
蒲黃。
蒲黃是香蒲的花粉,細(xì)如金粉,在花欲開時采集。
香蒲也叫甘蒲,我們河西走廊,張掖濕地有香蒲。有一年去看,好大的氣勢,簡直茂密得鋪天蓋地。古人用香蒲草編織草墊子,擱在石凳上,隔寒氣,坐著溫暖。尋常人家,地上鋪上蒲草墊,席地而坐,喝茶啦,聊天啦,都好。也有隱居的高人,將蒲草編織成簾子,掛在屋子里。草有清香味,陋室生雅致。蒲草扇子也挺美氣,輕輕搖晃,軟滑柔暖。當(dāng)然,對我們雪域高原的人,一提起扇子,渾身就冷得哆嗦。
香蒲春天生苗,取白嫩的一截掐了,做腌菜吃——沒吃過,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大概和竹筍差不多吧。根橫生,莖直立,柱形,質(zhì)硬而中實。葉子狹長,柔韌,碧綠?;ㄐ?,有毛。種子細(xì)小,橢圓。
時珍說,蒲草生于水邊,似莞但狹小,有脊而柔軟。二三月生苗,采其嫩根,煮后腌制,過一夜可食。也可炸食,蒸食,及曬干磨粉做成餅吃。八九月收葉編織席子,甚好。
時珍說的炸食,不是油炸,是開水里滾上幾滾。
名醫(yī)蘇頌說,山南人稱其為香蒲,稱菖蒲為臭蒲。以生于泰州的為好。春初,嫩葉,沒出水面時為紅白色。取其中心白色根莖,大如匕柄的生吃,甜脆。又可醋浸,味美。夏天從叢葉中抽出莖梗,花在莖的頂端,像棒杵,民間也叫它蒲槌,也叫蒲厘花。蒲黃即花粉。
單單把香蒲穗花掐了,插在高頸瓷瓶里,蒲棒在清水里獨搖,也相當(dāng)幽致——光陰里小情小趣的東西很多,只是世事煩而瑣,把美好的小雅致給蝕掉了。有時候從山野歸來,采擷一大把野花野草,清供在陶罐里,還未來得及細(xì)細(xì)觀賞,轉(zhuǎn)身又去忙這樣那樣的事情,把花香都給丟一邊去了。真是懊惱。
古人把雌花序上的蒲絨薅下來,竟然能做枕絮,真是不可思議。我做了個荊芥枕頭,直接掐草都費了不少事,真不知道薅蒲絨得有多大的耐心。當(dāng)然,采集蒲黃也相當(dāng)不易。采收花序上的雄花,曬干碾壓,篩取花粉。古人也很會摻假,拿松黃和黃蒿混入蒲黃。真蒲黃須隔三層紙焙干至黃色,蒸半日,冷卻后再焙干入藥。
蘇東坡喜歡蒲黃。他把松花、槐花、杏花、蒲黃入飯共蒸,然后密封數(shù)日釀成酒。一杯一杯復(fù)一杯,大醉后提筆揮毫:一斤松花不可少, 八兩蒲黃切莫炒,槐花杏花各五錢,兩斤白蜜一起搗, 吃也好,浴也好,紅白容顏直到老。
這樣打油的東西,實在不像東坡先生的文筆。我那么喜歡他。
住在雪域高原,未免就多了幾許惆悵,見不到許多草木,真是可憐。漫長的冬季,短促的夏秋,草木都遷徙了,連香蒲都沒有。想采點兒花花草草捯飭捯飭,都沒地兒找到。四野里都是荒山,一如我曾經(jīng)的內(nèi)心。每次想念草木,就跑到很遠(yuǎn)處。人家的地盤上去看,真是費神得很。
防風(fēng)。
早些年老家防風(fēng)很多,山里人家采了,掛在屋檐下晾曬。路過村莊的時候,看見那些綠色未褪盡的草藥在風(fēng)里晃,很古風(fēng)。這些年,到處的村莊都空空的,留守的老人們似乎沒心情采藥,屋檐下看不見藥草,寡落落的。
山里人家,屋檐下少了晾曬的草藥,就少了一份兒態(tài)。態(tài)是一種欲說還休的山野風(fēng)情——悠閑,幽靜,田園。墻頭上的青苔啦,門口的牛糞墻啦,墻角幾株虞美人啦,這些東西都是鄉(xiāng)村的細(xì)節(jié),缺了,相就殘了,破了元氣。
前幾年和朋友去深山里挖荊芥,闖入路邊的一個村莊,很空,幾乎沒遇見人。青磚碧瓦,水泥墻,家家門上掛著一把大鎖子。后來山根里有一戶人家,房子破舊,門前有個老漢子打泥,正在糊房泥。搭訕幾句之后,那個老漢子目光里有一絲邪氣,賊光光的,左顧右盼。我和朋友立即撤退,不敢亂竄。
世道在變,鄉(xiāng)間也不比往昔的那種古樸,民風(fēng)也不會都是淳樸。村莊也不能因為我的念舊,保持原來的樣子。人的身體要順應(yīng)自然界的變化,才不會生病。當(dāng)然,思想也要跟上村莊的變遷,才能心平氣和看待。
防風(fēng)莖葉青綠色——可是,山野里的植物都是青綠色的啊。不過,一眼看過去,沒有相似的綠色。有的帶點石青色,水墨的那種,有點宋朝的氣象。有的摻雜了藍(lán),綠而穩(wěn),泛著光,張揚不遜。有的沉淀著墨色,墨綠墨綠,老道得很。有的綠就鮮嫩,很新的樣子,像嬰兒,明艷干凈。有的葉脈是紫紅的,端莊,大氣,葉緣浮著紫紅的光。有的綠色很含糊,綠也不綠,黃也不黃,曖昧不清……
防風(fēng)初春的嫩苗,軟綠里摻雜紫紅色,有點玉質(zhì)的色澤。等長一長,轉(zhuǎn)為純綠色,那種青綠色很普通,清蕩蕩的,不濃稠。莖的綠色稍深,葉綠色的就淡一些,軟一些。樣子像青蒿,但短一些。嫩防風(fēng)苗可以當(dāng)菜吃——我沒有吃過。
防風(fēng)也不很高呢,葉子狹長,像羽毛,婆娑披拂。節(jié)節(jié)處躥出葉梗,五月,開細(xì)白的小花,攢成傘一樣的一大朵,像蒔蘿花。果實像胡荽子,稍微大一些。根土黃色,黃雀雀的,與蜀葵根近似。長在山石之間的防風(fēng)藥用很好,根粗,粗陋,色澤黃亮潤澤。若是白色的那種根,入藥不堪用,廢的。
防風(fēng)主治風(fēng)。味辛而甘,氣味俱薄,藥性浮,升,發(fā),散——風(fēng)的本性就這樣。
中醫(yī)認(rèn)為,引起疾病的原因,主要關(guān)系到正邪二氣。正氣足,邪不可干,很健康。倘若正氣不足,邪氣侵入肌表腠理,那就要生病的。風(fēng)、寒、暑、濕、燥、火是自然界存在的六種不同的氣候,正常情況下叫六氣,是平衡的,不會讓人生病。倘若氣候出現(xiàn)異常變化,或者人體的抗病能力下降,不能適應(yīng)外界氣候的變化,六氣就會侵犯人體,發(fā)生疾病。但凡使人生病的六氣,就叫“六淫”。六淫是一切外感病的主要病因?!耙钡囊馑际翘^,太亂。比如早上一場大雨,中午冰雹,下午又暴曬,黃昏又刮大風(fēng)。你想想,多亂。
中醫(yī)說,風(fēng)為六淫之首,風(fēng)者百病之長也。話說,風(fēng)邪最為厲害。風(fēng)性開瀉,有升發(fā)向上向外的特點,比如頭痛欲裂。風(fēng)善行數(shù)變,游走不定,比如風(fēng)疹。風(fēng)性主動,風(fēng)盛則搖,比如抽風(fēng)、中風(fēng)、破傷風(fēng)。
風(fēng)性升浮,治療時需要解表發(fā)散,把風(fēng)邪疏散出去。防風(fēng)治療風(fēng)邪挺好,散風(fēng)解表,祛風(fēng)止痙,妥妥的。當(dāng)然不可過量,適可而止。
實際上,特別喜歡防風(fēng)這個名字,像父親的一聲叮嚀:丫頭,起風(fēng)了,加一層衣裳。
黃芪。
時珍說,黃芪草本,莖直立,葉子披針形,像槐樹葉,要尖小點兒,又似蒺藜葉,但略略寬闊些,青白色。開黃紫色的花,大小和槐花差不多。結(jié)果尖角樣,寸許長。根可入藥,長兩三尺,虛的不好,緊實如箭桿的好——這是古代的比喻?,F(xiàn)今我們哪兒找箭桿看去。沙漠里的古戰(zhàn)場上偶爾還能刨出來個生銹的箭頭,箭桿說啥都找不見了。
時珍說,有人將黃芪捶扁,用蜜炙,以熟為度。也有用鹽湯浸潤透,盛在器皿中,在湯瓶內(nèi)蒸熟切片用的。也有人把黃芪頭上的皺皮去掉,蒸半天,掰細(xì),在槐砧上銼碎,收起藥用。
喜歡這個炙的過程,滲透著對藥材的憐惜之意。天賜草木,不敢不惜。寫文字的人,惜文字。而中醫(yī),惜草木。人有憐惜之心,物有回饋之意。穿著長衫的醫(yī)家,袍角提起掖在腰帶里。寂然坐在槐樹下,光影斑駁,低頭在槐砧上銼碎黃芪,收在陶罐里,腳邊臥著一只肥肥的狗兒。風(fēng)吹著槐花,一枝動,百枝搖?;ㄏ阋魂囀?,一陣密,鄉(xiāng)間清寧的時光。
想起小時候,爹在院子里鋸半根木頭,修理破架子車。嘴角叼著報紙卷的煙,側(cè)著臉,樹蔭在他臉上拂。他把鋸下的木頭刨光,掄起錘子釘在車轅上,叮叮咣咣一陣子。那種光陰,和醫(yī)家坐在槐樹下銼草藥一樣,都是古風(fēng)的,彌散著憐惜之意。
好的黃芪,皮柔韌,折之如綿。有人用苜蓿根充當(dāng)黃芪,雖然折皮也似綿,頗能亂真,但苜蓿根堅硬而脆,黃芪比較柔韌,皮微黃褐色,肉白色,細(xì)嗅有微苦的藥味兒。苜蓿根有草味道,沒有藥味兒。
做過一個夢,夢見我拖著一大袋子黃芪去賣。收購的人說,你先放這里吧,明早來取錢。不知怎么著,好像哪兒晃了幾晃,發(fā)現(xiàn)我的黃芪不見了,只剩下空袋子。她們說,是狗咬破了袋子,所以黃芪不見了。夢中的我坐在門檻上傷心地哭,似乎我是指望著那一袋子黃芪過日子的。
醒來還有點傷心,余味裊裊。仔細(xì)想,我并沒有挖過黃芪,也沒有賣過藥材呀。雖然我抓過藥。也可能是窮日子留下的根痕。夢是一種天籟之音,參不透。
蒺藜子。
年少時住在沙漠里,一到秋天,村莊就被蒺藜子包圍。有一年秋天我沒有鞋子,幾乎走不出村莊。蒺藜子太扎人了。我們叫它張公道。好奇怪的名字。
春天生苗,兩三寸長,細(xì)細(xì)的蔓布而爬。蒺藜草并不急,一節(jié)一節(jié)蔓延。每到一節(jié),伸出一片葉兒,抽一抽莖,再往前走。葉子輕綠,莖帶著幾絲紫紅色。六七月,開小黃花,很干凈的顏色,單瓣,像豌豆花而小很多。
村莊里的小孩子們唱歌謠:公道藤,結(jié)咕嘟,咕嘟嚕黃,搭個架,架落了,秋天了。
小黃花落了,就結(jié)子。蒺藜子先是青綠的,三瓣,四枚尖刺,刺也青綠著。秋天,蒺藜子黃了,尖刺銳利,所向披靡。村子里到處都是蒺藜子,扎腳得很。所以沒有鞋子的那個秋天,我被蒺藜子圍困在家里,天天爬上房頂看云,打發(fā)時光。
采藥的人連藤蔓割了,曬干,捶下蒺藜子,碾去尖刺,入藥。不過,我們村沒有人收割蒺藜草,雖然很多。因為沒地兒賣去。那時候,拿東西換錢很難的。有時候連雞蛋都賣不掉。
時珍說,蒺藜草蔓生,細(xì)葉。蒺藜葉像初生的皂莢葉,令人憐愛。蒺藜子像菱,三角四刺,果實有仁。白蒺藜像羊腎而帶綠色。蒺,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其刺傷人,甚疾而利也。
西夏有一種兵器叫鐵蒺藜,打出去還能收回來,就是依著蒺藜的樣子打制的。還有一種叫瓷蒺藜,模樣兒并不像蒺藜,而是像蒼耳子。瓷蒺藜中間空著,填塞了炸藥,威力比鐵蒺藜大多了。這兩樣武器隨著西夏消失不見了。大約成吉思汗吃了鐵蒺藜、瓷蒺藜的大虧,所以毀成粉齏。涼州有出土的瓷蒺藜,銀川有出土的鐵蒺藜。咋咋呼呼的,看著有寒氣。
蒺藜子也是一味救荒草。古人在饑荒年間,收了蒺藜子,炒黃去刺,磨成面,摻和在麩皮里做蒸餅吃,能養(yǎng)人。古時道家辟谷,也吃蒺藜子。說,蒺藜子一石,七八月熟時收取,曬干,舂去尖刺,杵為粉末。每服二錢,新汲水調(diào)下,日三服,勿令中斷,斷谷長生……服之一年后,冬不寒,夏不熱,發(fā)白復(fù)黑,齒落更生,身輕長生……
修煉的人,都要吃草藥的,比如黃精啦,首烏啦,找到一種適合養(yǎng)命的草藥才行。還要念咒語的。肉身沉重,辟谷是為了身輕。唯有身輕,才可得道成仙。當(dāng)然,誰也沒有見過神仙,所以辟谷這種事,不好議論。時珍是個有童心的人,各種好玩的傳聞都記下來,真真假假,也就那么一說,不必當(dāng)真。
蘼蕪。
從漢代的一首樂府詩里發(fā)現(xiàn)了蘼蕪,單單看名字,無端覺得它長得滅絕師太似的,披頭散發(fā),荒蕪迷離。
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fù)何如?!?/p>
一個被拋棄的女子,上山采蘼蕪。下山時遇見前夫,直身而跪在草地上問道,你新娶的妻怎么樣?男人支支吾吾說,新人好是好呢,就是不如你呀。說起美貌,也差不多,就是紡織比你差遠(yuǎn)了。當(dāng)年你從邊側(cè)小門休回家的,新人是從大門抬進來的。新人織黃絹,一天織一匹。你紡織白素,一天五丈更有余。單單是從黃絹白素來相比,新人很不如你。
這男人可真夠迂回的。紅玫瑰從心頭的朱砂痣變成了一抹蚊子血,而白玫瑰又從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變成窗前的明月光。
話說,張愛玲真毒,一句話道盡天下男人心。連漢樂府都嗒嗒嗒掃射過去,不留余地。
回到蘼蕪這邊來。其實它是一味香草,長得也很整齊,一點都不散亂。只是名字聽起來有些蓬松罷了。葉子能做香料。古人相信蘼蕪可使婦人多子。不過它出現(xiàn)在詩詞里,不是棄婦,就是閨怨,繚繞著忍不住的淡淡憂傷,實在不夠吉利。大概是一味紅顏命薄的草藥吧。
唐人趙嘏有詩云:提筐紅葉下,度日采蘼蕪。掬翠香盈袖,看花憶故夫。葉齊誰復(fù)見,風(fēng)暖恨偏孤。一被春光累,容顏與昔殊。
你看背運不。這些哀怨的女人采了蘼蕪做什么用呢?蘼蕪鮮葉掛在屋檐下晾干,干葉子很香,做香囊時填充在香囊芯里,戴在身上,暗香盈袖。長期佩戴,能使人神志清醒,洞明通達(dá),芳香而辟邪惡之氣。
蘼蕪是古代的叫法,其實它是川芎的苗葉。所以《 紅樓夢》里說:還有什么丹椒,蘼蕪、風(fēng)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
蘼蕪葉子像當(dāng)歸,香味似白芷?!侗静荨氛f:其莖葉靡弱而繁蕪,故以名之。它還有個名字叫薇蕪,稍微耐聽一些,不那么散亂。
鈴兒草。
見到兩句聯(lián),覺得甚好:風(fēng)吹不響鈴兒草,雨打無聲鼓子花。鈴兒草,不是荷包牡丹,是草藥沙參。鼓子花,即旋花。這兩樣花兒都有點像古鐘,鼓鼓的,極美。
看看時珍怎么說。
沙參,生于冤句、般陽、續(xù)山——都是古地名,只看名字,有點漢樂府的那種一望無際的遙遠(yuǎn)和隆重。也有一點陌上花開的田園之意。
沙地生長,根多白汁,鄉(xiāng)人俗稱其為羊婆奶。也叫鈴兒草,是因為花形而得名。
春初,生苗,葉子像初生的小葵葉,團扁狀,葉面粗糙,有細(xì)齒。八九月抽莖,莖生細(xì)葉。秋天,葉間開小紫花,五瓣,白色花蕊,一串一串高高挑起,像紫色的風(fēng)鈴?;ǖ蚵?,結(jié)實,如冬青果實,中間有細(xì)子。霜降后苗葉枯萎。掘根,根長一尺多。根莖都有白汁。有人把沙參蒸后壓實,裝作人參的樣子賣,以假亂真,不好分辨。不過,沙參質(zhì)地松軟,味淡而短,還是和人參有別。
比起沙參,我更喜歡鈴兒草這個名字,清洌透徹,愉快的樣子。尤其是那串紫色的鈴鐺般的花朵,令人心生歡喜。倘若女子盤起發(fā)髻,斜斜戴一串鈴兒草的花朵,一定美得心顫。
花草太好,讀也清香,嗅也清香。前兒從人家地里掐來嫩苜蓿,打出汁液,烙餅,碧綠碧綠,咬一口軟軟的,一股清淡的香味,實在好吃。去苦水村玫瑰園子里買來鮮鮮的玫瑰花瓣,白糖腌一腌,卷在花卷里蒸出來,甜膩濃香,頓然覺得光陰如此美好。
世人所說的清福,大概就這樣。心里頭平靜,無所得也,無所失也,不富亦不饑。不羨人家鮮衣怒馬,也不嫌自己布衣粗食。有闊綽時間閑逛,在山野里壘石煮茶,采了野草回家。
鼓子蔓不在《本草》里,很神秘。我第一次讀到這味草,是《西夏傳》記載:其民春天吃鼓子蔓、堿松子。夏天食蓯蓉苗、小蕪荑。秋天食席雞子、地黃葉、登廂草。冬則蓄沙蔥、野韭、拒霜、灰條子、白蒿,以為歲計。
翻遍了《本草》,不見鼓子蔓。只查到又叫古子蔓,但到底是味什么草,不知道,似乎完全跟著西夏消失了??墒牵揖褪切男哪钅钕胫牢飨娜顺33缘倪@味野草。
深夜,閑翻書,睡意蒙眬之極,突然冒出來一句:雨打無聲鼓子花。一下子跳起來,順藤摸瓜,一路狂追——原來鼓子花就是旋花。它把自己安頓在古詩里,不在草藥江湖上混。
鼓子花明白石岸,桃枝竹覆翠嵐溪。唐,皮日休。
重來兼恐無尋處,落日風(fēng)吹鼓子花。唐,鄭谷。
這味出現(xiàn)在唐朝的草,逃不出我的手心——翻開《本草》,捕捉旋花。
旋花:草本,多年生蔓草,莖細(xì)長,纏絡(luò)他物之上,有棱,多分枝。葉互生,戟形,柄略短?;ㄉ~腋,花梗細(xì)長?;ü诘t色或者紫色,像漏斗,又名鼓子草??绅B(yǎng)顏,澀精。能去面部黑氣,媚好。其根味辛,利小便。久服不饑,輕身。又叫筋根花、金沸。多在陜西、寧夏出產(chǎn)。
也有人說旋花就是打碗花——翻了若干《本草》集注,又查看了圖片,我敢斷定,旋花并不是打碗花,只是長得有點像,頂多算是親戚。我敢保證打碗花不能吃,因為小時候老家多得是,我就從沒吃過。也沒摸過——我家碗少,經(jīng)不住打。
旋花顏色深,花冠大,花筒更長。醫(yī)典里記載:旋花,藥用根也,蔓生,葉似薯蕷而多狹長,花紅白色,根無毛節(jié)。蒸煮堪啖,味甘美,根名筋根……旋花根辟谷止饑。近有人從南還,遂用此術(shù)與人斷谷,皆得半年百日不饑不瘦……
這樣,可以斷定,鼓子花就是鼓子蔓。不過,天底下別處都叫它旋花,鼓子花,唯有西夏人叫它鼓子蔓。因為西夏的文化幾乎消失殆盡,所以眾醫(yī)典里沒有鼓子蔓的記載??蓱z。
西夏人春天吃鼓子蔓的嫩苗,或者是掘了根當(dāng)糧食吃。其實西夏后期,百姓很窮,能吃的野草都摟來吃,連灰條草都吃。他們常常吃草籽,叫作食野谷。西夏民謠哀傷地唱道:無衣又無馬,誰能向前奔?山獵空手歸,貯立食無著。苦苣根腳苦,棘刺不穿腭……
不過,有一種草籽很好吃,我吃過,叫東廧草。我們涼州是西夏的輔都,那些東廧草籽就在涼州沙漠里,打碾后運到西夏各處。東廧草是古代的叫法,現(xiàn)在叫沙米。至于鼓子蔓,涼州大概沒有,因為我沒聽說過。
以前常常向人吹噓,說倘若時光上溯,我還是個西夏人呢,跳著胡旋舞,美酒一杯又一杯。不過,自從知道西夏人吃野菜嚼野谷之后,驚出一身汗,說啥都不去。穿越過去指不定就是個燒火丫頭,吃鼓子蔓、灰條子、白蒿,以為歲計。太可憐了。
鼓子蔓除了當(dāng)作野菜,還是一味好藥材:時珍自京師還,見北地車夫每載之,云暮歸煎湯飲可補損傷,則益氣續(xù)筋之說,尤可征矣。筋被斫斷者,用旋花根搗汁瀝斷處,仍以滓敷,日二易,半月即續(xù)。
時珍在驛站,遇見幾個馬夫,晚間煮著連根帶葉的野草吃。問起原因,馬夫回答說,我們趕車人,野地里奔跑,傷筋動骨免不了的。這味草叫鼓子花,吃了可以舒筋活血。
時珍后來發(fā)現(xiàn),鼓子花對續(xù)筋骨也很好,筋被斫斷者,用旋花半月即可愈合。
不過,又讀到一段記載,細(xì)思極恐:凡筋斷者取旋花根,搗汁,瀝入仍以渣敷之,日三易,須令斷筋相對,半月后即相續(xù)如故。蜀見奴逃走多刺筋,以此續(xù)之,百不失一。
對逃走的奴,逮住后刺斷筋,令其不敢再逃,受盡折磨。然后拿旋花根給續(xù)接上,繼續(xù)給主人干活。太可怕了。鼓子蔓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竟然做了幫兇。
雨打無聲鼓子花,風(fēng)吹不動鈴兒草。古人的聯(lián),極富禪意,透著寂然之美。順藤摸瓜,又摸出一些古詩句來:
鼓子花堪愛,疏葩淡碧時。未陪葵向日,且伴菊當(dāng)籬。宋,鄭剛中。
鼓子花開春爛熳,荒園無限思量。宋,辛棄疾。
不過,不知道什么緣由,古人把顏色凋零的老妓女也叫鼓子花——這種形容可真夠刻薄。明俞弁《山樵野語》卷十云:詩人以妓女無顏色者謂之鼓子花。
大概,鼓子花長得完全是紅顏薄命的樣子吧?;慕家皫X的草花,活著就不錯了,還得準(zhǔn)備被人當(dāng)作救荒本草養(yǎng)命,還得治病,哪里能牡丹似的國色天香呢。
有時候獨自在山野里,聽見風(fēng)吹著草葉颯颯的聲音,總覺得草也是長著腳的,在透明的空間里奔跑,趕赴下一個季節(jié)。
梓。
又名木王。這個名字相當(dāng)霸氣。那么,草王又是誰呢?我可不知道。
時珍說,《埤雅》云:梓為百木長,故呼梓為木王。蓋木莫良于梓,故《書》以梓材名篇,《禮》以梓人名匠,朝廷以梓宮名棺也。羅愿云:屋室有此木,則余材皆不震。其為木王可知。
卻原來,梓是有點手段的,溫和而堅定,可以降服百木,脫穎而出。古人在院子旁喜歡栽桑植梓,作為養(yǎng)生送終之木,所以又以“桑梓”代指故鄉(xiāng)。
梓樹主干挺拔,通直,嫩枝有稀疏柔毛。葉子闊卵形,實在太好看了,那種風(fēng)輕云淡的綠,美得惱人。開白色的花,花梗有白色絨毛,一邊開,一邊彈掉絨毛?;ǘ浞爆崿嵉?,滿樹清素。果實紅色,枝頭艷艷的。
古醫(yī)家運用“比類取象”的方法,將自然界事物及人體臟腑組織歸屬于木、火、土、金、水五行之中。木習(xí)性生發(fā),肝喜條達(dá),所以肝屬木。單單屬木還不行,五行相生相克——水生木,金克木。人體的五行要保持平衡,大自然也要保持平衡。木是兩者平衡的首選。
我覺得若是從木的世界里挑選出一種來代表肝的話,一定是梓。品行模樣都沒得挑,又端莊又大方,薛寶釵似的。
時珍說,天造地化而草木生焉。剛交于柔而成根,柔交于剛而成枝干。葉萼屬陽,華實屬陰。由是草中有木,木中有草。得氣之粹者為良,得氣之戾者為毒。故有五行焉。
又說,梓木處處有之。有三種:木理白者為梓,赤者為楸,梓之美紋者為椅,楸之小者為榎。諸家疏注,殊欠分明。桐亦名椅,與此不同。
原來椅也是一種樹。椅木屬于大風(fēng)子科,落葉喬木。結(jié)圓圓的漿果,珊瑚紅——真沒見過,想來樣子一定很美。山桐子也叫椅,不過和梓有不同。
梓木赤者為楸——南山楸,北山楸,上高山,入深林,無遠(yuǎn)不到。讓人驚喜的事情,無非是老楸開花,枝子上小鳥弄舌的婉約之美了。
梓入藥,用的是梓白皮,苦,寒,無毒。
時珍說拿梓的葉子喂豬,令豬肥大三倍。天,我想不到一口大肥豬再胖三圈是什么樣子。讀《本草》,枝葉拂拂深處常有驚喜,也常懊惱得很——這個也沒見過,那個也不知道,把自己打回?zé)o知愚笨的原形。
盧會。
又名奴會、訥會、象膽。因為不是本國出產(chǎn),所以時珍說不知道名字來歷。
我一直想不通盧會為什么在木部,明明它就是草。
時珍說,生在波斯國的盧會,狀如黑餳,乃樹脂也。廣州有移栽的盧會,其木生山野中,滴脂淚而成。采之不拘時月。
又說,本來盧會就在草部,可是《藥譜》及《圖經(jīng)》所狀,都說盧會是木脂?!兑唤y(tǒng)志》又記載,爪哇、三佛齊諸國所出盧會,乃草屬,狀如鱟尾,采之,以玉器搗成膏。為什么與前兩本書所說不同呢?豈亦木質(zhì)草形乎?
所以,時珍覺得盧會木質(zhì)草形,就把它歸屬到木部。盧會入藥,殺蟲清熱,不是常用藥。
一想到汁液飽滿的盧會竟然是木頭,我就忍不住笑,笑得腮幫子都抽筋了。它一定是混進木世界里的草探子。木的江湖若是知道盧會混入,一定會把它打出去。
盧會長得笨笨的,好像不識字的樣子。葉簇生,大而肥厚,切開葉子,多汁。呈座狀,葉子披針形,邊緣有尖齒狀刺。
盧會的祖先在沙漠里。即便在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里,盧會也美得穿風(fēng)破沙,把浩瀚的荒蕪之地當(dāng)作清光冷浸的月宮,獨自妖嬈。老天對植物真好,打發(fā)它們下界,都賜給一件天衣,讓植物們都穿著長衫,體面度光陰,不必為衣裳費心。世界有了草木這層繽紛的光亮,黯淡不下來,總是朝氣蓬勃地張揚著。
皂莢。
又叫皂角、雞棲子、烏犀、懸刀。
我覺得別的都樸實,唯有懸刀這個名字好江湖啊。而且皂莢也長得像腳片子,那種浪跡天涯的樣子。
為什么叫皂莢呢?是因為莢之樹皂,故名。皂莢是一味好藥,能治好多病。古人拿皂莢洗浴,非常好。
時珍說,皂樹高大。葉子如槐樹葉,瘦長而尖。枝子灰色至深褐色,枝子間多刺。夏天開細(xì)碎的黃花,也很樸素。結(jié)實有三種:一種小如豬牙;一種長而肥厚,多脂而黏;一種長而瘦薄,枯燥不黏。入藥以多脂者為佳。
皂莢樹是個慢性子,屬于深根性樹種。雖然長得非常高,但生長速度緩慢——光陰無邊無際,活著這么辛苦,人家就想懶一點地生長呀。皂莢樹壽命可長得很,可達(dá)六七百年,其結(jié)實期可長達(dá)數(shù)百年。生命在于靜嘛。
細(xì)細(xì)想,皂莢樹是個智者。慢慢長,深深扎根,高高在上。蕭降,清肅,收斂。它洞悉了俗世人情世故,從容逍遙。
皂莢樹不用讀書,不必風(fēng)雅,枝枝葉葉之間塵氣拂拂。它很俗常,很煙火。過日子就過日子,不要多情,不要多事。有些木一偈不參而有禪意,比如松樹。而皂莢樹天生就在紅塵里廝混,要想活得老老的,就得有平常心,就得入世,在俗世里清湯寡水的應(yīng)酬打發(fā),沒有一點委屈。水則從舟,路則從車,皂莢樹隨緣而行。沒有這種心態(tài),活不到幾百歲。
松。
王安石說,松柏為百木之長。松猶公也,柏猶伯也。故松從公,柏從白。
可是,松和梓誰更厲害一些呢?
松樹是見得最多的一種樹。我居住的小城,到處是松。高大的,矮小的,茂盛的,萎靡的。滿城皆是迎雪松啊。其實松要在深山里,云深鶴鳴處才見風(fēng)骨。硬是把它拖到鬧市里,栽到行道旁,違背了松的意志。滿街的松上落著一層世俗草屑,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它們一定在破口大罵。我對松樹粗淺的看法,就是孤傲,長袍的圣賢一般。一般人,接近不了,清氣冉冉。圣賢在深山,是隱士。攆到鬧市路邊,是算命先生。
松四季常青,冬天顏色深一點,夏秋嫩一點。其實高原沒有別的季節(jié),一年只有兩個季節(jié):冬季。大約在冬季。如此寒冷,松翻個青白眼,理都不理,照樣活得禪意。一身綠袍子厚實。它的內(nèi)心,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
松樹樹干筆直。樹皮厚笨,也很難看,粗糙,干巴,有鱗形。時珍說,松二三月抽蕤生花,長四五寸,采氣花蕊為松黃。結(jié)實狀如豬心,疊成鱗砌,秋老則子長鱗裂。然葉有二針、三針、五針之別。三針者為栝子松,五針者為松子松。
遍體松針就是松樹的葉子,很凜冽。它從來就不是溫柔暖心的樹木,它是樹木里頭的君子。風(fēng)骨烈烈,敬而遠(yuǎn)之。
松也很長壽,因為內(nèi)心極為清凈禪意,屬于修行的樹??墒牵梢话阋簿突顜资?,早就被人類盯上伐走了。因為不與世俗和解,它孤傲清潔,讓自己長得太直,質(zhì)地太緊致,屬于實在太好的木材。倘若它像皂樹一樣曲里拐彎,扭來扭去,在俗世里廝混,也許會活幾百年??墒撬梢恢眻猿肿约?。
松塔很美,噴水,松開緊密的鱗片,褐色的花瓣一樣綻放。幾枚松塔放在硯臺旁邊,是古風(fēng)的藝術(shù)品。不管寫不寫字,一種書墨味道就醇濃起來。又清雅,又素潔。
我常常從松樹下掃來枯萎的松針養(yǎng)花,格外好。只是覺得松一年四季都穿一襲綠袍子,太單調(diào)了。不過,君子風(fēng)骨的樹,是不會在乎衣裳的。清洌最好。
松脂入藥挺好,古方多用辟谷。時珍說松脂是樹之津液精華,在土不朽。松樹流脂日久,變?yōu)殓?,宜其可以辟谷延齡。
吃過一種松木烤雞,非常美味。拿松枝燒烤,味道有點仙氣,焦香焦香。縣城里有一家店賣柴火雞,松枝子猛火,黃草慢火,雞肉里有柴火的味道,很家常,也很好吃。
木蘭。
又叫杜蘭、林蘭、木蓮、黃心。
時珍說,其香如蘭,其花如蓮,故名。其木心黃,故曰黃心。
在《本草》里,木蘭就是木蘭,辛夷就是辛夷,二者并無聯(lián)系。古代的植物比較干凈,品種不串味。現(xiàn)在好多草木多有變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那么純粹了。當(dāng)然,變異也沒什么不好,人太多,嘴也太多,需要植物們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養(yǎng)活,不變異不行。所以,《本草》中的植物,跟今天的植物,雖是名字一樣,但細(xì)節(jié)還是有點輕微差別的。
時珍說,木蘭枝葉俱疏。其花內(nèi)白外紫,亦有四季開者。深山生者尤大,可以為舟。
生在零陵山谷的木蘭,模樣很像楠樹,樹皮薄,深褐色,而味辛香。益州的木蘭皮厚,深灰色,粗糙開裂,氣味醇濃,有縱橫紋。樹高數(shù)仞,葉子近似桂葉,有三道縱紋,辛香不如桂葉。三四月采皮,陰干入藥。
還有一種木蘭生在巴峽山谷間,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黃心樹。老樹高五六丈,涉冬不凋。樹干如青楊,有白紋。樹葉如桂葉,闊大,無脊?;ㄈ缟徎ā阄叮伾?,都差不多,只有花朵的房蕊稍微和蓮花不一樣。花開極艷,有點孤傲,像張愛玲。四月初,一樹一樹盛開,二十日即謝,不結(jié)實。據(jù)說,這是真木蘭。
好像但凡有一點心事的人,就像木蘭花謝,一瓣一瓣地凋落,直到那花瓣雨落了厚厚一層,覆蓋了心扉。
木蘭入藥,取皮。有人說木蘭樹雖然取皮,但不死。
可是,樹皮都剝了,它拿什么活呢?就那么赤身裸體立在山野里,真是不忍心。
時珍描摹花草樹木,總是有另一種作為參照?;ㄏ袷裁椿?,葉像什么葉,果像什么果??墒?,許多時候,我根本不知道參照的那一種長什么樣子,完全瞎猜。我從未對自己拮據(jù)的生活感到慚愧過,一個孤兒,活成現(xiàn)在的樣子不容易了。但我常常為見過的草木太少而心生慚愧,三千大千世界,蕓蕓眾生,見過許多沒意思的人,卻見不到有意思的草木。書桌上貼了一張字條:今天熬夜啃書的努力,是為了踏山涉水遇見明天的草木。
也會對著鏡子傻傻勵志:有錢乎?否也。美貌乎?否也。見過好多植物乎?否也。好,滾回書桌上去。
滾回書桌,也讀不進去一個字。我心里想的,是有一個樹園子,樹木交映,時鳥啾啾唧唧。我要在樹下搬一把長椅,箕踞,聽風(fēng)在滿樹的葉子上颯颯亂跑。若是下雨天,就聽雨破云而降于樹木上,看雨打花落,霧氣朦朧于草木上。不聽琴,不要古箏,只專注于天籟之音。倘若無雨也無風(fēng),就撿來枯枝敗葉,支起三塊石頭,煮了清茶,烤幾個紅薯,又吃又喝,好不逍遙的。閑坐樹蔭,心腑澄澈,頓時天地寥廓——這是清福,輕易修不到,做做夢好了。
椿樗。
又叫虎目樹、大眼桐。
我覺得,它們長得一定和眼睛有關(guān),是兩種樹,捏在一起了。
時珍說,椿樗易長而多壽考,故有椿、栲之稱。《莊子》言“大椿以八千歲為春秋”,是矣。椿香而樗臭,故椿字又作櫄,其氣熏也。
櫄念chūn,古同“椿”。這個字很難打出來。
動物有釋放臭氣的,植物也有??赡?,它們要保護自己。
先看看時珍筆下醫(yī)家們是怎么說椿樗的。
恭曰:椿、樗二樹長得很相似,但樗木疏,椿木實,以為區(qū)別。
頌曰:二木南北都有。形狀、枝干、葉子大致相類同,但椿木實而葉香,可以食用。樗木疏而氣味臭。樗木是沒什么用處,《莊子》所謂“吾有大木,人謂之樗,其本擁腫不中繩墨,小枝曲拳不中規(guī)矩”者。
這個樗木,有臭氣也就罷了,還無用,白白長著干什么呢?可是,它憑啥一定要給人類用呢?它就喜歡活成自己的模樣,吸納日月之氣,吐故納新,臭臭地活著。大自然又不是人類獨家贊助的,是大家的。
宗曰:椿、樗皆臭,但一種有花結(jié)子,一種無花不結(jié)實。世人把無花而木身大,其干端直者稱為椿,椿木入藥用葉。那種有花的,結(jié)莢而木身小的,干多迂矮者為樗,樗入藥用根及莢、葉。
禹錫曰:樗之有花者無莢,有莢者無花。其莢夏月常生臭樗上,未見椿上有莢者。然世俗不辨椿、樗之異,故呼樗莢為椿莢爾。
最后,時珍總結(jié)說,椿、樗、栲,乃一木三種也。椿木皮細(xì)肌實而赤,嫩葉香甘可茹。樗木皮粗肌虛而白,其葉臭惡,歉年人或采食。栲木即樗之生山中者,木亦虛大,梓人亦或用之。然爪之如腐朽,故古人以為不材之木,不似椿木堅實,可入棟梁也。
總之,大家的意思是,樗木,拿你的味道來說,太臭了;拿你的木材說,又無用?!@可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結(jié)論啊。樗木自己怎么看呢?它當(dāng)然不在乎,臭又不是罪過,人類饑荒年時照樣捋了葉子大吃。它自顧自開花撒葉。它就喜歡孤寂地,自由而悲憫地活著。
椿、樗都極高,葉子挺漂亮,羽毛一樣,卵狀披針形,狹長,漸尖,偏斜,邊緣有粗鋸齒。葉面深綠色,背面灰綠色,葉脈略凸起,揉碎后有臭味。
也開花?;ǖG色,略微滲出一絲紅氣兒,花梗粗短,圓錐花序,覆瓦狀排列,一穗一穗湊在一起。結(jié)果,翅果長橢圓形,種子位于翅的中間,扁圓形。
看了半天,時珍沒有說它為啥叫虎目樹,大眼桐。不知道和眼睛是什么關(guān)系。想來這是天機,不可泄露。
漆。
漆本來作桼,木汁可以做涂料染物。叫漆,是因為桼字上部從木,左右各一撇,像用刀砍破樹皮的割口。下部從水,像水汁流出狀。干漆和漆樹葉可入藥。
漆樹很高,兩三丈,皮白,葉似椿,花似槐,其子似牛李子,木心黃。六七月刻取滋汁。以竹筒釘入木中,取汁,汁則成漆也。入藥的上等清漆,色黑如鐵石者好。黃嫩若蜂窠者不佳。
人們?yōu)榱巳≈?,把漆樹割得千瘡百孔。割漆人,一定給漆樹道過歉的:我們傷害你,沒有辦法,我們需要你的汁。
古時道家煉丹,要用漆,據(jù)說可以長生不老。《抱樸子》云:淳漆不粘者,服之通神長生。或以大蟹投其中,或以云母水,或以玉水合之服,九蟲悉下,惡血從鼻中出。服至一年,六甲、行廚至也。
不過,道家的事情,不好說。萬一走火入魔,可就相當(dāng)麻煩了。
時珍說,漆樹春風(fēng)前后移栽最好,容易活。入藥以黑漆為好。漆樹的樹身長得像柿子樹,葉子又像椿樹葉,看上去稍微粗疏一些。金州的漆樹所產(chǎn)的漆最好,世稱為金漆。但是金漆假的頂多了,怎么辨別呢?有口訣的:微扇光入鏡,懸絲急似鉤。撼成琥珀色,打著有浮漚。這樣的漆,才是最好的金漆。廣浙出產(chǎn)一種漆樹,像小榎樹,稍微壯實一些。六月去汁液,黃澤如金,唐書里叫黃漆。漆性毒而殺蟲,降而行血。
榎樹是梓樹的一種,是楸樹的別稱。也有人說榎樹枝葉和楸樹相似,只是花的氣味略有不同,一個在夏日開花,一個在秋日開花,便有了榎楸之分。誰知道呢,天下這么大,樹木這么多,我們一輩子能遇上的草木也總是有限的。哪里能像李時珍,什么樣的草木沒有見過呢。
中藥里用干漆,能補中,續(xù)筋骨,填骨髓。并不是常用藥。
漆樹的葉子也可入藥呢。時珍說到了葉子,就提起彭城樊阿。說,《華佗傳》里記載,華佗有個弟子叫樊阿,彭城人,得到真?zhèn)?,醫(yī)術(shù)好得不得了。尤其精于針術(shù),三棱針扎得好。有一天樊阿請求華佗說,我的醫(yī)術(shù)已經(jīng)很好了,謀生是沒有問題的。那么,請您傳授給我延年益壽的藥方,我想活得長久一些。
華佗很在意這個弟子,就傳給他漆葉青黏散方。此方長期服用,可以去三蟲,利五臟,輕身益氣,使人頭發(fā)不會變白。樊阿依言而行,活到了五百多歲。漆葉到處都有,青黏生長在彭城和朝歌一帶。青黏者,一名地節(jié),一名黃芝,主理五臟,益精氣。
這個方子,本來是有人迷路誤入深山,窺見仙人服用,告訴華佗的。華佗以為效果挺好,悄悄兒告訴樊阿,而樊阿也秘不示人——“輒語阿,阿又秘之”。樊阿服用此藥,有奇效。頭發(fā)烏黑,臉色紅潤,血氣強盛而人精神,還不老。熟悉樊阿的人們都覺得奇怪啊,就疑惑地打問,你是醫(yī)家,肯定吃了什么好藥材才這樣年輕的,說出來大家也吃吃嘛,不要這么摳搜。
樊阿才不說呢,兀自吃著自己的長生不老藥,滿面紅光的行醫(yī)采藥。他喜歡喝點兒酒,有人請他喝酒,挺高興的。酒到微醺,問秘方的事,他還是不肯說。后來,一高興喝得大醉,口誤之際就說出來了,說長生不老藥就是華佗先生傳授的漆葉青黏散方。藥方一泄露,好多人都配了藥吃,結(jié)果效果大好,滿街都是精神抖擻返老還童者。不過,都活不過樊阿,他五百多歲哩。肯定還有別的藥輔助。
再后來呢,樊阿得道成仙了吧?時珍說,后無復(fù)有人識青黏。樊阿之后,沒有人認(rèn)識青黏,荼蘼一謝花事休,這味草藥神秘的消失于光陰里。有人猜測說,也許是黃精之正葉者也。這個方子缺了青黏也就沒有效果了。
時珍說,這件事是《華佗傳》里記載的,而名醫(yī)葛洪說,漆葉、青黏,凡藪之草也。樊阿服之,得壽二百歲,而耳目聰明,猶能持針治病。
時珍最后總結(jié):漆葉易得,而青黏這味藥不太清楚,也許是萎蕤罷。不過,葛洪說得比較有道理,樊阿也可能是活了二百多歲。至于前者記載的五百多歲,誤也。
我倒是覺得,就算樊阿活二百多歲,他難道不焦急嗎?紅塵之事,紛雜繁亂,活幾十年都身心疲憊。他活二百年,老牛拖著破車似的,在光陰里咕嚕。掙點錢全都接濟了窮人,天天還得給人看病扎針,聽別人絮絮叨叨說自己的疼痛,得多大的耐心???真叫人深深哀憐。
不過,樊阿是醫(yī)家,清爽地活幾百歲是要治病救人的。若是壞人活那么長時間,那還了得???華佗把青黏藏起來了,讓后世醫(yī)家亂找一通。漆葉是引子,而青黏,屬于天機。
樹木對人類的愛,廣闊而有力氣,持久而無所求。千年萬年的時光里,給人類量身定做,能穿衣的木,能吃葉子果子的木,能搭建房子的木,能寫書的木……天玄地黃,萬木皆春,都是一層草木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