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晉瑜
一恍,吳小如先生已經離開我們四年了。
常常會想起他。盡管我們認識得很晚,卻天然地有一種親近。這親近,大概緣于吳小如先生是我所供職的《中華讀書報》副刊的作者,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也緣于他性格秉直、淡泊名利的處世風格,也是我所向往的。
很早就拜讀吳小如先生的文章,也知道他是有名的“學術警察”,第一次近距離接觸吳小如先生,卻是2012年春天受邀參加《學者吳小如》出版座談會,其實也是為紀念先生90誕辰,因他聲明不組織生日宴會,不接受禮物,他的學生們就以這種樸素的形式祝賀他的生日。那天,吳小如先生因病未能到場,但這個壽星缺席的慶生會,開得真摯感人。那天我和嚴家炎先生夫婦、邵燕祥先生夫婦同席,主角不在場,賓客們倒是談興甚濃。邵燕祥說,吳小如博聞強記而又健談,他常以沒聽過吳小如講課為憾,因為大家常說聽吳小如的課是一種享受。邵燕祥常常想起他們60多年的交往,每次聚會東扯西扯都是很快樂的事情,是非常美好的回憶?!拔覀冎g沒有客套,每每想到古訓所說‘友直、友諒、友多聞,而我有幸得之?!北贝蠼淌趪兰已渍f:“我所知道的吳小如,從不說人家的短處,自己從不擺功勞,有的時候,我想了解很多事情,請教他,他才會說?!?/p>
吳小如先生原來有那么多故事。我被深深地感動,參加完活動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約吳小如先生,先生爽快地答應了。
2012年6月18日,初訪吳小如先生。
他的房間不大,家具也是80年代的立柜、平柜,床上整齊地放著書籍報刊。先生清瘦得很,但精神不錯。我們先從《學者吳小如》說起。他興致很高,風趣地說:學生們說預備給我過90歲生日,出一本《學者吳小如》,我很高興。別人都是死后出一本紀念文集,我活著時看看這些文章,看看大家對我評價怎么樣,免得我死后看不見了,等于是追悼會的悼詞我提前聽見了。
同時他也很清醒,說:“實際上,收進去的文章都是捧我的,但每篇文章都有實際內容。作者里有些是我學生,有些是學生的學生,好些我都不認識??戳艘院?,我想:這評價準確嗎?好話說得太多了?!?/p>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學術人生。吳先生送我《吳小如手錄宋詞》時,用有些不聽使喚的右手為我親筆簽名,并說:“認識了,就是有緣?!边@種緣分,不摻雜任何功利的世俗,唯有真誠樸素的情感。
第二次拜訪吳小如先生,是他獲得“子曰”詩人獎。此次獲獎的詩詞刊發(fā)于《詩刊》的“子曰”增刊,獲獎不久,他的作品《莎齋詩?!酚勺骷页霭嫔绯霭?。吳先生托學生送給我,同時捎來話,說報紙某處有個失誤。我的心中涌出無限溫暖和感動,立即心生再訪吳先生的念頭。
2014年5月7日,采訪結束時,我提出想看看他的某本舊書。保姆和我一起扶起先生,攙到書房。他的身體真輕,似乎用一只手的力量就可以輕輕托起,可是他移步如此艱難,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他在書櫥前站定,先找椅子坐下來,讓我打開櫥門,挨摞書找尋。第四摞搬出來,他伸手一指,說:“在這兒。”拿出來一看,果然是。他親自翻到我需要的那一部分,指給我看——先生眼力尚好,不需要戴花鏡。
我們談了兩個小時。擔心先生受累,我向他告辭。他伸出手來,輕輕握別,目送我離開。
沒想到這一面卻成永別。
采訪后不到一周,我將寫成的文章快遞給吳小如先生。12日上午,接到中國人民大學國劇研究中心青年教師張一帆電話,告知吳先生11日晚19時40分辭世。
“這篇文章,是吳先生去世前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訪,也是他最后親自審定的文章。”張一帆說,遺憾的是,吳先生沒等到這篇文章見報。
12日,我再次趕到北大中關園,通往43號樓短短的幾十米路,走得沉重而緩慢;陸續(xù)遇見前來送別的親朋好友,臉上寫滿悲傷?!安辉O靈堂,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眳庆险f,這是父親生前的交代。
在接待我的那間臥室,先生常坐的沙發(fā)上堆放著整齊疊放的衣物。幾天前,他尚端坐在這里,見我進來,合上手里的書;他依舊明亮的眼神注視著我離開……我覺得,我們還有很多很多話沒有說完。
吳小如的父親吳玉如先生是著名書法家、詩人,一生桃李滿天下,但他真正給自己的孩子一字一句講授古書的機會并不多。吳小如上小學的時候,和早起上班的父親每天同在盥洗間內一面洗漱,一面由父親口授唐詩絕句一首,集腋成裘,至今有不少詩還背得出來。1938年,吳小如考上高中,開始聽朱經畬老師講語文課,這是他沾上“學術”邊兒的開始。朱老師從《詩經》《楚辭》講起,然后是先秦諸子,《左傳》《國策》《史記》《漢書》。正是在課堂上,吳小如知道了治《左傳》要看《新學偽經考》和《劉向歆父子年譜》,讀先秦諸子要看《先秦諸子系年考辨》和《古史辨》。1939年天津大水,吳小如侍先祖母避居北京,每天就鉆進北京圖書館手抄了大量有關《詩經》的材料??既氡贝笾形南岛?,先后從俞平伯師受杜詩、周邦彥詞,從游國恩師受《楚辭》,從廢名師受陶詩、庾子山賦,從周祖謨師受《爾雅》,從吳曉鈴師受戲曲史。每聽一門課,便涉獵某一類專書。這使吳小如擴大了學術視野。
1944年開始作詩時,吳小如把詩交給父親吳玉如先生請教。父親見吳小如寫的古詩,一首中就用了三個韻腳,便說,這不是詩,連順口溜都夠不上。年輕氣盛的吳小如不服氣,當時就下決心:我非做好不可!
吳玉如先生晚年的時候,再看吳小如作的詩,問他:“你看你的詩像誰?”吳小如說:“誰也不像?!备赣H說:“不對,你的詩像我?!?/p>
能得到父親的肯定,吳小如還是深感欣慰的。起初他的作詩和寫字,父親都認為“不夠材料”,他努力地寫字,努力地作詩,父親什么也不說。但是后來有人找父親寫字,父親應付不過來,就把吳小如找他批改的字送人,說:“這是我兒子寫的字,你們拿去看吧!”吳小如說,自己臨帖從不臨父親的字,因為父親的字功夫太深??墒歉赣H最后認為吳小如的字,最像他。
吳小如說,他的父親有一條,做學問首先是做人,首先人品要好。這是中國傳統的美德。書法最關鍵的是,功夫在書外,意思有兩條,一是多念書,一是做人要好,這是最基本的。到書法本身,只有一條,就是路子正,別學邪門歪道。古人講橫平豎直,寫字,字得規(guī)范,寫出來的字得規(guī)矩。臨帖,最好不臨古里古怪的帖,也別臨顏柳的帖,勁都在外頭,搞得不好容易出毛病。最好還是先練“二王”的字,王羲之、王獻之,學書必自“二王”始,譬猶筑屋奠基址。
寫了近70年詩歌,吳小如最深的體會有三條:一是要有真實的感情,有實際的生活,詩寫出來才有分量;二是不能抄襲古人的東西,中國的舊詩太多了,難免有重復;三是現在作舊詩的人很多不懂格律,不按舊章程作,格律不講究,認為七個字就是七言詩,五個字就是五言詩。吳小如說,第二條自己也沒做到。寫詩的人太多了,難免就有跟古人“撞車”的時候。
2014年3月,吳小如獲得年度“子曰”詩人獎,并出版《莎齋詩?!罚u委會的評價是:他的詩詞作品,歷盡滄桑而愈見深邃,洞悉世事而愈見曠達,深刻地表現了飽經風雨的知識分子的人生感悟,展示了一位當代文人剛正不阿的風骨和節(jié)操。
吳小如曾在文章中評價自己:“惟我平生情性褊急易怒,且每以直言嫉惡賈禍,不能認真做到動心忍性、以仁厚之心對待橫逆之來侵?!彼苏嬲\、剛正不阿,雖然飽受委屈,卻一生坦蕩,光明磊落,兩袖清風。
吳小如認同古人所說“吉人辭寡”??伤挥袡C會還是愛說。他說,自己最大的毛病是總愛看到文化領域中別人身上或文章里出現的缺點,而缺乏認真反思的自省功夫。
即便年過九旬,吳小如還經常給報刊打電話糾錯。有一次某中央媒體刊登張伯駒和丁至云《四郎探母》劇中《坐宮》一折的劇照,寫成了《打漁殺家》。他打電話給該報負責人,負責人反問:怎么辦?吳小如說:更正一下。此后卻再無下文。
吳小如被稱為“學術警察”,是有原因的。他對學界不良現象毫不留情:校點古籍書謬誤百出,某些編輯師心自用地亂改文稿,知名學者缺乏常識信口胡說,學界抄襲成風……他的主張是,不管別人滿意不滿意,首先自己不說違背良心的話,不做讓自己后悔的事情。
吳小如一生說過的唯一一次假話,是對父親。吳玉如先生壯年時,雙臂有力,可將幼時的同寶(小如)、同賓(少如)兄弟抱在手中同時拋向空中后再穩(wěn)穩(wěn)接住,小兄弟倆對此不以為懼,反而特別高興,因而吳小如與父親掰手腕一輩子沒有贏過。父親臨終時,已年過花甲的吳小如為了博老人一笑,再次提出掰腕子。其時老先生手腕早已無力,吳小如裝作再次輸給老先生,意思是:您還是那么有勁。吳小如后來說:那是自己平生第一次作假。
1951年, 時任燕京大學校長的陸志韋先生和國文系主任高名凱先生,將吳小如從天津調到燕京大學,待了一年。1952年院系調整,吳小如留在了北京大學中文系。他在北大經歷了好多破例的事情,比如講師沒有帶研究生的,吳小如卻帶過一個研究生。他做講師時就開始編教材,印了幾十萬本,被美國好幾個大學拿來做古漢語教材。夏志清在香港文學創(chuàng)刊號上寫了一篇文章,說凡是搞中文的,都應該讀讀吳小如的《讀書叢札》。20世紀50年代起,吳小如專治中國古典文學,由游國恩主持,吳小如擔任大部分注釋和定稿的《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和《兩漢文學史參考資料》,數十年來一直為國內大學中文系指定教材或參考書。從中學教師、大學助教到教授,吳小如的課一直十分“叫座”。因為他“嗓音洪亮、語言生動、板書漂亮”(沈玉成《我所了解的吳小如先生》)。
吳小如當了28年講師,1980年中文系第一次恢復評職稱時,他直接從講師當了教授,工資加了23塊錢。“文革”結束,中文系黨委開會,吳小如的學生里有好幾個是黨員,他們透露說:“內定了你是‘秋后算賬派,對你不利。”從1952年到1980年,中文系吳小如的課最受歡迎,但是因為人事問題,他一直沒有提升的機會。
吳小如先生曾屢次以“我愛國,國不愛我”形容對北大中文系的感情。他曾決定離開中文系,調到中華書局,檔案都調出了。老北大王學珍登門道歉,對吳小如說:“你是北大老人,你別走?!眳切∪缯f:“我給北大看門都干,死活不在中文系?!?/p>
這時候,北大歷史系主任周一良先生和鄧廣銘先生三顧茅廬,他們勸吳小如說:到歷史系來吧!但吳小如不是搞歷史的,到了歷史系后,也沒發(fā)揮自己的長處,變成邊緣人物。1991年,吳小如69周歲那一年,歷史系退休。
1994年,他曾寫文章《老年人的悲哀》感慨:“我是多么希望有個子女在身邊替替我,使我稍蘇喘息;更希望有一位有共同語言的中青年學生,來協助我整理舊作,完成我未遂的心愿??!”然而,那時候的吳先生,因為夫人患病,他本人也曾因腦病猝發(fā)而靠藥物維持,面對的現實仍是每天買菜、跑醫(yī)院、辦雜務和擔負那位每天上門工作兩小時的小保姆所不能勝任的工作瑣事。原來的讀書、寫書以及準備在退休后認真鉆研一兩個學術課題的夢想一概放棄,他感覺自己“逐步在垂死掙扎,形神交憊而力不從心”。
20年的歲月又已悄然流逝。他的處境沒有任何轉變。
吳小如晚景如此凄涼,那次采訪之后,我的心情沉重。告別時笑著沖他擺手,轉身卻涌出淚來。
吳小如酷愛京劇,先后出版了《京劇老生流派綜說》《吳小如戲曲文錄》等。我也喜歡京劇,在初次拜訪時,就曾約請他一起去看戲。他不以為然,說現在京戲還能看嗎?后來一想,我的提議太過冒昧,一位從幼年時就跟隨父母看京戲,看慣馬連良、張君秋京戲的行家,一位師從朱家溍先生、張伯駒先生、王庾先生學戲的老先生,怎么會對后來的演出感興趣呢?
京劇史鈕驃認為,吳小如先生不僅在中國的古典文史方面有高深的造詣,對戲曲研究也很深入。目前中國的戲曲評論界,就主流評論來說,評論和實踐是脫節(jié)的,但是劉增復、朱家溍、吳小如這三位老先生,對京劇有精深研究,且都有實踐經驗,深受戲曲界敬重。鈕驃與吳小如有60多年的師生情誼,聽到先生去世的消息,鈕驃大哭一場,“他年輕時就愛看戲,看的戲都能原原本本地敘述,他愛學戲、能唱戲,這是研究理論不能缺少的。他是唱片收藏家,認真研究過前輩的唱片,用今天的話說是明辨篤實,吳先生年輕時就做到了”。吳小如的離去,徹底結束了“梨園朱(朱家溍)、劉(劉曾復)、吳(吳小如)三足鼎立的時代”。
與吳小如有近70年交往的作家邵燕祥,曾以“兩條小魚”形容他和吳小如先生在非常年代里相濡以沫的友情?!澳菞l叫吳小如的魚,還曾經盡量以樂觀的口吻,給創(chuàng)傷待復的另一條魚以安慰和鼓勵……”他曾經有感于吳小如先生的坎坷際遇,“是非只為曾遵命,得失終緣太認真”,嘆惋吳先生“可憐蕓草書生氣,誰惜秋風老病身”。而吳先生的作答卻充滿豪氣:“又是秋風吹病骨,夕陽何懼近黃昏?!?/p>
如今,那條叫吳小如的魚游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