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禧年
青少年時期,是人生最美好的階段,也是長身體,學(xué)知識,增本領(lǐng)的階段。經(jīng)過點點滴滴的積淀,在你腦海里,會留下抹不去的記憶,甚至觸及你一生的方方面面,悄然在塑造你的靈魂。
1940年4月19日,我出生在山西省徐溝縣(現(xiàn)清徐縣徐溝鎮(zhèn))西南坊后街24號一個已經(jīng)衰敗的富裕家庭。父親姚允福早年在外經(jīng)商,母親王桂英操持家務(wù),我兄妹五人,上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六哥姚德年(按家族排行第六)、八哥姚祿年(按家族排行第八)、姐姐姚鳳年、妹妹姚麒年。
當(dāng)時的徐溝縣是一個只有四十八個村的小縣??h城共分七街,也就是相當(dāng)于七個行政村。以縣中心的十字街為中心點,分成四個坊,即西南坊、西北坊、東南坊、東北坊,再加上南關(guān)街、北關(guān)街、東關(guān)街,組成縣城七街。西關(guān)是歷史上形成的處決犯人的地方,沒有人居住。我家在西南坊后街離南城門只有一二百米的地方。在我家西面緊靠西城墻有一大水塘,叫“城坡”,面積很大,南北長有一二百米,從西南坊南城墻根,一直到西北坊,寬少說也有三四十米,深淺不一,最深的地方也有兩米多。每年夏天都有不少人下去游泳,可每年都有淹死人的事情發(fā)生。緊靠“堿坡”是一個有三四十米長,一人多高的大土堆,叫“鹽房疙瘩”,是熬完鹽后的土長年累月堆積而成。在過去,我們那兒老百姓吃的都是土鹽?!肮蔚仄ぁ钡娜擞靡粋€長把的鐵刮子,刮上含鹽分的土,用手推車運到鹽房,熬了鹽后,就把土推到那里堆著。徐溝是晉中盆地最低洼的地區(qū),水很淺,地面經(jīng)常有一層發(fā)白的東西,刮上這種土,既能熬鹽,也能熬硝。由于水淺,水井也不深,平時拿上扁擔(dān)鉤掉上水桶就能打上水來。1954年天澇,不少水井還往外溢水。老百姓打的井,有甜水井和苦水井,即便是甜水井的水,吃起來也又澀又苦。由于這樣的地理條件,那里過去是怕澇不怕旱。
徐溝縣轄區(qū)雖小,但城墻修建得十分壯觀,且年代久遠(yuǎn)。相傳是金代滅了北宋以后,金國大將金兀術(shù)所建,至今,已有近千年的歷史。在我的記憶中,徐溝城墻方圓有十幾里,東西南北四個城門是磚砌而成,南門朝東開,東門朝北開,北門朝西開,西門朝南開,所以進城要拐九十度的彎。四個城樓都建有兩層閣樓,巍峨挺拔。城樓四角掛有銅鈴,微風(fēng)一吹,便“叮咚”作響。城墻用石料和特制的城磚砌成,中間夯有黃土,城墻每隔幾十厘米就有一個垛口。城墻上的路面是用青磚鋪就,路面寬有四五米,能單向行駛大卡車。新中國成立后,由于無人管理,城墻被人們隨意拆毀,偌大的城磚被人們弄回家修房蓋屋,直到現(xiàn)在,在徐溝有的家戶中還能見到這些一尺多長的城磚。
歷史上,徐溝縣政治文化的中心在西北坊。西北坊的北沿有條東西向的街,叫糧店街。糧店街路北從西向東有文廟、城隍廟、縣衙門??h衙門前東首有一四角廳,廳內(nèi)吊一口大鐘,直徑有兩米。據(jù)說和太谷縣衙門前的鐘是“姊妹鐘”,這口鐘一敲響,太谷的那口鐘就能發(fā)生共鳴。城隍廟是目前太原市的文物保護單位,磚券的門洞幽深陰暗,上面建有閣樓。穿過門洞,進入廟內(nèi),門洞上面是戲臺。城隍廟的正殿有城隍爺?shù)乃芟瘢瑬|西廂房是十殿閻王。人們一進廟門就有一種疹得慌的感覺。傳說原來城隍廟的門洞內(nèi)還有一“機關(guān)”,不知情的人擅自進入的話,一邁進門檻,門后面的兩個“小鬼”就會瞬間把一條鐵鏈子搭到你脖子上。這些傳說更增添了人們對城隍廟的神秘感和恐懼感。還有一種傳說,當(dāng)年山西晉劇名角丁果仙在徐溝城隍廟唱戲,唱的是“鬼戲”《拾萬金》,戲中有一情節(jié),是劇中人在家中上吊想自殺尋死,本來逢場做戲,擺擺上吊的樣子,不料這個演員真的吊死了。還有人說,當(dāng)時就有人看見一個“小鬼”跑上戲臺一晃就不見了,準(zhǔn)是“小鬼”把人的魂勾跑了!這只是人們對城隍廟一種恐懼感的內(nèi)心流露。據(jù)說,自那以后,丁果仙表態(tài),以后再不來徐溝唱戲了。
徐溝還有一個人人皆知的地方叫“天祿堂”?!疤斓撎谩笔峭跫掖筘斨骷业奶锰?,是徐溝城當(dāng)時最大的財主,和太谷、祁縣的大財主一樣,也是做買賣發(fā)家,當(dāng)時在東北、內(nèi)蒙古都有他家的商號。七七事變?nèi)毡救巳肭中鞙锨昂螅麄內(nèi)揖投纪膺w了,有的到了上海,而絕大部分都移居到了國外。徐溝城內(nèi)偌大的“天祿堂”里,早已空無一人。據(jù)說日本人進駐徐溝后,僅“天祿堂”內(nèi)值錢的東西,他們就拉走二十卡車。“天祿堂”大門上掛有“進士及第”的匾額,門前矗立著象征“進士”身份的大旗桿。王家的建筑占了西南坊的大半部分,院內(nèi)樓房接樓房,院落套院落,有花園、戲樓。八國聯(lián)軍打進北京,慈禧太后逃往西安時,路經(jīng)徐溝,曾在“天祿堂”內(nèi)停留數(shù)日,后來徐溝的轎夫一直把慈禧太后送到黃河邊返回。本來當(dāng)時迎送送慈禧太后都是一縣接一縣,徐溝只要把她送到太谷縣交界就行了,可慈禧太后覺得坐徐溝人抬的轎子特別舒服,就讓徐溝轎夫一直把她抬到黃河邊才返回。殊不知,給慈禧抬轎子的都是徐溝抬“鐵棍”的高手,可見坐徐溝人抬的轎是一種享受。
王家“天祿堂”不僅房舍闊氣,就連其祖墳也相當(dāng)氣派。墓地面積有上百畝,墓道兩側(cè)有石人、石馬,還建有高大的石牌樓。巨大的墓堆里不知陪葬有多少金銀財寶,吸引不少盜墓賊光顧。小時候我曾爬到一個大墓的盜洞口向里面窺視,只見有三四副棺材,棺材外用巨石包裹。土改時,全西南坊的貧下中農(nóng)分地主的財產(chǎn)時,光“天祿堂”遭劫后剩余的家產(chǎn),就在有四百米跑道的大操場上,滿滿堆了一操場。20世紀(jì)50年代,徐溝七街的學(xué)校,都占用的是“天祿堂”的院落,可見“天祿堂”當(dāng)年的輝煌。
王家“天祿堂”的發(fā)家史,現(xiàn)已無從考究,但在民間有一種神話般的傳說。據(jù)說王家祖上積德行善,有一天,天下大雨,有一老農(nóng)推著裝有幾布袋玉米的手推車來他家避雨,受到王家人熱情招待。由于連日陰雨不斷,老漢在王家住了好幾天,仍不見天晴,就對王家人說,我把這幾布袋玉茭寄放在你家,過幾天天晴了我再來取。老漢一走再也沒有回來,王家人怕時間長了糧食發(fā)了霉,就決定倒出來晾曬,結(jié)果好幾個人都抬不動一布袋糧食,最后倒出來一看,全是金豆子。從此王家買地置房開店鋪,日子一天天紅火起來,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大財主。
徐溝的民間藝人很多,所以這里的民間文藝歷來就十分活躍。剪紙、面塑、刺繡,都是每位家庭主婦的拿手技藝。特別是正月十五鬧元宵,這里的“社火”更是遠(yuǎn)近聞名。
先說說正月十五的“塔塔火”。在我們老家,臨近正月十五,大街上的商鋪,家家都要壘“塔塔火”?!八稹笔怯妹耗嘧龀傻拿捍u壘成,擺放在門前兩側(cè),有一人多高,中間放上木柴。從正月十四開始點燃,再加上每家門上掛的宮燈或燈籠,把整條街照得通明。一撥一撥的社火隊,在商鋪門前打開場子表演,有高蹺隊、舞龍隊、獅子隊、旱船隊、二鬼摔跤隊,鑼鼓家伙打得震天響。當(dāng)表演到高潮時,圍觀的群眾一片喝彩,高聲叫喊“加油!”這時商鋪的伙計,就用一個長把大勺把一勺勺煤油潑到“塔塔火”里,“唿”的一聲,火焰能冒老高,增添了節(jié)日的熱鬧氣氛。我心想,流傳至今的各種競技活動中喊“加油”,是不是就是由此而來?正月十五期間每晚的“社火”表演,一直要延續(xù)到深夜人們才漸漸散去。
背棍《呂布戲刁嬋》
女兒文宇上鐵棍時扮妝像
白天的“社火”主要是“背棍”“鐵棍”。在晉中地區(qū),很早就流傳一段順口溜:“南莊的火,太谷的燈,徐溝的背棍、鐵棍愛煞人?!闭f的是正月十五鬧“紅火”,徐溝的背、鐵棍是沒有其他地方能比得了的。在每年的正月十四、十五、十六,要耍三天“背棍”“鐵棍”。這三天,徐溝城內(nèi)可以說是萬人空巷,就連四鄰五村的人,也要趕來觀看,人山人海。不僅大街上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房頂上也站滿人,樹上也爬著人。有時候徐溝的“紅火”要被邀請到縣里表演,遇到大的節(jié)日,還要到省城太原。在國慶十周年的慶祝游行隊伍中,徐溝的背、鐵棍就在省城大放異彩。徐溝的背、鐵棍所以受人歡迎,有幾個特點。一是設(shè)計精巧。人背人,人上站著人,有機地連成一個整體,外行人看不出其中的奧妙所在;二是無論“背棍”“鐵棍”,都有一定的文化內(nèi)涵,反映一個歷史故事;三是裝飾大方美觀,化妝得體,有較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氨彻鳌狈帧皢喂鳌薄半p棍”。一人背一人為單棍,一人背兩人或三人為“雙棍”。一人背三人的比較少見,就我們西南坊而言,只有“啞叭”能背三個小孩。“啞叭”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好后生,先天性聾啞,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人們都稱他“啞叭”。
每一根“鐵棍”或“背棍”都表現(xiàn)一個戲曲故事。比如說“呂布戲貂嬋”裝成一根“背棍”,下面的人裝成董卓,肩上背一個椅子,上面坐著呂布,呂布背上有一方天畫戟,戟的刀尖上站著貂嬋。再說“鐵棍”,底盤是用三寸多厚的木板制成,呈12邊形,12條邊插12塊彩繪的玻璃扇。如這根“鐵棍”表現(xiàn)的是一出“白蛇傳”的故事,那么盤上的景飾就制有“斷橋”“金山寺”等模型。手托“金山寺”的屋頂,許仙就吊在空中,他一手托起“白娘子”,背上的雨傘尖上站著“小青”?!拌F棍”底盤下面要放好幾百斤重的大石頭,四周用布圍著,前后共16人抬起,石頭的作用一是使“鐵棍”的重心下移,不致傾覆,二是抬起來后,能使“鐵棍”配合八音演奏節(jié)拍,上下閃動,給人一種莊重典雅的感覺。現(xiàn)在,徐溝這一古老的民間文藝,已列入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晉中地區(qū)的面食種類繁多,就徐溝而言,更有獨特的幾種“小吃”。
先說說徐溝“灌腸”。這是一種用蕎面做成的食品。小時候,經(jīng)常在十字街的小攤上吃一碗?,F(xiàn)在徐溝的灌腸已經(jīng)走出縣境,在省城太原開了不少連鎖店,生意十分紅火。灌腸有兩種吃法。一種是涼調(diào),把切成長條的灌腸加入七八種調(diào)料,吃起來很爽口;另一種是熱炒,把切好的灌腸倒入油鍋,大火翻炒,把蒜泥醋倒入攪拌,一種特殊的香味就漫延開來。徐溝灌腸好,好就好在兩個原因。一是蕎麥面純,不摻假;二是制作精,以前都是手工操作,很費時,現(xiàn)在可能也改成機械化生產(chǎn)了。小時候,母親做灌腸時我打下手。她加水,我攪拌,一直加水,一直攪拌,要順著一個方向攪,光和面也得個把小時,一直攪到成型。所謂成型,就是把已攪拌成面糊糊的面湯,用勺子舀起來往下倒時成一條線就行了。然后把和好的面湯放入一個個盤子里上火蒸。蒸出來的灌腸每兩盤壘在一起叫一對對,小攤攤出售的灌腸都是按幾對、幾對出售。
徐溝“疤餅”。這是一種老少皆宜,特別是坐月子媳婦吃的最佳食品。制作疤餅也不很復(fù)雜,需兩種工具。一是要有一個鏊子,二是有疤餅籽。疤餅籽是用坩土做成玉米粒大的顆粒,或者在河灘揀些小石子也行。制作時,把疤餅籽在鏊子上燒熱,把發(fā)酵好的面搟成近一尺直徑的薄餅攤在燒熱的疤餅籽上,再用鏊子上的疤餅籽復(fù)蓋在餅上,蓋好鍋蓋,捂一會兒就好。吃的時候在疤餅上抹上薄薄的一層油,撒些鹽,在火上烤成金黃色,吃起來又香又脆。在我們老家,親朋好友家生了孩子,就用一紅布包皮,包一摞疤餅去探望?,F(xiàn)在徐溝城內(nèi)還有好幾家專門賣疤餅的鋪子,生意都很紅火。
在我的記憶中,徐溝城內(nèi)過去有數(shù)不清的廟宇,僅西南坊也不下一座。什么關(guān)帝廟、五道廟、土地廟等等,最使我驚奇的是觀音廟,一個塑像有十幾條胳膊,可能就是現(xiàn)在說的千手觀音。如果不是幾經(jīng)戰(zhàn)亂,時代變遷,把這些都保留下來,無論對旅游還是考古都是很有價值的??上н@些輝煌的古代藝術(shù)品,在我們老家,已不復(fù)存在了。家鄉(xiāng)的過去,在我腦海里留下多么美好的印象啊。
我出生在戰(zhàn)亂年代。在我出生不久,日本鬼子就占領(lǐng)了徐溝城,并強占了我家的整個院落,把我們趕到南小院。在我兩三歲時,記得總在離徐溝城十五里遠(yuǎn)的龍家營村大舅母家住,后來我才知道,原來是大舅母多年沒有生育,想把我過繼給大舅母,可父母始終沒有答應(yīng)。后來,大舅母連續(xù)生了兩個男孩,就沒有過繼成。日本人投降后,我們才又搬回原來的院子。這個院子后來的情況,我在《母親——兒女們的記憶》一書中,已有詳細(xì)的敘述,這里就不再重復(fù)了。
在我的記憶中,從小母親管教就特別嚴(yán)。經(jīng)常讓我干各種力所能及的家務(wù)活。掃院子、抹桌子、撿豆子、洗鍋洗碗、擦玻璃、照看妹妹。還常受母親指使把做好的一些稀罕吃食給東家送一點,西家送一點。再大些,就跟母親下地勞動,間谷苗,打切棉花,安瓜點豆??墒且挥鲇锌腿藖碓L,母親無暇顧及的時候,我就偷偷溜出家門,找小伙伴玩耍。最常玩的就是打玻璃球和用銅元溜坡耍。那時候,我口袋里經(jīng)常裝不少銅元,什么“康熙通寶”“光緒通寶”,還有好多玻璃蛋子。為了取得這種玩耍的玻璃球,我曾在南門西邊的一座破廟里,爬上一個泥塑神像,挖過它的眼珠,結(jié)果挖出來的眼珠雖然也是玻璃做的,但不是圓的,是橢圓的,而且還有一條尾巴,不能用來玩。
童年的我也很頑皮。有一次趁母親不注意,跑到東場院爬上一棵棗樹,偷吃沒成熟的棗兒,被母親發(fā)現(xiàn)拉回去在院里攆著打我。我還搞過幾次惡作劇,給妹妹帶來傷害。有一天,母親安排我和妹妹“搬磨兒”,當(dāng)時我六七歲,妹妹也就兩三歲,我倆坐在南房的大火臺上,中間放小石磨,我搬磨,妹妹往磨眼里添豆子。我就用從小伙伴那兒學(xué)來的小把戲逗妹妹玩。我說:“毛妮,你捏住鼻子,保證就張不開嘴了!”妹妹不信,就用自己的小手捏住自己的鼻子,我趁機把一粒黃豆扔進妹妹的嘴里。這個過程,讓母親看到了,她當(dāng)場就給了我一巴掌,說:“你要扔到孩子氣管里嗆死她啦!”還有一次,母親在南房做飯,讓我燒火。我用玉菱桿往灶口里填,一手拿鐵火柱挑火,鐵火柱也被燒紅了,我就對在一旁玩耍的妹妹說:“毛妮,你敢握住這根火柱?”我伸過火柱去,心想她肯定不敢握,可只有兩歲的妹妹,竟毫不猶豫地來抓,結(jié)果燒了一手燎泡,疼得直哭。事后母親用雞油天天給妹妹涂手,好長時間才好了。
我從小愛看戲,特別愛看武打戲,可有一次一場文戲也打動了我。是河北的“蹦蹦戲”,就是評劇。一個女演員連唱帶哭,鼻涕能流一尺長。后來聽說是預(yù)先把粉條放進去的,造成很好的舞臺效果。還有一次爬墻進去看戲,爬上墻頭,墻很高,就那我還是硬著頭皮跳下去了。有一天,下了晚自習(xí),戲還沒散場,我就坐在戲臺對面老爺廟門口的石獅子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戲散了,人都走光了,我還沒有醒,后來是父親到戲場找到我才把叫回家。
1945年秋,日本人投降后,我們家的上東房又住進了閻錫山通訊連的一個連長。在我家正房和上西房房頂上壘了兩個很大的鴿子籠。他們是用鴿子傳速信息的,主要是負(fù)責(zé)徐溝至太谷的通訊聯(lián)絡(luò)。每天上午,一個老兵帶一個年輕士兵爬上我家房頂,吹哨子放鴿子,手里拿紅、藍兩種顏色的小旗,指揮鴿子起降。他們把寫好的紙條裝進一個一寸來長的軟鐵皮小筒里,綁在鴿子的腿上,放飛后,老兵在房頂上舉著紅旗,來回?fù)u晃,鴿子在天空中盤旋兩圈,就朝東南太谷方向飛走了。上午放飛,下午就能飛回來。后來,他們的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不少,為了補充鴿子的缺額,他們到處打聽什么地方能捉到野鴿子,就有人給他們說,“天祿堂”那么多空著的樓房,長年累月無人居住,晚上野鴿子都在那里棲息。于是這位連長就指派手下的士兵去逮野鴿子。我還跟著他們參加了一次逮野鴿子的行動。一天晚上兩個士兵拿了幾個麻袋,拿了一個手電筒,我就跟著他們出發(fā)了。我那時也就七八歲,我們來到“天祿堂”的院落,整個大院空無一人。我們上得樓來,一片漆黑,果然聽到不少在樓上棲身的野鴿子“咕咕”地叫。兩個士兵先用麻袋把窗戶擋住,然后就用手電筒對住在樓梁上的鴿子晃動,那些鴿子受到驚嚇就亂飛起來,到處碰撞,最后都掉落到地上。我們就手忙腳亂地去捉,捉住后就扔進麻袋里。那一次就捉了有三四十只?;貋砗?,他們逐一檢查挑選,斷了腳的、折了翅的都不要,沒有受傷的就留下來。當(dāng)時住在下西房的本家奶奶就把受傷的鴿子拿去,殺了、退毛、煮熟,叫上我到十字街去賣熟鴿子。
逮到的野鴿子要經(jīng)過長時間訓(xùn)練,才能擔(dān)當(dāng)送信的任務(wù)。他們先把這些鴿子喂一段時間,就開始訓(xùn)練。把鴿子裝進一個不大的籠子里,好幾個士兵一人背一籠,從徐溝到太谷,30里路,背去再背回來,訓(xùn)練好長時間才配上用場。1949年閻錫山敗退以后,一夜之間,我家院內(nèi)住的通訊連長就帶上他的兵撤走了,幾十只鴿子無人經(jīng)管,后來,這些鴿子被鄰居這家三只、那家五只都捉走了。
1948年底到1949年上半年,在晉中地區(qū)是戰(zhàn)爭年代。解放軍攻城略地,勢如破竹。閻錫山的部隊節(jié)節(jié)敗退,潰不成軍。駐扎在徐溝城內(nèi)的閻錫山的部隊惶惶不可終日,徐溝城內(nèi)一片白色恐怖。他們到處修碉堡,挖地道,讓老百姓捐款捐物,把家中的木料、磚瓦、門板都弄走了。還到處抓人,有點“通匪”嫌疑的不論真假,就拉到南門外護城河(平時無水)中亂棍打死。我家離南城門不遠(yuǎn),在院子里就能聽到亂棍打人時的吆喝聲和哭喊聲。我家斜對門一位姓高的鄰居,趕馬車到西山拉煤回來,第二天就被拉出去,說他‘‘通匪”,給亂棍打死了。他母親悲痛欲絕,坐在當(dāng)街哭喊的情景,至今讓我無法忘懷。1948年底的一天夜晚,槍炮聲在徐溝城東南方向響了一夜,我們擔(dān)驚受怕,一夜沒有合眼。后來才聽大人們說,閻錫山的部隊在太谷縣的大常鎮(zhèn)與解放軍交上火了,打得很慘烈。大常鎮(zhèn)離徐溝只有18里,那晚,駐扎在徐溝城的閻錫山部隊得知敗局已定,連夜都撤走了。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解放軍不放一槍一炮就開進徐溝城。我們都跑到“風(fēng)山口”,站在路邊看解放軍入城。那陣勢很是壯觀,一輛輛坦克車和拖著大炮的汽車從南門進來,隆隆駛過。整齊的解放軍隊伍中間押著俘虜穿街而過。俘虜中間有一位特殊待遇的軍官,就是我們當(dāng)時很熟悉的名字,叫趙承綬,是閻錫山手下的一名“司令”,是打大常鎮(zhèn)時被活捉的。只見他騎一高頭大馬,雙手被反綁著,臉型消瘦,長胡子飄在胸前,身子一顛一顛地緩緩向北而去。
徐溝解放后,連續(xù)好多天,都有解放軍的部隊向北面開,據(jù)說是去打太原的。徐溝離太原80華里。那些日子,天空中每天都有南來北往的飛機飛過。因為解放軍包圍太原城已有好幾個月,城內(nèi)斷了給養(yǎng),靠飛機空投維持。我們一聽見有飛機的轟鳴聲,就跑到院子里舉頭觀望,時間長了,能辨認(rèn)出那架是運輸機,那架是轟炸機,那架是戰(zhàn)斗機。據(jù)說當(dāng)時太原城內(nèi)老百姓每天只能領(lǐng)到一點發(fā)霉的紅大米,不少人被餓死,有的得了夜盲癥,傳染病也流行起來,我的一位大伯就是在那時病餓至死在太原城的。
我大伯叫姚允權(quán),和我父親是堂叔伯兄弟。他病死在太原以后,費了不少周折才拉回徐溝。人死了才拉回來,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不能進家,就在徐溝南門外一處敞棚里設(shè)了靈堂,我們都去祭奠過。我父親每晚一人在那里守靈,父親從小就膽子大,不信神,不信鬼,別人說和他守靈做個伴吧,他都拒絕了。說:“你們回去睡覺,我一人守靈就行了。”敞棚是收打糧食的地方,沒有門臉。設(shè)了靈堂后,就搭上塊氈布遮風(fēng)。靈堂內(nèi),棺材前面放一大供桌,上面擺放各種供品,供桌上有兩枝高大的蠟燭,桌的兩旁有一人高的童男童女。半夜三更,夜深人靜,蠟燭時不時被風(fēng)吹滅,父親起身再重新點燃,又躺下繼續(xù)睡覺。不一會兒,父親就見一個童男女動彈起來,他頭皮也有些發(fā)麻,心想真見了鬼了,就大膽地走到童男女跟前,用手拍它的臉,還大聲說:“你嚇唬誰哩!”見沒有什么異常,就又回到用門板搭的床鋪上躺下??尚睦镏狈膏止?,難道我哥死得屈,在顯靈啦?他眼睜睜觀察周圍動靜,想弄清楚童男女咋就能動彈起來。不一會兒,就見幾只大老鼠竄了出來,童男女又搖晃起來。父親走過去一看,原來是白天上供時,把穌飯(用糯米和棗做的一種食品)掉在了童男女的腳上,老鼠啃吃酥飯,童男女便搖動起來。父親第二天給我們講述這件事情時,還真把我們嚇得直起雞皮疙瘩。
童年的記憶是模糊的,可這些往事還真使我銘記了一輩子。
兄妹五人在包頭蒙古包前留影
家庭是人生的第一課堂,學(xué)校是第二課堂,社會是第三課堂。十幾年的學(xué)校生活,對一個人來說,無疑是一個重要的階段。
我是1948年秋徐溝剛解放時上學(xué)的。由于戰(zhàn)爭頻繁,使學(xué)校的教學(xué)秩序很不正常,所以記憶十分模糊,但上小學(xué)時的幾件事卻記得清楚。
天祿堂小姐繡樓。如前所述,徐溝七街的學(xué)校校址都在“天祿堂”院內(nèi)。“天祿堂”大院分東西兩院,兩院中間是一條百米長街,很窄,只能通過馬車,而且整條街上,只有他家東西兩院相對的兩個大門,加之兩邊都是高大的樓房,所以,走在這條街上,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四年級以前,我們的教室在西院,到五、六年級時就搬到東院的一座樓上,是“天祿堂”小姐們的繡房。樓梯是木制的,叫“狐梯”。上樓后,放下蓋板,樓梯就被遮住了。下樓時,再把蓋板拉起來。有一次下課后,我剛走下兩三個臺階,不知什么人突然把蓋板放下,一下砸在我鼻梁上,好疼好疼。
槍斃反動縣長。在我上三四年級的時候,全國開展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徐溝城內(nèi),經(jīng)常貼出鎮(zhèn)壓反革命的布告。被判死刑的人,布告上的名字被點上紅點。有時一張布告上有幾名被判死刑的人。有一天,學(xué)校集合我們到縣政府前面的廣場上,參加公審、宣判反革命分子大會。那天公審的是兩個曾在國民黨時期當(dāng)過徐溝縣縣長的犯人。他們被五花大綁綁著站在臺上兩側(cè),當(dāng)宣布判處兩個人死刑并立即執(zhí)行時,其中一名犯人一下癱倒在了臺上,這時法警就把“亡命牌”插到兩犯人的脖子后,架起來拖到一輛汽車上,拉到西門外槍決去了。當(dāng)時,有不少膽大的同學(xué)還跟著汽車跑去看執(zhí)行現(xiàn)場,我沒敢去看,就回家了。后來聽鄰居說,這兩個縣長中有一個叫邢廷彬的,老百姓對他不很反感。另一位姓張,當(dāng)縣長時亂棍打死好多無辜百姓。據(jù)說槍斃他時,法警說:“這家伙壞透了,給他個滿地開花!”說著把一顆子彈在頭發(fā)里擦了擦,裝進槍堂,一槍就把犯人的腦袋炸開了花。
我演“文明戲”??姑涝瘧?zhàn)爭爆發(fā)后,學(xué)校號召大家捐款買飛機大炮支援前線?!靶奂m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的歌聲在學(xué)校里傳唱,一片轟轟烈烈的景象。就在那陣子,我加入了少先隊,戴上了紅領(lǐng)巾,感到很光榮。那陣子興演“文明戲”,我在一個劇中扮演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梳兩條長辯子。劇情是這樣的:一個50多歲的老地主,看上了年輕漂亮的大姑娘,姑娘的父母貪圖財主的錢財,就答應(yīng)了這門親事,姑娘就尋死覓活表示反對。有些臺詞我還記得一些。前一場是老地主和媒婆把娶親的事安排好后,臨退場老地主有句道白:“閉門家中坐,等著娶老婆!”然后就下場了。接下來劇中的父母、媒婆、姑娘出場。出場前,導(dǎo)演在我左手心涂了不少紅油彩,當(dāng)“父母”和媒婆定了,讓姑娘嫁給老地主后,姑娘堅決不同意,爭吵起來,我扮演的姑娘就叫著說:“我不活了!”并一頭撞向墻角,躺倒在地上,我順勢把左手上的紅油彩,按在額頭上。等把我拉起來時,額頭上已是“血跡”斑斑,幕布就拉上了。這個小劇后半部分的結(jié)果是怎樣處理的就不知道了。演這個“文明戲”是為配合宣傳國家才頒布的婚姻法的。
我們班的高福娃,因他長得粗大,在劇中扮演老地主,其他角色是誰扮演的,都記不清了。
斯大林去世了。1953年年初,在我上五年級的時候,上級決定,將清源和徐溝兩個相鄰的小縣合并,就是現(xiàn)在的清徐縣??h城設(shè)在清源城。清源離徐溝30華里,汾河從中間穿過,清源在西,徐溝在東。1953年春節(jié)剛過,合并后的清徐縣,決定3月初在新縣城舉行“清徐縣成立慶祝大會”,要求全縣各文藝團體做好準(zhǔn)備,到時要熱烈慶祝一番。于是,全縣各機關(guān)部門、各文藝團體、各村的社火隊伍準(zhǔn)時云集縣城。徐溝共去了七八十根背棍,4臺鐵棍,準(zhǔn)備好好熱鬧熱鬧。結(jié)果蘇聯(lián)斯大林去世了,上級通知,停止一切娛樂活動,兩縣合并的慶祝大會也沒有開成,集中在清源城的各路文藝隊伍,全部返回。
1954年夏季,我小學(xué)畢業(yè)了。那會兒,清徐縣劃歸榆次專區(qū)管轄。當(dāng)年正好是榆次二中開始建校,也不知什么原因,徐溝的完小畢業(yè)生,只準(zhǔn)報考榆次二中,別無選擇。當(dāng)時考生較多,三個考生能錄取一個,我幸運地被錄取了。西南坊和我一起被錄取的還有戴維紀(jì)、常煜、于亞光、賈克明等。在全家一片欣慰和喜悅聲中,結(jié)束了我的小學(xué)生活。
1954年9月1日,將近14周歲,身高只有1.41米的我,身背鋪蓋卷,手提裝有洗臉盆等日常的用具的網(wǎng)兜,和西南坊的幾位同學(xué)相伴,冒著細(xì)雨,到離家60里遠(yuǎn)的榆次,讀初級中學(xué)。這是我第一次遠(yuǎn)離故土。從此,我開始獨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