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

一

那天，我去參加梅小萍的葬禮。

地點在城市南面的桃林山上，那里是本土最著名的陵園。出門之前，我多加了一件保暖背心，然后戴了口罩和一頂帽子。這頂帽子有些來頭，是很多年前正經(jīng)的歐洲貨。出于某些原因，我平時很少戴這頂帽子出門。所以它看上去就像是一頂簇新的帽子。關(guān)于這頂帽子的來歷，我后面還會提到?？傊野炎约喊脟?yán)嚴(yán)實實的。這固然有天氣的原因，春天的氣溫變換不定，山上的天氣比城區(qū)更顯無常，但另一方面，我還有喬裝的意圖。我估計會遇見很多認(rèn)識的人，可以肯定，我并不愿意和他們中的一些人說些什么。我想要不是在葬禮上遇到，也許這輩子都不會見面。當(dāng)然，我和這些人并沒有什么江湖恩怨，我只是不想見到他們。人老了就得用減法生活，不是嗎？

老實說，梅小萍去世的消息很讓我意外，我以為她至少還能活上二十年。就在她去世的前三天，我還在電視上看見她。她正在對著鏡頭說話，聲音悅耳，容光煥發(fā)，臉上的皮膚光滑緊致，完全看不出她是一個六十五歲的女人。她看上去就像是四十歲。梅小萍談?wù)摿艘粫何璧笇τ诮】档囊饬x，還特別強調(diào)說，她所說的健康不僅指身體，還指的是精神方面的涵養(yǎng)，因為據(jù)她所知，有很多老人的精神上出了問題。梅小萍說話的時候，周圍站滿了女人，一個個都化了濃妝，穿著大紅大綠的絲綢衣服?？吹贸鰜?，她們很愿意成為綠葉，以此陪襯這朵鮮艷的紅花。正是梅小萍率領(lǐng)這支人數(shù)眾多的隊伍，在本市的舞蹈（廣場舞）比賽中獲得了第一名。

那天我看著電視上梅小萍的模樣，不由得陷入了沉思。她真是健康、美麗又活潑，就跟她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樣。但是我又有點疑惑，她怎么會熱衷于廣場舞？以我對她的了解，廣場舞似乎不會與她產(chǎn)生關(guān)系。不過話說回來，梅小萍為什么不可以跳廣場舞？也許是我的想法太古怪。

實際上沒有人跟我提起梅小萍去世的事情。我是從本地的晚報上看到這個消息的。自從上了年紀(jì)，我的生活發(fā)生了相當(dāng)多的變化。年輕的時候熱衷的事情，有很多都沒有什么興趣了，但是有些習(xí)慣一直保留了下來。讀報紙就是其中的一樣。每天我會花至少兩個小時來讀報紙。我戴上老花鏡，手里舉著放大鏡，仔細地讀。我不著急，有的是時間。那天我先是在晚報上讀到一則訃告，上面寫：

先妣梅小萍女士追悼儀式將于×月×日在桃林山追思堂進行。不孝子女××、××敬告。

叫梅小萍的女人可能不止一個，但我相信，訃告上的女人就是我知道的這一個。不過為了進一步確證，我就下了一趟樓，去信箱里取另一份報紙《甘肅日報》。《甘肅日報》比晚報要來得遲一些，通常要遲到一個半小時。我計算好時間下樓，正好取到當(dāng)天的日報。果然，日報上也有一份訃告，是官方機構(gòu)發(fā)布的，全文如下：

我省著名表演藝術(shù)家、原省電影藝術(shù)協(xié)會理事梅小萍女士因病于×年×月×日去世，享年六十五歲。甘肅省電影藝術(shù)協(xié)會，×年×日。

沒錯，去世的這個女人正是我知道的那一個。接著我花了一整天的時間考慮要不要參加她的葬禮。老實說，這讓我很困惑。舉行葬禮的前一天夜里，我有些失眠，睡了大概兩三個小時，凌晨五點鐘就起床了。我感覺到自己很清醒，健康而且充滿了活力，竟然還有一種熱切的期待，就仿佛是去參加一場熱鬧的聚會。這種念頭真是可恥。

出乎我的預(yù)料，那天來參加葬禮的人居然不多，而且也沒幾個我認(rèn)識的人，當(dāng)然有可能是我不記得了。上了年紀(jì)之后，我的記性越來越差，眼神也不好，經(jīng)常見了熟人也想不起對方的名字，還鬧過不少的笑話。不過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記住記不住一個人的名字，你的日子還得你自己過。和大家一樣，我佩戴了一朵白色的小菊花，站立在參加葬禮的人群中，依次經(jīng)過梅小萍的遺體，向她鞠躬，獻上一旁預(yù)備好的花朵。我注視著水晶棺槨中的梅小萍，她似乎在以一種安靜自然的狀態(tài)入睡，除了臉色顯得蒼白，她看上去還是那么漂亮年輕，簡直就跟二十年前一樣。突然，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瞼在動，她烏黑卷翹的睫毛撲閃了一下，就像是一只鮮艷的蝴蝶扇動起翅膀。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見到她，正是這般睫毛撲閃的景象。那時候她的模樣稱得上驚艷。我不免吃了一驚，手中的花朵掉到地上。馬上有人來扶住我，另一個人則迅速地?fù)炱鸬厣系幕ā０?，我在心里嘆口氣，真是老了，連一束花都拿不穩(wěn)。

忽然，有個人發(fā)出了哭聲，先是粗重的喘息，然后是沉悶的嗚咽，聽上去很像是某種靈長類動物近乎恐懼的呻吟，后來就轉(zhuǎn)為放聲大哭。在安靜的靈堂里，這個人的聲音怪異、突兀和悲傷，甚至顯得滑稽和不真實。

這個人發(fā)出哭聲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體一側(cè)五六米外的地方。他是一個胖子，禿頂，臉色紅潤，穿一身黑色的西服，系著一條有紅色橫紋的領(lǐng)帶。他大聲地哭泣，手里拿著紙巾擦拭眼淚。他響亮地擤鼻涕的時候，哭泣聲會中斷片刻，就像是一首古怪樂曲的兩個聲部。

我看著這個人，似乎在哪里見過。他應(yīng)該是我認(rèn)識的人，但是我想了很久也想不起來。他悲傷的哭泣也讓我有些難過。我就趕緊走出靈堂，找到一個地方坐下來，讓自己平靜一會。我血壓高，不能激動。我從口袋里取出藥，吃了三粒。

過了些時候，我看見人們從靈堂里出來，三三兩兩地走向停車場。有些人的臉色還保留著悲傷，有些人則顯示出如釋重負(fù)的愉快。人死不能復(fù)生，這畢竟只是一種儀式罷了。我也打算要下山了，我還有些計劃好的事情要做。

這時候，我看見一個人向我走過來。他搖晃著身體，光禿的腦袋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肉球。正是在靈堂里痛哭流涕的那個人。他的眼瞼腫脹，他在努力地睜開眼睛。

你是老張吧？他說，你不認(rèn)識我了？

我看著這個人，我確信在哪里見過他，但是，的的確確，我想不起他是誰了。

我是老孟，他說，孟大發(fā)，想起來了吧？

孟大發(fā)。想起來了。原來是這個王八蛋。

對啊，沒錯，二十年前我就是這么叫他的。

二

那天我接受了老孟的邀請，到了城東的一片別墅區(qū)。他住著一棟兩層的獨立小樓，樓前有一片幾十平米的花園，旁邊還有一間車庫。房間里的陳設(shè)看上去很簡單，但這顯然是一種假象。你只要略懂時尚，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很多物品都大有來頭。他的客廳里掛了幾幅畫，有一幅六尺的山水，是陸儼少的真跡。我上了一趟衛(wèi)生間，發(fā)現(xiàn)他用的紙巾也是得寶牌的。這王八蛋有錢。我猜他要不是這么老，他肯定會弄一輛法拉利之類的車子，整天在馬路上晃蕩，專門誘騙那些虛榮又無知的年輕女人。本來，我拒絕了老孟的邀請，和他這樣的人有什么好聊的。但是老孟一再堅持，他一邊跟我說話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就像是他參加梅小萍的葬禮正是為了見到我一樣。他的樣子又滑稽又猥瑣。他說他有好茶，他敢肯定我一定沒有喝過。他見我還不動心，就接著說，李秀珠同志也在家里，李秀珠同志記得吧？你見一見她總是愿意的吧？

老孟這么說，我就不好再拒絕了，李秀珠我當(dāng)然不會忘。不過我記得二十多年前他們離婚了。老孟覺察到我的疑惑，馬上說，這事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總之她在家，你見了就知道了。老孟稱李秀珠為同志，這沒有什么好奇怪的。我記得他以前一直是這么稱呼的。只要提起李秀珠，他就會說“李秀珠同志”。李秀珠則稱他為“孟大發(fā)先生”。

老孟說，李秀珠同志，我?guī)硪晃豢腿?，你看看，能認(rèn)得嗎？可見他事先并沒有告訴李秀珠我要去。但是李秀珠仍然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了。她拉住我的手不放，眼睛里閃現(xiàn)出激動的淚花。她保養(yǎng)得相當(dāng)好，身上還有一股香水的味道。我對香水有點過敏，也不喜歡女人噴香水，但李秀珠的香水味道清淡柔和，就像是她身上本來的氣味。當(dāng)然，她噴香水不是因為我，她正準(zhǔn)備要出門。她加入了一個愛狗協(xié)會，這天她要去城北的一個樹林里參加活動，那里有十幾只流浪狗，其中兩只還受了傷，她和協(xié)會的成員們要送食物給它們，同時還要包扎流浪狗的傷口。

孟大發(fā)先生沒有說你要來，李秀珠說，否則我就可以不去了。她在廚房里洗茶具，準(zhǔn)備水果和點心，我站在一旁看她忙碌的樣子，也順便和她說幾句話。老孟在客廳里找那份“特別好的茶”，他還在擺放酒具，計劃著和我喝兩杯。李秀珠和我說話的時候，聽見老孟的喘息聲，說，他太胖了，干活很慢。過了一會，我聽見一扇門響了一下，然后客廳里安靜下來。

孟大發(fā)先生去衛(wèi)生間了，李秀珠說，他前列腺有問題，上個廁所得好長時間。

李秀珠的神色很愉快，就好像她一直期待著老孟去衛(wèi)生間一樣。老孟的前列腺也像是一個暗示。我不由得笑了一下。李秀珠看著我，眼睛里流露出歡喜和憐惜，甚至還有些放浪。你還跟以前一樣，她說，笑起來的樣子還那么可愛。我就又笑了一下。李秀珠這時停下手中的活，伸開雙臂，結(jié)結(jié)實實地和我擁抱。她的臉貼到我脖頸的一側(cè)，呼出的氣息讓我的脖子產(chǎn)生酥癢的感覺。要不是她抹了口紅，我猜她就要吻我的脖子或者臉頰。她的一只手在我的后背撫摸，然后相當(dāng)露骨地停到我的臀上。她輕輕地捏了一下我的屁股說，怎么樣？作為回應(yīng)，我也伸出一只手，拍了她的屁股一下。我說，你是問我的生活呢，還是我的人？還是我的屁股？然后我們倆都笑了起來。嗯，她簡直很放肆。這和我記得的從前的樣子完全不同。不過這沒什么，二十多年過去了，什么事都有可能發(fā)生，不變才不正常。

老孟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李秀珠已經(jīng)把茶具、點心、水果一類的東西準(zhǔn)備妥當(dāng)。但是李秀珠并不著急要出門，神色顯得有些猶豫。她對老孟說，孟大發(fā)先生，要不我不去參加愛狗協(xié)會的活動了，陪你們喝茶聊天？

老孟一聽這話，立刻擺手說，李秀珠同志，你還是按照原定計劃吧，你要是不去，愛狗協(xié)會的同志們會很失望，他們就會說，你是一個不講信用的人，一個人必須得講信用，信用是立身之本啊。

顯然，老孟是不想讓李秀珠留下來。不過他這副一本正經(jīng)說假話的樣子，讓我覺得很滑稽。像他這樣的人，還配給別人講什么信用，太可笑了。

我倒是希望李秀珠能留下來一起說話。李秀珠是一個意外的驚喜。她比老孟這樣的人要有趣得多。當(dāng)然老孟是不會知道我心里的念頭的。他要單獨跟我說話，我猜他是要單獨跟我聊一聊梅小萍。

等到李秀珠出了門，老孟給我斟上茶。他先是跟我介紹這茶是怎么來的，然后又跟我講了講他所用的這套茶具。他還使用了一些這方面的專業(yè)詞語，似乎在賣弄，其實是投我所好，因為他知道我喝茶講究。實際上細想起來，他對我的了解差不多僅限于此吧。當(dāng)然，必須承認(rèn)，老孟準(zhǔn)備的茶真不錯，茶具也好。

喝了一泡茶之后，不出所料，老孟說起了梅小萍。

你一定很驚奇我今天的樣子，老孟說，實際上，我也沒有料到會這樣失態(tài)，可是那會兒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控制不了自己。

老孟再一次呼哧呼哧地喘息起來。接著，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他從一旁的木質(zhì)紙盒里抽出得寶牌衛(wèi)生紙，擦眼淚，接著響亮地擤鼻涕。

你一定以為我和梅小萍不熟悉。老孟說，或者你甚至以為我和她都不太認(rèn)識。實際上，我們之間發(fā)生了好多事，這些事跟別人從來沒有說起過，我本來也不打算跟別人說?？墒墙裉煳彝赐纯炜炜蘖艘粓觯鋈痪陀X得，我要是不把這些事說出來，有誰會知道呢？誰都不會知道。我也知道，你討厭我，瞧不起我，你不想聽我說話，可是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是一直把你當(dāng)成我最好的朋友的，一個人最秘密的往事就得給最好的朋友說，是這么個理吧？因為好多事情你一定也感興趣。等我說完了，你就會明白了。

下面的故事就是老孟講給我聽的。

三

認(rèn)識梅小萍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有一天晚上，一個政府官員打電話，讓我到一家KTV去。我就趕緊地拿了些錢去了。人很多，都有些醉了。有個女人，穿著旗袍，絲綢上的條紋在燈光下發(fā)出亮光，像是一條魚身上的鱗片。她舉著酒杯在那些男人之間走動、說話、跳舞、唱歌。她就是一條魚。政府的那個官員對我說，她叫梅小萍，電影明星梅小萍。他說話的時候一只手在梅小萍的屁股上輕佻地拍了一下。我結(jié)了賬，坐在一旁喝啤酒，看著這些人。梅小萍走過來和我碰杯，還邀請我跳了一支舞。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好多。跳舞的時候，她的身體和我保持著恰當(dāng)?shù)木嚯x。她說很高興認(rèn)識我，也謝謝我賞光。她又說這兩天在黃河邊拍戲，如果我有空，歡迎去片場看一看。

那幾年我做鋼材生意，有錢。頭發(fā)上抹了油，亮閃閃的，周圍的人都說我好看，有些人還說我像周潤發(fā)。其實都是拍馬屁，我一點都不像周潤發(fā)。但總有人這么奉承，我就覺得自己真像是周潤發(fā)了。經(jīng)常見到女人。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們圍著我，喝酒唱歌，說肉麻露骨的話。我不介意，也無所謂。我有錢，一個人有錢了就會很囂張，就會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會以為自己想要什么就來什么。但是不久之后，我就有點厭倦了。她們都化了厚厚的妝，都灑了濃烈的香水，說著同樣的話，做著同樣的事，笑的聲音和叫起來的聲音也一樣。我分不清她們哪個是哪個。她們也一樣。轉(zhuǎn)身之后，重整衣冠，也就不記得我是哪一個。我有時候?qū)χR子看，鏡子里的男人難看、下流，衣服上是污濁惡心的醉酒的殘渣。我問他：你是誰？你沒有喜歡過一個女人，也沒有哪一個女人真心喜歡你。我他媽其實很可憐。

梅小萍讓我覺得不一樣。她有一股特別的氣味。就像一間黑暗密封的房子里，有一扇窗戶突然打開了，窗戶外面是我夢里的風(fēng)景，空氣里充滿了香甜的自由的氣息。就像我小時候站在望不到邊的田地里，聞見的那股子生長的小麥的味道。我看見她第一眼，就想看第二眼，看了第二眼，就想整日整夜地看著她。她越看越好看，渾身上下每一個地方都像是照著我的心意長好的。她的屁股上有一塊胎記，左邊，靠近外側(cè)的地方，紫色的一小塊。她有一次對我說，她不喜歡這塊胎記，她覺得難看?？晌矣X得好看啊，我覺得它太好看了，漂亮得就像是屁股上長出的一朵花呢。

那天晚上，她就像一條彩色的漂亮的魚。她在人群里游過來游過去。男人們都垂涎她，我能看得出來，但我也能肯定，他們中沒有哪個和她有那種關(guān)系。我見得多，一眼過去就能看得清楚。然后我覺得她對我要更親近一些。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和我跳舞的時候，她的氣味把我完全包圍，我迷迷糊糊的，差一點就要暈倒在地。我在心里說，唉，我就是喜歡她。她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一個。

荒唐嗎？的確有點荒唐?？墒菍嶋H的情況比我說的還要荒唐呢。我就是說不好。我要是一個詩人，我一定能寫一百首詩出來。很荒唐，但是它就是這樣子。

我就心甘情愿地，做了她的情人。有好些年，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每次她說要去哪里，我就先訂好機票和酒店。有時候跟她一起還有別的人，我也就順便把別人的機票和酒店也訂好。我跟著她登機，然后住到同一家酒店。她跟我說，謝謝，你受累了。她有時候拿錢給我，但是我不要。我說我要你的錢干嗎呢，我要是拿你的錢，那我寧可就不這樣了。有別人一起的時候，她給別人說，這是孟老板，我的制片人。有時候她會說，我是她的經(jīng)紀(jì)人。我不介意她這么說，作為回應(yīng)，我還會努力表現(xiàn)出制片人或者經(jīng)紀(jì)人的樣子。她不希望我和她表現(xiàn)得過分親近。那時候她正在跟她的丈夫分居，準(zhǔn)備進入漫長的離婚訴訟期。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對我說，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大聲地宣布：老孟是我的男朋友。她說話的聲音溫柔，我感覺自己正像一顆糖那樣融化。沒錯，事情就得這樣，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愿意。

其實在酒店里我們分開住，因為她經(jīng)常有客人來，她和他們說話，討論劇本和演出的事。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在另一間房子里看電視，順便打電話處理我生意上的事情，然后我等著她打電話來或者發(fā)短信來，告訴我她已經(jīng)忙完了。她會說，那我們就休息吧？她的口氣就像是在跟我商量，又像是我和她就住在同一間房子里一樣。有一次她讓我到她的房子里去，她坐在床邊抽煙，看上去似乎不太高興。她抽著煙，看著我，似乎在想什么事情。她說，老孟，你是一個好人。然后她走到我面前，跟我擁抱了一下。她穿著絲綢睡衣，光滑鮮艷，就像是她身體上本來就有的彩色花紋。她抱著我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是喜歡我的，她的身體里還在迸發(fā)著強烈的情欲。但是她說，老孟，我們得忍耐，你說呢？她說話的聲音細微溫柔，就跟呻吟一樣。我知道，她做出這樣的決定很艱難。這是對我的感激和回報。我不能再跟她要求什么，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那天晚上，我沖澡的時候，想著她身體上光滑溫暖的氣息，忍不住就自慰起來。

有一次去廣州，只訂到一間房。不是我故意如此，實在是沒有多余房間。梅小萍說，那怎么辦?。克?dāng)然知道我的心思。她這樣子跟我說話，聲音輕柔，又似乎猶豫遲疑，讓我不由得增加了期待。但是那天我的渴望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她的房間是一個套房，寬敞華麗，有兩個舒服的臥室。我跟著她走了很多地方，我不介意和她住在酒店里不同的房間。但眼下只有一間房子，我就覺得，其實可以住到一起。她看見我眼睛里的渴望，也知道我在想什么。她靠近我，耳語一般，嘴唇里的氣息吹過我的耳朵和臉頰。她說，我也很想跟你住到一起，可是今天我有個不好的預(yù)感，我覺得有人在跟蹤我們，你發(fā)現(xiàn)沒有？我倒是沒有發(fā)現(xiàn)有誰跟蹤，但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她曾經(jīng)提到過，她因為財產(chǎn)分割的問題，和前夫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那個男人甚至威脅她，讓她不要太得意。但是，梅小萍又說，你沒房間住，我心疼你啊，怎么辦？我看著她的樣子，那么漂亮，惹人憐惜，就覺得真是難為她了，是我沒有把事情做好。我說我沒事，我可以到別的酒店看一看有沒有房間。她說，暫時只能這樣子了，等到凌晨十二點以后，她那里要是沒有可疑的情況，她就會給我電話。你過來，住我的房間。她溫柔地說，我也想跟你一起住，那么大的房子，我一個人住，也害怕呢。

那天夜里我一直在酒店大堂里。我沒有找別的酒店登記房間，我擔(dān)心她的安全問題，萬一真的有人跟蹤她呢？我當(dāng)然要保護她。算起來過了大半生，我就喜歡這一個女人，不保護她保護誰呢？另一個原因是，她讓我等電話，這讓我充滿了期待。我從來沒有這么強烈的期待。她的氣味，身體上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神態(tài)，都讓我著迷。我是太想和她有一個完整的夜晚了。有些人說，女人們都差不多，遇見梅小萍之前，我也覺得是這樣，可是之后我就不這樣看了。說這話的人太無知，是他見得少，是瞎扯淡。女人和女人的差別太大了。我就一個人坐在酒店的大堂里，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我心里裝滿了秘密、歡樂和期待，根本不覺得無聊和孤單。后來，夜深了，酒店里的行人漸漸稀少，再后來，酒店的門童也趴到桌子上睡著了。梅小萍一直沒有打電話來。

我在酒店的大堂里坐了一夜。

早晨八點鐘，我到了她的房間。她梳洗完畢，光鮮明亮，比昨晚的時候更加漂亮。她擁抱我，在我的臉上親吻。她細聲細語，聲音甜蜜，向我道歉。她說夜里沒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但她在準(zhǔn)備第二天的會議講稿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也許是白天行程勞累的原因。一覺醒來，竟然天亮了。我本來有些生氣，又覺得沮喪。某個時刻，我甚至懷疑我自己的人生。我在想我可以不去喜歡這個女人，沒有她我的生活會輕松愉快許多。我完全可以去找別的女人?？墒撬湍敲磽肀?，身體上的香氣霸道野蠻，跟大火一樣燃燒，我哪有抵抗的能耐？一下子就投降了。唉，我心里說，她其實是喜歡我的，是我自己欲火太盛，是我做得不好。

有一天，她說，她突然覺得很厭倦，她討厭自己的生活，討厭她看到的每一個人。她想放棄這一切。她這樣說話的時候，眼睛里涌出了淚水。我還從來沒見過她流淚的樣子。那模樣悲傷痛苦，讓我心碎，又有一種特別的美艷，比往常她快樂的時候更要迷人。她又說，她只有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才覺得快樂，沒有負(fù)擔(dān)，完全放松，而且，她覺得我已經(jīng)是她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很難想象，要是沒有我，她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她的這些話讓她看上去更美。我握著她的手，對她說，無論你做出什么樣的決定，我都會永遠支持你。我跟她說話的時候，自己的眼睛里也涌出了淚水。真的嗎？她說，老孟，你真是一個好人。過了一會，她忽然對我說，老孟，咱們結(jié)婚吧。我說，你說的是真的嗎？她說，是真的。

此后有一年的時間，我忙著準(zhǔn)備結(jié)婚的事。當(dāng)然，這事很麻煩。但無論有多麻煩，我都不怕。那時候我還不算老，也有錢，經(jīng)得起折騰。我經(jīng)常對自己說，這不就是你要的生活嗎？一切都來得及。我在濱河路上買了一套房子。房子的位置偏僻，但是戶型好，有落地窗，正對著黃河。我找了個認(rèn)識的工頭，讓他按著我的心意搞裝修，材料都用最好的。隔一段時間，我就去房子里看一看。這些事情都是秘密進行的，我沒有告訴任何一個人，甚至都沒有告訴梅小萍。因為我想給她一個驚喜。有時候她會問我說，老孟，你看著鬼鬼祟祟的，在忙什么呢？我笑一笑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她的這種好奇和疑惑的樣子讓我很享受。

房子弄好了，我又忙著挑選家具，不全是最好的，但一定是當(dāng)年最貴的。臥室里的一張床就花了好幾萬。對啊，你知道，當(dāng)年的幾萬和現(xiàn)在的幾萬不是一個概念。那張床是帶音響和按摩功能的，還能調(diào)節(jié)硬度和形狀什么的，我記得廣告詞上說是白金漢宮專用什么的。那肯定是扯淡的，但人不就好這個嗎？等到家具收拾齊全了，有一天我就在那張床上躺了一會兒。躺到床上，我就想象梅小萍的樣子。她身體赤裸，剛剛洗過澡，細碎的水珠在光滑細嫩的肌膚上閃爍，就像一條魚的鱗片。她朝著我走過來，臉上帶著甜美的笑容。我一點都不懷疑，她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女人。哎，不瞞老兄說，我忍不住又自慰了。

只要有錢，房子家具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事。但我要面對另一件事。這件事我覺得才是最麻煩的。對，就是離婚這件事。我該如何向李秀珠同志提起呢？她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然后，我們又該如何面對財產(chǎn)分割和孩子的撫養(yǎng)問題？這些問題光是想一想就夠麻煩了。我暗中觀察她的反應(yīng)，等待一個合適的時刻。

李秀珠同志在大學(xué)里教書。那時候已經(jīng)是教授了。我們平常話說得少，自從她當(dāng)了教授之后，我們之間的講話就更少。而且她跟我說話的時候變得更有禮貌了。她基本不花我的錢，我的圈子里的好多人她也不認(rèn)識。對，是這么回事。我知道她在心里瞧不起我。她在城市里長大，她的爺爺曾經(jīng)上過黃埔軍校，她的父親是高官。她從小書讀得多，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卻成了夫妻，當(dāng)然就很奇怪。要從心里說，我其實還很感激李秀珠同志。當(dāng)年我過著窮日子的時候，她從來沒有抱怨過什么。光這一點就讓人佩服。一般的女人可是到不了這種境界。等我有了錢，她也從來沒有贊美過什么，有時候我覺得我從來都不了解李秀珠同志。我們也幾乎沒有夫妻生活。偶爾有那么一次，她會一直睜著眼睛，看著我身后的某個地方，似乎在思考著什么問題。她不說話，很安靜，也不會發(fā)出一點呻吟。等到我忙完，她就裹上浴巾去沖澡。哎，我們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

不管怎么樣，我得跟她說我的事。有天晚上，孩子不在家，李秀珠同志在書房里讀書，看上去心情不錯。我走到她跟前，對她說，李秀珠同志，我跟你說件事。

李秀珠同志抬眼看了我一下。她說，孟大發(fā)先生，請講。

她的神態(tài)很平靜，很溫和，不過我仍然覺得有些緊張。我猶豫了幾秒鐘，說話的聲音居然有點結(jié)巴。但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必須要說出來。

我說，李秀珠同志，我們離婚吧。

李秀珠同志把手里的書本放到一邊，摘下她的眼鏡，用眼鏡布擦拭了幾下，接著把眼鏡放進眼鏡盒里。她把眼鏡盒擺放到書本的一側(cè)。她的書桌看上去干凈又整齊。然后她抬起頭看著我。她的神情幾乎和之前一樣。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我等待著她說話。我感覺時間緩慢，快要停止了。

好啊。她說。

事情就這么簡單，她就只說了這兩個字。一切和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她說出那兩個字的時候，又溫柔又禮貌，和平常沒有什么不同。她就像是知道我要說什么。后來我才明白，她其實很早就知道我做的那些事。她心里清楚，但不說出來。這個女人不尋常。

總之，我和李秀珠同志離婚了。哎，情況就是這樣。李秀珠同志跟老兄說過這些事吧？我想她肯定說過。她驕傲得很呢，誰都瞧不起，但她瞧得上你，我知道的。好，我和李秀珠同志的事就先不說了，我接著說我和梅小萍的事吧。

有一天，我把這些事情都說給梅小萍。她聽了很驚訝，她說不相信我一年多時間做了這么多事。她又說，難怪你看著神神秘秘的，原來是干這些事啊。我就拿出離婚證給她看，又給她拿出新房子的鑰匙。梅小萍看了一眼離婚證，把它放到一邊。她拿起那串嶄新的鑰匙，用兩根手指撥弄它，三把鑰匙發(fā)出悅耳的碰撞聲。她似乎在考慮什么。她忽然伸出一只手，摸了一下我的腦袋，她說，唉，老孟，你真像是一個孩子。她說話的語氣既像是嘆氣又像是贊美。我心里暖洋洋的。她又說，老孟我問你，我真的有那么好嗎？我說，我覺得你好，你哪里都好。我心里說，我要不覺得你好，我能不辭辛勞地做這些事嗎？我這么跟她講話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眼睛里涌出了淚水。梅小萍看著我，眼神里都是憐惜的樣子，就跟看著她的孩子那樣。她伸出手，撫摸著我的臉龐。她說，老孟，你是一個好人，我也喜歡你，你為我做了這么多，我很感動。我也很想和你一起，過上這樣自由幸福的生活。不過我們都不要著急好嗎？你知道，我得把我從前的生活整理清楚。另外，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可以嗎？我說，我懂，我知道。她聽了就笑了起來。她笑起來的樣子真美。她又摸了一下我的臉龐，看著我，似乎像是下了一個決心。她說，我們可以先去拍一套結(jié)婚照，等我忙完這部戲，我們就去拍，可以嗎？

我預(yù)約了一家影樓，應(yīng)該是那時候蘭州市最豪華的一家，我跟影樓講，我們?nèi)ヅ恼漳翘?，影樓不能接待其他的業(yè)務(wù)，對，就是包場。影樓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當(dāng)然，訂金要多一些。這不是問題。

但是，唉，事情起了變化了。拍照的事情一直拖延，竟然就始終沒有去拍。我收拾好的房子也一直空著，地上堆了那么厚一層灰塵。所以人這一輩子，虛假又空洞，有時候，就那么一會兒工夫，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事情就不是那樣了。唉，我慢慢說。

先說好的一面。那一年梅小萍的演藝事業(yè)突然有了起色。她在一部電影里出演了女二號，演一個忍受了貧窮和怨言、被人誤解的寡婦。本地的電影專家評論說，她的表演比女一號（寡婦的女兒）還要精彩。電影參加北京的一個電影節(jié)，梅小萍得了最佳女配角獎。消息傳來，一下就很轟動。因為這是本土演員在國內(nèi)獲得的最好獎項。梅小萍當(dāng)然也高興得不得了，頒獎的時候她站在臺上，一直在哭，眼淚把臉上的脂粉都沖亂了，她說了一大通感謝誰誰誰的話，她竟然還提到了我。她說，最后我還要感謝給我大力支持的幕后團隊，尤其是孟先生。她沒有說出我的名字，只說“孟先生”，但我知道“孟先生”一定就是我。她流淚的模樣真是漂亮。那天她穿了一套紅黃相間的旗袍，布料上還鑲嵌了許多銀質(zhì)的薄片，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身體的曲線完全暴露，真的是一條美艷的、香噴噴的魚。衣服是前一天在王府井買的，她在試衣間穿好，走出來讓我看。她問我好看嗎？我說好看，太好看了。她說，就是有點貴了，要不我們再看看別的？我想都沒想就說，只要你喜歡就不貴。

然后我就在電視上看見她鱗光閃爍的模樣。我也很想到頒獎現(xiàn)場，我其實準(zhǔn)備好了一套西服，但我沒有拿到入場券。梅小萍和電影界的人們住在一家酒店里，我在另外一家酒店登記了房間。我自己準(zhǔn)備了一瓶香檳，躺在床上看電視直播。她哭泣的時候我也很激動，想起她這些年在演藝圈打拼，的確不容易。她那么熱愛她的事業(yè)，卻遲遲沒有得到鮮花和掌聲。等她提到“孟先生”的時候，我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想想自己好多年陪在她身邊，也許就是在期待她提到“孟先生”的這一刻吧。哎，不瞞老兄說，當(dāng)時我看著電視里的梅小萍，那么漂亮，像一條閃亮的、剛剛從水里出來的魚，我就恍惚覺得，這條世界上最美艷的魚，正在我的床鋪上游泳，她的身體拍打著水面，揚起了細碎的、暖洋洋的水花。我又忍不住自慰了。

梅小萍出名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和我單獨在一起的時間變少了。她參加各種各樣的活動，見各種各樣的人。她鮮艷、漂亮，笑容像綻放的花朵。人們圍著她，贊美她，恭維她。女人們嫉妒她，羨慕她，男人們的眼睛和手在她的身體上游走，大膽放肆，一點也不掩飾。她周圍的那些人，衣著光鮮，臉面明亮，說話的聲音好聽悅耳。我坐在燈光照射不到的角落，衣服灰暗，相貌平常，又寂寞又無趣，就像是一個被遺忘的鄉(xiāng)下人。我的圈子和他們完全不同，我圈子里的那些人，說話粗俗，三句話離不開金錢和女人。這些人也許永遠都不會和他們有交集。后來我知道，其實他們也是商人，他們和我們一樣，也在進行數(shù)不清的算計、交易和爭奪。但是他們會把話說得更漂亮，更懂得掩飾陷阱和陰謀，他們拼殺的是更大的江湖。我經(jīng)常會擔(dān)心，她會不會離我越來越遠，她越來越像一條鮮艷光滑的魚。從前有很多次機會，我差不多就要把她抓住，可是在到手的那一刻，她又輕巧地從我的手心里溜走了?，F(xiàn)在，她在另外的一處更寬闊的水里游走，我撒出的網(wǎng)已經(jīng)夠不到她了。

但是，她從來沒有明確地拒絕過我。這是我最大的安慰。這對我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我要的就是這些。不管她在哪里，她在做什么，我只要看著她就可以。只要她說心里有我，喜歡我。有她這句話，我到哪里都可以。

可是，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的生意出了問題。先是鋼廠的廠長被帶走了，涉嫌受賄、洗錢和轉(zhuǎn)賣國有資產(chǎn)。他是我鋼材生意的合伙人。他出事前兩天，我剛給他轉(zhuǎn)了一大筆貸款，貨物還沒來得及發(fā)過來。不久我又被檢察院傳喚，因為我涉嫌行賄。到處找關(guān)系來疏通，終于爭取到免于起訴，但要交一筆罰金。我就讓孟有信趕緊找錢來。孟有信是我遠房侄子，跟著我好多年，平常的財務(wù)和銷售都是他來做，機靈、會說話，是我最信任的人。但那時候這小子說話吞吞吐吐的，我催得急了，他才說，公司賬面上的錢已經(jīng)不夠交罰金了。我吃了一大驚，因為據(jù)我的估計，就算出了這么大的事，公司應(yīng)該還剩一筆錢的。他就列舉了很多項支出，還包括我這些年到各地的花費，算起來居然是一大筆開支。等我從檢察院保釋出來，發(fā)現(xiàn)這小子已經(jīng)開溜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才知道那幾年里，這小子沒少給自己撈錢。他瞞著我買了跑車，和三個年輕女人保持關(guān)系，離開公司的時候又提走了賬面上的幾十萬。我平常都把他當(dāng)自己的兒子一樣養(yǎng)著，沒想到最終養(yǎng)了一只白眼狼。哎，你看看，這就是人生。

實際上我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但是，我不能告訴人們說，我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我是一個窮人。如果人們知道了真相，他們就會離開你。人人都活在一個虛假的圈子里，你以為很牢固，其實比一片玻璃還脆弱，你要沒有了權(quán)勢，就什么也不是。你還得裝出有錢的樣子。

這些事更不能對梅小萍說，也許她不介意我是一個窮人，她跟那些人不一樣。但是，她是演藝界的明星，正在事業(yè)的上升時期，她應(yīng)該享受更好的生活。不能因為我的事情對她造成困擾。毫無疑問，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于在很多事情上依賴我了。我的財富也應(yīng)該配得上她的名聲和才華才可以吧。我悄悄地做這些事情，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我努力維持著從前的樣子，看上去既有錢，也有大把的時間。哎，這很難，可我覺得必須要這樣，咬著牙也要堅持。

我把那套收拾好的房子偷偷賣掉了，那些家具也都賣了。賣掉房子的那天，我在房間里一個人坐了一會，又在那張舒服的床上躺了一會。梅小萍曾經(jīng)很多次表示，要來看一看新房子，可實際上她一次都沒有來過。我站在落地窗前面，看著窗外寬闊的黃河，忍不住流下了眼淚。

有一天，梅小萍打電話來約我吃飯。聽到她的聲音，我很激動，還有些意外。算起來我和她已經(jīng)有一年多沒有見面了。我偶爾在本市電視臺的影視頻道和蘭州早報的娛樂新聞里看到她的消息。我知道她很忙，她熱愛的演藝事業(yè)正朝著順利的方向發(fā)展，這讓我覺得很欣慰。而且我肯定，不管她有多忙，也總是記得我的。我隔幾天會給她發(fā)一個短信，問她最近如何，她回短信不是那么及時，有時候會拖一兩天，但她肯定會回復(fù)，她通常會回復(fù)說，我很好，你呢？她反問的“你呢”這兩個字讓我心里暖洋洋的。我就立刻回復(fù)她一條短信，說我也很好，請她不必?fù)?dān)心，她若是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告訴我。通常她就不再回復(fù)，不過我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

那天我還特意做了一個新發(fā)型，換了一身新衣服。和往常一樣，我在包里塞滿了鈔票，因為我不確定她約的飯局里有多少人，是哪些人。我不介意，只要能夠見到她就好。出乎我的意料，那天她竟然只約了我一個人。我們在武都路的浮水印茶樓見面。我去的時候梅小萍已經(jīng)到了。她見到我就說，老孟，好久不見了。她又說，老孟，你看著氣色不錯，挺帥的。然后她站起來和我擁抱，她身體上的香水氣味包圍了我。她還是那么漂亮，甚至比從前還要漂亮，她身體上的每一個地方都很美，她笑起來臉上細碎的皺紋也都是美的。哎，我差一點就流眼淚了。那時候我坐在她身邊，眼睛片刻也沒有離開她，就好像我的眼睛要是不看著她，她就會突然消失。

那天梅小萍強調(diào)說，她還沒有請我喝過茶，所以這次一定由她來請客。她還帶了兩瓶十年的拉菲，等到我們的茶湯稍淡之后，就開始喝酒。這期間她一直在說話，她講演藝圈有趣好玩的事情?？雌饋硭男那楹芎?。我自然也是高興得不得了。我就一直看著她，聽她說話。她說話的樣子也好看得很呢。她還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么多的話。我愛聽，一點都不厭倦。不知不覺間，兩瓶酒都喝完了，她有些醉了，臉上泛起鮮艷的桃紅，眼睛明亮，神色嫵媚。她比不喝酒的時候更美。她看著我，眼神里是挑逗和放浪的渴望。她還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哎，這真是美妙的時刻，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但是忽然間，她哭了。淚水從她的眼睛里涌現(xiàn)，然后從她的臉頰上滑落下來，她的淚水在燈光里閃亮，就像是漂亮的連成一條線的珍珠。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突然會流淚，她哭泣的樣子讓我心碎。她說，演藝圈爭名逐利，是一個大染缸。她又說，他們都是騙子，一個個虛情假意，笑里藏刀，沒有一個是好人。

哎，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她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我忽然也有悲傷的感覺。我想起了自己在商業(yè)圈里的許多事情。每一個圈子都是江湖，都充滿了算計和陷阱，哪有那么容易就取得成功。相比之下，她其實比我好多了。當(dāng)然，我不能說出我的事情，我得繼續(xù)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她在我面前哭泣是因為她信任我。在很多時候她一定是掩飾了她的悲傷。這是屬于她和我共享的秘密。我是一個男人，我必須要比她更堅強。我不能讓她失望。

下一步呢。我說，有什么打算？

梅小萍那時候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她溫柔地向我表達歉意，她說她的哭泣有些唐突，希望我不必介意。我回答說，哪里會介意呢，我其實是感謝老天讓我擁有這樣的一個時刻的。梅小萍笑了，她說，老孟，看不出來啊，你還會說這么漂亮的話。她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精心地補了妝，已經(jīng)看不出哭泣的痕跡。她仍舊那么好看，那么迷人。

她說，老孟，我要自己做導(dǎo)演，拍一部電影。

梅小萍的電影需要資金大約200萬，當(dāng)時她手里有100萬，還有100萬的缺口。她并沒有向我求助，相反，她還明確地表示說，她可以自己想辦法籌到資金，讓我不必?fù)?dān)心。她又說，她其實知道我的生意出了一些狀況，但她相信這只是暫時的困難，憑我的能力，我一定會走出低谷的。

她的聲音溫柔甜蜜，她的身體鮮艷飽滿，她的眼睛憂傷迷人。

她的氣味穿過我的身體，一直進到骨頭里。哎，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說，我活得一直很孤單，她是我唯一愛著的女人。

我說，剩下的資金我來出，你不用擔(dān)心。

我這么跟她說的時候，眼淚出來了。

二十多年前的100萬是什么概念？100平米的房子能買五套，或者至少買三輛進口的越野車。一個破產(chǎn)的商人，如何一下子拿出100萬現(xiàn)金？但是我鐵了心要這么做。你說我走了火、入了魔也可以。我一心要這么做。我對她說，你是我的女人，我不要你去借錢，我不要你因此而受什么委屈。后來的事情我不多說了，老兄你應(yīng)該都知道。

老兄啊，對不起，請接受兄弟我遲到的歉意。我借了你的錢，然后偷偷地人間蒸發(fā)，我簡直就是可恥的騙子?？晌覍嵲谑窍氩怀鰟e的辦法了。我在生意場上有一大幫朋友，都跟我稱兄道弟，有些人一年到頭吃我的喝我的，我想我要是需要用錢，他們總會幫我的吧。我還是想得太天真了，說到錢的事情的時候，他們一個個裝糊涂、裝傻、裝醉，竟然沒有一個肯幫我的。那會兒我才明白，他們其實早就知道我生意破了產(chǎn)，只不過假裝不知道，因為我也在假裝啊，我擺出一副有錢有閑的樣子，他們也樂得享受。倒是幾個平常往來不多的，反而顯得仗義，都借了我一些。我自己又賣掉了一些古玩和字畫。這么折騰了一大圈，還是不夠100萬。我就只能跟老兄你借了。

梅小萍的電影拍砸了，投資都打了水漂。我也欠了不少債，只好橫下心，離開蘭州。我換了名字，從頭開始，在浙江海寧城做皮革生意。后來還開過飯館，開過KTV。這些年的事情我不多說了。俗話說的，人生如戲，要是說起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再后來我就回來了。人老了就凄惶，就得回來。好多人不知道我回來，我也不跟他們來往。他們都以為我死了。我唯一聯(lián)絡(luò)的，就是梅小萍。

我忘不了她。我在外面打拼的那些年頭，也始終忘不了這個女人。她也老了，可她仍然那么好看，她身上的氣味仍然那么迷人。去年我們就約好了，要一起去澳大利亞旅行。從那一天起，我每天都在研究旅行的線路，準(zhǔn)備各種旅行的用品。我天天都盼著這一天到來。上周我在廣場上看她跳舞，還跟她說，我們?nèi)グ拇罄麃喌氖虑樵趺礃恿?？?zhǔn)備好了吧？梅小萍當(dāng)時就跟我笑了一下，她說，沒問題，準(zhǔn)備好了，我隨時可以出發(fā)。我就說，那我就準(zhǔn)備報旅游團了，有個貼心老人團豪華澳洲十日游挺不錯，從北京出發(fā)的，全程配保姆，管家式服務(wù)，你覺得怎么樣？梅小萍說，你說好就好，聽你的。哎，她跟我說話的樣子還是那么好看，聲音還是那么好聽，就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樣。我就說，好啊，那我這兩天就去報名了，我估計最多等一個月，我們就可以出發(fā)了。梅小萍說，好呀。

哎，我都交了錢，報好名了。旅行社的服務(wù)真是貼心，專門派了一個年輕的姑娘上門，幫我填表格，準(zhǔn)備材料。小姑娘說話聲音甜甜的，和和氣氣的，跟梅小萍年輕的時候還有點像呢。她管我叫爺爺，管梅小萍叫奶奶。她看到梅小萍的照片就說，哇，奶奶好漂亮。我說，那是，那是。

可是，就這么說話的工夫，她就沒了。

哎，哎。

四

老孟哭得稀里嘩啦的，茶幾上的一盒抽紙快要被他抽光了。他響亮地擤鼻涕，還往紙巾上吐痰。他就這副慫樣，他媽的。他不停地說，一口氣說了三個多鐘頭，這期間我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他就跟著我站在衛(wèi)生間的門口接著說 。他黏糊的樣子就像他的鼻涕。他得趕著說，要不就沒人知道這些事。他把我當(dāng)成了親人，當(dāng)成了他最好的朋友。你看看，這有多滑稽。要不是他今天拉著我喝茶，我早就不記得他了;有一天他死了，就算我看到訃告，我也不打算去參加葬禮。我就壓根沒把他當(dāng)成朋友。能跟我玩到一起的人多了去了，我才不稀罕他呢。昨天夜里我還重新計算了一遍能和我玩得來的人，我在筆記本上一個個寫下這些人的名字，一共有26個人。本來有28個，但最近有一個死了，另一個在電腦上和江蘇的一個退休女干部網(wǎng)戀，我認(rèn)為此人不可靠，就把他從名單上刪除了。老孟是不可能在我的名單上的，他沒希望。不過他這個樣子也真他媽可憐。我猜他就沒有什么朋友。他就有些錢。人老了錢有什么用？有個卵用。不過老實說，他講的這些事讓我很震驚。我沒聽說過他的事。當(dāng)年梅小萍也從來沒提起過這些，她甚至都很少提到孟大發(fā)這個人。我一直以為他們沒什么來往。我不相信他說的這些事。但是看他說話的樣子，唾沫鼻涕飛來飛去，嘴巴一會兒也不停，就不像是在說假話，頂多有些地方多說了一點，夸張了一點。要是梅小萍還活著，就可以把她叫來，當(dāng)面問她這是怎么一回事。問題是她已經(jīng)死了?，F(xiàn)在，老孟說什么就是什么。

老孟說話的時候，我喝著茶，聽他不停地說話。本來好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聽他說話的過程中，我就又想起了好多事?？墒俏以较刖驮接X得不對。我還是不相信他說的這些事。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變得有點憤怒。我就拿出藥，又吃了一次。醫(yī)生告訴我說，不要用茶水吃藥，但是我顧不得這些了。

我冷笑了一聲，我說，老孟啊，你還挺會講故事的。你講了這么多秘密，我也得給你講一點兒，就算是禮尚往來吧。你先喝茶，歇一會兒，我給你講點我當(dāng)年的事情，我估計你肯定感興趣。

老孟說，就你和梅小萍的事嗎？好啊好啊，那你快講講。

看他的表情，顯得非常迫切，就像是他一直在期待著這樣的時刻。

我說，對啊。

下面的事情就是我當(dāng)年經(jīng)歷的。不過我給老孟講的時候，有些事情簡化了，有些渲染了，有些說出來了，有些沒有說。他不算我的朋友，我當(dāng)然用不著什么都說。老實說，我從來就沒把他當(dāng)成朋友。

五

當(dāng)年我在一所大學(xué)里教書，開設(shè)電影課，我混了個副教授，算是知識分子。有時候參加一些本地的電影活動。有一次參加一場西部片研討會。開會的地點在銀川。有個寫小說的作家經(jīng)營了一座影視城，好大一片荒地，好多西部片就是在那里拍攝的。那些年最流行的就是拍西部片，戈壁灘上或者沙漠里，商人騎著駱駝，土匪和俠客騎著馬，舞著刀，殺來殺去，要么為了錢，要么為了女人。那次研討的主題就是如何更好地解決西部片的類型化問題。我在會上有發(fā)言。我刻薄地諷刺電影界的無知，因為很多人分不清美國西部片和中國西部片的區(qū)別。那幾年我還算年輕，好出風(fēng)頭，工資雖然不高，但出門就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看起來人模狗樣的。我發(fā)言的時候，對面有一位女士聽得很認(rèn)真，還記了筆記。我發(fā)言完畢，她熱烈地鼓掌，還對著我微笑。我也回之以笑容。她面前的桌簽寫著名字：梅小萍。我們就這么認(rèn)識了。吃晚飯時她坐在我跟前，跟我說話，她說她早就知道我，只是一直沒機會交流，又說她很欽佩我的才華，在她所了解的電影專家里，我是最有才華的。她說話的樣子謙虛、真誠又熱烈。她長得挺漂亮的，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她穿了一件低胸的連衣裙，領(lǐng)口下面是一副粉紅色的胸罩;她的身體微微前傾和我說話，從我的角度看過去，正好可以看到她飽滿的乳房。它們還在不斷地跳動，似乎隨時都要蹦出來的樣子。那些年頭女人的穿著還比較保守，像她這么穿著的女人很少;而且更有意味的是，我覺得她應(yīng)該知道，她這樣身體前傾的姿勢，實際上讓她的胸部暴露得更多。我當(dāng)然接受了她的恭維，并且很享受這樣的交談。后來她又補充說，關(guān)鍵是，你不僅有才華，而且還長得很英俊。梅小萍說了這話之后，就很是得意地笑了起來。周圍很多男士的眼神都充滿了敵意。顯然，他們都以為我搶走了他們的機會。我是他們仇恨又嫉妒的登徒子。

會議進行到第三天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相當(dāng)熟悉，差不多到了在有別人的情況下，我們需要故意表現(xiàn)得禮貌和陌生。那天晚上，我們和參會的另一些人逛了逛銀川的夜市，吃了許多新鮮的烤肉，又喝了不少的啤酒，我們中間的幾個人都有些醉意。梅小萍的臉色也紅撲撲的，看上去比平常要更漂亮。她悄悄問我，要不要去KTV唱會兒歌，順便再喝點兒酒？她的眼神里有那么一股挑逗和浪蕩的意味。我當(dāng)然很愿意。但此時我觀察了一下形勢，發(fā)現(xiàn)團隊里的很多人都在觀察我們，似乎都覺察到了我們的蓄謀;尤其那幾個喝醉的男人，開始大膽地糾纏梅小萍，有些人以酒醉作幌子，竟然還摸梅小萍的胸和屁股。要擺脫他們是不可能的，我就悄悄地給梅小萍說，那就等到回了賓館之后再去唱歌吧。

夜里回到賓館，那幾個喝醉的男人還糾纏著梅小萍，要求到她的房間里談?wù)撍囆g(shù)和人生。我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過了一陣子，樓道里安靜下來。房間的電話響起來。梅小萍在電話里說，你休息沒？她這句話當(dāng)然是廢話。她說，你帶茶了嗎？我來找點茶葉。我說有的。她說，那你把門打開，我就不敲門了。我說，好。過了幾分鐘的樣子，梅小萍推門進來了。她手里拿著一個茶杯，竟然光著腳丫。我就找到賓館的拖鞋讓她穿上。我給她泡了茶，她也沒怎么喝。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她也沒再提去KTV唱歌的事。我問她是怎么擺脫那幾個醉鬼的，她說她告訴他們房卡丟了，然后她就到賓館外面的花園里坐了一會兒。說話期間，樓道里有幾個人在喊梅小萍的名字，還在敲某一間房門，估計就是喝醉的那幾個。梅小萍做手勢讓我不要出聲，她光腳到門口，從貓眼里觀察樓道的動靜。那幾個人后來還敲我房間的門。我嚇了一跳。梅小萍則一直在笑。后來樓道里安靜下來。我看了一下時間，此時已是凌晨兩點鐘了。

但我們的夜晚才剛剛開始。我們洗澡，做愛。我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不這樣了，所以顯得迫切而熱烈。她的身體飽滿、溫暖，充滿了蓬勃的渴望，幾乎不需要前戲。她發(fā)出快樂的、毫不掩飾的呻吟。她說，我們是不是太快了？不等我回答，她接著說，我也沒有辦法，人生太奇妙了。她又說，我可是從來沒有這樣過的。我就故意說，誰知道啊。她就開始打我，似乎生氣的樣子。這樣又激發(fā)了新的欲望。

我們就這樣認(rèn)識了。此后我們有一段時間沒有見面。各自在忙自己的事。不過她倒是經(jīng)常打電話來?？梢源_定，如果我有時間，她愿意到學(xué)校來看我。她說她去了一趟歐洲，給我?guī)Я艘患Y物。

不過在那段時間，我的生活里有一點麻煩事情。我正在為此而感到苦惱。有時候我也很想見一見梅小萍，但又覺得力不從心。有一天，梅小萍到學(xué)校來找我。事先她并沒有告訴我她要來。她站在藝術(shù)系教學(xué)樓的門口等我。她穿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戴著墨鏡，手里舉著一把遮陽傘。我所在的學(xué)校一貫保守，放眼望去，校園里的人群多以青藍為主，有一種灰蒙蒙的年代感。所以梅小萍的出現(xiàn)很招人眼目。當(dāng)時我正在樓上的某一間教室上課，課間就聽到有人議論說，樓前站了一位“十分風(fēng)騷的女人”。我從樓道的窗戶向外望去，一眼就認(rèn)出了梅小萍。我當(dāng)然不想讓人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我找了一個借口提前下課，到樓外接上梅小萍。一起回房間的路上，我注意到下象棋的離退休職工們紛紛抬頭，一直目送我們。

梅小萍為她的突然造訪道歉。不過從她的神色看，她顯然很歡喜見到我。她送給我一頂意大利的普拉達帽子，是她特意去免稅店買的。我呢，其實也是很期待這一天的，畢竟我們有一些日子沒有見面了。她毫不掩飾她興奮的情緒，以及她強烈的欲望。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我驚訝的秘密。她從城市的東面穿行到西面，竟然沒有穿內(nèi)褲。我就問她說，你就不怕走光嗎？比如上下車的時候，過天橋的時候？她放浪地大笑，說，是呀，想一想也很刺激的。

但是很顯然，我有些心神不寧。她也看出來了。她問我發(fā)生了什么事，說出來，也許她可以幫點忙。我說，你幫不了的。她說，不一定呢。我猶豫了一會兒，在考慮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她。我本來不想說，因為我覺得一旦說出來，反而會更麻煩。但是她在表達好奇和關(guān)切。她顯得全心全意，溫順又甜美，愿意為我展示她身體上的任何一個細微的秘密。這讓我感動。有那么一會兒，我甚至覺得，我是愛這個女人的。我就把我遭遇的事情告訴她了。

有一個女研究生對我的生活造成了困擾。她叫吳燕春，在師范大學(xué)讀教育碩士，本來不算我的學(xué)生，但師大就在我教書的學(xué)校隔壁，所以她經(jīng)常來旁聽我的課。我上課不怎么點名，也不介意有人旁聽。有時候也分不清哪些是修學(xué)分的，哪些不是。但吳燕春年齡偏大，穿著也顯得土氣，很容易辨識。她上課從來不遲到，也很少缺課，她坐在前排靠窗口的位置，聽講很認(rèn)真，還記了許多筆記。她長相平常，臉頰上有淺色的雀斑。我上課通常要早到，因為要準(zhǔn)備一些電影資料。每次我進了教室的時候，發(fā)現(xiàn)吳燕春也到了。我偶爾會跟她說一兩句話。她會簡短地回應(yīng)我。我注意到，她說話的時候，臉頰會變得緋紅。

電影課的期中時段收一次作業(yè)，選課的學(xué)生要交一份影評。收作業(yè)那天，吳燕春也交上一份。她交給我一摞稿紙，比別人要厚很多。我開玩笑說，你也想拿學(xué)分??？吳燕春的臉孔立刻紅了，她說，請老師批評指正。那天吳燕春的打扮和平時不同，穿了一身新衣，臉上敷了淡淡的粉，眉毛似乎也描過了。她還穿了一件緊身的牛仔褲，烘托出她臀部的輪廓，渾圓、結(jié)實、上翹，從背影看過去，有某種稱得上驚艷的性感。老實說，我有一點心動的感覺。不過發(fā)乎情，止乎禮，也僅此而已。過了一周多，我開始批作業(yè)。這時才發(fā)現(xiàn)，吳燕春的作業(yè)里藏了秘密。她交來的那一摞稿紙中，前面一部分是一篇影評，后面有差不多二十頁是一封寫給我的信。她的鋼筆字寫得很雋秀工整，幾乎沒有修改的痕跡，可以判斷，她為此花了很多工夫，事先一定準(zhǔn)備了底稿，然后整整齊齊地謄抄到稿紙上。在信中，她詳述鄉(xiāng)村中學(xué)的沉悶與孤寂，短暫而痛苦的婚姻（她的前夫是一個粗俗、有家暴傾向的酒鬼），她自己努力掙扎、改變生活的決心;她又寫到開始求學(xué)生涯后，她對這座城市的喜歡，她也很慶幸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報。在后半部分，她寫到了和我有關(guān)的生活。她以熱烈又含蓄的言詞表達了對我的才華、氣質(zhì)和相貌的贊美，以及從她的角度觀察到的我生活中的細節(jié)。她斷定我其實是一個孤獨的人，也正在經(jīng)受著世俗生活的考驗（而不是表面上顯示的那種風(fēng)光），基于這樣的狀況，她認(rèn)為我和她在精神層面上有高度的相似性。然后她說，也許有不少的女性都在喜歡你，但她認(rèn)為她們只是滿足于感官上的愉快，那只是膚淺的追求，她們并不能真正地懂得你心靈的需求。她愿意成為真正懂得的那一個。她又說，也許她只是一只孤獨的飛蛾，但她永遠都不會后悔。信的末尾是此致和敬禮（另起一行），署名寫：您的燕子（我的小名，以后也請您這樣叫我，可以嗎？），最后一行是日期和地點：×年×月×日，凌晨四點十分，匆匆。師大研究生宿舍。

老實說，我受到了相當(dāng)程度的驚嚇。這封極其熱烈（甚至可以說瘋狂）的書信與她平時的形象大相徑庭。而且很顯然，她已經(jīng)視我為她的戀人了。我也承認(rèn)，她的觀察和推斷沒錯，我確實是一個孤獨的人，在內(nèi)心深處，也在時時渴望能有一個可以交流的人。我的風(fēng)光和熱鬧不過是一種虛偽的假裝。但是，那又如何呢？

我照常上課。假裝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吳燕春看上去快樂又滿足，她不斷地變化服裝，臉上敷了淡淡的脂粉，有些時候甚至還顯得輕浮和嫵媚。她似乎也不期待我的回應(yīng)。這讓我吃驚。

有一天，吳燕春到我的房間來。這不奇怪，打聽到我的住處不是多難的事。她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包里裝滿了各種日用品，包括洗手液、潔廁凈、一個可以折疊的拖把。就像她事先推斷的那樣，我的房間既臟又亂，也恰好缺少這些清潔用品。然后那天的大部分時間，吳燕春在打掃我的房間。她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勤勞的、充滿了智慧的家庭主婦。臟亂的房間變得新鮮、整潔、還有一股淡淡的花朵的香味，這是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她跟變戲法一樣，擺了一盆生機勃勃的郁金香。到了晚上的時候，她的臉上和脖子上是細密的汗水。她要求我到書房里讀書，因為她想洗個澡。之后我聽見衛(wèi)生間里嘩嘩的水聲。她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衣服，嘴唇上重新涂了玫瑰色的口紅，濕潤的頭發(fā)披到肩膀上，像是某種密集的、正在生長的植被。她穿了一件牛仔短褲。很顯然，她知道我喜歡她這樣的裝扮。她的臀部飽滿、傲人地上翹，并且充滿了彈性和活力。

我不知道如何應(yīng)對這樣的狀況。此后她不定期地來，每次會帶一樣新的用品來，臺燈、電飯煲、木框的裝飾畫、床上的彈力棉枕頭等等，她的計劃是一點一點地替換原來的物品。那些物品從小到大，從日用品到家具。我根本無法拒絕這些物品的進入。她倔強、結(jié)實、有力，像一架推土機。每當(dāng)她帶一樣物品進來，我會給她買一樣等值或者更貴一點的衣服、鞋子之類，我的用意是暗示她：我不想占她便宜。但是顯然，她誤會了我的意思。她把我送給她的物品當(dāng)成了特別的禮物。它不是拒絕，而是贊美和回報。有一天，吳燕春在研究房間里的一臺冰箱。她把冰箱不停地打開、合上。她皺起眉頭說，冰箱的噪音太大了，而且冰箱里的儲物格設(shè)計也不好，如果要存放一些體積較大的食品，就會放不進去。很明顯，她下一步的計劃就要換冰箱。我看著她的樣子，那樣的自以為是，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突然就有些憤怒。這臺老式的冰箱一直很好用，我與之也有相當(dāng)深厚的感情，我不會允許別人輕易就把它換掉的。因此我當(dāng)時以一種冷漠且刻薄的語氣對她說，我們應(yīng)該結(jié)束這樣的關(guān)系，這讓我很難忍受。

吳燕春的臉孔變得通紅，之后迅速變成煞白，眼睛里的淚水突然涌出來，像是大雨里從屋檐上墜落的水珠。她站立在那里，保持著這種姿勢，至少有五分鐘。她沒有說話。然后她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把它們?nèi)既侥侵槐嘲锶?。我注意到她的兩只手在顫抖。實際上她整個的身體都在發(fā)抖。

我覺得自己殘忍而無情，我為此感到愧疚。但我同時又有一種解脫的愉快。她不應(yīng)該以這種方式進入我的生活。這樣太生硬、粗魯。她咄咄逼人，讓我不安又慌張。

但是，事情哪能如此簡單呢。她當(dāng)晚并沒有離開，她背著巨大的背包在校園里走動，到了午夜時分，又回到了我房間外面的樓道里。她在電梯口的窗戶邊站了一夜。她想打開窗戶，跳下去。窗戶外面的金屬護欄阻撓了她的計劃。但在她敲打窗戶的過程中，破碎的玻璃劃傷了她的手。電梯口的地面上流了很多血。早起的排水系老先生熱心地打了120電話，接著來敲我的房門。老先生憤怒地質(zhì)問我說，你愛人命懸一線，你竟然呼呼大睡，敢問你于心何忍也？你于心何忍也！

吳燕春勝利了。作為勝利的標(biāo)志，一臺嶄新的、雙開門的巨大冰箱驕傲地挺立在我房間的一角。我看見她在笑。我在心里說，真他媽荒謬。但這也許就是真實的生活。我能有什么辦法呢？

這就是我遇到的事，我說，你說我能怎么辦？你說你能幫忙，你能幫什么忙？

梅小萍哈哈大笑。她似乎并不覺得驚奇，就像是她事先已經(jīng)知道一樣;但她覺得有趣。她說這可是一部電影的好素材，不如你寫出來，我們把它拍成言情??？

老實說，我不喜歡梅小萍這種戲謔的態(tài)度。我給她講這樣的事，不是為了增添花邊和笑料。

她也不容易，我說，我只是希望她可以回歸到正常的生活狀態(tài)。我自己也是。

梅小萍說，下一步呢？吳燕春要換什么家具？電視機還是床？

她要換電視機，我說，她說有一款新式的電視，帶環(huán)繞音響的。

可憐的孩子。梅小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我的臉龐。她就像是一個母親在安慰自己淘氣的孩子。她說，這事兒就交給我吧。

我不相信她能解決這件事。但是，令人驚訝的狀況發(fā)生了：吳燕春從此沒有提過置換新床的話題，她到我房間的次數(shù)減少了，跟我說話的語氣變得客氣，甚至不再來上我的課。更令人驚奇的是，她和梅小萍成了朋友，她們一起逛街、挑選衣服，一起在咖啡店聊天。這簡直讓我難以相信。我問梅小萍到底用了什么樣的辦法，她不肯說。她說女人的事情你不懂，說了你也不明白。難道你覺得失落了？要不要再回到原先的狀態(tài)呢，很容易的。我說，千萬別，我有你就夠了。

一看就是在說謊，梅小萍說，我才不相信呢。

有一段時期，我們的關(guān)系非常親密。我們每天在發(fā)短信，言詞肉麻而夸張。然后找一切可能的機會見面。有一次她去了匈牙利，半月的時間讓我感覺到很漫長，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們準(zhǔn)時通電話（這個時間正好是歐洲的晚上），我們在電話里互訴思念之情，以及對彼此身體的渴望。就像是一對年輕的、陷入狂熱迷戀的情侶。電話費很貴，但我們都不在乎。從我自身的角度來看，其時我正處于一段感情的空白期，而生活又恰好很無趣，內(nèi)心里有強烈的傾訴并且尋求安慰的愿望。在遙遠的電話線的另一頭，梅小萍比之前現(xiàn)實中的形象更美。她簡直就是想象中完美的愛人。我甚至還寫了幾首情詩。當(dāng)她收到之后，她說，她感動得哭了。她說之前也曾經(jīng)有人給她寫過情詩，但可以確信，我的情詩是世界上最美的。等到她回來，我們立刻熱烈地做愛。我們都沒有說話。之前那些綿密的傾訴已經(jīng)充分地發(fā)酵，像是香氣濃郁的陳釀，就算此時說話，也不可能比它們更漂亮。突然，在高潮的那一刻，她的雙臂緊緊地抱住我的身體，唇齒間發(fā)出清晰的、明亮的聲音：我愛你。在我們所享受的沉默中，這樣的詞語顯得突兀而超現(xiàn)實，幾乎讓我驚訝。也許是肉體上強烈的快感使然。但實際上，要讓一個女人大聲地說出這樣的詞語，并不是一件隨便的事情。而且這是她的第一次。

之后我們還有過幾次旅行。因為我們各自的生活較為凌亂，地點和時間都很隨機，經(jīng)常是臨時決定到某地去并且馬上出發(fā)。有一次我們到了長沙，當(dāng)?shù)卣诟阋粋€規(guī)模很大的藝術(shù)節(jié)，走了好幾家酒店都是滿房狀態(tài)，快捷酒店倒是有房，但我們都不愿意入住。后來我們在一家通宵電影院過夜。電影里上演纏綿的愛情，梅小萍很明顯地受到了感染。在光線昏暗的影廳里，她依偎著我，熱切地親吻我的臉頰、嘴唇和身體，并且她還把我的手拉到她身體的某一處，讓我感知她勃發(fā)的欲望和正在上升的溫度。忽然，在銀幕的影像明亮的某個時刻，我看見梅小萍眼睛里閃現(xiàn)的淚珠。那些淚珠就像是暗夜里發(fā)出光芒的、細碎的玉石。這讓我感到困惑。一個女人在情欲高漲的時刻同時流下淚水，到底是什么樣的狀況？她是因為歡樂還是因為感傷？女人真是奇怪的物種。

但也許她有自己的理由。這是第六感。是某種神秘的暗示。在很多事情上，她熱情、強烈、期待著我的回應(yīng)，但通常，我并不能迅速及時地做出反應(yīng)，我孤獨、遲鈍，有時候自負(fù)又愚蠢。而且我感覺到，我正在逐漸地陷入更多的困惑之中。

有一段時期，她很愿意帶我去參加她的社交活動。她把我介紹給她圈里的那些人。什么樣的人都有：政客、地產(chǎn)商、導(dǎo)演、演員、倒賣茶具和首飾的人、銀行經(jīng)理、黑社會的馬仔、流氓和騙子。有時候居然還能見到認(rèn)識的人，但之前也只限于點頭示意，沒有什么交情。當(dāng)我混跡于這些人中間，我感覺很是拘謹(jǐn)，常常找不到合適的句子來和他們交流。也偶爾會有挫敗感滋生，因為一個大學(xué)的副教授所過的生活，與這些人相比，簡直太過于寒酸、單純，仿佛是不配活在人世間。但是梅小萍看上去很愉快，她和不同的人談笑應(yīng)酬，恰當(dāng)又不失時機地暗示他們，我是她最重要的男人，并且，她和我的感情已經(jīng)到了某個階段，她已經(jīng)有了更長久的計劃。她也很懂得照顧我的情緒，當(dāng)她覺察到我的沮喪和失落之時，她就會以一種巧妙的方式，從那些人中間脫身，陪伴在我身邊。她看起來就像是一只乖巧又嫵媚的貓。當(dāng)然，我很感激她為我做的這些事情。她漂亮、性感、溫柔體貼，她讓我的生活充滿了歡樂。和她帶來的歡樂相比，我的生活乏味又無趣。在那段時間，我確實在經(jīng)?？紤]，如果我們的關(guān)系更進一步，生活會發(fā)生什么樣的變化。

不過老實說，我不喜歡她的社交圈和我見到的那些人。她的圈子蕪雜而混亂。那些人個個不懷好意，他們假裝談?wù)撾娪埃瑢嶋H上忙于算計。他們假裝自己是有品位的人，實際上每時每刻都在追逐名利。他們虛偽、無知、愚蠢而自以為是。他們實際上都是江湖騙子。我討厭他們，出于禮貌，起初我還勉強能夠應(yīng)付，到后來就實在難以忍受了。有一天，我和他們中的一位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差一點打起來。對方是一個自稱著名導(dǎo)演的人，在飯桌上，他向大家炫耀他如何讓那些長相漂亮的女演員上了他的床。他甚至還相當(dāng)無恥地談?wù)摰侥切┥姘傅呐粤钊顺泽@的隱私。他兩眼放光，唾沫在空中飛舞。而周圍的一幫人居然也聽得很入迷，就好像這位“著名導(dǎo)演”談?wù)摰纳钫撬麄兊娜松繕?biāo)。我清楚地發(fā)現(xiàn)，有些聽眾的嘴角都流下了口水。不知為什么，我對這樣的場景很反感。雖然在我的生活中，我也免不了庸俗、低級乃至于猥瑣，但我認(rèn)為自己至少保留了某種底線，即便是某些看上去古怪、粗暴、有著荒唐癖好的女性，我也會保持對她們基本的尊重，我不會以人性的缺點為樂，更不會把個體的隱私大肆宣講。著名導(dǎo)演當(dāng)然不會注意到我的情緒變化。因為此時他正在對梅小萍說，一個女演員要想成名，就必須得這樣，女人嘛，就得這樣。他一邊說一邊還用一只手摸她的臀部。而這些就發(fā)生在我的眼皮底下。他媽的，他簡直太囂張了。于是我忽的一下站起身來，手里的一杯紅酒就朝著他的臉潑了過去。由于我用力過多，那杯酒竟然潑到了別處。但顯然，著名導(dǎo)演受到了驚嚇。他跳起來，以惡毒的語言罵我。我也絲毫顧不得自己的知識分子形象，開始和他對罵?，F(xiàn)場很混亂，我們都準(zhǔn)備打一架，但周圍的人把我們拉開了。

從此以后，我就不太愿意參加梅小萍的聚會了。她表示理解我的心情，在有些時候，她也會對我講起電影圈的一些內(nèi)幕什么的。比我想象的當(dāng)然要黑暗得多。我有時候也不免替她擔(dān)心。在這樣一個充滿了陷阱和陰謀的名利場，作為一個獨自打拼的漂亮女性，該有多么危險。我甚至暗示她說，不如退出江湖，做一個自由的人，這樣我也就很愿意認(rèn)真經(jīng)營屬于我們自己的生活了。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愿望。對梅小萍來說，選擇另一種生活是不可能的。她熱愛演藝事業(yè)，投入了熱情和勇氣，已經(jīng)把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奉獻給了藝術(shù)，有時候她甚至分不清戲里戲外。表演是她最重要的生活，甚至超過了她對愛情的渴望，我相信，如果要她在愛和藝術(shù)之間做出選擇，她會選擇藝術(shù)，而不是愛。

不過很顯然，我的情緒也影響了她。她表示部分地贊同我的觀點。在這樣一個時代，一個女性的奮斗總是充滿了艱難，男人們險惡而猥瑣，他們也不會輕易放棄剝奪女性的權(quán)利和機會。但我可以做導(dǎo)演，梅小萍說，導(dǎo)演就會自由得多，你說呢？

挺好，我說，那么你怎么去做導(dǎo)演呢？

我的意思是，做導(dǎo)演需要有投資，有一個拍攝團隊，還需要有好的劇本，雖然風(fēng)光、有權(quán)力，但需要更多的資源和精力。

你得幫我，梅小萍說，幫我設(shè)計劇本，你有才華，這是別人沒有的資源。其他方面你不必?fù)?dān)心，我有辦法解決的。

那段時間她積極地和我討論劇本。她拿來許多故事大綱和劇本，都是一些不太出名的編劇所寫的。我認(rèn)為這些劇本不好，既庸俗又無趣。她相信我的判斷。她說那就我們自己來設(shè)計故事吧。她提到很多個故事創(chuàng)意，然后會進一步討論故事里的情節(jié)和角色設(shè)計，當(dāng)她講到得意的地方，她就會愉快地大笑。名義上說是和我討論，實際上都是她在不停地講話，我只需要說好或者不好就可以。顯然，她對自己的導(dǎo)演才能很有信心，她相信自己能夠拍攝出一部好電影。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我說她的劇本創(chuàng)意好或者不好也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因為在她開始講述那些故事的創(chuàng)意之前，她其實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想法了。她只是以這種方式表達和我的親密。她享受這樣的過程，正如同她享受愛情。我明白，她在乎我。作為對她的信任和親密的回報，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幫她寫劇本。劇本的大綱當(dāng)然是梅小萍寫好的，我只需要把它改成分場劇本就可以了。

但實際上，我在寫作劇本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許多困惑。我在認(rèn)真地寫一個劇本，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劇本里的這個故事。到了后來，我簡直有了某種厭惡的感覺。這真是一種糟糕的體驗。我在想，她為什么要設(shè)計這樣一個故事，它究竟有什么樣的意義？在我看來，這樣的故事太過于通俗乏味，和任何一個當(dāng)下的流行劇沒有差別。無非就是庸俗的復(fù)制，既然如此，又何必要浪費錢財和精力呢？然后我又想，也許連她自己都不喜歡這樣的故事，但她出于某種奇怪的理由，要堅持把它搬上銀幕。老實說，我不認(rèn)為她有講故事和做導(dǎo)演的才華。藝術(shù)殘酷而無情，才華與天分是唯一的通行證。我忍不住要問：一個人為什么要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為什么要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一個人為什么不可以活得真實和坦率一些？

有一天，我們發(fā)生了爭吵。本來我們兩個人都比較愉快，因為差不多有一個月沒有見面。聊了一些兒女情長的話題，梅小萍很自然地提到了她要籌拍的這部電影。她告訴我說，拍攝的資金和團隊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很快就可以正式開拍了。而且業(yè)界專家和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dǎo)都很看好這部電影，相信能夠取得藝術(shù)和票房的雙贏。梅小萍說話的時候，神情里流露出一種頗為得意的樣子，并且她的語調(diào)較平時明顯地提高和上揚。她當(dāng)然知道我對這部電影的態(tài)度，所以她也許是以此作為對我的反駁和回應(yīng)。不過我可不吃她這一套，我不會因為業(yè)界或主管部門的贊美而改變我的立場。但是，我堅持什么樣的立場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表面上看來，梅小萍溫柔、乖巧、從不強迫你去做什么事情，實際上，她固執(zhí)而強硬，不會聽取別人的任何建議。這讓我感覺到挫敗。我以為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到了一種非常親密的程度，她至少應(yīng)該認(rèn)真地考慮我的感受，但事實證明我只是一廂情愿。作為一個自詡為有嚴(yán)肅追求的知識分子，我驕傲、孤獨、自尊，絕不允許有人公然地挑戰(zhàn)我的智商和權(quán)威。于是，我以刻薄又憤怒的言辭諷刺梅小萍，說她無知又淺薄，平庸又世俗，虛偽又輕浮，為名利所累，完全是物質(zhì)與欲望的奴隸。

我也沒料到我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簡直很失態(tài)。但令我驚訝的是，梅小萍一直很平靜，在我惡毒又刻薄地嘲諷她的時候，她的臉上幾乎還帶著某種微笑。就好像她事先已經(jīng)預(yù)料到這樣的狀況一樣?；蛘?，在她的演藝生涯中，類似我這樣的批評算不上新鮮，所以她能夠一笑了之吧?？傊谀翘斓臓幊持?，她表現(xiàn)得比我有風(fēng)度得多。

從表面上看上去，我們似乎還是那樣親近。但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這次爭吵之后，她不再跟我談?wù)搫”竞团臄z問題，她談?wù)撀糜巍⒆x書和文藝片，神情里清晰地流露出對我的趣味的迎合。有時候她仍然會對我說，你就像是一個孩子。但我覺得她這樣說的語氣和以前不同。從前是贊美，現(xiàn)在是嘲諷。有時候我們還會做愛。她仍舊很美，仍然保持了那種強烈的身體欲望，但我能感覺到她眼睛里閃現(xiàn)的游離。然后，她假裝自己達到了高潮。在高潮的那一刻，她不再說，我愛你。她閉上眼睛，就像是僅僅為了享受肉體的快樂。有時候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靠在我身體的一側(cè)。她看著我，眼神明亮又迷茫。她的眼睛里是晶瑩的淚水。

無論如何，我們已經(jīng)回不到從前的時刻。我驕傲又自負(fù)，不妥協(xié)，不迎合，這對她是一種傷害。她也一樣，她喜歡我，迷戀我，保持了強烈又坦率的身體欲望。但是，她從來不肯承認(rèn)我的才華和天分。她也從來不準(zhǔn)備進入我的生活。和她相比，我的生活寂寞又無趣。說到底，我們是不同的兩類人。

但無論如何，我可以確定，我們之間有一段愉快的時光，她也為此投入了真實的、幾乎是全部的感情。

六

一個女人喜歡或者不喜歡你，總是可以感覺得到的。我對老孟說，更重要的是，在同一個時期，一個女人怎么可以同時喜歡兩個男人？我覺得不會。在我的記憶里，梅小萍從來沒有提起過你，連一次都沒有。老孟，你是不是搞錯了？在我們這個年紀(jì)，記性往往容易出錯，你覺得呢？

老孟靠在沙發(fā)上，身體幾乎完全陷進去，看上去就像一攤黏糊糊的橡皮泥。他閉著眼睛，似乎要睡著的樣子，其實并沒有，他的兩只手在有節(jié)奏地抖動，口腔里發(fā)出沉重的喘息聲。實際上在我講故事的過程中，他一直在不停地出汗。天氣已經(jīng)很涼快了，但他卻像是在蒸桑拿。汗水讓他光禿的腦袋泛出奇怪的亮光。他不停地擦汗，茶幾上堆滿了濕乎乎的紙團。他的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后來變成了青紫色。

哼，我一點都不同情他。我講得起勁，并且還覺得愉快。我這時又問他說，老孟，你怎么不講話了？你的記性出錯了，對不對？

老孟的眼睛仍舊沒有睜開來。他的身體在發(fā)抖。他呼哧呼哧地喘氣。過了一會，他終于說話了。他說，老兄啊，你在騙我，我不信你說的事兒，你在騙我呢。

我為什么要騙你？我說，我講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人老了記性不好，但是這些事不會出錯，我保證沒問題。

她愛的是我。老孟說，她跟我說過的。我要不是生意出問題，我們就會結(jié)婚的。

吹牛皮，我說，反正人都死了，你想怎么吹就怎么吹。

我又說，好吧，就算她愛你。我問你，她那么愛你，為什么不跟你做愛？我估計你和她沒有過吧？

老孟的身體猛烈地抖了一下。他睜開眼睛，從深陷的沙發(fā)里坐直身體。那費了他好多勁。他看著我，眼睛大睜，紅通通的，看上去有些嚇人。我心里冷笑說，你做出這副表情又能怎么樣，我只不過說了實話而已。

老孟就這么盯著我，足足有兩分鐘。忽然，他哭了。他發(fā)出沉悶的、難聽的哭聲。這會兒他看著就有些可憐了。不過老實說，我心里還是挺愉快的。我期望的就是這樣子。我比他可堅強多了。我這把年紀(jì)了，哪能隨便就哭?？此歉睉Z樣。

老孟響亮地、一邊哭一邊說，你怎么知道我沒做過？你他媽的，你他媽的。

他媽的，竟敢對我爆粗，就跟我欠了你的一樣。我這會又不可憐他了，正想著再講個什么話，再諷刺他幾句。但忽然我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老孟的聲音突然變小了，他倒在沙發(fā)里，開始抽搐起來，他的嗓子眼里堵了好多痰，呼嚕呼嚕地響。他的嘴唇由紅變紫，嘴角還冒出許多泡沫。

不用多說，我一眼就看得明白，他這是心臟病犯了。中醫(yī)上叫急火攻心，西醫(yī)叫短暫性休克。近幾年我經(jīng)常閱讀醫(yī)學(xué)方面的書，比如《空巢老人保健養(yǎng)生》《獨居老人自我救助》等等，自認(rèn)為已經(jīng)頂?shù)蒙习雮€醫(yī)生了。眼下老孟的這種狀況要是處理不當(dāng)，就會很危險，弄不好就會這么死掉。我可不能讓他這么死掉，他要是死了，別人還以為是我把他氣死了。他得活著，他得繼續(xù)聽我講故事。

因此我就開始搶救他。我不慌不忙，就跟一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醫(yī)生一樣。我先是把他從沙發(fā)上拖到地上。這王八蛋肉多，費了我好多力氣。我讓他平躺到地板上。然后我掐他的人中，拍打他的臉。根據(jù)我的經(jīng)驗，他的衣服口袋里一定裝了藥，我就摸他的口袋，果然摸出一個塑料藥盒，打開來，拿出兩顆速效救心丸，用一根指頭撬開他的嘴，塞到舌頭下面。過了一會兒，老孟猛然喘了一口氣，跟就一個人在水里憋了好久，突然回到水面上一樣。對，這王八蛋活過來了。

我雖然很有經(jīng)驗，也沒有慌張，但老實說，做這些事也把我累壞了。我就在沙發(fā)上躺了一會兒，讓心率和血壓指數(shù)降下來一些（剛才忙活的時候肯定都高）。

李秀珠還沒有回來。我想打電話給她，才發(fā)現(xiàn)沒有她的號碼。正好，老孟的手機響了，我拿起電話，上面顯示的姓名是李秀珠同志，我就接上電話。她聽出我的聲音后立刻就顯得很愉快。還沒等我說話，李秀珠就說，喂養(yǎng)流浪狗的活動出了點意外，所以比原定的時間拖延了，其實我也很著急呢，你好嗎？聽她迫切的語氣，就跟一個戀愛的年輕女人一樣。我就等她說完話，告訴她說，我很好，我和老孟聊得很熱鬧，我本來還想再聊一陣，但是老孟的心臟病犯了。接著我簡單地描述了一下老孟的情況。李秀珠聽了說，多虧你在，不然就麻煩了?？晌乙粫r半會還回不來，怎么辦呢？我說，沒事，他死不了，你忙你的，一會兒我也該回去了。

然后我就又待了一會兒。老孟醒過來了，他一再向我表示感謝。我告訴他不必客氣，改天可以再約時間，再講講從前的事兒。

七

從前的事情還沒有講完，要不是老孟犯了心臟病，說不定我會繼續(xù)講下去。那些事我也在心里放了好多年，一直沒有講出來。我要是不講，我敢肯定他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但我要是講出來，我猜他的心臟就會爆炸，那時候我再有經(jīng)驗，也救不了他了。

沒錯，就是當(dāng)年他跟我借錢的事。

老孟跟我借錢那陣子，我心情不好。我空虛，無趣，處于感情的空白期。我對老孟了解不多，但我把他當(dāng)成了朋友。我跟他認(rèn)識是因為李秀珠。李秀珠是我大學(xué)時代的師姐，在另一所大學(xué)里教古典文學(xué)。我們偶爾見面，談?wù)撘恍┳x書和電影的話題。她溫婉、柔弱、安靜，我有時候開一個玩笑，她就會臉紅。有一次我們正在參加一個會議，老孟來接她。老孟看上去有錢又猥瑣。這讓我感覺很奇怪。我覺得他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但總之，老孟和我算是認(rèn)識了。而且在那段時期，他和我的來往竟然很密切。他請我喝茶、到KTV唱歌，然后跟我談?wù)摾钚阒?。他談?wù)摾钚阒榈臅r候，使用的是贊美和膜拜的語氣，就像是在談?wù)撘晃煌昝赖呐瘛Ｈ缓笏€在觀察我的神色，似乎在迫切地期待我的反應(yīng)，就好像我的回應(yīng)比他的贊美更重要。這讓我覺得驚奇。不過總的說來，他人還不壞。

然后有一天，他跟我借錢。他說是生意周轉(zhuǎn)，不久就會還回來。我沒有多想，就把手里的錢給了他。當(dāng)時我手里有點錢，是我攢下來的稿費、講座費和學(xué)術(shù)科研費，在當(dāng)年也算是一筆大數(shù)目。我攢錢是為了支付我兒子的留學(xué)費用，他雖然跟我前妻生活，但我自認(rèn)為有責(zé)任為他的未來考慮，剩下的部分則是為了養(yǎng)老。我是一個孤獨又古怪的人，對于未知的生活持有悲觀的看法;而且我明顯地感覺到，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已經(jīng)越來越難以與人（女人）相處了。我想，有哪個人（女人）能夠長久地忍受我的壞脾氣呢。

一年后我生了一場大病，在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室搶救了半月，差點就死掉。我當(dāng)時很需要這筆錢。但孟大發(fā)消失了。多虧我的前妻、親朋以及少數(shù)幾個朋友的積極救助，才讓我渡過難關(guān)。還好，半年之后，我進入恢復(fù)階段。

李秀珠知道消息時，我已經(jīng)基本康復(fù)了。她一見到我就哭了。她坐在我旁邊，哭了很久。她說她完全不知道我生病的事，也不知道孟大發(fā)跟我借錢的事。事實上她跟孟大發(fā)兩三年前就離了婚。但她覺得很愧疚。她認(rèn)為這一切（包括我生?。┒家蛩?。她說她愿意承擔(dān)所有的后果。她哭泣的樣子卑微、無助，又顯得孤單。那時候我才知道，孟大發(fā)是一個騙子，他一直在說謊。然后我又知道，一個在日常生活里衣著光鮮、驕傲又高貴、散發(fā)著古典氣息的女人，在自己的生活中，又經(jīng)歷著何種難以言說的傷痛和感傷。在某種層面上，我們都很相像。我們差不多是同類。

那段時期，我們的來往很密切。我明確表示不需要她承擔(dān)什么，也不需要她做什么。只要身體康復(fù)了，一切都不是問題。她微笑，不說什么。她瞞著我，處理好我所有的債務(wù)以及必要的人情關(guān)系。她購買各種藥品和營養(yǎng)品。她給我做飯。她的廚藝很好。

有一天，我們做愛。她的身體瘦小、灼熱。她的動作僵硬而生疏。她顯得羞恥又渴望。幾乎在我進入的時刻，她發(fā)出壓抑的、難以控制的呻吟。她到了高潮。她緊緊地抱著我，過了很久。她請我原諒她的失態(tài)。她說她從未這樣。她有好多年沒有做愛。她又說，其實她在大學(xué)時代就注意到我，她曾經(jīng)參加我的活動（我在大學(xué)里擔(dān)任過電影興趣協(xié)會的會長）。她最喜歡看的電影是恐怖片。但是我驕傲又孤獨，不會給她留什么機會。她也把這些當(dāng)成自己的秘密。她一直沒有愛上哪一個人（包括婚姻生活里的人）。她原本的計劃是永遠保守秘密。

我也喜歡李秀珠。我從來不覺得她陌生。就仿佛是同胞的親人。在幾乎所有的事情上，我們能保持驚人的一致。我渴望能夠長久地?fù)碛羞@種親密關(guān)系。在我的記憶中，如此強烈的渴望是第一次。

出乎我的預(yù)料，李秀珠拒絕了。她說，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很難一起生活。反過來說，兩個完全相同的人也會遇到問題。所以這很難。但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的吧，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荒謬和悖論。那就讓我們孤獨地活著，心里擁有一點對彼此的渴望吧。

我必須承認(rèn)，她說的有道理。人生就得這樣過，不是嗎？

有一天，李秀珠來向我道別。她說她要去美國一趟，她的女兒正在美國的一所大學(xué)讀書。她說也許很快就可以回來。她讓我保重。她提了一袋水果給我。她叮囑說，這些水果很新鮮，一定要自己吃。當(dāng)時我正要去上課，也就沒有和她多說話。晚上我打開水果袋，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個紙盒，紙盒里面放了一張存折。存折上是我的名字，名字旁邊用鉛筆寫了一串?dāng)?shù)字。那是密碼。這筆錢夠買一輛相當(dāng)好的車子。

我知道，她是不想再見到我了。

這一晃，幾十年就過去了。

八

晚上，我簡單給自己弄了點吃的，又看了會兒電視。電視上沒啥好看的。然后我就覺得有點無聊。躺在沙發(fā)上，打了一陣瞌睡。醒來后，發(fā)現(xiàn)電視機還開著，一幫年輕人在相親，討論房子、汽車和收入什么的。我就對著電視機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哪懂什么愛情？房子、汽車、收入有個屁用，還是老老實實找個喜歡的人好了。盡他媽扯淡。

然后我想了想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從早忙到晚，也真是夠累的。我在想，要是梅小萍還活著，她該怎么講以前的這些事呢？在梅小萍的人生里，又隱藏了多少秘密？我們自以為了解她，但事實上我們又了解多少呢？老孟說得對，這些事情要是不講出來，有誰會知道呢？又有誰會愿意聽呢？所以還是講出來的好。在尋找聽眾這件事情上，其實我比老孟也好不到哪里去。要是我今天不講這些事，同樣也不會有人知道。大概每個人的一生，都藏了數(shù)不清的秘密吧。那些自以為洞悉了別人生活的人，都不過是吹牛罷了。

我已經(jīng)原諒老孟了。我不再生他的氣。再說，我今天對他也夠狠的了。想一想我當(dāng)時的樣子，的確夠冷血的。我明天得打電話問問他的情況。他得活著，得聽我繼續(xù)講從前的事兒。另外我還得跟李秀珠約一約，得聊聊這幾十年的情況。我得跟她正式約會一次。我估計她肯定是愿意的。

早上六點鐘，我準(zhǔn)時接上了我兒子的電話。我兒子在加拿大，他每周六的這個時候打一次電話。在他們那邊，大概就是晚上的時候。他打電話來是問我在干什么，但他對我干什么實際上也不感興趣。他大概就是看看我活著沒有。他跟我說話要帶些英文詞匯，使用頻率最高的詞是fuck和shit。我也早就習(xí)慣了。

他問，你在干什么？

我就簡單地說了說白天的事情，我就說有個人死了，然后碰到另一個人，我們就吹了一整天的牛。

他說，shit，整天亂跑，就不能老實呆在家里嗎？

我明白，他是擔(dān)心我過馬路不安全，他經(jīng)常說，蘭州的交通是世界上最shit的。

他又問，今天要做什么？

我就說，我打算去跟一個老朋友見面，我們已經(jīng)二十多年沒見了。

他說，女的吧？

我說，是。

Fuck。他說，你都一把年紀(jì)了，還這么好色，你太shit了。

老了就不能約會嗎？我說，誰他媽規(guī)定的？

Fuck you，他說，隨便你，過馬路你得給我小心點。

我說，沒問題，別擔(dān)心。

他又問，這會兒呢，干嗎呢？

我說，藥已經(jīng)吃過了。剛準(zhǔn)備了筆記本和毛筆，打算寫點回憶錄什么的。

我正想給他講一講我為什么要寫回憶錄，但是這王八蛋打斷了我的話。顯然他對此沒興趣。

他說，行，你好好寫，我還有事，再見。

對，我他媽得照顧好自己，得好好活著。我要有個什么事，我兒子可是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從加拿大到蘭州，光是坐飛機也得二十個鐘頭。要是坐輪船，那就得三個月。他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