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周周
楔子
“你是誰?”
“我叫落月,出生在月光族?!?/p>
“什么是月光族?”
“月上婆婆有交代,現(xiàn)在不能說?!?/p>
壹?從未想過活著離開
落月在一個風雪交加的夜晚敲響了白府朱紅色的大門。
許久,里面才傳來沉重的開門聲:“這么晚了,姑娘有何事?”
落月沒想到應(yīng)門的會是白錦堂的貼身侍衛(wèi)宋謙,一時有些愣怔,兩人一貓站在夜色里,如同對峙。宋謙見來人久久不說話,不耐煩地朝她擺了擺手:“夜已深,姑娘若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便請回吧?!?/p>
回去?
她來這白府,就從未想過活著離開。
于是她忙將手中的黃白二紙攤在宋謙面前,借著白雪皚皚,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映入宋謙的眼中。
如她所料,宋謙的臉色陡然變得比這雪還要白幾分,隨后立即側(cè)了側(cè)身:“姑娘,快請進!”
落月一踏進院里,鼻間就傳來濃濃的中藥味,又苦又澀。此刻已是夜深時分,白府上上下下卻亮如白晝,穿堂而過的小廝和丫鬟,或端熱水或熬藥,整個白府的人都忙碌不堪。
落月不禁皺了皺眉頭,一顆心也跟著提了起來。
繼而,耳畔傳來窸窸窣窣的嘈雜聲,一行下人擁著白老頭自不遠處走來。他目光如炬,遠遠地便開始端詳落月。
白老頭的身影逐漸和她腦海中的人影重合。
落月被盯得有些緊張,手心微微冒出了冷汗。
再抬頭的時候,白老頭已經(jīng)走到了她面前,他的聲音雖疲憊,卻依舊威嚴十足:“這可是姑娘之物?”他手里拿著的正是她帶來的黃白二紙,黃紙是白府張貼的尋醫(yī)告示,白紙是她親筆寫下的“白公子的命只有小女能救”的字樣。
面對白老頭的問話,落月只是點點頭,無所畏懼地迎上他的視線。這份突如其來的勇氣連她自己都忍不住驚詫,一直以來,她都是懼怕他的。
“姑娘當真能救得犬子的性命?”
落月再次點頭,阿意在她懷里拱了拱,換了個姿勢才又安靜了下來。
“老夫如何能信得你?”
落月張了張嘴,最終什么聲音也沒發(fā)出??諝庖粫r有些凝固,簌簌的白雪落在肩頭,冷得刺骨。
白老頭見她一直不說話,方試探道:“姑娘可是需要紙筆?”
落月又一次點了點頭。
白府很大,亭臺樓閣,廊腰縵回,落月跟在一眾人身后,進了西廂房。
有了紙筆后,落月利落地寫下:“若不信我,白公子撐不過寅時?!?/p>
“老爺、老爺,姑娘所說和許大夫的話如出一轍!”有丫鬟驚呼出聲。
白老頭并未理會下人的叫嚷,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落月:“不知如何稱呼姑娘?”
落月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落月。”
白老頭怪異地看了她一眼,一旁的宋謙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見兩人一副見了鬼的樣子,落月不免心存疑惑。
最后她聽到白老頭嘆了口氣:“也罷,落月姑娘,老夫姑且信你一次。老夫膝下只有堂兒一子,若是堂兒有個三長兩短,姑娘莫怪老夫心狠!”
這話似曾相識。
落月撇撇嘴,這怪老頭還是這么兇……
但她還是恭敬地朝白老頭福了福身子,在宋謙的帶領(lǐng)下,走向另一處院落。
落月閣。
看見這三個字時,落月終于明白為何白老頭和宋謙方才會露出那樣的神情。她不由得抱緊了懷里的阿意,心里逐漸彌漫起一絲恐慌,恐慌中又帶著一絲期待。
阿意自她懷中掙脫,跳至她的肩頭,毫不客氣地給了她一記大大的白眼:“緊張什么?他又認不得你?!?/p>
“……”
落月眼里的神采黯了黯,是啊,白錦堂從未見過她,又怎會認得她?
她第一次覺得,阿意這只成了精的貓有些討厭。
貳?死,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等落月回過神來時,看到的是宋謙戒備的眼神,他的語氣也淡淡的:“落月姑娘,請。”
落月三兩步走到白錦堂的榻前,他安靜地躺在那里,氣若游絲,臉色蒼白卻藏不住眉宇間的英氣,他還是她記憶中的模樣。
落月伸出手想要探探他的額頭,卻被一只手猛地抓住。
“落月姑娘!”宋謙的聲音陡然拔高,但他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欠妥,立刻抽回了手,并向后退了一步,“抱歉,是在下唐突了。落月姑娘請繼續(xù)。”
落月將月上婆婆給她的丹藥送入白錦堂口中,她不是真正的大夫,卻要努力裝出為他把脈診治的樣子,真是為難沒有演技的她。
白錦堂的手很涼,脈搏幾乎探不到,落月的心更加緊了緊。
即使宋謙是站在她看不見的背后,她也能感受到他投過來的凌厲視線。
白錦堂是白家唯一的血脈。
落月深知,若她沒能救活他,那她的小命也將不保。
雖說人固有一死,但她還不想英年早逝,雖說她也算不上是個人。
再有一炷香的時間,便是寅時。白錦堂卻絲毫沒有轉(zhuǎn)醒的跡象,他緊閉著雙眼,光潔的額頭上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落月全然忘卻月上婆婆的囑咐,顫抖著手扣上白錦堂的,將自己的真氣源源不斷地輸向他。見到她這樣做,阿意背上的絨毛突然根根倒豎,猛地朝她撲過去,卻被宋謙一把提了起來。
阿意不滿地“喵喵”叫了兩聲后,白老爺也在這時趕到了房里。
白錦堂的臉色越發(fā)蒼白,落月看著越燃越短的香,更加心焦。
難道,真的只能用那個辦法了嗎?
眼看著香將滅,落月認命地閉上眼,緩緩地開口:“白錦堂,你醒醒……”
話音一落,房里數(shù)道劍一般的視線立刻射向她,其中包括阿意圓溜溜的貓眼睛。所有人都當她是不能言的啞女,此時聽見她開口,自然心里滿是疑惑。
但只有阿意知道這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
“落月,你不要命了嗎?!你忘記那個詛咒了嗎?!”阿意急躁地跳到落月的肩上,又落在她的腳邊。
落月虛弱地朝它笑笑,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視線黑下去的剎那,她聽見有丫鬟驚喜地叫嚷道:“老爺,您快看,少爺醒了!落月姑娘真是白府天大的救命恩人啊!”
白錦堂醒了就好,他,可是她一生的使命啊。
至于她,本就是為了救白錦堂而生。死,不過是早晚的事情。
月光族的人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從來恩怨分明。其實他白錦堂,才是她的救命恩人啊。
她不過是來還這份恩情。
叁?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落月醒來時,看到的是白錦堂如墨的眸子,他正冷冷地盯著她,眼里充滿了她看不明白的憎惡。而宋謙筆直地站在一邊,阿意則惡狠狠地瞪著她……手腕處的繩索。
白錦堂的聲音比外面的雪還要冷上幾分:“月兒,你怎么還有臉回來?”他的臉色冷得令人發(fā)顫。
落月張了張嘴,到底還是沒有發(fā)出聲音來。
“怎么不說話?”
“……”她也想說話。
“你從前不是嘰嘰喳喳最愛說話嗎?”
“……”從前?落月狐疑地看著白錦堂,他似乎對她有什么誤會。
“程落月,你不當一個戲子真是可惜了?!?/p>
“……”她叫落月沒錯,可她無父無母,因白錦堂而生,從未有過姓氏。落月漸漸意識到,這中間必然發(fā)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故事。
就在落月沉默之際,一個清凌凌的聲音自門外傳來:“表哥表哥,菱兒來看你了?!?/p>
她認得這個聲音,是沈家的大小姐沈菱,白錦堂的小青梅。
“嗯?!毕啾壬蛄獾臒崆?,白錦堂的語氣淡淡的。他起身朝外走去,邊走邊吩咐道,“看好落月姑娘,沒有本少爺?shù)脑试S,不許任何人接近她?!?/p>
白錦堂的聲音清朗有力,這說明他的身體恢復(fù)得很好,撇開他的惡劣態(tài)度,落月心里還是高興的。
遠遠地,她還能聽見白錦堂和沈菱的對話——
“表哥,你身體好些了嗎?”
“嗯?!?/p>
“表哥,你看菱兒今天漂亮嗎?”
“嗯?!?/p>
“表哥,她是誰???”
卻再沒有聽到白錦堂的回答。
兩個時辰后,落月還是被松了綁,白老頭當著她的面將白錦堂訓(xùn)斥了一頓:“落月姑娘救了你的性命,你怎么能對救命恩人如此無禮?!”
“孩兒知錯?!卑族\堂倒是畢恭畢敬。
“還不快向落月姑娘道歉!”
白錦堂只是看了落月一眼,眼神越發(fā)冰冷,然后甩了甩衣袖,從鼻腔里擠出一個“哼”字,便再也不看她一眼,大步離去。
“你!逆子??!”白老頭看著飄然離去的白錦堂,氣得發(fā)抖。但到底是骨肉至親,白錦堂如今大病初愈,白老頭又怎會舍得再多加苛責。于是他朝落月作了一個揖,“都怪老夫教子無方,老夫在這里向姑娘賠不是了?!?/p>
白老頭這副樣子簡直讓落月受寵若驚,她連連擺手——
無妨無妨,您突然這么溫柔,讓人好生不習(xí)慣!
落月在白府的日子過得十分清閑,白府上上下下都奉她若上賓,不敢有絲毫怠慢,除了白錦堂。
銅鏡里的那張絕美的臉如今圓潤了不少,落月看著鏡中的自己,越看心里越發(fā)升起一陣怪異的感覺。
從前她似乎也曾這樣對鏡端詳過自己?
可是,怎么可能呢?
這個可能是斷然不存在的。
落月不禁笑自己想太多。
外頭陽光正好,落月抱著阿意去花園曬太陽,開春里正是花兒爭相開放的時候,她不是什么愛花之人,只是突然想念月上婆婆做的百花糕,想來摘一些回去自己做著吃。
所謂冤家路窄,她在途中碰見了白錦堂。
雖然他的臉生得十分好看,但既然白錦堂如此不待見她,她也不是喜歡熱臉貼冷屁股之人,心中立刻決定裝作沒看見繞過他去??砂族\堂不懂她的心思,伸出手攔住了她的去路。
“落月姑娘這是要去哪里?”
“……”既然如此厭惡她,就不要同她說話豈不是相安無事?落月不明白白錦堂為何要處處與她過不去,明明她是他的救命恩人這點,他是知道的。
“落月姑娘真是裝得一手好啞巴。”
“……”她和啞巴的確沒什么區(qū)別。
“落月姑娘想罵人何苦忍著,小心憋壞了?!?/p>
“……”憋壞了也和白大少爺沒關(guān)系好嗎?
落月不欲與白錦堂正面起沖突,于是后退一步,讓開了道,并微微福身想讓他先走。
豈料白錦堂不依不饒:“落月姑娘不去那‘芳翠樓唱戲真是可惜了這一身好演技!”
“……”阿意告訴過她,芳翠樓是城中貴人最青睞的消遣之地,白錦堂對她已經(jīng)從不動聲色的厭惡上升為人身攻擊了嗎?
見落月一直不肯開口說話,白錦堂許是也覺得無趣,難得沒再過多為難她。末了,他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便大步離去。
落月站在他身后,遠遠地望著他,心里有許多話想說,不是辯白,也不是解釋,她只是單純地想和他說說話,可是她這輩子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肆?他生得可真好看啊
沈菱的突然拜訪,讓落月心中的疑云更加密布。
她帶來了一方手帕,鵝黃色的布料十分柔軟,上繡一輪彎月,帕角有一個清秀的“月”字。
沈菱微笑地看著落月,聲音不似先前那樣輕靈,甚至帶了一絲冷意:“程落月,你怎么還有臉回來?”
落月望著她一臉疑惑。
請問這白府上下還有一個正常人嗎?白錦堂對她有莫名的敵意就算了,連跟她從未有過半分瓜葛的沈大小姐也如此不待見她。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從前真是我小看了你,”沈菱把玩著那方帕子,神情冰冷,“程落月,你可知白錦堂為何會差點喪命?”
她該知道嗎?
落月有很多話想問沈菱,可她不能開口說話,最后急得只差沒上躥下跳,此時阿意又不知道去哪里勾搭小野貓了,孤立無援的無助感瞬間襲遍全身。最后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沈菱大笑著離去。
沈菱臉上的諷刺太過明顯,讓她想忽視都做不到。
和沈菱一別后,落月變得悶悶不樂起來,房門也不大愛出了,見到白錦堂的次數(shù)自然也變得屈指可數(shù)。
若不是大丫頭鴛鴦的幾番勸說,落月斷然是不會出現(xiàn)在白府的秋獵場上的。
白錦堂騎著一匹黑馬,馬兒毛色烏金發(fā)亮,身姿俊逸,一看就是難得的好馬。落月深信不疑他是最優(yōu)秀的,他將會是這場狩獵游戲中的佼佼者。
她不過是來湊個人頭,馬術(shù)一般般,騎術(shù)一般般,最后拎只野兔就差不多算交差了。
林子很茂密,雜草叢生下,野兔是再常見不過的獵物。落月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悠著,心想著打兩只野兔過過癮。才剛搭上弓,她就察覺身后一支冷箭以極快的速度朝自己飛來,不等她翻身躲開,又感覺到一雙有力的手抱著她滾下了馬。
落月本是信馬由韁,隨意走動,不想此時正好徘徊到了懸崖邊上。待她看清救她的人是白錦堂后已經(jīng)來不及了,由于沖力和慣性,白錦堂滾下了山崖,她連他的衣角都抓不住。
不!
落月在心里大喊出聲,心臟也在這時劇烈地疼了起來。
落月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正趴在白錦堂身上,嚇得立刻彈了起來。
她輕輕地推了推白錦堂,他卻緊閉雙眼??粗粍硬粍拥臉幼樱唤畯哪_起,這家伙該不會被她壓死了吧?
落月回憶起墜崖的瞬間,白錦堂從她面前墜下后,她亦飛身追隨,但她在人間逗留太久,靈力消散得厲害,連追上他都做不到,更遑論接住他,最后才會雙雙墜落在這個山谷。
眼看著天就要擦黑,谷里的溫度也越來越低。白錦堂身上有明顯的擦傷,有些傷口甚至滲出了駭人的紅色。落月嘗試著背起他,卻發(fā)現(xiàn)根本背不動。
她沒想到自己竟變得這樣虛弱了。
落月不甘地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不遠處有一棵歪脖子樹,眼下只有那里比較適合作為暫時的落腳處。打定主意后,落月半拖半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白錦堂安置在樹下。她看著靠著樹干的白錦堂,鼻尖不由得有一些發(fā)酸,他雙目依然緊閉,眉頭卻微微皺著,高挺的鼻梁依然好看……
她突然怕他就這樣一睡不醒。
山風吹過,落月感覺到了一絲冷意,可月光族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冷。而白錦堂不同,他除了是個普通人,還是個病人。她琢磨了片刻,將身上的紅色披風解下來,蓋在了他身上。
落月在四周撿了一些干樹枝,生火的靈力她還是有的,很快,火光映照在白錦堂瓷白如玉的臉龐上,生出了幾分不真實的美。
他生得可真好看啊。
落月一時竟有些看呆。
可她忘了今日是這月的最后一天。
月圓之時,月光族人的靈力達到鼎盛,月末之時,則最為虛弱。
等她感慨完“白錦堂怎么可以生得這樣好看”,又或許還沒有感慨完,她就已經(jīng)不省人事。
將要失去知覺的時候,她好像看到了紅顏鶴發(fā)的仙人朝她伸出手,掌心溫暖,笑容和煦……于是她便放心地閉上眼,沉沉睡去。
伍?初遇美好得像春日的百花
白錦堂是被刺目的陽光晃醒的。
他記得半夢半醒間,似乎有女子溫柔地拍著他的臉,可他怎么都睜不開雙眼。等眼睛適應(yīng)光線后,他發(fā)現(xiàn)身上蓋著衣物,他認得,那是秋獵之日落月身上穿的紅色披風。
披風上還殘留著淡淡的香味,四周卻見不到落月的影子。
白府派出來的家丁在谷底搜尋了一整夜,找來時看到自家少爺安然無恙后,才紛紛松了一口氣。
從谷底回白府的路上,白錦堂一言不發(fā),一張臉仿佛結(jié)了冰。
程落月那個小騙子又跑了。
他就該讓她被那支尋仇的箭刺死,他就不該救她。
只是那些人到底是沖著他來的,他堂堂白家大少爺怎么會讓一個小女子替她去送死?
白錦堂在心里不斷地為自己辯駁著,一張臉更加冰冷了幾分,嚇得家丁半句話都不敢說。
落月再睜開眼時,看到的是月上婆婆近在咫尺的臉。
她被嚇了一跳,月上婆婆也被嚇了一跳。
原來她暈過去之前看到的仙人是月上婆婆啊。
落月心里沒來由地有些失落。
“白、白公子呢?”和月上婆婆大眼瞪小眼之際,她終于想起心中牽掛。
月上婆婆伸出手彈了兩下落月的額頭:“你個小沒良心的,本仙姑千辛萬苦把你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
落月瞅了瞅四周,熟悉的屋頂,熟悉的柱子,熟悉的墻壁……這里是月光族的領(lǐng)域月光谷沒錯了,也只有在這里,她才能自由地開口說話。
月光谷,是落月從小長大的地方。其實這么說也不妥,她從小長大的地方應(yīng)該是白錦堂書房里的……窗戶。
不等落月思考更多,她腦子里突然涌進了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繼而慢慢地重合,隨后往事清晰地浮現(xiàn)在腦中。她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望著月上婆婆:“月上婆婆,你騙了我……”
“看樣子你都想起來了?!痹律掀牌艙u頭嘆息,“你知不知道,這是你最后一條命了,要不是天帝仁慈,等待你的就是灰飛煙滅。”
落月什么都記起來了。
她第一次以人類的模樣出現(xiàn)在白錦堂面前是在一個月圓之夜,她初涉人間,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那日,白錦堂夜歸時,看到落月坐在自家院子的高墻之上,晃悠著腿,對著半空之中的圓月擠眉弄眼的樣子逗樂了他。
怕不是個傻子吧?
“姑娘,坐那么高很危險的?!庇X得有趣之余,白錦堂還是好心地出聲提醒。
落月聞聲回頭,月華淡淡,女子眉目清秀,烏發(fā)白衣,笑意盈盈。
白錦堂有一瞬間以為自己見到了仙子。
落月看他看著自己一副癡呆的模樣,忍不住輕輕一笑:“多謝公子,公子可否走近些幫小女子一個忙?”
白錦堂不疑有詐,依言靠近墻腳。等他站定后,落月小心地站了起來,隨后張開雙手,放任自己向下倒去。
“你不要命了嗎?!”白錦堂眼疾手快地伸手去接,落月也穩(wěn)穩(wěn)地落入了他懷中。
“我是故意的?!甭湓抡{(diào)皮地朝他眨了眨眼,清脆的笑聲墜入白錦堂的心坎,撩起了一陣酥酥麻麻的異樣感。
他從未遇見這樣不按常理出牌的女子,也第一次感受到了心跳如雷。
他又哪里會知道,她是故意在這高墻之上等他的。
他只知道,初遇美好得像春日的蘭花,甜絲絲的,又香氣襲人。
只有落月清楚,這并不是他們第一次相見。
她啊,已經(jīng)見過他很多很多次了。
陸?我不會讓少爺有事的
在落月的請求下,白錦堂答應(yīng)讓她暫且住下,等尋到她的親人后再離去。所謂的尋親,自然是落月捏造的說辭,她謊稱自己是程姓人士,逃難來到京城,與家人失去了聯(lián)系。
“放心吧,我不會白吃白住的!”在白府那么多年,落月多少知道一些人間的規(guī)矩,“公子讓我做什么都可以?!?/p>
“真的什么都可以嗎?”白錦堂頑劣地笑著。
看到落月點頭后,白錦堂突然靠近她,溫熱的氣息噴在她耳畔,沒來由地讓她臉上一熱,下意識想要逃。
“本公子要你……”白錦堂頓了頓,嘴角挑起玩味的笑。在落月緊張到不知道手該往哪里放的時候,才聽得他又補充道,“幫本公子研墨?!?/p>
“……”看著白錦堂不懷好意的笑,落月才知道自己被他耍了,卻也只是眉眼含羞地瞪他,不料又引得他一陣哈哈大笑。
白錦堂擅畫,她是知道的。
自打落月的原身第一次落入人間,見到第一世的他時,便是他低頭認真作畫的模樣。偏巧白錦堂又愛極了畫月光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她將這種巧合定義為緣分。
她和白錦堂,因緣而相遇。
一世又一世,她在白府大少爺?shù)拇扒翱粗嬃艘粡堄忠粡埖脑鹿鈭D。
萬物皆有靈,落月每日吸取畫中月光的精華,她越發(fā)離不開白錦堂的小小書房。也許是白錦堂愛月光如命感化了上天,也許是落月想要見他一面的心得到了回應(yīng),到了第三世,她終于得以化作人形,出現(xiàn)在他面前。
第三世的白府已經(jīng)過了鼎盛時期,但和朝廷的關(guān)系依然密切,依然是京城里的名門,商賈貴胄中,巴結(jié)者有之,眼紅者亦有之。
落月來到白府的第五個月圓之夜,白府遭遇了一次暗殺。來人窮兇極惡,不難猜出是江湖上奔走賣命的殺手,他們個個黑衣蒙面,刀刀致命,毫不留情。
如果不是擔心被月光族發(fā)現(xiàn)她化作人形卻遲遲未回族報到,這些小蝦米根本奈何不了落月。為了不領(lǐng)罰,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雙方廝殺。
但刀劍到底無眼,為首的殺手劍刃直指落月的喉嚨而來,她還來不及躲閃,便聽得金屬與血肉交融的聲音,刀尖沒入了白錦堂的胸膛。
他替她擋了一劍。
殺手見已手刃目標,便沒再過多停留,一道道黑影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
白錦堂口吐鮮血,臉色迅速變得蒼白:“月兒,你……你沒事就好?!彼鸬氖譀]能撫上落月的臉便垂了下去,隨后陷入了昏迷。
在城中所有大夫都束手無策之際,落月向白老爺提出了救治白錦堂的想法。從前,她一直懼怕不怒自威的白老爺,而今為了白錦堂,她什么都不怕了。
白老爺起先并不同意,后來見落月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加之白錦堂生命垂危,索性死馬當活馬醫(yī),遣散了房中所有人,只留下落月和白錦堂二人。
“如果堂兒沒能撐過去,老夫定要你陪葬?!卑桌蠣斞劾餄M是陰狠,“老夫膝下只有堂兒一子,他如今為你擋劍,一命抵一命,天經(jīng)地義,姑娘莫怪老夫心狠?!?/p>
“白老爺放心,我不會讓少爺有事的?!?/p>
這是她的承諾,也是她的使命。
她欠他兩份恩情,別說是一命換一命,哪怕是要她的生生世世,她都絕無二話。
月圓之夜,是月光族人靈力最為旺盛的時候,落月傾盡了半數(shù)靈力為白錦堂療傷,終于將他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傳聞月光一族,有三條命,可世上鮮有人愿意舍命救人,故自月光族有記載以來,從未有族人證實過傳言是真是假。
這是落月第一次心甘情愿為了白錦堂放棄了一條生命,重生時的千般痛苦,誰人都無法感同身受,但落月覺得不悔。
白錦堂得救后,白府上下一時歡騰不已,將落月視為座上賓。也是這時,落月正式搬進了落月閣,成了白府的貴客。
白錦堂命人特意為她打造了一面銅鏡,銅鏡鏡面光滑,能清晰地照出人來,是難得一見的圣品,對女子來說,無疑是頂好的禮物。
落月依舊每日為白錦堂研墨,曬書,曬畫……書房里常常能聽到兩人的笑鬧聲。
“月兒,你救了我一命,我是不是該以身相許?”
“少爺也救了我一命,難道我也該以身相許?”
“小娘子所言極是?!?/p>
“你無賴,誰是你的小娘子?”
“你啊?!?/p>
……
只有落月心里清楚,日子不會一直這樣歲月靜好下去。
柒?春蘭夏荷,秋菊冬梅
月上婆婆來得比落月預(yù)期中的還要早。
在一個月朗星疏的夜晚,落月第三次見到了如謫仙般的月上婆婆。
月上婆婆一如前世落月所見那樣,眉眼溫和,柔聲細語:“小月月,你無情,你無義。
“一世才見我一次,化作人形這么大的事都不告訴本仙姑。你傷害了我,你怎么可以傷害我?”
“……”落月覺得頭有點疼,月上婆婆還是一樣的調(diào)皮,說正事前總要跟她對一下劇本。
最后,落月好說歹說,千哄萬哄才把老頑童哄走。月上婆婆走之前說的話卻一直回蕩在她耳畔——
“月光族的族規(guī),你是清楚的。
“我給你三年的時間。
“當年月暉長老因情被貶為凡人,幾百年來,月光族視‘情為洪水猛獸,若有違背者,后果你也是清楚的,何況對方是個凡人,與你有著云泥之別……”
……
冬日的京城,寒風刺骨,簌簌的雪落了滿園,紅色的梅,綠色的松,落月從未見過這樣美的景,站在院子里一時有些看呆。
直到感覺有件披風搭在自己身上,她才回過神。
“好看嗎?”落月問的是滿園雪景。
“好看?!卑族\堂答非所問,“這件披風很適合你?!?/p>
白錦堂低低的嗓音透過風雪傳入落月的耳里,簡單的兩個字卻讓她紅了臉。披風是如蠟梅一樣的紅色,在白茫茫的雪景中,襯得落月整個人越發(fā)清美。
她不過是那日路過成衣店,目光在絳紅的披風上多停留了一下,他便細心地為她尋來。
這是她在白府的第三個冬天,過了夏天,三年便期滿。
落月的心一日日消沉,面上卻日日裝作快樂意滿的模樣。直到一日,白錦堂的小青梅,沈家大小姐沈菱上門拜訪,并決定在白府暫住幾日。
沈菱早聽聞表哥身邊常伴一位紅衣佳人,這次終于尋得機會說服家父,前往白府住下,也終于見到了落月本人。
“你就是落月?”沈菱萬般不情愿承認面前的女子比自己生得美。
“我是落月,沈小姐金安?!?/p>
“哼?!鄙蛄饫浜吡艘宦?,徑直朝白錦堂的書房走去,“從今天起,你不必伺候表哥了?!?/p>
“好?!甭湓乱膊粻?,乖順地應(yīng)下。
自那日后,落月便鮮少再見到白錦堂。沈菱自小嬌生慣養(yǎng),黏人得緊,成日里跟在白錦堂身邊。她生性開朗,愛笑愛鬧,白錦堂剛接手白家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忙碌,無形之下竟也因為活潑的沈菱而驅(qū)散了幾分煩惱。
落月再見到白錦堂已經(jīng)是七日后的事情了,不過數(shù)日未見,白錦堂整個人就瘦了一圈。不等落月同他搭話,沈菱已經(jīng)飄然而至。
“表哥,我給你熬了參湯,趁熱喝?!?/p>
白錦堂看了一眼落月,接過碗喝了一口,再抬眼時卻覺得頭暈?zāi)垦?,緊接著眼前便陷入了黑暗。
沈菱再囂張跋扈也不曾見過這樣駭人的場景,當即嚇得嚶嚶哭泣了起來:“表……表哥這是怎……怎么了?好多血,血……”話還沒說完就暈了過去。
沈菱不過是嚇暈了,而白錦堂不同,他中的是江湖上罕見的毒。
落月看角落里有快速閃過的黑衣人,心里猜測許是歹人知曉先前的暗殺失敗,又再度襲來。但此時她已經(jīng)顧不得那么許多,她迅速捏了手決,將自己和白錦堂與外界隔離開,她拼死也要救活他。
經(jīng)過十二個時辰的療傷,白錦堂是救回來了,落月卻再也堅持不住,靈力散去,屏障消散。正是午后,陽光正好,花開得正艷。
生命第二次消逝前,月上婆婆的話言猶在耳——
“我給你三年的時間。
“三年后,恩還人歸?!?/p>
原來三年,不夠,不夠啊。
她想要無數(shù)個三年,想要生生世世都陪在白錦堂身邊。
她多想能陪他一起看春蘭夏荷,秋菊冬梅。
因緣而來的人,終會緣散而去。
捌?我終于等到你
白錦堂醒來后,面對沈菱的說辭他怎么都不肯相信。
下毒的人怎么可能是落月?
可如果不是她,她人又去了哪里?她什么都沒有留下,仿佛不曾在白府存在過,唯獨留下一方繡著“月”字的錦帕。
一年又一年,白錦堂不得不相信是落月“殺”了自己。直到她又救了他,他塵封已久的心似乎又煥發(fā)了生機。
她卻再度消失了。
“小騙子?!卑族\堂咬牙切齒地狠狠捶了一下墻壁。
遠在月光谷的落月冷不丁打了一個噴嚏。想起所有往事后,她有些憂愁,也有些慶幸。憂愁的是她竟然忘記了那段記憶,將白錦堂忘得一干二凈,慶幸的是她好歹最終全部想起來了。
“月上婆婆,我觸犯了族規(guī),為什么族中長老沒有重重懲罰我?”
這是落月一直想不通的問題。
“關(guān)于那個詛咒,就算是懲罰你這個小妮子了?!睘榱瞬蛔屄湓潞桶族\堂相見,月上婆婆和眾多長老商議后,編了一套謊言。月上婆婆告訴落月,她自小被詛咒纏身,不能在人間多逗留,一旦說話超過三句,便會禍及家人和心中愛人。同時也洗去了凡人腦中有關(guān)落月的記憶。
這才使得落月老老實實地不敢多言。
那年差點煙消云散的落月醒來后,偏生還記得白錦堂是她的再造恩人,得知白錦堂命懸一線,說什么都要去人間報恩。
她開口說話的那次,并非她出口便能成真,而是她的靈力和月上婆婆的丹藥起了作用,白錦堂才會恰巧在那時從鬼門關(guān)被拉了回來。
“這么便宜我?”那個詛咒對于失憶的她來說根本無足輕重。
“因為啊,”月上婆婆故意賣著關(guān)子,“白少爺其實不叫白錦堂?!?/p>
“嗯?”那叫什么,叫白豬頭嗎?先前對她那般兇,不是豬頭是什么?
“他的名字叫月暉。”
“什么?!白豬頭就是令六界聞風喪膽的月暉長老?!”一定是她問問題的方式不對,她要不要重新問一遍?
“你說誰是豬頭呢?”
“說白錦堂啊……”話剛說到一半,落月就驚覺不對勁,這道聲音有點耳熟,好像正是她口中所說的白豬頭。
落月回頭定睛一看——
真的是白豬頭,而且是閃閃發(fā)光的白豬頭。
白錦堂踏光而來,白衣烏發(fā),周身有細碎的月華縈繞,清雋的臉上帶著溫柔的笑,像極了九天之上的謫仙。
他可不就是謫仙嘛,而且還是最好看的謫仙。
“月兒,我回來了。”
“月暉哥哥?”
白錦堂輕輕地在落月的額頭上彈了下,目光里滿是寵溺。
落月腦中仿佛閃過一道光,剎那間她什么都想起來了。
三世前,她因為貪玩,觸犯了不可饒恕的天規(guī),月暉以權(quán)謀私將她的罪包庇了下來,最后東窗事發(fā),雙雙被貶去仙籍,月暉為凡人,需歷盡凡間所有劫難,經(jīng)過三世輪回,才能重回仙道。落月則被貶為一道無形無靈識的月光,日日只能透過窗戶看著月暉,卻終不得相認。
“月兒,謝謝你愿意為我心甘情愿地付出三次生命,才得以令天帝消氣,得以讓你我見面。”
月下婆婆看著相擁的二人,捂著臉沒眼看,一邊開溜一邊打趣:“月光谷要有喜事咯,有小酒喝咯……”